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个动物 对面的女人约摸三十,这光景的女人大多对男人而不是男孩感兴趣。我坐在她 对面,像肖像画家那样端详她。她神情庄重,仿佛蒙娜丽莎破壁而出,嘴角的茶渍 闪出一丝初为人母的微笑。她很像一块冰,不,冰雕,在我炙热的眼神中融化成水, 这就是似水柔情吧。女人,在动物界叫雌性,是不怎么好看但具备生育能力那种。 她们之所以对我们雄性很挑剔,完全是冲着生育的目的。正如政治是战争的延伸、 而战争是政治的极端,繁衍是进化的营养而进化,就是繁衍的果实。雌性们做事情 这样有目的性,全是那个叫达尔文的臭小子教的。如果没有达尔文,或许雌性们还 保存一份浪漫的意愿。可现在她们不仅长得丑,而且在我们的追逐中逃跑时的姿态 尤其丑。这也是我一直想成为人,成为一个男人的原因。 对面的女人有点怪诞了,阳光烘托中的脸馒头一样肿起来,像山野里的白色蘑 菇。我记得那是艾芝明草原的特产。我曾在那里遗失过一把羽毛扇,那是我的情人 用她的尾羽编汇而就的。 我叼着羽毛扇越过万水千山,独独没越过这一片白蘑园。我因此有了深深印象, 对面女人的脸让我醉入怀乡之苦。 我坐在这里是要等一个人。自从做了人,我就学会了等待。我曾等待过一万年 前的流星,在我们松鸡界,流星最能表达我们的思想。雌性一生只交配一次,这一 次应该是她们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刻,就像天上的流星绽放出的精子划过夜空,燃烧 得干干净净。她们于是背负起进化大任,这种责任感在人类的野外考察报告中被过 分夸大。在我看来,性并不存在,我们根本没有性冲动,或者说,那是十分奢侈的 行为。 罗颐出现了。他是刚刚成长起来的一代新人,在和我认识的那几年里他还是个 不谙世事的毛孩子。可如今,他已变得有点像我的上司了。在这个人与人不断沟通 的时代,他是位标准的成功人士,沟通无极限嘛。而我呢?我饱含了愤怒,这份早 餐式的愤怒里包涵了对一个流过青鼻涕且终年鼻下积雪的儿时伙伴的轻蔑。我和罗 颐从同一个草原飞到同一座城市,这毫不奇怪。可罗颐已经向我的印象告别了,他 的做派更像一种西服品牌。 要知道,当年我们都是山谷里无比活跃的松鸡。我们每年去交配场一趟,不过 那些交配场的中心被一帮老家伙把持着,我们这些白金一代根本轮不上,只能在外 围干抻着脖子,心中暗骂上帝啊你个鸡操的,难道这也论资排辈。就因为此我的屁 股很久没能发育成熟,屁股上的尾羽无精打采,像一把未得清洗的木筷。后来我之 所以能混进交配场的中心,却源于我的创造力。我发明了一种尾羽造型,它迅速在 我的伙伴中蔓延,以致我后悔自己智力的卤莽。我依靠发型学的修正主义而获得了 短暂的中心位置,这时一只我期待了若干年的的雌性松鸡出现了。伊的体量比我小 一倍多,长得跟其她雌鸡没什么不同,就是牝部大而且红。我的嗉子要喷出血来了, 还好我坚持住了。所有的松鸡都沉浸在进化的快乐中,惟独罗颐越来越有退化的可 能。那时罗颐的尾羽算不上漂亮,嗉子也半红不红的。在求偶中心他总是处在边缘 地带,显得很落寞。我很想帮帮他,便建议他考虑一下羽型的变化。可罗颐却把我 的好心当成驴肝肺,以为我在有意害他,让他一劳永逸地失去对雌性的吸引力。我 听了真想揍他一顿,把他的嗉子彻底打红。 穿行的侍者像荷叶上的水珠。 我望见罗颐正迎着秦大川走过去,那副神态就如唐朝皇帝去迎接佛骨。罗颐和 秦大川坐在靠窗一处卡座,有着得风水之先的格调。我默默在一个角落里欣赏这两 人的交谈,心里生出一丝凉意。我来自丹松鸡家族,这种凉意自然别有意味。罗颐 和秦大川的谈话持续了不到十分钟,其间罗颐给秦大川倒了十次茶,水声掺和在罗 颐的话语中,就像一条小溪临着一道瀑布。 转眼间那处卡座便空空荡荡,外面一辆黑奥迪正支起它的尾翼飞驰而去。罗颐 硕大的屁股嵌在电梯间的人缝里,一蓬黑发扫出最后一抹光线。 女人们在化妆时候都一副从容模样,连妓女也概莫能外。时间仿佛一个卑贱的 男仆,等待着许鳗鲡的赏赐。可许鳗鲡除去把自己身上的黏液和隐在皮下的鳞片刮 去一些,别无所为。我依旧保持着研究者的心态,在许鳗鲡身上寻找着更古老的资 源。我希望能凿开浴盆直接接入海洋,以便在一个唏嘘不已的早晨开始回忆。 邮电管理局的局长秦大川和罗颐的结合,对我而言是一个噩耗。秦大川!他是 我进化道路上难以逾越的屏障。我本想自己是松鸡的后代,飞越个把山川应该不成 问题。可秦大川不是一座山,而是一派高山与深川啊。那次我有幸拜访到秦大川。 他个儿不高,也就一米七,可在我看来,却是千山鸟飞绝万迹人踪灭那样的。我在 他的办公室把他给堵住了。会见的效果并不佳,我的礼物他也没收,弄得我好不尴 尬。我递上名片,他说他那里名片好几箩筐装不下。 我说听说您是人大代表,和人民握握手总可以吧。我拖着沉重的双手告辞,瞥 见桌上的一张名片——罗颐。 我辗转反侧中想到的唯一念头便是嫉妒。当秦罗二人在灯红酒绿中觥筹交错, 我却周旋于那些小科长之间。计划处的司马科长长得很像一条鳄鱼,来自亚马逊河 的较深层次。他期望能和许鳗鲡在饮宴间隙跳一支舞,我表示赞赏并为其击节。在 热带雨林里,这是一个氤氲多情的场景,一条鳄鱼正和一条鳗鲡调着情。我是一只 欲展翅高飞的松鸡,见此情景就收了翅膀,一门心思等着吃点残羹冷炙。 司马科长对我们语重心长地讲了一通这次投标的奥妙,奉劝我们不要再继续深 入,谁中标已经内定。我心里咯噔一下,仿佛看见自己离交配中心如此之近却被告 知,那只交配的雄性已经内定。司马科长,你的话在我心中荡起涟漪!司马大师, 你把神的天机泄露给我!司马大相,你的真言让我感激不尽!司马大人,可我请你 吃这顿饭就为了听你这句话?司马大爷,你不觉得这么吃下去脸红? 不,我是坚强的。在我还没成为人的时候,这一切我就已经经历过无数次了。 每一年的选秀大会和蒙古那达慕可相媲美,而每一次只会有一两只雄的得到交配机 会。而和他们交配的是几十只雌鸡。有一次一只雄的竟然在一个早晨交配了四十二 次,也就是说,这个世界上一下子有四十二只雌鸡成了他老婆,而且明年他还可以 继续交配。那只雄的在那个早上嗉子始终红得和司马科长的鼻头一样,到最后两条 腿不能走路了,就像一双海豹鳍那样支撑着身体翩翩而去。在我们丹松鸡界,性分 配的极度不平衡已成了一个公认的社会问题。那些终生未得交配的雄鸡会怀着怎样 的遗憾抱恨终生?残阳如血啊,沧海如田。祖先的血即使都涂在我脖子上,也不如 那只正行交配大礼的雄鸡的嗉子红。 这是一座无需定语的城市!高楼大厦的式样和高度不受任何束缚,唯潮流是瞻。 饭馆、茶社、酒吧、游戏厅、时装店像一幅幅时尚杂志的封面,时不时摸上去一两 个手指。自动售货机被砸得稀烂,里面没了饮料和食品,倒是丢着易拉罐和包装袋。 墙边一群人正围着领什么东西,而且都是男的。后面的人连连道,“好嘞,少拿点, 注意身体。……有病的要自觉啊,多拿些。……共产主义快到了,快走吧,前面的。” 原来是一台免费避孕套发放机。我和许鳗鲡走在一处,步伐里溅出对这座城市的不 屑。 许鳗鲡属深海鱼类,和我这样的陆产品不可同日而语。她的骚气来自海洋,那 是水母学院熏陶出来的。我满怀信心,她一定能完成使命。时间尚在,人生还早。 路漫漫,许鳗鲡依旧在进化。她换上一套彩鳍装,那是在一家时装店定做的。这家 时装店的裁缝专门去海洋馆考察一番,制作出来的彩鳍装特别适合许鳗鲡的身材。 假货之假,仅仅假在牌子上,而做工、工艺、造型一点不差。可以说,这里的 假货既是对那些名牌的嘲弄,也是对那些讲究品位者的反讽。小资们会不会来这样 的地方,这里的购物环境一点不比别处差,而且这里的实惠如此诱人。时潮汹涌, 难道让它卷走兜里所有的人民币? 小资们肯定要好好想想。所以这里满眼看到的都是小资——这些时尚的牺牲品, 商家们又怎能放过?或许丧葬改革之后,骨灰盒也可以换个彩壳什么的。这里的假 货也很对那些送礼者的胃口,而我们正是怀了这样的心思。许鳗鲡瞧上橱窗里的 “松下”电器。一位销售员马上跟过来,拿出电器一一介绍。 他两脚分成十字,说起话来干稀搭配,“这一款摄象机小巧玲珑,拿在手上备 感时尚。它的外皮采用纳米技术,触摸上去有鲸鱼皮的效果,要知道日本人喜欢吃 鲸鱼,即使遭到国际社会的反对,也改不了他们那条擅长消化鲸鱼的食道。再看看 镜头,它的仿生学原理源自海龟,伸缩自如,有如神助。这是世界上唯一一款镜头 可以弯曲的摄象机。所以它不需要转动机身,便可扩大视野。” “啊,”许鳗鲡摸了摸龟头。 销售员轻轻一触,启动了摄象机自动巡视程序。只见那只摄象机就像日本人发 明的机器狗一般,摇头摆尾,吱吱作响。然后销售员把录好的带子放给我们看,那 效果类似娱乐节目里的街头采访。 我看了一眼价目表,“喔!一万三!这个‘龟孙子’也太贵了!” “要知道,这款产品连松下都没有呢!”销售员摸了摸机器。 “那就对了,松下没有的,你还这么高价,你跟谁比照?”许鳗鲡说。 销售员把我们让到里屋坐,用一次性杯子倒了两杯茶,“这样吧,我去和经理 商量一下,看看能不能优惠。” “不是能不能优惠,是怎么优惠。”许鳗鲡说。 “是怎么,怎么。”销售员卑躬而去。 小屋里各种名牌电器的广告张贴画如袈裟一般贴满了墙,“龟孙子”也在其中, 底下写着:广东东莞。 销售员进来的时候,带了一张纸。 “喂,你这个摄象机是东莞的,还不该便宜啊?”许鳗鲡不耐烦地说。 销售员摊开纸,纸上写着五种同类产品的价格,“我们这款呵,已经是业界价 格最低、性能价格比最高的了。请看……” 许鳗鲡把纸拿过来,一把撕掉,“干脆点,多少吧!” 销售员的斯文被许鳗鲡的粗暴干得粉碎,丝丝不乱的头发膨胀起来,“这位小 姐的行为好象不是来买货的,是来抢劫的。” “对,抢劫!五千,你要是不卖,我们就走。”许鳗鲡当仁不让。 我一向对销售员很尊重,哪怕这个销售员销售的是一只鸡蛋换两双的尼龙袜。 因为我本身就是一名销售,所以无论销售的是什么,其艰辛和个中滋味是一样的。 正如先哲所言,偷首饰珠宝是偷,偷土豆西瓜也是偷,除非你偷的是江山社稷。 销售员解开领带一摔,“低过八千不卖。” 许鳗鲡拉起我,就往外走。这时门口出现了那位经理。经理显然听到了刚才的 谈话,所以过来时特别提了一脸的笑。我们被他挡了去路,只得停下来准备理论。 经理说,“就五千吧。” 有时候我会梦想自己在一座工厂工作。工厂很大,产品品种丰富,就是不生产 美人。这里的美人是天生的,有,但不多。偶尔从我身边冒出一个,还是个已婚的。 但她对我情有独钟,也就是说,精神上的暧昧。这时候的我上班不迟到,而且到得 很早,以便能听到她上楼时的橐橐之音。在松鸡界,母松鸡一旦交配就再不会出现 在情场上,一心一意去抚养后代,然后独自死去。而人不是这样,一个比我年龄稍 大的已婚美人似乎更有吸引我的力量。她会跟我说很多放肆的话,把我引入一个飘 飘欲仙的境界,让我的心绪超脱肉体的禁锢。但当我想到她的肉体,我又会回到我 的故乡——艾芝明大草原。工厂美人和天桥上的模特相比,更有着纯粹的美感。 就说眼前“松下”摄象机吧。我们又去了另外一条假货街,发现它只有三千块。 我们能说自己受骗了吗?就像我从工厂调出来,调到了模特演出的后台,看到了诸 多的乳房大腿,我会认为那位工厂美人就一钱不值了吗?模特们的身上雕刻着复杂 的数字,而工厂美人却一目了然。“价格是假象,金钱也是假象,所以只能当成工 具使用。”我这样劝慰许鳗鲡。“也是啊,既然公司报销,又是送给客户的,当什 么真呢。” “先生,买份报吧。这上面有好香艳的新闻噢。”一位扭秧歌卖报的中年妇女 拦住我们的去路。 “大妈您好风流啊。”许鳗鲡赞道。 “我可是卖报不卖艺,艺术只能赞助。”那妇女往许鳗鲡手里塞了一份,然后 又拿回来指点上面的标题。“不要脸啊,这个女的。” 许鳗鲡递上钱。 “报纸上都是不要脸的事,登不完也看不完。”说完,那妇女旁若无人地扭着 走了。 在这份报纸的娱乐版上醒目地标出:一代艳星香销玉陨,董羽花广州坠楼自杀。 接着写道:来自破碎家庭的董羽花是家中独女,自小与当演员的外祖母生活, 曾言童年非常寂寞。十二岁随母来港定居,十五岁已当上兼职模特。她未满十八岁 时为参选亚姐竟冒母亲签名,虽选美落选但签约成为亚视艺员。翌年,被亚视以工 作态度欠佳为由提早解约。随后接拍《聊斋》,走上三级路,拍了十多部三级片。 一年后,她一心想脱离三级女星行列,欲进军歌坛,可惜事与愿违。同年认识被她 视为生命中最重要男人的台湾富商李式臣,并被李式臣收为契女。 后来她与港星蒋回文传出绯闻,最初同声否认,后来公开拉手出席首映式,这 段情感只维持了两年。与蒋回文分手后,董羽花参加超级模特港区选拔赛,欲重返 天桥,奈何希望落空,自此与李式臣来往更为密切。董羽花为圆歌星梦,在台湾发 展时向当地最有影响的娱乐圈大哥韩冬大献殷勤,最终触怒了李式臣而放弃了她。 董羽花与李式臣分手后经常自残身体,曾用烟头灼伤胸部。外间以为她是为钱 出卖自己,事实上董羽花是真爱李式臣。由于四岁父母离异,董羽花对父爱渴求非 常。她在外称李式臣为契爷,私底下却叫他“爸爸”,董羽花曾向好友透露,无论 她有多任性,外出醉酒打人或服药后在夜店捣乱,李式臣都会在她闯祸后把事情妥 善收拾掉,就好象爸爸疼惜女儿一样。李式臣毕竟也疼她,分手前给了她一笔可观 生活费,送她出国读书。董羽花拿这笔生活费先后到过日本、英国和加拿大,每次 逗留一至三个月不等,最后还是返回香港。后未婚先孕,临死前留下一满月男婴。 董羽花生前曾说,自己心中有两个痛,一是母亲替她接拍了三级片,二是李式臣没 有原谅她。 董羽花连串“恶行”:接受周刊访问时称自己小鬼护身,然后把晚装拉下来任 人拍照;在台一酒吧消遣时与人争执,眉心被玻璃割伤,入院缝十五针;在台出席 首映式时情绪失控,当场拿出剪刀割脉;前往台湾探望李式臣时被拒门外,竟在李 家门外脱衣吃药;因携安眠药被日本拒绝入境,遣返台湾时脱去内裤胸罩大闹台北 机场,后航空公司免费将她遣返香港,返港后大闹酒店,掌击警员并咬伤母亲,被 五花大绑送到医院;在台一珠宝店买珠宝时拒绝付款还出手打人,更大闹警察局; 游伦敦期间在酒店与人打架,被判入监十日。在寓所点火焚烧枕头引起火警,声称 在寓所见到鬼要点火驱鬼,后因入住酒店被拒游荡街头,两日后被疑服用过量药物 昏迷送院抢救。硬闯大学会堂的联校歌唱比赛,对两男生扯发殴打,又掌击两名保 安,被警方拘捕,最后被判袭击罪罚款四千元。 又有一则台湾消息称:虹县警察局局长女儿被性侵犯后遭杀害一案八年后告破。 据称,两罪犯实施犯罪时,一个十二岁,一个十六岁。据说他们是在看过色情录象 后干的。这位局长曾亲自参与调查女儿命案。 “欸你说那两个罪犯看的会不会就是董羽花主演的《聊斋》呢?”我突发脑溢 血一般说出自己的想法。 “你是不是想说,是女人害了女人?” “也可以说是男人害了男人,为什么男人就不能是受害者?” “丧钟为谁而鸣?你从几岁起开始看毛片的?” “几岁?十几岁吧。” “十几?” “十四吧,那时候文娱很少,看着很激动。带子越看画面质量越次,所以叫毛 片。画面越毛,片子就越经典。你呢?” “我,我哪会看那个。” “不会吧。我们当时可都是要好的男生女生一起看,这也是时尚。你肯定看过, 瞧,脸色都变了。几岁?” “十二。” “喔,比我还早,先知先行啊。” “本来我们女的就是你们的启蒙教练。” 那是个冬夜。我得了种怪病,身上的毛要掉光了,得赶紧寻找良方。我听说采 白雪以为汤,烧七尺炭木以为合,可以治疗我的怪疾。如果康复,来年的选秀大会 我还有机会。我出了门,就遇到许鳗鲡。她说自己从水中一跃而起时水忽然变成了 冰,然后就蹦到了雪地里。她躺在银子般的雪地里,让我心绪难平。我的病已经很 重,不能再胡思乱想。可我身上的毛会不会因为她的到来而长得格外茂盛,这很难 说。我想到雪与炭,想到雌与雄,我仿佛想明白了。 许鳗鲡说不清自己的来历,这样的女人本来就多,我也见怪不怪。她的样子容 易让我回忆起大宋朝,那是个海洋动物逐渐向陆地迁徙的年代。大量的史书都记载 了诗歌的衰落,而一种近乎两栖类的词却异常活跃。矫揉造作之风盛行,把大气磅 礴的神韵吹得稀薄消散。许鳗鲡或许就是从那时跳进了我的小屋,把我从尴尬的生 存状态中拯救出来。我的羽毛渐渐丰厚,我除了步态有点改变外一如既往。 早上我们来到邮电管理局,从计划处的同志那里打听到,技术交流会在三层会 议室举行,一共有五家,我们被安排在下午最后一个,罗颐在上午第一个。 “看来我们真的是来陪绑的了。”我说。 “至少我们比下午第一家要强吧,下午刚上班,最容易瞌睡。不过呢,我已经 想好了一个提神醒脑的办法,或许——会收到奇效。”看来许鳗鲡要在演讲的细节 上做文章了。 我听过无数次技术演讲,或在写字楼的会议室,或在大饭店的会议厅,或在某 个郊区的俱乐部。如果你十分钟不上趟厕所或找点吃的喝的,你就会在演讲者的滔 滔骇浪中窒息掉,而同声传译者更会让你云山雾罩。讲演者一般都是技术经理一级 的,既非诺诺不善言谈,也不是辞令飞扬闪烁,而是处在一种中间态:对技术名词 非常敏感,一解释又扯出一大堆名词,名词套名词就像多米诺骨牌,能不晕?技术 经理们还喜欢制作幻灯片,看上去却像互相抄袭。 他们对自家产品的夸耀完全是在运用催眠术,使听众被动笑纳以达到清醒状态 得不到的效果。那些五言六色的图表可以将意志顽强者拖进形象的泥潭,致使理性 终被麻痹。 上午的时光看来注定要在无聊中度过,许鳗鲡建议去喝茶。我打电话给公司, 向彭龙汇报工作。彭龙声音沙哑,像一只刚从土里冒出头的雨蛙。我必须每天向他 汇报工作,因为他是业界有名的沟通主义者。他不放过任何一次与员工沟通的机会, 吃午饭的时候讲黄色段子,平时就拍拍肩,无论男女。他对我买的那些礼品表达了 不满。我给参加技术交流会的用户人手一个电子词典,被他认为是超预算的自作主 张。尤其当他听到我们是最后一个交流,更是暴跳起来说,“撤了,别送了,这个 水漂太重了。” 我的心凉了大半,脑子里装的好象全是土鳖。彭龙就是一个土鳖,特别憎恶海 龟。他从不说英语,也不会从汉语里蹦单词,对那些中英文杂交的员工经常讽上两 句,你说的这种语言是不是传说中的中英文? 许鳗鲡隔着氤氲问,“彭龙说你了?” “他说我们最后一个交流是个机会,可以来点与众不同的东西,比送什么都管 用。” 星期二上午的茶馆清秀得像大清文字狱时期的文人。如果此时地球发生大灾难, 这座茶馆正是一只可以立刻升天的热气球,我们就侥幸成为新一代的亚当夏娃。到 了别的星球,我们的文明就是另外的样子,做上帝或什么鼻祖之类的最容易了。 许鳗鲡被我的这番肺腑打动,“一只蚊子跟了上来,它肯定是那个世界里的仙 女下凡。” “你在做什么?”我叫起来。 许鳗鲡把一杯杯功夫茶往胸前、后背、腋下倒,“茶浴,我的皮肤喜欢喝茶。 你不来点儿?” 我摇摇头,发现一旁的伙计也在摇头,便对伙计道,“你看见了吧,跟你们老 板建议一下,以后把茶水当香水儿卖。” 许鳗鲡抬起头,“等我有了钱,就投资开发茶香水!” 这座城市竟然有人请我们吃午饭。哦,这不是我在酒店里见过的那个“对面的 女人”嘛,原来那天她是在等许鳗鲡。我还能回忆起当时的感觉,我竟然幻想自己 是一只丹松鸡,而她就是艾芝明大草原。我在她身上狂奔,洗练着自己的意志。草 屑横飞,光阴渐淡,我始终看不清她的全貌。她叫袁黎,是许鳗鲡的表姐。袁黎在 一家高科技企业——琢磨科技有限公司做形象代言人——这是个新行当,职责是在 各种宣传场合来一番简短而有力的发言或主张,把产品提升到一个高层次。虽然我 对彭龙的那番话依然块垒未化,而眼前两位亮丽女子却让我暂时安心顺气。我又聊 起那个跳楼自杀的董羽花。 袁黎嗤了一声,“婊子就是婊子,临死前做了回母亲,算是神圣了一把,最后 又做回婊子去了。” 许鳗鲡慢慢咀嚼一块桂鱼肉,“那个董羽花还说,‘我好不起,但我傻得起, 一般人没有条件能像我这样傻得起。’” 我呷了口茶,感觉董羽花的那些行为历历在目,在堂堂华目中露出双奶或突然 扒开内裤,真够刺激。“一个女人要是傻起来,真是——。我觉得她的傻已经超越 了性本身,在一个巨大的都市背景上就那么纵身一跳……” “她一直在自我导演,直到最后跳楼自杀,一点艳情也没有了,让人觉得恶心。” 许鳗鲡拿起一张餐巾纸,叠了叠,“她真的是想杀死那个三级片中的自己啊。” “可是她一死,《聊斋》又在街上卖起来了。”袁黎从嘴里拔出一根刺,“我 想她肯定料到了,不过她顾不了了。再叫个汤吧,我好想喝个够。” 餐厅的气氛很热烈,像是有人在举办婚宴。可我环顾了一下,并没有。有人说 过,这个世界上,快乐的总量是一定的,不因时间推演而改变。 “你还不敬我表姐一杯,她要帮你大忙哩。”许鳗鲡对我说。 “是吗?”我赶紧举起杯。 袁黎的嘴张得很大,露出了迷人的咽。 曾有一只老松鸡语重心长地教导我,“不要把自己摆在众目睽睽之下,最好和 那些老的私下达成个妥协,反正他们都玩够了。很可能你就是他们的儿子,可他们 还霸占在那个地方,这确实不公平。你跟我来,我帮你介绍个我当年的战友。他老 是嚷嚷着累了,可就是不挪窝。 我揣摩着,他是想找个好一点的接班人。“ 老松鸡说完就端着屁股走了,把我撂在一边。我突然看到三只松鸡,一只就是 刚才那位,倚老卖老,爱教育人,间或叫上两声,跟咳嗽差不多;第二只是那个在 交配场占着好位置老不死的,哪怕每次就挤出那么一点儿,雌儿们也跟见了奶油似 地拼命往身上抹;第三只吗,就是刚刚占领中心位置,交配时毛儿都烧起来那个。 他们仨号称是老中青三代,都是我们松鸡界的名人。看那悠闲劲儿,像刚打完高尔 夫往回走呢。我见到他们就觉得饿,便撒开丫子跑走了。 艾芝明草原的草甸很丰厚,养育了我的精神,让我的身体一天天强壮。我正低 头找草籽,袁黎和许鳗鲡也来了,她们在离我不远的一片水塘边。我想,能不能改 变规则,不在交配场就在这里,两个并不多呀。于是我抓紧时间多吃些草籽,然后 慢慢向她们靠近。我身上的羽毛虽没有老鸡那般鲜艳,但我就像早晨八九点的太阳 激情四射。我的绕圈舞已如火如荼,在跳舞的同时我的双爪还能抓起身下的泥土, 令芳香四射。我靠近她们,身体不由得摆动着,在即将滑倒的一刹那飞了起来。 袁黎和许鳗鲡,曼妙无双的一对雌儿,正走向交配场的求偶中心。有很多很多 的雄鸡在道旁迎接她们,渴望的眼神结成串串紫红的葡萄。 我倒下去的时候,尾羽断了。 参加这次技术交流会的人来自邮电管理局的各个部门,包括了计划建设处、运 行维护处、传输处、财务处、数据局、邮电设计院三室、邮电研究所以及邮电学校。 他们在厂家和代理面前,是一帮老爷小姐。他们几乎天天开会,内容多是接受任务 和汇报工作。在那些会上,他们不敢嬉笑怒骂,没有自由发挥的空间。有领导在场, 他们最多只有提问的自由。 许鳗鲡的表演从手开始。她把手背亮给观众,介绍起神奇网络系统有限公司。 她拿出一打指甲油,用毛刷沾着一管银灰色的,“人们都说银灰色是高科技的主打 色,嘿,还真有点儿样儿。说起神奇网络,它的总部坐落在美国加州的大森林里, 卓而不群,研制出来的设备也就与众不同。”许鳗鲡又在其它指甲上抹了红、紫、 青、蓝,“这是神奇网络的五位当家人。第一位是董事会主席,戴维?华盛顿先生。 他原是汉简公司的总裁,在纳斯达克股市处于最高点时卖掉了汉简公司的股票,离 开了汉简公司。后来,当纳斯达克股指处在最低点时,他又受聘到冥王星公司当高 级副总裁,帮助冥王星公司在短短一年间股票价值翻了两翻。九一一事件那天他就 在世贸大厦八层办公,那天他因为急于到股市抛售自己的股票而逃过一劫。从此啊, 他就成了传奇人物,最后来到我们神奇网络公司,实在是珠联璧合。瞧瞧我的手指,” 许鳗鲡在大拇指上画了几点嘴眼和胡须,把指头放到反射式投影仪上,摇动拇 指,“大家好,我是戴维,我很高兴我们公司的许小姐在这里为大家介绍本公司的 无源接入网产品。我们的产品是业界带宽最宽、管理性能最强的。”许鳗鲡脱去外 衣,贴身穿的是青色薄纱长袖衫。 我坐在那里,冥想着上帝他老人家是否就住在美国的间谍卫星里。等到散场, 我一定发表声明,我——不是——导演。 一旁的司马科长目不斜视,是他硬把计划建设处的副处长于洋拉来的。而于洋 呢,用铅笔敲着桌面,客观上起到了稳定军心的作用。其他人诸如工程师研究员, 他们不关心别的,只关心技术。 在许鳗鲡的腹部,画着一张饼图。通过反射式投影仪,它清楚地说明了神奇公 司的市场占有率仅仅比著名的思科公司低一点三个Persent (注:百分点)。再看 许鳗鲡白皙的背部,这是一张曲线表,表现了神奇网络蓬勃的增长趋势,仅仅比著 名的惠普公司少零点三个Persent.许鳗鲡抖抖肩,背上的一颗痣在屏幕上忽大忽小。 “这台投影仪的质量真的很不错。”一位工程师说。 “是啊,反射式的就是比透射式的清楚。”另一位工程师说。 我以后一定称呼她“鳗鲡”。在人的耳朵里,“曼丽”是柔和美丽的意思。其 实那是一条本该印在生物课本里的化石鱼。 袁黎从门外走进来,她的丰胸撑起一幅网络结构图。她围绕着会议桌旁端坐的 观众讲解道,“无源光网络的突出优点就是消除了户外的有源设备,所有的信号处 理功能均由交换机和用户驻地设备完成。……。无源光网络的复杂性,在于信号的 处理。在上行方向,”袁黎的手指移到乳房位置,“各个光网络单元必须采取某种 多址接入协议。在下行方向,”她的手指移到了大腿根,“交换机发出的信号是广 播给所有用户的。” 这时候屋子里所有的工程师都聚精会神想要提问。袁黎并没有给他们机会,她 一步登上椭圆形会议桌。“各位肯定要问,你的这种多址接入协议到底是什么样子 的呢?我来演示一下所谓的‘时分多址技术’。”她脱掉左、右手的长筒手套,又 慢慢捋下两只长统袜,再小心翼翼从里面把胸衣和内裤掏出来,放在六位工程师面 前。“好了,你们把自己要发送的信息放在上面吧。”那六个人当然是无动于衷, 但都点了点头。“这就是承载信息的时间片。好了,我现在要把它们一一收回,上 行发送给交换机了。” 于洋是屋子里最大的官儿,自然该由他来做总结发言。他缓缓站起来,腿因为 椅子而没打直,做出一副等尿的姿势。我觉得这时候他肯定需要鼓励与支持,便毫 不吝啬地望着他,脸上的笑全是善意。 “感、感谢神奇公司两位女士的、的神奇演讲,可以说是颠覆了我们以前对技 术交流会的认识。讲得呢,很到位,通俗,有趣。啊——。”于洋向我示意。 “我看晚上是不是一起聚一下?刚才讲得有点快,有些图还来不及展示,吃饭 的时候可以再讨论。”我说。 “晚上我们局来宴请厂家,就在邮电宾馆餐厅。”于洋很干脆。 餐桌上的罗颐频频向用户和他的竞争对手们举杯,那姿容不言而喻——庆贺自 己的胜利。他的样子已然大变,松鸡时代的委琐一扫而光,剩下一个油亮亮的盘子 底儿。我曾经帮过他,他却装做不认识我,只冲我简单地礼貌了一下,就和鳗鲡、 袁黎调侃起来。我的尾骨阵阵酸痛,累的吧。 于洋不在,司马科长就是这群用户的首领。他脸上生出一坨坨的红晕,对我竖 起拇指说,“多少年没这么高兴过了,你们是怎么想的!” 我颇有些含蓄,“我怎么能想得出来呢,全是她们临场发挥。” “离死不远了。”司马科长半开玩笑道。 在那个闷热的下午,我偶然获得了交配权。一只惶恐不安的丹松鸡突然离开了 他的有利位置,向树林方向逃窜。事后才知道那只松鸡得了青石症,这是一种性病, 不过那时松鸡界对青石症的认识还处在蒙昧状态。 我毫无羞愧就占据了他的位置,东张西望一阵后便低头把喙磨靓。然后我上前 为每只雌儿梳理羽毛,这种温柔举动在交配期很少见。这时候的雄雌关系要么是性 统治,要么是性忌讳。 我的舌头轻轻抵住雌儿的喙,开始了交配仪式。当她的眼神充分嵌入我的眼眶, 我的视野里出现了一只奔跑在罂粟花丛中的雌儿,她身上驮着沉沉的香气以致把我 压倒了。 那原来是鳗鲡! 我的迟疑得到了回应,鳗鲡迅速逃走了。 我大义凛然地领着活在交配场边缘的罗颐找到了从我眼皮底下逃跑的鳗鲡。我 有意撮合这件美事,实在是看罗颐可怜。他的尾羽被各种各样的流行发式折磨得曲 里拐弯,没一点雄气。 他的嗉子,广告里的保养手段都用过了,就是红不起来。还是我有办法——抽 上一顿,嗉子立刻鲜艳得像刚刚自刎过。 罗颐对我的感激让我觉得,他即使做了人这报恩的泉水也不会干涸。大家都明 白,正如人间多少后宫红颜老死都未得皇帝临幸,交配对我们雄松鸡而言就是在证 明自己是雄性,就是在证实自己的阳刚之气。做鸡难,做雄鸡更难,做一只交配过 的雄鸡难上加难。罗颐的一个眼神便让我晓得了,他的感激里充盈了未来世界的力 量。 秘书小雯边打字边告诉我,彭龙找我。小雯老在那里打字,像一位创立古希腊 文字的女神。 没完没了的字符星星般掠过,她的眼睛又亮又美。她有时上网聊天,聊天也要 打字,这让她看上去很勤奋也很正常。小雯长得蛮漂亮的,年纪不到二十却已跻身 白领,工资虽然只有一千五,可她一直为自己的葱葱纤指而自豪。每天你都能从她 的手上发现新的变化,就像连环画百看不厌。在妙龄女子的位子上坐坐,你会有登 临莲花的感受。 而我既没来得及在小雯的手上多撂几眼,也没机会临幸莲花宝座,就进到彭龙 的办公室。彭龙埋身于一大堆电话号码和文件,像一只为妻子挖洞做产房的狐獴, 他对工作的态度和那些面临干旱饥荒的狐獴类似,危机感似乎时刻都会从窗外飘进 来。 我束手等待。 彭龙终于扬起了他那大理石的脑袋,向我点点头表示慰问。这时小雯进来递给 彭龙一张表格,彭龙又交给我。我就知道他要跟我讨论预算,表格上一串骇人听闻 的数字像标本一般死气沉沉。 “现在已经花了九万多,可项目进展呢,简直是一无所获。”彭龙的声音很高 深。只要你没有把握,他就会视你劳而无功。 “我想问题没那么简单,至少我有了新想法。” “你老是有新想法。上次在湖南,你把那么多人召集起来,租黄鹤楼开研讨会。 气魄倒是蛮大的,结果却颗粒无收。你回来弄个报告就不了了之。投入需要产出, 回报还要有时限。那回你把客户大会放到三亚海底世界,一瓶氧气要一千块,你倒 好,足足开了五个小时。” “许鳗鲡谈恋爱了。” “她谈恋爱和公司有什么相干?” “罗颐在追她。” “噢,真的?” “……” “赔了夫人又折兵,你可……” “我看不见得,这回或许赚了。” “有把握?”当老板居高临下要给你点颜色时,他会拿出各种各样的数据证明 自己的正确。 而当他要不耻下问和你商量重要事务时,他就会扯来几张白纸,双手呈半握状 期待型。 许罗恋爱事件对无源光网络项目的影响,是我和彭龙演算的目的。无源光网络 这个项目的合同标额约为1100万,设备和工程成本合计是800 万;回扣和提成,各 是合同额的3%,总共66万;那么毛利润就是234 万,毛利率21.3%.再减去前期费用 20万,利润为214 万,利润率19.5%.为拉拢罗颐,估计要付50万,这样的话利润就 是164 万,利润率约15%.“可以接受!”彭龙把铅笔撂在桌子上,笔滚得很远。 “这笔生意成了,我们可以为他们举办婚礼。” “你相信爱情吗?” 彭龙把笔拣回来,在纸上划了两道,“还有问题?” “我是说动物之间的爱情?” 简华的出现让彭龙来不及更深入思考我提出的问题,他们二人最近有点矛盾。 简华是公司里举足轻重的人物,连彭龙也让他三分,不过这回恐怕让七分也不行了。 简华控制了公司三分之二的生意,他确实有资格向彭龙提出要求。他要求彭龙提他 做副总,并在用钱方面给予一万元以下的自主权。彭龙对他说,“你的这些要求我 看没问题,我就是怕公司里其他人说闲话。毕竟那些单子大部分还没签,签的也没 执行完。这样吧,我相信你的实力和你对公司的诚意。我呢也给你一个承诺,你的 要求我会满足的。”简华尽量谦恭道,“彭总,我一直在努力。您说过,用人不疑, 疑人不用。这句话也是我的座右铭。”彭龙想,这小子用词不当,还是一语双关? 彭龙想显示一下自己的胸襟,便让简华和他一起起草了很多公司新制度,而且 有些规定就出自简华一人之手。一开会彭龙就邀简华坐在身边,但我看得出,彭龙 的屁股并不情愿。 夏末时,简华当着公司同人的面说,“我们组织去狼牙谷吧!”群起响应,尤 其是小雯这个饱受了文件折磨的打字女神。她曾不无后怕地告诉我,经常打字的人 指纹会被磨光的,而且还遗传。这时彭龙进来,见如此热闹便很奇怪。简华大方地 说,“老彭,我们要去狼牙谷玩,你去吗?”彭龙对简华小声道,“这回还是你来 组织,我就不管了。” 狼牙谷距市区五十公里,依山傍水草木丰茂。星期五下午四点,我们从公司出 发,晚上就进到狼牙谷口,住在老乡家。彭龙没来,他说要在家看一场球赛,声称 自己买的彩票如果中了头彩富可敌国。我们一阵唏嘘,把他一个人甩在了办公室里。 我们这样一群人聚集在朴实的老乡家,正如《围城》里说的,有鸡鸭的地方屎 尿多,有女人的地方废话多。一点不假!咿咿呀呀不绝于耳,见着什么都装新鲜。 做秀和表演不仅限于老乡家的猫和狗,也包括这些脂粉佳人和我们这些围着她们的 男人。有人居然扛来卫星定位系统,还装模做样调试。用于星际旅行的大型望远镜 也出现了,我们被逼无奈,只好出门抬头,阴天! 篝火野味大餐是简华的精心之作,连钢条和作料都准备齐全。“围在一起我们 就是一个团队” ——这是简华的开场白。即使有人第二天辞职,他难道会放弃这顿美味?这里 最闹的,还是在办公室安静如水的小雯。这个整天和二十六个字母打交道的姑娘, 说自己简直爱上简华了。 大家围绕着篝火开始回忆。在酒足饭饱之后,来一次思想遨游在所难免。很多 人说自己又回到了大学时代,有的甚至说回到了幼儿园。 “记得我上幼儿园中班那年赶上打倒四人帮。我画过一幅画,画的是张春桥, 把他画成了一只鸡,他身后有一泡鸡屎。” “你的回忆让我想起对诗的一个评论是这么说的,诗,时——,屎?是!” “你写诗吗?” “我们都曾写过诗,如今我们都看不起诗。” 鳗鲡悉如平常的外表催生着我的不安,这不安莫名其妙如梦如幻。她和罗颐之 间的感情正如面前的遑遑暗夜,说不清道不明。她把衣服裹得严严实实,像日本电 影里的麻风病人。 我借着拣柴的机会靠近她,“你在技术交流会上的那趟表演真把我吓了一身冷 汗。” “现在才想起说。” 确实,自技交会结束我就没和她再提起这件事。倒是友情出演的袁黎快嘴快手 快眼,在那次晚餐上抢得不少风头。我的反应力一直没恢复,不仅是我,那些久经 沙场的看将——大大小小、头头脑脑的客户不也目瞪口呆。他们可是一群被厂家奉 养起来的菩萨!自从国家制定了电信业超前发展的政策,邮电行业就开始了与厂家 的牛逼之恋,一直到纳斯达克股市崩溃。 可即使是电信业萎缩的时候,中国大地这边独好的局势依旧左右着厂家的笑脸。 电信客户的足迹遍布了世界,去过了位于硅谷的制造商的工厂,他们要到拉斯维加 斯的赌场上感受风险投资的魅力;培训间歇,他们正好可以到脱衣舞场遛上两圈儿。 可这回他们竟在鳗鲡和袁黎面前如此失态,他们那一只只准备掏小费的手缩了回去。 我当时真的不敢抬头。我看着自己的脸皮一点点在地上融化,竟毫无反应。 “你不就等我那样做吗?”鳗鲡把干枝抽向火堆。 “……” “瞧你说起董羽花的时候那股兴奋劲儿,真让人恶心。” “我……”我未及开言,鳗鲡已经离去。 她过到那边,粗鲁地拽了一把小雯的马尾辫。小雯,这个臂膀上镌刻了一本字 典的姑娘,尖叫声像一把利剑,投向了黑棉袄一样的山谷。鳗鲡原来是这样一种人 啊,就是春秋的老子喜欢的那种——功成弗居者。 满地的骨头也被火葬,而篝火终有烧尽之时。 简华凑过来拱拱我的肩,“欸,你是不是对许鳗鲡有意思?” “……” “根据我的经验,许鳗鲡这个女人绝对是只动物!你要想搞定她,就必须采用 动物的方式?” “野合?” “什么,野百合?哪里?” “你说的动物方式指什么?” “这个吗?就得自己体会了。” “欸你——,”我拉住正要走开的简华,“你听说了?” “那是,那么经典的交流案例,空前绝后啊。所以我才说,她真像只动物。” “依你之见,她像什么动物?” “水母,大个的,肥的,看似漫无目的的,游啊,游啊,游出一个个透明的旋 涡。” 彭龙对MBA 的兴趣由来已久,这就好比一个著名妓院——名声在外,令人心痒。 常在河边走,怎会不湿鞋?在彭龙办公桌上,就时常出没着《管理学通论》、《MBA 经典》、《硅谷模式》之类的书。经过几番淘汰,能留下来伴随主人成长的却只有 《三国演义》。 我投其所好说,“彭总对诸葛亮怎么看?” 彭龙猛地抬头像有一肚子苦水,“我就不明白孔明干吗北伐时老走一条路?” “他腿不好,那条路比较平坦。” “那他为什么不用魏延的计策直取长安呢?” “一个领导者突然被人领导了,一个大智谋家突然被自己部下的谋略给盖住了, 他能乐意吗?”我自以为是地说。 “诸葛亮身边的人一直没有比他强的,所以才一代不如一代。”简华插话道。 彭龙肯定在想,这小子是在夸我,还是在夸他自己? 我翻开《时代新闻》,第三页刊出这样一条短闻:“十万元以上的回扣要由副 总级别以上的人操作,以免销售人员营私舞弊”——麒麟软件公司董事会痛定思痛 后如是说。 简华负责的项目一个个落实下来,先后给公司签了三千万的单。拜中国智慧所 赐,彭龙从信任危机中找回了用人的感觉。简彭二人之间关系融洽了,他们的讨论 更达到新的高度。 “老彭,诸葛亮是自作聪明的典型。” “怎见得?” “他骂死王朗,便以为自己骂技高超,就写了封信给曹真。” “结果卧病在床的曹真不堪羞辱而死。” “可这对孔明有什么好处呢?从此曹魏只得把大权交给司马懿,司马懿可是诸 葛亮战胜不了的对手啊。诸葛亮本以为除去曹真是削弱了敌人,其实是把自己的北 伐之路完全堵死。” “高论!等我喝完这口粥再和你细细理论。” 简华如愿以偿,当上了副总经理。为了报答彭龙,简华把给自己的客户送回扣 的事情委托给彭龙。彭龙当然乐此不疲,简华能这样做还不全赖攻城为下攻心为上 的策略。既然简华自废武功,彭龙并不想马上煮豆燃萁。彭龙把几个项目的执行工 作委派给三个初出茅庐的项目经理,再由简华统管。 我下班路过一层那家生意清淡得让人瞌睡的咖啡馆,瞥见鳗鲡和罗颐正在一起。 据我所知,外省的那个项目现在停了下来,何时启动尚未可知。而许罗之间的爱情 却一日千里,只争朝夕。很久没去外省了,我几乎把那个无源光网络项目忘掉了。 既然没有风采,又何苦描眉画黛。 既然没有希望,又何必苦苦等待。 流行歌曲里的人生智慧就这样指导着我走出了大门没有滑倒。 地铁里,我身旁的报纸上赫然写着:今年下半年,上海将诞生世界上第一座投 入商业运营的磁悬浮车站。 报纸抖了一下,两个人的争论映入耳帘:“到底是磁悬浮列车的车站,还是一 个车站被磁悬浮了?” “好象后者没什么意义,难度也更大。” 我只当没听见,可我立马想去说服那些外省邮电官员。上海人吃了螃蟹,他们 吃故他们在啊! 你们呢?你们的作为呢?无源光网络虽说不是大闸蟹吧,可也顶得上小龙虾啊! 小雨大了,浪漫的前途变得渺茫。 我相信,我的世界与众不同,我的精神与众生不同。我的家是我的巢,我的毛 巾是我的舌。 我长年累月在这样的环境里生存,我痴故我在。神奇的山顶洞人消失了,住在 山底洞的丹松鸡会得到进化的灵感。动物节目是我的钟爱,我特别喜欢《自然传奇 》。电视连续剧相形见绌,那些综艺晚会谈话游戏更是诗时屎是。 我的手机上出现了最新短信:麻雀说,我是老鹰中抽大烟的。 乌鸦说,我是孔雀里烧锅炉的。 鹦鹉说,我是鸽子里坐台的。 烤鸭说,我是天鹅中练法轮功自焚的。 发短信的是袁黎! 浑厚的舞曲激荡在大厅,一只冰冷的高跟鞋立在光滑的大理石表面。我绕到她 背后,抬起鞋跟。她转过身,鞋跟冲我就是一邮戳。 “鳗鲡知道你来?” “她?我和她没有关系。” “她不是你表妹吗?” “你是说那次在外省邮管局。” “是呀,你的激情非常吻合无源光网络作为下一代接入技术的大趋势。” “啊,骗你的。那次是许鳗鲡花了两千块请我去表演的。你知道,我可是个专 业形象代言人。” 我张大嘴,“你实在不该告诉我这些,我……” “嗯,看来你还是个好幻想的人。”袁黎颤了颤眉。 袁黎说她的事业蒸蒸日上,在外省已相当火暴,此次来是要开发这里的市场, 并请我参谋一下。我动动眼睛,又动动屁股,却始终不能把脑筋开动起来。袁黎见 我支支吾吾,便喊来侍者结帐。 彭瑞的来电打扰了动物学家的工作。我一脚踹开伏在鳗鲡身上的罗颐,叨下他 七八根尾羽,插在自己的屁股上。然后我直起腰,恼恨地把手里的表格丢进洗衣机。 这些表格帮助我计算一个新物种从老物种分离出来需要多少时间,并统计出新物种 具备哪些特征才有资格被重新定义。不过,这些表格已经过时。 彭瑞对我说,“简华这个王八蛋,给我发了个邮件。” 在邮件里简华对彭瑞说,给我三百万,我不去告你。你是怎么行贿的,我全部 了解了。你想好了,我只要三百万。你把钱准备好,我愿意给你一个收条,表明我 决不告发你。 我对彭瑞说,“彭总,别着急,他现在在哪儿?” “他的手机只能留言。” “那我跟他联系一下,你等信儿吧。” “这样好!……王八蛋!”彭瑞的怒吼但愿简华能听见,希望他现在没在地下 酒吧狂欢。 研究动物学浪费了大量精力,以致于我一时还不能理解彭瑞的愤怒和简华行为 的动机。发现一个新物种,我就能名垂青史,这似乎很简单。我虽无力去发现一个 新物种,但我可以去创造一个新物种,这似乎更简单。 袁黎的电话接踵而至,说自己正站在喷水池中央,准备代替这里的裸体女神。 随着一声大叫,我听见电话里有水流之声。我问,你现在还站在那里吗?袁黎没回 答,随后传来鳗鲡的声音。 彩灯绽放,舞者翩翩,这是个中年人的舞场乐园。巨大的古罗马喷水池里,袁 黎正拉着小提琴。水形随音色变化,水柱随音高涨落。 “你们现在怎么样?”我和鳗鲡本该无话不谈,“你们,下一步……?” “别老你们你们的。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和他从来不谈工作上的事。” “爱情就是爱情,除了爱情它什么也不是。”我囫囵吞枣地说着。 几个受韩流严重打击的少年可能觉得这里比较凉爽,就坐在池边大谈韩国电影 《我的野蛮女友》。港台的文娱太滥,日本的东西看着有心理障碍,欧美的又超前, 目前只有近邻韩国值得抄袭。如此趋势,估计下一个就该是一江之隔的朝鲜,然后 是蒙古、吉尔吉斯斯坦、阿塞拜疆…… “《我的野蛮女友》看过吗?”我希望她能兴奋。 “看了,那天和罗颐一起看的。好没意思,造作,不合情理。欸你说为什么现 在这爱情片还能那么火?这么滥的故事居然也号称‘超网络小说’!这网络小说除 了会贩卖小情感之类的旧货还有什么?一本《第一次的亲密接触》就已经够了,最 无聊的小资们肯定以为自己才是这时代丰富多彩生活的代言人。他们的皮肤要么自 我感觉良好,要么就是根本没神经分布。” “那你和罗颐之间……” “我不是貂禅,你不是王允,你的美人计也就根本不成立。” 被她这样扒皮,我实在不好意思,“我不是曹操,他也不是吕布。” 鳗鲡会心一笑,让我听出她身体里正流淌着那首名为《如果你李白》的流行歌。 歌词中有:你又不是李白,不用说诗的对白。 不用酒后安排,浪漫的交代。 我不是庸才,你不是天才,也不是伤害我那种人才。 我不是桑田,你不是沧海,你不要以为你特别可爱。 我就此分析,她对罗颐并不积极。 “走,我们去跳舞。”我勉强拉起她的手。 “我们去这里跳。”鳗鲡把我拉进了水池。 鳗鲡跳进大海,虽然这只是十几米宽的海湾。她把我翻转过来,让我的肚皮能 感觉到由她的鳍扬起而产生的厄尔尼诺。我的肚皮青中见绿,摸上去有淡淡的滑腻。 鳗鲡的嘴边长着须,很滑稽,也很有趣。我去拽那长须,鳗鲡摇着脑袋游走。我忘 记了自己是谁,我的快乐形成一个个水柱,高低错落地从我的多鳃喷射器里喷出来。 鳗鲡被水柱顶上去,引来周围舞者的赞叹。 空中小姐打开我胸前的餐板,惊醒了沉睡中的我。我从伊人布满云朵的面庞上 锻造出一架不锈钢勺,用意念把它吹下天际,海面上就漂着一辆宇宙飞船的返回舱。 云团那么美,惟有居高临下才能饱览无余。它是虚空中的有,却比虚空还要虚无, 不然如何能这等高飘。我原以为自己已获新生,却还是要继续痛苦的思考。我本以 为一旦成人一切都顺其自然,可我依旧止不住遐想,宛如一枚喷嚏不弹不快。罗颐 和鳗鲡坐在我身后,他俩有说有笑,我的沉思就显得更加孤僻。 彭瑞决意要给简华三百万,公司的流动资金几乎告罄。彭瑞对我说,什么智慧 也没用,被人抓住小辫子不是滋味儿。患有深度近视的他把我当成了亲兄弟,问我 世间为何会有这样的人?我说不清楚,但我能想明白。老兄,你的项目必须拿下来, 不然公司只有关门大吉。 我跟罗颐算过一笔帐。如果罗颐还在那家公司干,他只能得到公司的提成—— 合同额的3%——我估计罗颐说多了,但也就30多万。要是他跳到我们公司,能得到 60万,多加10万——这是彭瑞的主意,他的慷慨让我嫉妒。何乐而不为?鳗鲡在一 旁推波助澜,心旷神怡的罗颐渐入佳境。 罗颐的本事并非虚传,秦大川很快接见了我们。无源光网络项目开始选型,你 们公司有被选中的可能,当然并无十分把握,可能连五分都不到,也就四分多多一 点。秦局长能这样讲,就说明了把握。其实用谁的不是用,只好好用就行。项目是 跟人走的,人是跟感情走的,这才是正理。 局长办公室的窗户大得气吞山河,不开花的绿色植物蓬勃生长。时不时进来一 个送文件找签字的,就像园丁小心翼翼地浇肥并不说话。桌子上的一页纸飘到了地 上,映着刺眼的光,白洞一般。 秦大川对鳗鲡的芳名耳熟能详,他钦佩她的勇敢精神一举击破了技术交流的陈 腐模式。那些会我不爱去。您这么位高权重自是不该去。可有时也抹不开面子啊, 面子上的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真是这样,我母亲有回乳房疼却不想上医院, 说要是碰上男医生怎么看呢? 哦,后来痊愈了吗?乳房都切除了。 随后我们又见到司马科长,其实我始终没弄清他到底是哪个科的。他没有名片, 只有一张暖融融的脸,像个大蒸屉。我走过去和他握手,他却装作和我只是一般的 认识。司马科长啊,你的最大优势就是我不知你来自何方也不知你去往何处。 外省有个名胜,是山清水秀的避暑之所。我独独喜欢这里的一个坝子,它有点 荒芜,却不乏声色,不同时候的光线被析成异样的景致。没有飞禽,连蚂蚁都少见, 却仿佛曾生活过一大群动物。很像个古战场,物是人非,风采依然,有着娓娓道来 的雄浑气质。立于斯,犹如站在一面大鼓上,神情不可不肃穆,心境不得不陶醉。 艾芝明! 我独自飞走,其它事由罗颐和鳗鲡留下打理。 鳗鲡把我送到机场,她紧握我的手,把我手里的机票揉得血肉模糊。 不久罗颐从外省打来电话,问第一笔订货款二百万到帐没有。 我说明天去问会计。 我刚挂电话,简华就出现了。 他在电话里说自己对彭龙一直恨,这恨不知哪里来的,反正就那么一股劲儿。 他说自己在公司勤勤恳恳像个瘪三,可彭龙却把他当对手一样防。他不想行贿,去 为了几个项目耽误法律的尊严。可他想挣钱,他需要钱。一个销售不去送礼不去行 贿,他怎么挣得到钱?他就想让彭龙去行贿然后自己吃高提成,可他知道彭龙不会 给的。他需要更多的钱,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敲诈一个行贿的小人就应是现阶段君 子的道了。 原来君子还可以是这样的。 我说简华你很狭隘。彭龙并不坏,他只是顺从了时代的习惯。明亡清始,人人 脑后都挂条辫子,无论你好人坏人,无论你名节高低,无论你贵贱穷富。这是一个 时务,识时务者就能顺达,不过如此。 简华说坏就坏在不过如此这几个字上了。 我说那你这不是赤裸裸的敲诈吗? 他说自己是敲诈,但不犯敲诈罪,这里有天壤之别。 我也不能清晰地界定罪与非罪,但简华的做法是够彭龙一戗。 鳗鲡的电话接着打来,这电话直接打在我体内的一团灰棉花上。鳗鲡和罗颐在 外省前前后后呆了一个来月,生米已成熟饭,阴沟不会翻船。我独自徜徉在酒吧的 角落里,对着看惯的风景。这个破烂的酒吧,仅仅因灯光昏暗和家具陈旧便能造出 浪漫的格调。去你妈的浪漫,这个词自发明之后阉割了无数人类的灵魂。浪漫的滥 用与当年抗菌素的滥用一样,让人类良知被所谓的价值毒害着,慢性地毒害着,直 到死亡也不自知。鳗鲡最后说,我已经回来了呀。 酒吧是女人们行使推销权的场所。眼前这位推销百味啤酒,旁边那位推销夏威 夷火山,坐在吧台上的向洋人推销自己的英语八级,那里两个从首钢新鲜出炉的小 姐推销的是她们的热力,再远一点端坐在猫王之墙下的正在推销自己那如歌一般的 艺术人生。 这时,酒吧里出现了一个鲜艳的人形。如果那不是人妖,就得是人杰。她是这 一片皮影内唯一的木偶,她是这一叠剪纸里唯一的泥人儿,她是这一晚灯火中唯一 的荧光。 鳗鲡身上残留着风尘仆仆的腥气和飞机座椅上的膻味,而我的阳具已宛如人民 币一般坚挺。 为什么等了那么久,你才这样?鳗鲡问。 我不想你和那些雌的一样去养儿育女,一辈子丧失性欲。我怎么舍得? 鳗鲡拍了我一个耳光。 第二天到公司我听说:彭瑞跑了。 同事们纷纷和会计交涉,声明自己的权益。会计束手无策,说前天彭龙就要走 了印章,我还以为要被炒鱿鱼了。既然大家一样都没了主张,那么很快,就有人开 始往外搬电脑了,还发生了小型口角和皮肉接触,如以巴局势那样冲突不断。我坐 在椅子上,目光化作蝴蝶飞去也。 桌上的一张文摘报说,动物学家最近发现了一个新物种。它是丹松鸡的一个变 种,一个远亲。 丹松鸡在不断演化过程中最终灭绝,而丹松鸡的这个变种却被混在其它松鸡种 群里没被发现。直到最近,两位在动物分类学研究中矢志不渝的科学家终于把这个 和丹松鸡有着神秘亲缘关系的变种确立了下来。至于这个变种的一些本质上的细微 特征,目前还在更深入的研究当中。 2002年08月01日起笔 2002年09月01日一稿 2002年09月05日二稿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