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银乌金拉 江山的每一个细部都在不断地易主,就像茅坑儿一样你来我往。然而到了冬季, 厮杀的勇气也被冻伤了,大家都在秘密酝酿着来年的杀机。韩青子一边监视李怀英 的举动,一边操练兵马,夜里还在赶写一部《韩氏兵法》。而今出书的可真多,印 刷术的进步和销售渠道的发达,立杆见影地带来了出版业的繁荣。陈达写了《屠刀 》,李怀英的是《东行哭旅》,秦柱著有《洞庭九歌》,戟锏合著了《吹毛求刃》, 米锦写下《原来如此》,蓝靛子也出了《谈艺心得》。醢东可汗一心想融入大汉文 化,也弄了一本,名为《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翰平十四年的一个春夜,夏一钧对 伏案疾书的韩青子说,不如,选天子吧。韩青子没理睬,继续写着。过了会儿,她 抬头望着夏一钧。夏一钧又说,通选,选天子吧。韩青子停下了笔,说,你让我写 不下去了。 夏一钧起草的通选倡议发往各地,倡议文告写道:诸位各占数省,皆欲为座上 客而恶阶下囚,何不共坐江山?不以武力强弱为征伐,而以民心向背为指标。我等 大汉族人,文化同一,息息相关。各方皆忘生死而欲一统江山,此亦百姓所望。各 方皆言率天下而表百姓,此非百姓之所言。然天下与百姓非虚妄之物,而是实在之 人。故本公倡导各方尽其所能,唯平等是瞻。 放下屠刀,立地通选。得票最多者即为天子,其余入朝为官。四年后再行通选, 是以代代相继,使刀兵永歇。 头一个出来响应的是秦柱。他的使者对夏一钧说,“秦大将军十分钦佩夏公的 卓识远见,希望能就细节问题做深入的商议。” 陈达也表示了谨慎的赞同,“可以商量。”他暗中让蒋海三研判通选策略,准 备各种应对。 皇宫里的李怀英听说了,和曹建刚商议。曹建刚说,“皇上如今只是个傀儡, 若能在通选中获胜,就可振兴大齐了。”李怀英乐上眉梢,却又沉郁下来,“可是 通选的结果能作数吗,韩青子和夏一钧还有各地诸侯的军马,他们能服吗?”“这 也正是我的忧虑,不过皇上是醢东的乘龙快婿,可以要求可汗的支持。皇上还可以 提出在通选之前必须先行裁军,等各路军马裁减得差不多了,到时候就数皇上和醢 东可汗势力大了。” 文告传到大理时,米锦正在翻阅蓝靛子的《谈艺心得》。蓝靛子说,“你以为 这是在谈唱戏么,其实都是枕席上的心得。”米锦听着好笑,“那就边讲边做好了。” “性和戏一样,都依靠了想象,戏就是性的变态。戏的最大特征是鲜明,角色鲜明, 唱腔鲜明,动作鲜明,也就是性征鲜明。每个戏员都拘束在自己的角色里,可他们 又不甘心被拘束。他们要和自己的角色抗争,这就形成了风格。风格说白了,就是 暗示——暗示角色背后人的存在。”米锦说,“你说的倒好,只是我要泄了。”蓝 靛子翘了翘屁股,你别泄,泄了就不在角色里了。“米锦坚持着说,”以后再看你 的戏,也许我会当时不行的。“蓝靛子抖着身子,”挺住,你的风格就有了。“ 米锦对夏一钧的说法从来都是将信将疑,便来请教软禁中的米小粱。米小粱沉 吟半晌说,“侄儿啊,要不就让我去参选吧。选上了我就让权给你,选不上也不会 失了你的面子。”米锦想了想,“三叔,那你就费心了。去摸摸夏一钧的底牌,看 看他们到底要干什么。” 通选议事厅设在河南南阳。在通选议事会上,李怀英提出了裁军问题。陈达和 秦柱都表示反对,说这样一来岂不是束手待擒?米小粱对夏一钧说,你在大理时就 是个阴谋家,如今又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新想法了?夏一钧笑笑说,对于天下,我的 阴谋就是阳谋。韩青子说,要不要我首先裁军?秦柱说,夏大奶奶说得好,但怎么 核查呢?夏一钧说,我们五方组成一个核查班子来做这件事。我想可以按照兵器的 数量来检验,或者军马数量,或者……,李怀英有点儿语无伦次。曹建刚忙说,大 齐皇帝的意思是各方拿出个核查标准来,怎么说明自己已经裁军了?这怎么能有标 准呢,有钱就有人马,裁也裁不完,秦柱说。难道只有打么?夏一钧站起来对秦柱 说。陈达说,不如我们回去先打一仗,都拼光了,那时候就不存在这个问题了。 也是,李怀英在一旁说。 夜的昏沉在夏一钧的脑子里沉积。韩青子推门进来,静悄悄的。夏一钧抱住猫 一样的韩青子,她的身上没有了坚硬不化。韩青子重现往日的姣容,宝钗微畸,长 发略散。夏一钧的手保持着颤抖的动感,在韩青子身上蜥蜴一般爬来爬去。不如先 进行通选,凭着我们的实力不怕他们不就范,人心向背才是根本,韩青子的话很软。 要是我们败了呢,夏一钧问。不会的,不会的,韩青子咬着夏一钧的耳朵。 翌日,夏一钧提议暂且搁置裁军问题,开始讨论通选细则。米小粱提出分区通 选的办法,就是各方在自己的地盘上分别选举,选出分区上的获胜者,然后按照当 地的人口来加权,计算出最后的胜利者。米小粱的方案一经提出,便遭到众人的反 对。秦柱和陈达因其境况类似联合在一起,意见一致而且互相呼应。他俩认为人口 问题和裁军问题是一个性质,都不能彻底落实,所以这个办法也就应该胎死腹中。 曹建刚说,子民们少有识字的,各位候选人应该到各地去游说,和前秦诸子一样, 申明自己的主张,至少混个脸熟吧,不然子民们凭什么来选举呢。曹建刚的主张立 刻得到了响应。夏一钧说,这个建议是程序之一,是必须的。秦柱说,我很同意曹 大人的意见,但百姓们如何投票,又如何计票呢,如何保证不重复,又如何让百姓 能自由选择呢?陈达说,这都是关键呀,我觉得城市还好办一些,分散的农村很难 办。要不就舍弃农村呢,李怀英的话里带着明显的潮湿气息。不行,米小粱立刻反 对,他站起来的样子让众人感到了威胁。 一场就要到来的变革让夏一钧再次处于彻夜不眠的精神状态,所有神经被抻长 成了一排排的琴弦,无数的手在上面弹弄。他听不到乐曲的声响,却能感到那股弹 奏的力量。身旁的小红处在深度的睡眠之中,抽泣一般的呼吸弄得他一点脾气没有。 他不敢去想韩青子的身体,那副肉体不仅冰清玉洁、精雕细刻,而且没有弹性,有 玉化的危险——她每天都要去温泉洗澡。 在夏一钧听来,韩青子对温泉的感觉可以用恐怖来形容。林中有一片树林的颜 色较周围的淡,仔细看,原来是薄薄的一层蒸汽。气形像一顶伞,带了点螺旋。伞 下的温泉让人不由自主地脱掉衣服,投入其中。皮肤溶化了,骨头也融化了,而鲜 血却凝成了一朵朵莲蓬。在寒山学堂抄书的少年经历给了夏一钧对抗韩青子的理由, 他更喜欢像小红那样的烂货。烂货们从一个个男人的手里走过,男人们的手组成了 一座厚重的拉索吊桥。烂货们丰满的屁股上插满了丰富的羽毛,羽毛在风中摇荡, 就这样走了过去。 “爷啊,洞庭是你的骄傲,你却轻易舍弃。汉枋是你的怀疑,可他被杀时还喊 着你的名号。 秦柱是你的奴仆,却独立为王,还霸占了我。戟儿和锏儿,这两个下三烂,她 们竟帮着秦柱。 这个世界,怎么能这样天地倒悬呢!“小红从她的噩梦里脱身,像一条跳上岸 的鱼满身是伤。 “爷啊,这是怎样的世界,为什么我能够在哭泣中熟睡,在睡梦里哭泣?”夏 一钧的头撞在礁石上,跌成了碎沫,千万个自我互相映射、彼此穿越。他来不及回 答小红,因为他找不到自己的眼睛。眼睛是一个茧,眼珠是一条蛹。眼皮挣扎着, 被梦刀侠用刀在上面划出了裂缝。 夏一钧终于睁开眼,梦刀侠在他对空间敞开的那一瞬遁去了。 银乌金拉水草一样扭着,被夏一钧拦腰一把抓了起来。“你还好吗?米大仓对 你如何啊?” 夏一钧轻轻地问。银乌金拉声色高低,“你了解我的民族吗?还是只了解我的 乳房?芷诺人没有文字,也不习惯穿上装,可我们有真正的历史。”“历史?没有 文字的历史是多么干净啊!” 夏一钧觉得自己不该把文胸和历史扯上关系。“她们已经穿上了胸衣,她们和 芷诺人沾不上边儿了。”银乌金拉的话里充满了沧桑,沧桑就是沙子和唾沫的充分 混合。夏一钧翻了个身,觉得自己睡在了沙滩上,身下还有碎的贝壳,贝壳里的软 体吸了他一口。 “洞庭曾是我的骄傲,可我厌倦了。我这个人喜欢厌倦,也准备好了被人厌倦。 这样一来,我就能更轻易地去厌倦了。”夏一钧眨了眨被梦刀侠修好的双眼,在清 晰的视野里小红露出狡诈的虎牙。小红哽咽着说,“爷啊,其实你对谁都没有把握, 除了岳州城外那一场大火。” 夏一钧离开睡了三千年的床塌,走向没有框子的大门,门外是一条灰蒙蒙的土 路。他发现了一头老黄牛,就骑了上去。可老牛一点走的意思也没有,把他弄得很 尴尬。幸亏周围没有人,草木是不会嘲笑他的。他只好独自潜行,遇到一个盗贼。 这个贼长得一点也不像贼,所以至今逍遥法外。贼人脱下裤子,首先表明自己一无 所有。然后他深情地望了一眼夏一钧,这让夏一钧终生难忘。夏一钧顿时觉得有对 于无应该永远怀着一股子歉意,而无对于有应该永远是占有者的姿态。面前的这个 贼又在一连串让人眼花缭乱的动作中消失了,夏一钧恍然大悟自己曾经发明过一个 无的艺术,就是努力展现自己的无,以便让有感到羞耻。如今这种艺术几乎失传了, 而能在这样一个朗朗乾坤里看到这样的表演,真是人生莫大的幸事。那深情的一望 也就有了独特而不失风度的解释,夏一钧于是伸出了双手。 按照通选章程,目前的地方政务由各方自负,皇权暂由李怀英代表,国号及年 号暂时不变。 五方派代表组成合议团,天下兵马由合议团选派大将军总领。翰平十四年五月 初一,各方同时实行地区开放,五方候选人及其代表对称或不对称进入他方所辖地 区进行通选宣传,应同时同等得到最惠待遇。天子通选的时间定在翰平十五年九月 初一。通选地设在京城、各省府、各州府和各县城,同时必须具备两个条件:有城 墙,至少有四个城门。天子通选那天,将选民集中在各城市的中心地带,想选择哪 位候选人,就从那个城门出去,这样就能保证不会重复计票。城门是这样分配的: 李怀英有帝王之尊,名挂南门;夏一钧名挂东门;米小粱挂北门;陈达西门;秦柱 出身低,只得在城东南角开一个豁口。秦柱起初不同意,后来有条件地接受,条件 是豁口必须比每个正门都大。农村的选民到指定的较近城市参加通选。通选出的天 子任期四年,负责日常治理,无权撤消合议团。合议团负责监督天子,必要时可提 出弹劾。 天子通选完成后,各省、府、县、乡、村自上而下通选当地长官。下一届天子 由各方自行或联合推荐候选人,也可由各团体集合十万手印来推荐。 夏一钧写完了通选章程,转脸问韩青子,米锦那边如何,看样子他对交出兵马 耿耿于怀,会不会暗藏刀兵呢?韩青子轻描淡写地说,当然了,谁会那么傻,说交 就交,总得渗一阵子。 夏一钧停了会儿说,唔,我想米锦即使隐瞒了实力,也无碍大局,谁不服就剿 灭谁。韩青子哼了一声,这响动就好象一只螃蟹从沙滩下拱了上来,你口气倒不小, 可成立了合议团,这兵马就不那么听话了。李怀英和我们是一致的,秦柱和陈达是 一伙。秦柱这个奴才,夏家对他那么好……。再好也是把他当成一个奴才呀,夏一 钧提高了嗓门儿。要是米大仓赢了呢,我们可怎么办?韩青子大理石一般坚硬而华 丽的脸上出现了裂纹。他要是赢了,咱们就回家。 韩青子叹了口气,和你在一起呀,永远做不成事。夏一钧笑笑说,我宁愿一个 国家是具行尸走肉,没有灵魂最好。 在米大仓的幽居期间,银乌金拉给他讲了芷诺人的历史。芷诺人的历史虽然没 有闪烁出文字的光辉,却像无上装舞蹈一样充满了迷人的晦涩。银乌金拉很久没有 芷诺族的消息了,她的讲述里便有了更多的回忆。回忆是个中性词,却包容了一个 人的全部价值观。芷诺族的舞蹈、习俗、社会结构、食物、饰物,还有她们的神话、 传说、史诗、文学、曲艺,作为芷诺族的头人,银乌金拉在谈论这些东西时加上了 很多感性的注脚。米大仓发现身边的这位异族美人不仅丰乳肥臀,而且还是位彻头 彻尾的民族学者。 陪伴在米大仓左右的除了银乌金拉,就是那位藏在皇宫幕后的流霞大师的弟子 ——仓厘了。 仓厘的叙述从流霞大师开始,一个武门奇谈由此注入了大米国正史的蓄水池。 流霞大师曾是一名脚夫,靠卖力气获取可怜的衣食。同病相怜的经历让米大仓对流 霞大师的发迹有了特别的兴趣,以致这个久久未能公开的秘密一夜之间成了大米国 最高首脑(虽然被软禁了)的唯一兴奋点。原子弹爆炸的时候所有人都以为看到了 世界末日的雏形,可过了若干年后人们就把这个事件兑换成了戏剧的钞票。流霞大 师的脚夫生涯很枯燥,但那是肉体上的。在精神领域,他侥幸地搭上了飞天的班车。 米大仓幻想着自己就是一口深井里的清水,而仓厘的每一句话都是一次水桶的下去 上来。他自哀自怜地靠在银乌金拉的身上,被流霞大师的精神深深地打动了。 那天流霞大师起得很晚,他照例检查了一下双脚。当生命变成一片水土流失的 高原,人所能做的便是嗜睡以降低生命力流失的速度。当流霞大师看到脚面上出现 里一道裂痕的时候,裂痕也出现在他的脸上。他感到灵魂被肉体出卖,出卖得干干 净净。他觉得床在下陷之中,自己正在被吞噬。忽然他听到了一个声音:你啊,起 来,起来,你的功夫成就了,成就了。流霞大师从此成了脚夫行当里的偶像。他行 走如飞,仿佛滑翔,效率之高倍受客户的称赞。那天看到一道彩霞贯通了天地,那 个声音再次响起:起来,起来,功夫成了,成了。果然啊,流霞大师能听见自己的 脚骨劈裂的声响。但他顾不得许多了,就一步,踏上了彩虹。从悬崖上跌落成为残 疾人之后,流霞大师心志不改,那个声音有一次召唤了他。那天他睁开双眼,就如 盛开了两朵玫瑰,看见自己在鲜花丛中笑着。一阵风雨霜雪,鲜花变成了桃李。他 找到了自己的道路,找到啦!一个武术培训班开办了,一个残疾人竟然能教授武术, 这个巨大的创举震动了江湖和朝堂。当年的孝文帝也是一介草民,年轻时拜在流霞 大师门下,钓鱼之余练习武艺,还写过一篇题为“无腿神功大义凛然”的体会文章, 并帮助流霞大师获得了大齐前朝的武林正宗培训执照。流霞大师对孝文帝说,臣蒙 受皇恩死而无憾,只希望皇上能再赐一物。孝文帝听了,便知大师一定是在密室里 刚洗过澡才这样胸有成竹,就问是何物。江山,流霞大师恭敬地说。孝文帝一笑, 我许你五百年后来取。 米锦出现在噩梦结束的早晨,米大仓正捧着银乌金拉的乳房复习着芷诺族的历 史教科书。银乌金拉被米锦带来的时代气味熏得昏了过去,米大仓却更加坚信精神 的力量。米锦很谦卑地说,“皇叔,以前的事都是误会啊。”米大仓像蛇一样舒展 着筋骨道,“恐怕这误会还不止一次吧。”“侄儿是豆腐大脑,狗屎心灵,对叔皇 大不敬啊。”“欸,叔皇可不敢当,还是叫皇叔吧。”“是,谨遵皇叔教诲。” “找我出来,一定有事吧。”“皇叔!”米锦倒地便拜,“国耻,国耻啊,皇叔! 大米国危在旦夕。”“怎么了,不是好好地跟这儿摆着呢么。”“夏一钧挟天子令 诸侯,要搞通选,选的不是乡丞县令,而是天子啊。他们组成了合议团,一下子就 把各地藩镇军阀都包了进去。合议团逼我交出二十万人马,不然就合起来攻打我。 我只好按他们的意思把军马派往陕西山西防御蒙古人去了。通选在即,只有皇叔能 一呼百应,重整大米啊。” “侄儿啊,你的性格我了解,你的脾气我也明白,不用多说了。既然国家有难, 我怎么能只顾自己的快乐。”“我愿意归皇位给您。”米锦磕了一个响头,“叔皇 啊!”“欸,如今已经是无朝无代人手一权了啊。” 大齐国翰林院掌院陈睦邻在指导史官撰写大齐史的时候,遇到了一个史实难题。 他很想当面请教李怀英,可总逮不着机会,只好让史官先把问题腌起来。史官说, 这样一来惟恐下面的史就不连贯了,难以写得咸淡适中口味圆满。陈睦邻预感到大 齐王朝就要寿终正寝,而翰林院末任长官的责任最为重大,他一定要保证历史的完 整真实。 李怀英从角落里拐了出来,眼里都是浑光。 陈睦邻在病榻上支撑起身子,从枕下拔出《潜在的原理》,皇上看过这本书么? 李怀英长叹一声,看来我的《小人君子》真的过时了。 陈睦邻急得猛咳一阵,《潜在的原理》你要读三遍,第一遍正读,第二遍反读, 第三遍反反正正地读。你就能走出这本书设置的误区,被它真正地打动。 我确实很感动,大齐真的没救了啊! 陛下!你要知道,即使到了礼崩乐坏、海枯石烂、天崩地裂那时候,只要有人 在啊,这小人君子的原理就不会过时。大千世界物种更迭,存活下来的哪个是君子 呢?小人的生命力多么旺盛!君子呀,永远只能博得一个生前身后名而已。 又是小人君子,君子小人,真是烦透了。我已经把那块鱼鲠给吐出来了,难道 就逃不出这个圈套吗? 圈套?什么圈套?你指的是小人之术可以公开,君子之道只能深藏不露吗? 老师,难道我的《小人君子》还没有过时么? 陈睦邻五十步笑百步地长吸了一口气,说,我有一事不明,还想请问皇上。 春蚕到死丝方尽啊,老师,您问吧。 当年嘉德帝临终时是不是给过皇上一条黄金帕? 嗯?有吗? 陈睦邻用胳膊肘抵住上身,说,那上面是不是写了四个字:亡国之君? 夏一钧在各地开设了一百家肉丸连锁店,连锁店在提供免费肉丸的同时宣传夏 一钧的治国之策。肉丸在制作中采用了不易消化的食料,能在腹中生出气体从而打 出很响亮的嗝来。史称:通选共鸣。夏一钧搞连锁店的灵感来自那样两句诗:长安 一片月,万户打嗝(捣衣)声。典故作为中国文学的一个严重特点,就在于它不是 对典籍的渊博性的引用,而是意境的一种不可遏制的延伸。夏一钧为中国文学贡献 出来的一个经典,便是银乌金拉。银乌金拉不仅提供了一个当代艺术的指向,而且 还是一个可怕的陷阱。既然银乌金拉被当成艺术的指向,那么艺术就会在接近银乌 金拉的时候被炽热的温度所消灭。艺术作为灵魂的产物,被夏一钧从个体的深度拔 到了群体的高度。人人都为艺术家的思潮在这样的通选背景下,获得了前所未有的 解放。 连夏一钧都觉得目前的情形非常恐怖,其程度甚至超过了浔州竞技会。原本为 各位天子候选人准备的演讲台,平时就成了艺术家表现自我的天地。新艺术层出不 穷,以致于连观众都跃跃欲试,最终大家一起为艺术辩护而相互攻讦。让夏一钧自 鸣得意的是,艺术一旦发展到这样的程度,确实就像母系氏族的孩子只知其母而不 知其父。艺术在人们生活中成了流浪的一族,他们不断地被不同的人家收留,然后 遭到遗弃。西域各族、南方诸部以及东海岛国都派来了文化使者,他们找来找去才 找到设在南阳的合议团,可合议团对文化的态度始终一贯是肌无力的。各国各族的 使者们只得带着各种文化产品四处寻找夏一钧,而此时的夏一钧正在各地做巡回宣 讲。使者们扛着大包小包,到处打听夏一钧的下落。夏一钧却老是躲着他们,他想 让那些使者有更多时间把本国本民族的文化精子射出来。等到使者们追上夏一钧, 已是精疲力竭,只得匍匐在他的面前。 米锦把米大仓引到宣民殿。小米教、薏米教、黄米教、玉米教、黑米教、红米 教的头目见老教主来了,欣喜异常。米大仓对众人说,时间尚早,我们的事业正在 蒸腾。我们的任务就是放手发展,只要是米教,不问黑的白的都要互相支持。米锦 呀,你的银子发到位了吗? 米锦躬身道,已发到乡一级了。 一定要防止出现打白条的现象,米大仓说完就沉默下去。 二哥,你怎么了,别冷落了大家,米小粱说。 米大仓沉默了许久,才说,我现在明白了,夏一钧的商业文化对大米国,哦, 大米教的危害有多大啊。商业文化破坏了我们的信仰,使我们的下一代变得玻璃人 儿一般脆弱。制造快乐,就像生产大批的解痒刷子。人手一把,越刷越痒。可我们 的下一代并没有遗传皮肤病啊!当所有的人都拿着刷子,在大庭广众中寻找自己的 痒处,想想吧——!真是不堪设想啊!还是皇侄做得对呀,看破了那夏一钧的险恶 用心,挽救了大米国。噢,三弟,你似乎有话要说。 陈达和秦柱现在惶惶不可终日,我们去拉拢一番他们会有倾向的,甚至投靠过 来也未可知,米小粱说。 我看那个大齐狗皇帝也是个尾巴长不了的家伙,你去跟他谈谈。远交近攻,党 同伐异,集中精力对付夏一钧。米大仓说。 听说很多女人都和夏一钧有瓜葛,皇侄身边的那个戏子也是夏一钧的女人,米 小粱说。 有这回事?米大仓瞧着米锦。 米锦勉强一笑,我还算好的,那个秦柱的两个老婆都是夏一钧送的。 皇侄不能这样随随便便,戏子可是我们这个时代最危险的人物。 通选投票前的京城对话,由五位候选人亲自参加。此时的京城由神奇营守卫, 韩青子任神奇营守备,其他四位副守备由另外四方指派。韩青子虽为正守备,也是 有心无力,因为神奇营的行动必须由五位守备中至少三位同意才能付诸实施,以致 神奇营成了一座典型的养老院。 韩青子也受到感染,精神恍惚,走起路来滞重艰涩。西门外的城墙根儿原本是 个自由农贸市场,今天被整饬一新,又有万顷良田柳荫农舍相称,俨然一处好所在。 这个地方是韩青子亲自选的,如今她就这一点自主权了,便特别珍惜。广场四周用 青石围成,青石被染成五颜六色。门由三棵原木组成,立在围墙的缺口。 当年的农贸市场遍地是五湖四海的三教九流,他们自由地讨价还价,被夏一钧 视为放言无忌的绿林英雄。夏一钧来京城游学时到过这里,在鱼虾龟蟹中发现了一 块甲骨,上面的文字当然被认作甲骨文。正在他聚精会神解读品味,五十两银子就 被偷掉了。倒霉的记忆本无足轻重,可当有序的对话代替了无序的繁华,那五十两 银子的光辉就闪耀得一无遮挡。广场是人类最简单又最辉煌的建筑,他对韩青子说。 韩青子说,它真干净。 锣鼓响起,小吏招呼人们进场观赏竞选对话。广场外围了三层神奇营的带刀侍 卫,凡入场的都要被搜身。在城楼和五座石台之间各放了一条拉纤,五位候选人分 别坐进竹筐沿拉纤降到各自的讲坛。曹建刚和韩青子是这次对话的主持。 曹建刚说,选民们,今天是个重要的日子,可以说,是个节日啊——。 韩青子说,在这样一个普天同庆的日子里,我们迎来了五位天子候选人。他们 都是社稷栋梁,曾经是对手,今天是朋友,化干戈为玉帛——。 曹建刚说,下面请当今大齐皇帝李怀英讲话。 李怀英大声道,我当了十四年的皇帝,今天却站在了这里。我以为自己愧对了 祖先,本来打算在太庙里自杀。可想到自己身系黎民百姓,就一下子活了过来。我 要感谢通选给了我一个新生的机会,我…… 台下有人喊,皇帝先生,你的历史我了解,可你的治国纲领呢?说实在的,我 一点也不知道。 李怀英说,治国纲领就那么重要么?我不觉得。我今天站在这里,就是想告诉 大家,我没有什么治国纲领。可我有十四年御国的经验,十四年荣辱交融的感受, 十四年……。 李怀英说不下去了,曹建刚急忙说,皇帝先生太激动了,一时间把自己的治国 纲领也给忘了。 这次天子通选是史无前例的,是要把大齐王朝一锅端的。以后的天子都是大家 选的,选出你们心中的圣君吧。皇帝先生对此还有些不大习惯,我们先请他休息一 下吧。 曹中堂,你到底是个忠臣,还是奸臣?大齐国是不是你给葬送的?有人喊,又 有人叫。 曹建刚镇定地说,奸臣加速了王朝的灭亡,这不是好事么?忠臣多了,国家就 僵化得像一个正人君子,这难道是你们想要的吗?如果没有奸臣,你们能等到亘古 未有的天子通选么? 李怀英插话道,我自从吐出了祖传的那根鱼骨,就已经把人情世故大政民生参 透了。我的父亲,就是你们的嘉德皇帝,临终前就断言我是亡国之君。如此一想, 他老人家死得好悲烈啊! 韩青子说,下面有请夏一钧演说。 我有一个梦,我梦见一个大大的鸭场。鸭子们都戴帽子,文质彬彬。鸭子们飞 不起来,却喜欢拍打翅膀。鸭子们很高兴,但它们脸上弄不出表情。它们的眼睛无 法明眸善睐,它们的语言里只有感叹词。但如果它们真的高兴了,会跳起臀舞来。 五到十只为一组,一起跳,效果很好。它们到底谁是谁,我分不清。可我…… 你在说什么!说说你的想法!不要浪费我们的眼球!台下的人抗议。 可我知道,这些鸭子就是你们啊!你们,和你们里的每一个你。当我第一次想 到通选,我的思想里就出现了一只白色的鸭子。它形象干练,走起路来有点好笑。 一想到餐桌上那焦黄酥香的鸭子,我的口水就下来了。我知道有些人吃过烤鸭,有 的人吃烤鸭都吃腻了,可还有很多人没吃过,或者没有付诸行动,还有很多人连听 都没听说过。从这件小事就可以分出很多的阶层…… 别兜圈子了!你是不是想开个烤鸭店,到这儿做广告来了!台下喊。 不是啊,我对开店赚钱没兴趣。我想的是,为什么这只烤鸭就不能是天子呢? 夏一钧瞧了一眼李怀英,皇帝先生,你不要介意,我不是说你是鸭子。我的意思啊, 是我们完全可以每隔四年就烤一回鸭子。江山就是烤鸭用的炉子,太阳就是灶。我 们来一起分享,让烤出来的鸭子适合我们的肠胃。我们还可以不断改进烤鸭技术, 这样我们的口福就大发了! 台下呼声不断。 米大仓这时大喊,上大米饭,甘霖啊! 台下忽然跪倒了一大片,附和着。 你们等得太久了,今天你们终于等到了!我手捧着饭碗看着你们,你们也应该 手捧着饭碗看着我。我们的眼光交汇在一起,看到了什么,什么啊!那是金光大道, 通向辉煌!你们都是大地的子孙,是匍匐在大地上的稻海麦浪。我米大仓创立了大 米教和大米国,我还将带领你们继续这庄稼的前程! 夏一钧给韩青子使了个眼色,韩青子挥了一下手。一群人挤到米大仓面前,发 问道,你除了知道大米哲学,还懂什么? 我只知有大米教,不知有什么大米哲学,米大仓答。 难道我们选你,就因为你会侍弄庄稼? 我对庄稼的感情胜过了父母,我从侍弄庄稼中学会了侍弄国家。 你被米锦软禁了九个月,你连自己的侄子都控制不了,怎么管理国家? 我是在培养我的侄儿,唔,他管得不错。 你后来请了夏一钧,才使得经济有了起色。你的国策大师米小粱是干什么吃的? 正是米小粱,请来了夏一钧。经济繁荣,是国运的必然。 你和李怀英有什么不同? 大齐皇帝是我的恩师,他教会了我如何夺取江山,给了我一个切磋的机会。如 果问我和他有什么不同?我相信,我一定能在通选中战胜他。 你有什么理论建树? 理论这个东西应该死掉。 难道让我们也信你的大米教? 信仰自由,但大家都要吃饭。 你精神正常么,吃饭的时候是不是要鞭子伺候? 这是个人隐私,和宗教、政治、通选无关。 怎么无关,你变态! 我曾经绝食七天七夜,已经治愈了。 秦柱说,我知道自己是来陪绑的,可我愿意。我追求通选的公正,甚过追逐名 利。我曾经是夏一钧的家仆,这没错,我也不想隐瞒。今天我逃离了这个阴影,我 才是自己的主人。以前我以为自己的地盘是偷来的,自己的女人也是偷来的。今天 我从这样的想法里走了出来,因此我要感谢我的反叛,感谢通选,感谢我过去的主 人。 陈达说,通选是天下大事,我以我血荐轩辕。说着,他割破了左腕,鲜血淋漓, 见有人靠近,大叫,奴才们,离我远点儿! 韩青子宣布竞选对话结束,李怀英、米大仓、陈达、秦柱坐回筐里,沿着拉纤 上升。惟独夏一钧走下讲坛,引起骚动。李怀英见状,急呼小厮赶快把自己放下来。 广场上的人由于政见不同,开始还是君子之争,后来就动起拳脚。这让夏一钧感到, 自由市场风韵犹存。 就在通选前一个月,大米教教徒突然发起暴动。白衣白鞋白头巾,像一锅白米 饭终于蒸熟了。 他们占领了各地的省城州府,合议团的军马缴械投降。我听了韩青子的报告, 半天没有话说。 京城很平静,还没有大米教兴风作浪,可那是即将到来的事。戟儿和锏儿出现 了,悄悄地说,秦柱自杀了。我点点头,表示在意料之中。她俩临别时说,爷啊, 你和这个时代隔隔不入。 我却问,你们到底是谁?她们不肯回答,脸上显得很不自然。我便说,那幅画 是流霞大师么? 锏儿说,那你觉得我是不是祖儿呢? 韩青子在收拾行囊,玉石之声让我的回味没有了头绪。韩青子说,蓝靛子在哪 里,让她和我们一起走吧。蓝靛子在哪里?我没有回答,但我在想。我能听到蓝靛 子的声音,虽然遥不可及,却十分清晰。还有她的气味,正在我的鼻腔里播种耕耘。 她是可怕的二元文化的主宰,是一个必须忘却的鬼魂,是铁匠铺制作出来的唯一一 件非卖品。现在是一个抒情的好时机,叙事时代已经完了,就像古生物的灭绝。 李怀英带着醢东公主和梁皇后逃往醢东,大齐朝就此终结(当李怀英坐下红鬃 马的后腿马蹄离开了京师的边界,史学家就把这作为大齐王朝安乐死的时刻)。而 同时,蒋来顺的半间房小吃集团开张大吉,曹建刚做了有史以来品级最高的中堂掌 柜。 大米教教徒从南到北吞噬着江山,米锦到处悬赏捉拿我。小红说她见到梦刀侠 在和大米教混战,梦刀不断地缺损,上面的冰也化了。我就是不明白,梦的原理怎 么能这么轻易被破掉呢。 我和韩青子、小红逃到南方,这里有我唯一的宅院。外面的人啸马叫渐渐消散, 和平的气氛又笼罩了江山。韩青子和小红很少出门,她们曾叱咤风云怕被人认出来。 好在人都会老,人老了就跟做了换容手术。银乌金拉的影子好几次出现在墙上,我 跟踪着她,结果头上撞出了大包。据小红听来的说法,银乌金拉被米大仓废了后位 就回到族里,可芷诺族已物是人非——母系氏族融入了父系社会,她就又离开了。 2002年01月06日初稿 2002年03月28日二稿 2002年05月04日三稿 2002年06月09日四稿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