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女火宁的爱情 后来,火宁曾不止一次地想,在那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假如她换一种抵抗的方 式,假如她以温顺的默许表白了心意,假如她不虚伪不矜持不流俗,那么,将会有 怎样一个平凡而圆满的开始来替代如此一个凄美绝伦得令人心碎的结束呢? 火宁几乎是从家里逃出来的。过了几年自由的大学生活,火宁发现自已与那循 规蹈矩的书香门第简直格格不入。毕业之后,她便再也不肯投身牢笼了,尽管只在 一家规模很小的企业里做一名很不起眼的职员,尽管那时,在她父亲权力所及的城 市中,他们已经为她在某政府部门中留了一个很好的位子。 冰清玉洁的火宁,做不来八面玲珑的公关小姐,只好做薪水不高的文员,每天 做着琐碎的工作,生活清贫却很自在。 做完了一天的工作,火宁从工作台的抽屉里拿出日记本──在父母的教诲下, 这个习惯已保持了多年。火宁在寂寞的时候尤其喜欢通过日记来倾诉自己的苦闷。 可是今天,火宁吃惊地发现,在她的日记里面,居然出现了一些陌生的字迹。 火宁曾这样写道:“有人说男人要么能干,没情趣;要么浪漫,却没本事,对此我 深有同感……”一行狂放的陌生字迹在一旁发问:“为什么没发现我呢?”火宁也 曾这样宣泄自己的心情:“我要站在山顶大声地呼喊,我要喝个一醉方休,然后一 件一件将衣服脱掉,站在人群中,跳舞……我要向一切世俗的东西宣战。”那陌生 的字迹惊呼:“想不到如此文静的姑娘,会有这么精彩的想法!今晚请你喝酒,然 后我们一起去跳舞,如何?” 火宁恼羞成怒,再也看不下去了,啪地一声将日记本合上,是谁这么卑鄙? “其实文笔还不错的,刚来的吧?”一个声音在背后不紧不慢地响起,令火宁 出了一身冷汗。 回转过头,火宁看到一双黑眼睛正饶有兴味地朝她一眨一眨,那种卑鄙无耻的 样子令火宁一生都忘不掉。 火宁依然没有忘记她所受的良好教养,压住怒火沉静地问:“谁的文笔不错? 您指的是我还是您自己?您是谁?” “哦,本以为你会给我几个诸如无赖、流氓、卑鄙小人之类的称号呢──那么, 我叫陶万。” 说着,他还笑嘻嘻地伸出了手。 火宁只是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他穿着合体的西装,仿佛是要赴约会的打 扮。 他一笑,把手收了回去。 火宁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失礼。 随即,他又俯身凑在火宁耳边说:“想好了吗?喝哪一种酒?” 火宁现在一心想跟这个叫陶万的家伙决斗。越是身处窘境,越是不想退缩,火 宁盯住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说,“红星二锅头,怎么样?” “咳,”哪个叫陶万的家伙干笑了一声,“的确与众不同,我陶万还从来没有 跟一位漂亮小姐一起喝二锅头的经历。我们到世纪饭店旋转餐厅品尝美味的牛排, 辅以烈性的二锅头,嗯,这主意不错。” 火宁并不熟悉自己的酒量,晚餐完毕,她有些眩晕。这时,该死的陶万却提出 再去跳舞。火宁说,我不去,我不能去,却被陶万连拉带扯地弄到了舞厅。火宁没 有过份的挣扎,即使喝了酒,她也能在公共场所中维持一个淑女应有的风度。 陶万带她一支支地跳。她想起她的日记,想起陶万关于跳舞的评论,便将脚狠 狠地落在他那锃亮的鞋子上。 酒精起了作用,火宁的身体越来越瘫软,陶万乘机将她搂得更紧。 后来,这个厚颜无耻的家伙总是能找到理由和火宁在一起。他常制作恶作剧, 他有着用不完的馊主意,他也常讲些黑色幽默再逗火宁开心,常常让火宁哭笑不得。 这家伙的胆子很大,有一回竟然做到业务主管身上。当那个讨厌的业务主管被捉弄 得火冒三丈却无处可发的时候,火宁不禁暗地里拍手称快。 陶万做事天马行空,从来不管别人会怎么想,会怎么说。不管火宁正在做什么, 他拉起她就走。火宁像被绑架一样被他带到各种各样的地方。他会在半夜将她的门 敲得天响,逼得她不得不和他去某个地下录相厅,去看一部儿童不宜的影片;他会 带她从一条极其危险的小路攀上山顶,不仅仅是为了逃掉15元一张的门票;他会带 她到废品回收站买一大堆瓶瓶罐罐,让她一个一个地摔个痛快……渐渐的,火宁不 得不承认,如果少了陶万,生活将会苍白许多。 那些活动,火宁起初总是不肯去,但每次回来总是很兴奋。而陶万一看到她惊 喜的表情就会阴阳怪气地说:“我的淑女,你的野性蠢蠢欲动呢!”火宁十分恼火, 她那种伪装出来的不情愿是那样脆弱,陶万只消瞥一眼就可以揭穿,陶万的目光总 是那么犀利。最令火宁感到窘迫的是她一点都不了解陶万,而她自己站在他面前却 仿佛没穿衣服一样的坦白。这是很可怕的,你在明处,别人却在暗处。 有时陶万会失踪一两天,然后他会脸不变色心不跳的把他如何赚人家钱──火 宁认为说骗要更恰当一些──的无耻行径讲给火宁听。火宁用手捂住耳朵,心里却 惊讶于他生意上的精明和老练。道貌岸然的陶万给旁人的印象是不错的,稳重而精 干,很容易取得别人的信任。 一天,火宁问陶万:“为什么你在别人面前是谦谦君子,一到我面前就变成无 耻之徒了呢?你这个伪君子。”陶万呵呵一笑,“因为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嘛,我 的伪淑女。”火宁忍气吞声地说:“本非淑女,何伪之有?”陶万问:“既然不是 淑女,那你敢不敢大声地说句实话呢?难道你不爱我吗?”火宁终于忍不住尖叫起 来:“鬼才会爱你这种无耻小人,你给我滚出去!” 陶万啧啧两声,嘴角略微浮现一个轻蔑的微笑。 半夜三点,陶万又来敲门。火宁坚持着不去理他,可他竟然在门外高声唱起情 歌来,邻居的抱怨一声高过一声,火宁只好去开门。 陶万站在门口,西装革履,精神焕发。火宁气得几乎哭出来。陶万照例把她弄 到他想好要去的地方。 很黑,只有潮声。陶万的眼睛在黑暗中像两簇小小的火焰:“想好了吗?你肯 不肯说实话?” 火宁倔强地别过头去。 “你不说我可要表白心意了,”说着他竟然不知道从哪儿掏出来一支玫瑰,用 纯正的美式英语郑重其事地说道,“I love you. ” 火宁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奇怪,他的眼中怎么会有真诚。 见火宁不回答,陶万急切地说:“亲爱的,难道还要我跪下吗?” 火宁觉得他越是一本正经就越是可疑,谁知道他又要耍什么鬼花招呢?竟然半 夜三更把人弄到这么一个黑咕窿咚的地方求爱! “开什么玩笑!我要回家了。”火宁转身欲走,却被陶万捉住了手腕:“见鬼! 你难道看不出我是真心的吗?” 火宁挣扎:“见你鬼的真心,你有心吗?放手!”陶万有些发火,紧紧地捉住 她,不让她有一丝解脱。 “三更半夜…你这是绑架…你这无赖流氓!”火宁断断续续地骂道。陶万坚持 着,然而火宁却一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她的手腕给扯得生疼,她流着泪喊道: “陶万,我恨你!” 终于,陶万火了,他一下把她裹在怀里,使她再也动弹不得。“你这个虚伪的 小妖精,”他低声说道,“你精心维护着你优雅完美的外表,可你有没有真正的快 乐?你渴望过一种放肆的生活,我会给你,可你为什么不肯说一句真话?好吧,淑 女总是会恨一个无赖的。今天,你恨吧!” 火宁从来不会因为恐惧而紧闭双眼。她看见他的唇迅速向她压下来,他的气息 灼伤了她的皮肤。火宁清醒地想到这个家伙怎么可以有这么无耻的举动!她拼尽全 身力气给了陶万一掌,陶万踉踉跄跄地向后退了好几步。 火宁害怕了,她转身飞快地跑起来。“你给我回来!”陶万在身后咆哮。火宁 却加快了脚步。 陶万没有追上来,隔了好远,火宁听见他喊:“回来──”那声音里分明有一 种绝望的悲哀。 辗转反侧到天明。火宁一遍遍地回想和陶万的交往。火宁发现,自己有时是那 么地希望被强迫,被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强迫做一些事情,一些她不敢去做,其实 内心却十分好奇的事情。 有一些观念在她脑中根深蒂固,无法冲破,没有理由冲破。而陶万给了她很多 机会。甚至她还可以在如愿以偿之前加点形式主义的抵抗,然后她还有理由在心满 意足之后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我不是刻意去亵渎我所受过的教育,并非刻意打破 已有的观念去放纵自己,这样做,完全是我身不由已……陶万是她的盾牌,是她的 保护神,她躲在他的身后偷偷地享受放纵自己的乐趣却逃避了放纵自己的责任。陶 万挡住了所有的流言蜚语和明枪暗箭,他是那么的纵容她,溺爱她,而她却连一句 真心话都不敢讲。陶万说的对,我是多么虚伪啊!火宁躺在床上清醒地思考着。 无论陶万是谦谦君子还是无赖小人,那都只是他的一种生活方式。陶万率直, 对她从不虚伪。 他毫不禁忌地把他“骗”人家钱的生意经讲给她听,而她却在暗暗钦佩的同时 装出一副深恶痛绝的样子。陶万有明确的目标,有坚定的行动。陶万爱她,爱得是 那么细致,那么充满新意,尽管他表达起来根本不讲究方法。他知道自己喜欢火宁, 就不惜用偷看她的日记这种恶劣行为去了解她,去闯入她的生活。是他挖掘了她内 心深处埋藏已久的反叛精神与激情,并使之得以淋漓尽致的发泄。火宁不得不承认, 她从未活得这样肆无忌惮、这样痛快过。 回想起陶万的举手投足,火宁发觉自己早已被这个无赖家伙深深打动了。和陶 万在一起,也许会争吵不休,可如果没有陶万呢?火宁不敢想。 是爱上陶万了吧。想出了这个答案,火宁就沉沉地合上了眼睛。明天,去向他 认输吧。 然而,第二天,火宁再见到陶万的时候,却已是从头到脚蒙着白布的陶万。 一位年轻的干警无限同情地对火宁说:“他死了。他喝多了酒,醉倒在路的中 央,凌晨四点,一辆车碾过了他……当时有雾。” 火宁不能理解死的含义。她是来向他说爱他的,难道那双常常带着嘲弄笑意的 黑眼睛真的从此就不再睁开了吗? 火宁把那支花从陶万僵冷的手中抽出,花瓣散落了一地。 火宁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无法摆脱回忆带给她的伤痛。她在窗前从日出坐到日 落。她一遍遍地想,为什么上帝让他出现,让他停留却又让他离开了呢?为什么当 她终于明白自己在爱的时候,却迟得无以寄托了呢?为什么错过了一时就错过一世 了呢? 后来,火宁曾不止一次地想,在那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假如她换一种抵抗的方 式,假如她以温顺的默许表白了心意,假如她不虚伪不矜持不流俗,那么,将会有 怎样一个平凡而圆满的开始来替代如此一个凄美绝伦得令人心碎的结束呢?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