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曾发生 甲 他慢慢睁开了眼睛。 淡紫色的晨曦从没有拉严的窗帘缝里射了进来。一些灰色的小影子在淡淡的光 里晃动。 那是些鸟,他知道。确切地说,是麻雀。 铝合金拉窗的隔音性能不错,但他还是在这些细微的叽叽喳喳声中醒来。 久违了的声音。 通常,他会在卖豆浆油条的小贩的呦喝声中醒来。也许用鸟不拉屎来形容那个 繁华的城市是不恰当的,但是,那里却真的没有鸟。 在那个全国最大的城市,他却只能找到一块八平方米的地方栖身,为此却要付 出每月劳动所得的三分之一。临街的房子,车水马龙的嘈杂,让他的生活看上去很 热闹。 严格地来说,他住的地方并不能算是一间房子,三面都是玻璃,剩下的一面, 还是玻璃——窗户和门。这是一户人家的阳台。户主租给他的时候,告诉他,对于 外地人,这房子最大的好处是能够全面地观察这个城市的风土人情和久负盛名的夜 景。 或许人家指的风土人情就是楼下无休止的车流、早饭摊子和夜市上高一声低一 声的叫卖和对面被烟熏黑的墙壁。夜景呢?大概是几间发廊那残缺不全的霓虹灯的 闪烁。 他记忆中的夜,不是这个样子的。 那时候,有或圆或缺的月,有清楚明亮的星,还有她伸长了的手臂在指指点点: 看这边! 看那边!再看那儿!快看啊…… 流星划过的时候,他们都没有来得及许愿。 她说她喜欢夜。她说她喜欢看星星月亮。不在一起的时候,她会告诉他,你去 看看月亮。 看一看。 于是他放下电话就去看。月亮很圆,象一张很恬静的脸,正皎洁地笑着。她说, 我们都看月亮,我们的目光,就在那里相会了。星星月亮什么都能看见,真的,不 论你走多远。看星星也行,你可以把星星当成我的眼睛。说到这里,她就笑一笑, 眼睛眯成很好看的弧度。 是的,她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 四面的玻璃,拉上布帘,就是墙。每天从公司回来,被那些帐目搞得头昏脑胀, 他会虚脱般地一下子躺在床上。 光,从四面八方投进来,不知是不是月光。 或许只是街上路灯的光。但他不肯拉上窗帘,就这么把自己放在这个玻璃盒子 里摆着。 舍不得高楼林立间的那片小小夜空。月亮去了哪儿?也许是被这些水泥森林挡 在了纸醉金迷的夜里。他不敢确定天上的那些模糊的亮点到底是不是星星,因为这 里即使是晴天,也基本上看不到什么的——他们说是因为污染。有一次他看到三颗 很亮的星,却发现他们排列得很整齐,而且在缓慢的移动,原来只是飞机的尾灯。 在这喧嚣的城市里,连夜空都车水马龙。 很模糊的星光。 他甚至怀疑它们是否能够穿过包围着这城市的陆离的光芒。 可如此微弱的星光,却这样轻易的投进了心灵。 这么朦胧的星星,就像是含着泪水的眼睛。 他看着那些叽叽喳喳蹦蹦跳跳的小影子,觉得它们很快乐。 厨房里已经有了响动。母亲在为他准备一顿精美的早餐。母亲闷声的咳嗽着, 怕吵醒他。 是啊,一路舟车劳顿,他真得需要一个很好的睡眠。要不是怕吵醒他,母亲其 实很想哼个平日最喜欢的小调,来表达她的喜悦。 是的,儿子回来了。她的儿子,终于回来了。 当初用了很多的泪水也没有挽留住的儿子,终究会回家来。因为她是生他养他 爱他的母亲,因为这里是他的家。不管他走到了哪里,不管他想忘记什么,这里始 终会带给他牵挂。 儿子很孝顺。想到这里,微笑就浮上面颊。 他犹豫着是继续睡下去,还是该起来。昨天半夜到家的时候,累极了,没顾上 跟家人说几句话。只记得灯光下母亲的头发让他触目惊心。 “妈老了,怎么能没白头发,这阵子也忘了染染了。”母亲笑着,笑容很像白 炽灯的那种桔黄色的光,暖暖的。 一阵心酸。 他看着那些蹦蹦跳跳无忧无虑的小影子,突然嫉妒起它们的快乐。他猫一样无 声地来到窗前,猛地拉开窗户。 鸟儿们惊声尖叫着拍打着翅膀四散而去,冬日清晨的风凛冽而清新地扑进房间。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鸟儿们很快又在对面的枯树枝子上安顿下来,继续着它们叽叽喳喳无休无止的 快乐。它们是真正的快乐,他很挫败地想着,从平坦的窗台到风中摇动的树枝,对 于它们来说,并没有什么不同,它们一样能生活得快乐。可是他从家乡千里迢迢逃 到那个城市,却从没逃离过记忆。 “啊,张甲,是你小子回来了啊!” 他一怔,看见楼下赵大爷正在院子里练剑。 “赵大爷您老好啊。” “好,好,什么时候回来的啊?” “昨天夜里。” “回来过年啊?待多久啊?” “嗯,过了年就回去。” “咋不多待两天呢?可把你妈给想坏啦!” “工作忙……” “哎,你小子,真出息啦……” “哎,穿这么少就开窗户,可别感冒了!”母亲听见他在房间里说话,赶紧跑 了进来,“哎呀,老赵啊,儿大不由娘,我是管不啦……去,先穿衣服去,饭做好 了,在桌子上,你最爱吃的……” 这么久没回家,家里换了新的餐桌,换了更大的电视机,换了铝合金门窗。 而母亲却还是那个母亲。一样琐碎而唠叨的爱意,仿佛他只有七岁而不是二十 七岁。 母亲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他吃。 他埋着头,一言不发地吃着煎蛋。吃得很专心。但他能感觉到母亲的目光像冬 日里午后的太阳,正晒着他。 “好吃吗?”母亲问。 “嗯。” “再来一个?” “饱了。” “在外面过得到底怎么样?” “挺好。” …… 如此简洁的回答让母亲有些悲伤。他毕竟不是一个七岁的小男孩了。儿子如今 已经长大成人,不再习惯与母亲交流思想以及……感情。 …… “王乙乙结婚了。” “我已经知道了。”漠然的声音仿佛从很远很空旷的地方传出,仿佛并非他亲 口所言。 早就知道了应该会是这样的结果,但是接到她那个简短的电话时,心里还是响 起一声惊雷。他仿佛看见四面墙上的玻璃一下子全都碎了,一条条锋利的刃,直插 入心房。夜幕上一颗一颗的星星,全都变成了钉子,一颗一颗扎进他的眼睛。他感 到呼吸困难,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疼痛的神经。 而如今,再次谈到这个事实的时候,他竟然已经能够如此的平静而不动声色。 “那么你呢?……年纪不小了,孩子……”母亲恳求般谨慎地询问。 他突然抬起头,直直地看着母亲,他想看看母亲的眼神。想看看母亲的眼睛里 面是否有悔意。可是母亲却迅速地移开了目光,说,我再给你舀碗热豆浆吧……只 给他留下一个白发苍苍却无比坚定的背影。 我得走,我得走!他嗡嗡作响的脑袋里只有这一个声音。 乙乙果然提出了分手。这个冰雪聪明善解人意的女孩子解释起理由来跟论起大 道理来一样,滴水不漏,合情合理的不容分辩。沉沉的夜幕下,她美丽的眼睛不再 有弧度。他们如此的相似。敏感、聪明,才华横溢而且都有着从现实出发来思考的 冰冷的理智。 但母亲与爱情,若只拥有其中的任何一方,余生都是煎熬。我得走,我得走! 我不能忍受。 假如不能都得到,那就全放弃。他从来没有看见过他那无比坚强的母亲流过泪。 但他终于还是挥别了母亲的苦苦挽留。 他毅然离去。 …… 每隔几天总有一个电话打回家。他从来不知道家会令他如此的牵挂。“天冷了, 妈,多穿衣服。”“天暖和了,妈,多出去走走。”另一端,母亲也唠叨着同样的 关怀。 其实他还想知道些别的,但是母亲从不提起。 走的时候,他以为自己不会再回来。可是,他还是会每年回来一次,过春节, 这个传统的团圆的节日。因为这里是家。因为这里有母亲。而她的头发,已经日渐 白了。 他夹起一只朝天椒放到嘴里,火辣辣的感觉从舌尖蔓延开。嚼着嚼着,泪水还 是不争气地渗了出来。 母亲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豆浆,狐疑的看他。 “真辣,”他吸了吸鼻子说,“比南方的辣椒还辣……” 他没有去动那碗豆浆。经验告诉他,如果吃了辣的东西,就不要再吃烫的东西, 否则只会辣得更疼。 “前几次回来都没来得及看看咱们这儿的变化,我想出去转转。”他再次告别 了母亲。 乙 皮靴踩在有冰的路上,发出一种断裂的脆响。早晨的风调皮地抚过她黑直的长 发,掀起她羊绒大衣的下摆,令她看起来行色匆匆。 她拎着两大包东西在路上匆匆地走着。春节的假从今天开始了。她急着把这些 东西送回娘家去。然后她还要送同样的一份东西到婆婆那边。接下来是姑姑那边、 舅舅那边…… 李丙今天又加班。其实,他真的是一个好女婿,当然,也是一个好丈夫。不管 工作有多忙,他都会把这些细微的事情考虑周全。而她,总是搞不清这些繁杂的礼 数的。 他总笑她不食人间烟火。他想才女可能都这样。他笑着说,唉,命苦不能怨政 府啊,我怎么娶了个才女。听到这话,她会淡然一笑,说: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而他,会深深地看她一眼,长叹一声,说,已经来不及了。 她低着头,并不去看他的眼睛,却已知道了他的心。 一阵心悸一阵感动一阵悲哀。她在心底里发誓,一定要好好地对待这个男人, 可是,她却如何也阻止不住内心的悲哀。而沉静的面容上,依然是不动声色的淡然 表情。 她是一条冰河,没有人知道,在沉稳的厚壳下面,还有流动,乃至汹涌。 她被别人誉为才女。上学时是三好学生,上了班是优秀职工,举行文艺活动是 台柱子。 写诗写小说在报纸上写散文发专栏,听音乐弹琴画画,哪一行里都算不上最优 秀,但却恰好就比平常人都好那么一点点。于是人们就定义她为,才女。 有才,并不意味着会获得比别人更多的快乐与幸福,尤其是女人。她那琴棋书 画皆通的母亲就始终不能理解为什么她的父亲会离她而去,去与一个普普通通的纺 织厂女工共度余生。 母亲忧郁地看着女儿一天天成长为又一名聪颖善感的女子。 过于聪慧善感,意味着更容易受到伤害,也更容易感觉到伤口的疼痛。 可是伤口总是会疼的。也许只消时间来麻醉。 时间过得可真快。转眼结婚已经半年多了。走在早晨没有很多行人的路上,听 见远处传来零落的一声两声的炮响,让她想起了上一次鞭炮响起的日子。 非常激烈密集的响声,好像一张激动过份的嘴巴,在告诉人们那是一个喜庆的 日子。母亲的脸上笑着,李丙的脸上也在笑着,所有的人脸上都带着笑容,也包括 做为新娘子的她。 她脸上那种淡然的笑容恰好可以被理解为一种美丽的羞涩。他红光满面,高兴 得略有些不知所措,不时地搓一下手,以缓解内心的紧张。 母亲心满意足的笑着,把她的手放到他粗大的掌心,说,妈终于可以放心了… …眼圈就红了起来。她再也忍不住了,一下子扑在母亲的怀里,流着泪,喊着,妈 ……我不想离开你……我不要嫁人……我不…… 感谢在这种场合下还能有这样一个煽情的机会让她尽情地释放没有流尽的泪水。 你知道吗?你知道吗?我要嫁给别人了…… 他没有来参加她的婚礼。他来不了。他也不会来。她知道。 前一天的晚上,她给他打了电话。她对他说,我明天要结婚了。她没有再说别 的什么,只怕是多说一个字也会控制不住冰河之下的激流。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她 只听见他一下一下的呼吸。 很静。仿佛又回到以前那些相依着看星看月的安静的夜。只是,如今隔了这么 长的电话线,却再也听不见彼此的心跳。 她终于还是果断地挂了电话。嗒的轻轻一声,合上了她与他的整个世界。 每个女孩子在出嫁前的夜晚都会感慨万分。只是她哭得有些过分。母亲在她的 床边守了两个小时,同样聪慧善感的母亲,又怎会不知道女儿的心情,只是言不由 衷的规劝最终还是要说,即使这样使她看上去像个庸俗的妇人:“别再想他了,人 家家里看不上你……当初不是还是你提的分手……你也知道你们两个不可能了…… 明天就结婚了,还有什么用……李丙这孩子有什么不好,这么疼你,又孝顺妈,工 作又勤快……人也是你自己挑的,不能辜负人家啊……过日子就是过日子,哪里用 得着那么多的风花雪月……唉,女孩子总不能守在家里一辈子的……” 她知道母亲决不是那种迂腐的人。 “女孩子总不能守在家里一辈子……妈老了,总有闭眼的那一天,到时候谁来 照顾我的乙乙呢?”她忘不了母亲在说这话时的忧郁神情。母亲一人把她拉扯大很 不容易,从小多灾多病的她,已经让母亲操碎了心。 母亲啊,母亲。为了成全另一位母亲的母爱,她放弃了他。 桃花眼,高颧骨,谁让她天生一副“克夫”相。作为拒绝的理由,这太谎谬。 可是一个母亲悲伤而绝望的泪水却足以淹没她善解人意的心灵:“张甲,你不能娶 她!咱们家五代单传,妈就你一个儿子…你不能!你听着,有她没我,有我没她!” 她看见他左右为难焦头烂额。 她从来不肯与任何一个女人争夺男人,何况是一位母亲。唯一不能伤害的,是 母亲的心。 她想起自己孱弱的身体,想起自己随时可能爆发的旧疾……她要帮他做一个决 定。好的女孩子一生能碰上好多个,可是人一辈子就只有一个母亲。一样都是爱他, 母亲的心,又怎容伤害。 她也想起他们家砰然关上的门。除了爱以外,还应当有尊严。 他却绝望的离开了。一句话都没有,没有任何的分辩和告别。他逃跑的速度甚 至令她怀疑他是否真的爱她。 “乙乙,你又快过生日了吧?……” 女儿叹气。母女连心,她知道母亲的心事。 他走了已经一年多了。当有人再一次介绍对象给她时,想起母亲越来越昏暗的 忧郁神情,她不再拒绝。她能够疼痛着成全别人的母亲,又怎能伤害自己的母亲。 李丙看上去不算很讨厌。她缓慢地与他进行了所有恋人之间应该进行的程序。 约会、散步、看电影、接吻。 李丙对她很细心。李丙知道所有的女人都抵御不了鲜花的浪漫。他不放过任何 一个机会送花给她。生日、情人节、三八妇女节甚至国庆节和元旦。一束一束的红 玫瑰,印刷着甜言蜜语的小卡片。面对同事们好友们的艳羡,她却感到从未有过的 失落。花还是跟以前一样的花,可是…… 李丙工作很认真,很踏实。他很忙,也很累。但他还是会抽空陪她看电影。看 着看着,他会打起呼噜。黑暗里,她转过头去看。男人与男人的侧影,竟会有这么 大的不同。甲的鼻子,高高的,直直的。她看他的时候,甲会也转过头来,冲她微 微一笑,有时还要刮一下她的鼻子…… 现在,坐在旁边的,是一个睡着了的男人,是另一个人。这个人似乎很陌生, 但却是她的,——男友。黑暗中,她总有种错觉,认为自己是在做梦。想来想去, 思绪纷乱,一场一场的电影看过去了,却哪一场也没记住。而跟甲,每次电影过后 都会有一场热烈的讨论的。 灯再次亮了的时候,她摇摇身边睡熟的男人,说,演完了,我们走吧。他总会 露出很抱歉的表情。她不怪他。 走在路上,抬头看看,星辰满天。不知道会不会有别的人也在看着这些星星, 不知道他的目光又会逡巡在什么地方。 她痴迷地仰着头,看着,找着。不留神,脚下就给绊到。他眼疾手快地扶住她, 说,当心!他怜爱地看着她说,真是小孩子,还这么喜欢数星星。她朝他笑笑,不 再看那夜空。她说,要不你给我讲个笑话吧。他就说起他们单位上的老刘。她听完 了以后就笑,哈哈大笑,很难想像淑女有这样天崩地裂的笑。有那么好笑吗?他问。 当然,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你再给我讲一个。他说好吧, 难得你这么高兴。他兴奋的时候,满面红光,神采飞扬。其实李丙长得不错。 路过那条有垂柳的情人路时,他很自然地想要吻她。在他越来越近的瞳孔里, 她看到得是自己迷茫的影子。越来越近的脸开始幻化成另一张脸。她在自己的梦幻 惊醒之前迅速地闭上了眼睛。 对于这个忠厚而深情的男子,她想不出任何理由拒绝。母亲告诉她感情是可以 通过培养来一点一点的得到的,但她却感觉到她的身体正在一点一点地失去灵魂。 母亲心满意足的笑着,把她的手放到他粗大的掌心。李丙用力地握住她的手, 让她感到有点疼。他说,妈,你放心吧,我会好好照顾乙乙的。母亲说,乙乙有时 不懂事,你要多担待…… 我为什么要哭泣呢?我凭什么不好好地生活呢?既然做了选择,就得有勇气承 担随之而来的后果。 她用他递过来的手绢擤了擤鼻涕,然后又补了补妆。他拥着她出门的时候,她 没有再回头。甚至忘了跟母亲说再见。 新房里,墙上挂着用二千多元生产出来的经典笑容。这所房子里的每一件物品 都由她亲自挑选,她将要跟它们开始漫长一生的厮守。全新的家俱、全新的被褥、 全新的生活。她坐在一张无比巨大的床上,低着头绞着自己涂着丹蔻的手指。他刚 从浴室里出来,穿着一件浴袍正局促不安地缓慢靠近。 关上了灯。她听见自己低低的声音说,来吧。 这张大床就是一个祭坛,她把自己摆在了中央。她用肉体祭祀了她的青春、她 的爱情以及她所有精美的梦想和回忆。 是因为背叛和羞愧吗?泪水冰凉凉地流了满脸。感谢这无边的黑暗,感谢这浓 得穿不透的夜色,替她遮挡不为人知的疼痛和哀伤。 她现在已经是一个叫做李丙的男人的妻子了。而李丙用他的忠厚善良勤劳体贴 已经把他作为一个好丈夫的概念发挥到极致。应该知道感恩。她收拾起琴棋书画诗 酒花,全心投入到柴米油盐酱醋茶。真正的才华体现在生活的方方面面。他对她烧 得一手好菜赞不绝口。她让他带他的朋友来家里玩。她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贤妻。 她的家布置得温馨而有格调。她的男人出门必定是洗得雪白的衬衫和熨得笔挺的裤 子。她引来他朋友的嫉妒让他感到幸福和莫大的满足。 休息日,他加班,她在家里收拾。把昨天朋友们来卡拉OK的唱碟一张张摆回原 位。捡起一张《十三不亲》,她几乎懒得皱动嫌恶的眉头。没有人知道她厌恶这些 俗媚的流行歌曲。 李丙知道她喜欢听音乐,每次出差都会给她带回大堆大堆的CD和磁带。其实也 有很好听的歌。 她喜欢的CD现在都安安静静地摆在柜子的底层,已经很久没有听了。她喜欢《 春江花月夜》喜欢门德尔松肖邦喜欢SecretGadenSigma、喜欢麦克尔波顿深情的声 音,甚至喜欢911 、《回到拉萨》的摇滚。都是曾经跟张甲一起分享过的音乐与快 乐。 她终于还是又想起了他。 不管是不是有意地去翻动,忘不掉的东西总会很容易的被想起。 她捡起一张掉落的磁带包装纸。上面粗劣地印着一张漂亮女人的脸,正勾魂摄 魄的笑着,旁边印着的一排行云流水般的字体潇洒地跳入她的眼睛:绝口不提,爱 你。 先是从眼睛开始决堤,冰河之下又开始涌动。爱可以绝口不提,但却要如何忘 记? 忘不掉的东西就不要刻意去忘吧。她坐在窗前,在每一个白天与黑夜的交替里, 等待着由时间的灰尘一分一秒地去埋葬她的记忆。 现在,她在路上行色匆匆地走着,手里拎着沉甸甸的东西,脑子里想着今天上 午应该完成的事情,仿佛已经没有了过去。 丙 如果你娶了一个才女,那么,很自然地,在旁人眼里,你就会平庸起来。但是, 有一个能在报纸上写专栏的女人做妻子,毕竟不是所有的男人都能够拥有的幸福。 李丙深深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也深深地为自己的幸福而感到满足。 即使在有人称呼他为王乙乙的丈夫时,他也保持有无比的自信。毕竟她嫁给了 李丙,做了他李丙的妻子。能够成为这么一个出色的女孩子的丈夫,就是对他的实 力最好的肯定。她说他是一个勇士。敢于跟一个才女结婚,必定是不简单的。他偶 尔也会心虚,但他在更多的时候保持自信。或许,是因为除了自信他觉得自己什么 也没有。 于是,他很努力的工作,年纪轻轻,已经在政府机关里做了官。只是一个很小 的官,但这是一个好的开始。他知道也许终其一生都不能给她带来荣华富贵,他只 想让他们的生活过得更好一点。而且他认为只有一个有成就的男人才配得上获得像 乙乙这么好的姑娘的爱情。 乙乙爱他吗?他一直没有搞清。她总是像她所钟爱的夜色般,迷离而又神秘, 温柔却又遥远。神秘与温柔都对男人有致命的诱惑力。他搞不明白他的才女妻子心 里想的那些风花雪月,但是这并不妨碍他发狂地爱她。他做着他应该做的一切。 不再相信风花雪月,并不意味着他已经愚钝。他或多或少地知道一些她的过去。 只是他从不去触碰,他知道她需要时间。他相信伤口总能愈合,只要别故意地去揭 那伤疤。那会是很残忍的。 她有着迷人的气质和令人爱怜的忧郁。他试图了解她的内心,可是努力的结果, 他却仿佛总在区区三步之外。他每天必读她的散文专栏,除了再一次赞叹她的才华 之外,却发现不了任何蛛丝马迹。他们同桌吃饭共枕眠,却总隔着三步之遥。他也 许并不知道,冰层融化之后的再次冻结,只会更加坚固。 他们也说笑话、一起唱歌、评价评价看过的电影里的男女主角,也一起谈论明 天,谈论理想。她说,我想让你幸福。她脸上郑重的表情告诉他,她是诚挚的。于 是他感动。 只是她时常的沉默与黯然也让他伤感、心痛。但他无奈。他有时非常嫉妒那个 男人。嫉妒那个男人拥有乙乙这样的好女孩子的心。但他也同时鄙视那个男人,那 个男人愚蠢得竟然就放弃了已经握在手中的宝贝。而使他更加愤慨的是,那个男人 懦弱的松手,竟然把这件宝贝给摔碎了。我要把它粘起来,他坚定地想。 乙乙不爱他吗?他也一直没有搞清。乙乙天天看上去都挺快活。脸上挂着与世 无争的淡然的笑,把他们的家收拾得井井有条,做他爱吃的菜,邀请他的狐朋狗友 来给他过生日,即使他们的烟头烧坏了她新买的桌布、吐脏了她漂亮的地毯,也毫 无怨言。在他带着三分幸福的醉意睡着的时候,她在厨房里收拾那些狼藉的杯盘。 第二天早上他会发现从领带到衬衫到袜子,一身搭配得完美无缺的干净衣服放 好在了他的床头,厨房里飘出热牛奶的香气。 她常说真正的智慧是体现在生活的各个细节的。她让他充分享受到作为一个才 女的丈夫的快乐。她如此倾力于家庭生活,她甚至不再写些风花雪月的小说和凄凄 哀哀的诗歌,那些他承认美丽却斥为幼稚的东西。 他毁了一个才女,造就出一个主妇。惋惜之余是抑制不住的窃喜。 他加倍的爱她。 他并不知道他的爱会让她一阵心悸一阵感动一阵悲哀。他只觉得她看他的时候, 那若有所思恍恍惚惚的眼睛就是一个陷阱。他一步一步靠近,一步一步地陷落。 记得她的专栏里曾有过这样一段关于爱人关系的描述:她说,两条直线的最佳 位置关系,不是相交,而是平行。相交以后必然越来越远,而平行,才是永恒。 他回家就问她,我们是相交了,还是平行了呢?却并没有得到回答。他想他们 是平行的两条直线。可永恒了又如何呢?距离总是不远不近。忍不住心里的叹息。 他们之间总不似别人家那样的亲密,客气的感觉产生在夫妻之间,很诡异。对 于婚姻,这种友谊般的感情可能更合适吧,他自我安慰的想着。有过一场惊天地泣 鬼神却无疾而终的校园初恋,他不再相信激烈的情感能保持到永远。他只想要一个 温柔体贴又不乏情趣的妻子,共同建立一个温暖舒适的家,踏踏实实地做他的工作, 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 他知道她的内心很矛盾。他知道她也曾很激烈的挣扎。但他知道她最终会归于 平静。他知道她不会无视于他的感情。 人总是会处于选择与追求的困惑之中。不知道什么是自己最需要的。空中的梦 想和手里的现实,哪一个更重要?谁也说不清。空中的梦想不忍放弃,只怕放弃了 就会令自己悔一辈子;而要是真去追求空中的,又怎知丢掉的不是自己最需要的呢? 他觉得就算是为了自己的爱,也值得去等待,哪怕是一辈子。 李丙坐在宽敞舒适的办公室里一边喝着热茶,一边看着当天的报纸。虽然没有 什么具体的事,但这班总还是得值。 他看到在他妻子原先写散文的地方,登了一首小诗: 鸟之恋 告诉我 你为何 苦苦守候 在这没有叶的枝头 是因为你 已经失去了翅膀 从此不再飞翔 还是 仅仅为了来年 春的希望 他轻轻地笑了,天气冷了,他的才女贤妻又多愁善感起来。 相遇 张甲从家里出来,在早晨的街上信步走着。麻雀们依然在热闹地叫着,天上开 始落下零星的雪。 分别的人无可避免的会在某一个场合重逢。也许并不像他们想像中的那样隆重 和令人激动。 她就那样地又站到了他的面前。 三年的时间实在算不了什么,但仍能在彼此的脸上留下痕迹。他变得更加的沉 稳。她的眼睛依旧漂亮,她的颧骨依然地高,她已嫁作他人妇。 风掀动着她羊绒大衣的下摆,看上去质地不错。她拎着两大包东西望着他,他 一时间忘记了该说什么。 “不认识了么?”终于还是她开口。 是惊喜是激动是悲伤是无奈,他不知该如何控制脸上的表情。他知道自己的脸 一定又绷起来了。他想起以前她见到他绷着脸的样子说的话:“你看你,板一张风 雨不动的脸,谨慎得就像拼命摁着一床棉被一样,生怕下面跑出一只猫来,是不是?” 想到这里,他很温情地笑了。 “过得好吧。”他问。 “还好。你呢?” “也行。” …… “你妈身体好吗?”她问。 “好。……李丙呢?” “他今天加班。”她提了提手里的东西,“我去我妈那边。” …… 一阵风夹着雪沫吹过来,她打了个激灵。 “哟,起风了。” “嗯,天要变。”他附和着。这个冬天的确很冷。 …… “那,我先走了。”她说,“有空来家里玩。” “嗯。” 终于,他们擦肩而过,朝着各自的方向走下去。两人都不曾回头。逐渐逐渐消 失在一条路的两端。 风于是就刮了起来,大片大片的雪于是就落了下来。雪片一层一层的盖在他们 走过的路上。脚印慢慢就看不见了。 一切都很平整。仿佛不曾发生。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