寂寞如初 作者:花之痕 妈妈生我的时候,正是桃花初绽的三月。妈妈说她在剧烈的疼痛中,眼前出 现了一片灿若笑颜的桃花,所以我就有了一个很特别的名字——夭夭。每当同学 笑我的名字奇怪时,我就会暗暗自豪地在心底说,我的名字出自《诗经》中的名 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当然,我只能是偷偷对自己说,我从来没有大声 宣布的勇气。我想我是个忧郁而自闭的女孩。 或许我并不该有什么抱怨。爸爸妈妈很爱我,他们直到中年才有了我。我拥 有很多同龄孩子羡慕的东西:很多漂亮的花裙子,很多好吃的巧克力,很多可爱 的洋娃娃……只是为什么,我却从来不觉得快乐? 妈妈每天总会准时地接送我放学上学,除了上课,我几乎没有多余的时间在 外面逗留。我坐在妈妈的车子里,透过车窗看到外面的同学三五成群地结伴而行, 她们的脸上写满了快乐。我的心里则充满了羡慕。 当我在书中第一次看到“寂寞”这个词,当我第一次明白了“寂寞”的含义 时,我终于明白了我不快乐的原因,那就是——我很寂寞。 寂寞的感觉随着成长逐渐膨胀。如果一个气球,膨胀到不能膨胀的时候,它 只能选择爆炸。所以,我想等我终于长大的时候,也许会听到自己心中强烈的爆 炸声。 我依赖这个临街的阳台。整个暑假,我最大的兴致除了看书,就是在这里看 下面的人来人往。三楼,虽然不是很高,但却足以不让别人注意到我,这让我感 到很放心。我的社交很少,说不清是我拒绝了外界,还是外界拒绝了我。 我的生活就象是一条流水线上的既定工序,什么都是安排好了的。我该做的, 就是沿着这样的线路,经过每一道工序,直到最后被加工成为一个爸妈心中合格 完美的产品。 我的视线忽然被一片羽毛吸引住了。它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飘了下来,以一种 很幽雅的姿态。它缓缓地从我的阳台前飘过,它的寂寞如我。忽然有一种心痛的 感觉。寂寞已然把我吞噬。 暑假快要过去的时候,我遇到了冥。就像一部蹩脚的小说中安排了一个很突 兀的情节一样,冥不合时宜地出现了。 这是最后的一个暑假了,它将宣告我和我的学生时代从此告别。可是没有特 别留恋的感觉。我的大学生生活依然留白。妈妈怕我会在读书的时候谈恋爱,特 地为我填报了本地的一所大学,并竭尽能事地让我成为了全校唯一的一名走读生。 我的大学和小学、中学似乎没有不同。所有找我的电话,都有妈妈先接听,盘查 清楚了,才轮到我。自然而然地,所有的同学都不再轻易地想到班里还有个叫做 夭夭的女孩。 其实我也早就习惯了被遗忘的生活。 我就快要开始工作了。不知为什么,心里有种莫名的恐惧。在和别人的交往 上,我简直就是一个低能儿。 不过还好,妈妈为我找的工作也无需我过多地与别人打交道。我只要按照老 板的吩咐处理好文案便可。工作并不十分清闲,但也算不上辛苦。而且我的办公 桌紧靠着一个落地窗。这让我很兴奋。闲下来的时候,我就看着窗外遐思。公司 里的人也算友善。可是我依然不善言辞,他们所感受到的最多只是我的微笑。 生活永远是一潭死水,我从来也不奢望它能够翻起怎样的波澜。 夏天就要过去了,有了一丝凉意。算一算,我已经上班一个多月了。 公司在六楼,是有电梯的,可是我却一次也没乘过,其实只是因为害怕在电 梯里面对那么多的人。 那天要不是差点迟到,我依然不会乘坐电梯。 我紧张兮兮地冲进大楼,电梯的门正要关上。我破天荒地大喊了一声:“请 等一等!” 门慢慢开了,电梯里只有一张熟悉的面孔,他好象是广告部的。他明亮的眼 睛看着我,笑了,嘴角漾起若隐若现的梨涡。 “夭夭,对吗?”他友好地问。 “恩。”我低头。 “我叫冥,你还记得吗?你是个害羞的姑娘,呵呵。”他的笑声很有感染力。 我很心慌,从来没有这样单独地面对一个男孩。于是把头压得更低。 “嗨,傻姑娘,别看地板了,到了!”他又笑了起来。 “谢谢。”我逃也似的跑出了电梯。 “别跑,还有三分钟呢!”他的话语伴随着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在背后响起。 我开始有了乘电梯的习惯。不知怎么,每当在拥挤的电梯里的时候,就开始 无限怀念起那一天电梯里的那张熟悉的脸。只是再也没有单独遇到他。两个人的 世界,原来很美丽。 我依旧爱看着窗外发呆,有时候窗玻璃的那头仿佛就出现了一张笑吟吟的脸 庞,一双明亮的眼。我有些恍惚。 十月一日是公司十周年的庆典。老板特意交代,晚上一定要去。老板对我是 关照的:“夭夭,你该出来和大家一起玩一玩。年轻的姑娘,应该快乐一点!” 我感激地点点头。 大楼里灯火通明,人声喧哗,好不热闹。衣着光鲜的男男女女频频走动。 舞曲响起,舞池里开始旋转起一对对曼妙的身影。他们的快乐触痛了我敏感 的神经,我总是被隔离在这样的快乐之外。他们的笑脸正无情地嘲笑着我的孤独 与寂寞。我无心在扰攘的人群里去找寻那一双明亮的眼睛了。 我拿了杯饮料,不声不响地逃到了天台。上了天台,有凉风抚面而来,我下 意识地拉紧了外套。 天幕好象就近在咫尺,满天繁星,闪着诡异的光芒。这些看似拥挤的星星, 其实它们是怎样的疏远啊!我就是一颗黯淡的星,谁都无法靠近我寂寞的心灵。 “嗨,夭夭。”一个声音突然在背后响起。我被吓了一跳。转回头,看到一 张熟悉的面孔,明亮的眼睛在夜空下熠熠发光。 我不禁又低下了头。我在心底骂自己的怯懦。只有自己知道,这样千辛万苦 说服了妈妈来参加这次PATTY ,其实只是为了能够捕捉到他的影踪。 “夭夭,你看,今晚的星星真多啊,都要抱成团了。”他抬头仰望苍穹,浅 浅的梨涡若隐若现。 我轻轻叹了口气:“可是,他们其实相隔得很遥远很遥远……” “夭夭,你是一个不快乐的女孩。为什么你可以有夭夭这样好听的名字,却 不能够象桃花一样灿烂地欢笑呢?”冥不看天,转过头来看我。 “我不知道,我拥有很多的东西,可是我的心里好空,好空。从来就没有人 真正地了解过我。我不知道自己活着的目的。我是个在舞台上任人操纵的木偶, 穿着华美的衣服,可是我的举手抬足却要由别人来控制。这就是我,这就是我的 生活!”面对他的时候,我忽然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面颊。 然后我就被自己吓了一跳,我意识到自己说了有史以来最长的一段话。这就 是我心里那个寂寞的气球爆炸了吧? 接着是彼此的沉默。只听到楼下传来的优美的乐声,快乐的笑声。 冥突然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他拉着我迅速地往楼下跑。 “你要干什么?”我不知所措,茫然地跟着他跑。 “我要让你快乐!”他回答得干脆。 舞厅里莫名其妙地多了一个不会跳舞的女孩,一个男孩不停地牵着她转圈, 再转圈…… 我眩晕了,可是却又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快乐。 为什么有的人认识了一辈子,却形同路人。而有的人只认识了几个小时,却 会有恍若隔世的默契? 在这样的眩晕中,我却清醒地意识到,这个有着一双明亮眼睛的男孩,他已 经站在了离我心灵最近的地方。 我想我谈的恋爱是世界上最隐秘的恋爱,我们最浪漫的约会地点是电梯。彼 此心照不宣,我们总会在上班时间快到的那几分钟里在电梯里相遇。在两个人的 电梯里,冥把我紧紧揽在怀里,把他滚烫的唇轻轻地压在我的唇上。那样的时候, 我竟然有种希望世界末日快点来临的乞盼。 我以为我终于可以逃离寂寞,却忘记了自己是个木偶。 自从爸爸妈妈请大卫到家里来吃饭那天起,我就预感到了自己的结局。 大卫是一个有着浓密的黑发的男人,谈吐十分幽雅。大卫临走的时候说: “现在像夭夭这样的好女孩不多了!”我的脸红了好久,妈妈则高兴了好久。 我和冥的恋情依然艰难地在地下发展。关于大卫的话题,每次当我面对冥的 时候,就丧失了开口的勇气。我们的快乐太难得,我们的相聚太短暂,我不忍心 把任何不愉快的话匣子打开。 爸爸妈妈终于知道了冥的存在。 虽然早就做好了思想准备,可是当我面对父母阴沉的脸孔的时候,我的心忍 不住还是颤栗了。我不知道等待着我的将会是什么。 “夭夭,离开那个男孩。妈妈打听过了,他是无法带给你幸福的。你说大卫 有什么不好?人长得英俊,脾气又好,年纪轻轻就有了自己的大公司。爸爸妈妈 不会看错人的。” “可是妈妈,冥真的爱我,我们感情很好!”我已经泪流满面。 “他爱你?能有父母这么爱你吗?他现在对你好,不等于一辈子都对你好。 感情?感情是可以培养的东西。夭夭,你想想,从小到大,你要哪样东西,哪样 东西没有?我们就你这么一个女儿,爸爸妈妈难道不爱你吗?”爸爸语重心长。 “可是,我从来没有过自由!”我终于说出了我早就想说的这句话。 “自由?夭夭,什么叫自由?不要以为随心所欲就叫自由,不要以为那些放 浪形骸的生活就叫自由。夭夭,你一直是个听话的孩子。可如今居然学会顶撞父 母了,如果你再这么固执,妈妈只有帮你辞职了!”妈妈说的斩钉截铁。 “妈妈,不要,我听话,我和他分手。请别让我辞职!”我几近哀求。我知 道我没有争辩的余地了。我只是个木偶。贪心的木偶想要自己跑下舞台去玩耍, 可终究逃脱不了重新登台被人操纵的命运! 我的夜不归宿给家人带了很大的恐慌。因为三天后我就要成为大卫的新娘。 当我第二天神情漠然地出现在父母面前的时候,他们想问些什么,但终于什 么也没有问。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开始回忆昨夜冥在熟睡中婴儿般沉静的面容。 又是桃花盛开的时节。我披上了洁白的婚纱。 大卫在新婚的夜里,开始不停抽烟。他说:“夭夭,我一直以为你会和别的 女孩不一样。可是为什么……现在的女孩怎么都这样了啊?”他痛苦万分地扯乱 了自己被发胶固定好的发型。 我没有言语。我们终于睁着眼,沉默着,看着天际渐渐发白。 再也没有看到冥。他们说他已经辞了职,离开了这座城市。 终于,大卫也帮我辞了职。 大卫经常不回家。于是我又开始在窗台上看下面熙熙攘攘的人来人往。我想 有天,或许我能看到冥从下面经过的身影。 我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我感觉自己开始变得笨重。当这座城市下起第一 场大雪的时候,我开始因强烈阵痛而眩晕。在恍惚中,我隐约看到了两个在电梯 中紧紧相拥的身影。 婴儿嘹亮的哭声终于打破了冬的静谧。我把这个小小的生命揽在怀里。她闭 紧了眼,小嘴抿得紧紧的,小小的梨涡若隐若现。我给她起了个名字,叫做—— 寞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