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我和小萍 作者:不知所谓 〈序〉 小萍是迄今为止为数不多的让我心动过的女孩子之一。我对她有说不出的好感。 我不能确定她对我是否也有好感。如果确定有,我会开诚布公地表白;如果确定没 有,我会放弃转而移情别恋──我比较干脆。但正是这种不确定,让我尴尬地悬着, 进退维谷。 感情难捉摸,会给人困惑,但拥有感情毕竟是件很快乐的事。我一直想把这种 快乐记下,贮藏起来,保存,像对待陈年的酒,经过时间的发醇,成为琼浆玉液。 如果不出意外,我和小萍今后再见面的机会不会有了。现在正是我记下这段感情的 好时机──尚未忘却她,又尚未有替补。 这段感情时间很短,从高—到高三,三年。 〈高一〉 由于上级要来视察,我们被迫停课大扫除。类似的事我在初中──我的初中也 是在这所学校上的──经历过数次,一点也不陌生。这种大扫除非比寻常,犄角旮 旯一概不能放过。很累人。初中的劳顿记忆犹新。 分配给我的任务是擦玻璃窗子,要求窗框一尘不染,玻璃擦得像没玻璃,能见 度超高。 我手持抹布骑马蹲裆式坐在窗台上。屋里扫地的狼烟四起,屋外打扫的烟焰涨 天。呼吸着肮脏的空气的的我把玻璃擦干净吗?我怀疑。 这时邻班的小卫跑进来,跟我们班主任说了几句,便来拉我。我巴不得被人拽 走。我一边做着不由自主的样子一边跟他出来。“给你个任务。团委让我们班在阅 览室的黑板上写几个大字,我就想到你在这儿水深火热的,不如你来。”小卫说。 小卫写的字也不错,但大字稍弱。我也乐得帮人一忙。 阅览室里还有几个邻班的,围着黑板叽叽喳喳。小卫挥挥手:“请行家来了。” “别净扣高帽。”我笑。几个人散开。其中有人透出怀疑的眼光。 我拿支粉笔,稍稍量了量,“刷刷”开写。我练过毛笔字,初中黑板报几乎全 我办,因此很熟路。余光中,众人目光转为钦佩的已不在少数。 由于这一分神,有个字写错了一点儿。“用一下黑板擦。”我仍面对黑板对身 边的小卫说。 感觉中有个黑板擦递到身侧。我以为是小卫,伸手拿。觉得入手点稍低,我侧 头,看见是个女同学。“谢谢。”我赶紧补说,然后继续改字。 一瞥的印象是她有一对乌黑的眼珠,转动很灵活。 这个女同学的任务是这块黑板的花边。小卫率他人去布置另一块黑板了。 这块黑板的主体是字,花边比较简略。我写完了字,见她仍在黑板一角忙碌。 “这么慢。”我想。 “咦?”我发现她正在比着我写的字写呢。写得不太好,但很认真地在写,齐 耳的短发在一动一动地抖。 又朝我的字瞄了一眼,发现我在注意她,就微笑:“写不好。”她的手习惯性 地捋发,把搭到前额的发丝顺到耳后。我回笑。她把她写的字擦了,放下板擦,到 另一块黑板那儿帮忙了。小皮鞋“咔、咔”发出脆脆的声音。 那时候我正好看了一部叫《回首又见他》的日本连续剧,我觉得她长得挺像里 面的一个女护士,一样的笑,一样的齐耳短发,一样的捋发动作,一样的皮鞋。 从那以后,高一一年,我都没见过她。 〈高二〉 就在我快要把她忘了的时候,高二分文理班,我报文,跟她一起分在了二班。 大家做自我介绍的时候,我知道了她的名字:小萍。 巧的是我跟她同组,不巧的是我跟她不同位。连前后位都不是。我在最后一排, 她在中排偏前。我俩之间隔着三四排,仿佛千山万水。 上课时我史无前例地一直朝前方看,老师还夸我听课认真,其实我的目光一直 凝固在小萍身上。 班里出黑板报按组轮流,轮到我所在的组时任务自然落在我和她身上。以前我 视黑板报为苦役,现在觉得是享受。我还觉得黑板变小了。 每当出黑板报时我就感到一切都不存在了,天地间只有三样:她,我,和黑板。 机会不少,但我从未跟她多说话。我是个含蓄的人。此时无声胜有声。 然而班里另外两个她的追随者就不那么含蓄了。追随者之一──后卫──曾多 次私下里倾诉对她的渴望;另一位──三皮──口头上不说,但暗地里写了很多诗 歌──情诗。 两位都是我的好友,而且三皮的位置很好,正好在小萍后面。 我对三皮说我视力有点下降,在最后面有点力不从心,你视力挺好,咱俩换换 位怎么样? 我故意做出一点也不知道三皮暗恋小萍而且自己也拿小萍当一般同学的样子。 三皮显然不愿让人如道他的心事,而不与我换位似乎就能表明,因此跟我换了 位。 换位后我颇感兴奋,自以为人鬼不知。哪知刚换过来没几分钟,小萍的同桌就 扭头对我说:“我知道你为什么换位……”小萍用一个隐蔽的动作扯住了她。 我有点目瞪口呆。 我们学校以升学率高著称。换言之,以作业多和考试频繁著称。这致使同学们 大都有早自习的后十分钟睡觉的习惯。我换位后的第二天早自习也不例外。正当我 也想合上书的时候,小萍回过头来。 这是我第一次有意识地近距离地看小萍的脸。小萍不算白,甚至有些黑,脸面 也因有些青春痘而不太平滑,但她的一双乌溜溜的圆眼睛非常可爱,让人忽略了其 他。 我跟她谈了十多分钟,谈的什么忘了,只是觉得挺投机。 我以为班里其他人都睡了,殊不知我后面的后卫一直盯着我。尽收眼底。而后 大肆宣扬。起了些微的风言风语。 我不在乎。本来没什么嘛。 我和小萍从那以后就经常聊,大都在中午,同学们都回宿舍午休时。 记得有一次她问我你原来知道我吗?我说知道,把高一时的事说了。她说我初 中就知道你,我也在本校上的初中,我在三班,你在二班。我说这我还真不知道。 她又说高一会考时咱俩一个考场,你答题特快,答完了就交,弄得我挺紧张。我不 知是她看我做完了而她还没做完紧张还是她担心我考不好紧张。我希望是后者。 她还向我借书,连环画、小说什么的,我也回借她的书看。我向她借安顿的 《回家》时她说帮我在扉页上写上书名行么?用毛笔?我答应。回家之后我苦练 “回”、“家”二字。 借这本书并非我的专利,其他同学也借着看。看到扉页上的毛笔字,有的问我: “是你写的?”我说是,然后带一点自豪的心情迎接同学诧异的眼光。 我不光爱写毛笔字,也爱写些文章什么的。自认为写的不错,但都不能拿出手 去发表,似乎不够纯洁。偶尔也能诌出几篇人模狗样的,我也会破费寄出。但收效 甚微,属广种薄收。 近朱者赤,近墨者未必黑。小萍近了我喜欢投稿的赤,却没有“不纯洁”的黑。 文如其人。 某天,她对我说:“我发了。”“发财?”“发表。我的一篇《相濡以沫》在 《××周报》上登出来了。”“恭喜。”我为她高兴也为自己难过:自己投稿,石 沉大海,人家一投即中。“拜读一下?”我伸手。 《相濡以沫》是写小萍的外公外婆互相照顾共度晚年的故事。很温馨。 “能让我抄一份留个纪念吗?”我请求。 她摇摇头,却拿出一张纸送给我。 我一看,是一份复印件。 “怎么好意思。应该我自己去复印的。”我谦让一下。 “我同位想要一份,我帮她复印的。先给你,我再复印给她。”她轻松地说。 她的同位正好来了:“呀,小萍!发表了!请客!……对了,这么好的文章, 帮我复印一份吧?” 小萍有点紧张,回头看看我。我已经装睡着了,趴在桌上。 “……我宣布这次运动会咱们班宣传小组成员:周振国,张小萍,齐会静。由 周振国负责。……”老板──班主任──在做思想动员时向来慷慨激昂。周振国就 是我,字写得不错,文笔还算敏捷;张小萍就是小萍,一手好文章,加上最近刚发 了一篇,士气正旺;齐会静,高一时即为其班中撰稿主力,才女。 我们班是文科班,女生较多,男生亦有不少文质彬彬,开运动会能拿的分很有 限,要拿奖状只好从“文”处下手。“宣传鼓动奖”是为目标。因此老板搬出最佳 阵容,誓夺此奖。 运动会是我们学校为数不多的大型活动之一。气势恢宏,蔚为壮观。上千人以 班为单位团聚跑道之外一周,瞪着眼看操场内和跑道上的蹿上跳下与跑来跑去,另 外辅以欢呼和掌声。如有本班选手竞赛,则更加亢奋:若拿到了名次,说不得要闹 翻天;失败了也会热烈欢迎,比北京球迷文明多了。主席台上坐着的领导们呷着茶 水登高临远也看得意致盎然。 领导们身侧的大喇叭高奏《运动员进行曲》,喇叭后的解说时而汇报一下比赛 战绩时而朗诵各班文稿。 宣传小组的任务就是撰写文稿。把镜头稍稍往我所在的班聚焦一下……好。能 清楚地看到我们班同学在大嗓门女生的引导下齐声呐喊,在他们身后一张桌子旁坐 着三个不呐喊但仍十分繁忙的工作者,即宣传小组成员。 我们仨马不停蹄忙得脸都白了,额头直冒汗。“这个字怎么写来着?”才女齐 会静把一个较常见的字给忘了,她直用食指扣脑壳。 我抄完稿子的最后一个字,让后勤送上去,然后帮齐会静想字。 小萍戴着耳机一边听音乐一边看稿,也有点看不下去了,变成只听音乐不看稿, 只盯着稿出神。 “是这么写。对。可想起来了。”我如释重负地长吁。扭头看见后勤同学回来 了,“送了几篇了?”“今天的够了。”“读了几篇?”得“宣传鼓动奖”须使被 朗读的稿子占一定比例。“半数多点。”“谢谢。辛苦了。”我放了心。后勤离开。 我对仍奋笔疾书的才女说:“攒点劲明天写,今天到此为止。”才女立刻搁笔, 搬着凳子去跟女生们一起聊天看比赛去了。 桌旁只有我和小萍两人。 “休息了。”我不知怎么搞的,竟伸手从小萍耳上拿下一只耳机。小萍看我。 “休息了。一起听听歌行吗?”我解释。 “你喜欢听张信哲的歌?”我惊讶。 “嗯。”看来她真喜欢听张的歌,表肯定时头点得特重,头发震得丝丝地发飘, 耳机差点儿掉下来。 “声音那么细,有什么好听的?一男人唱得这么尖。” 小萍笑,从兜里掏出一盘《梦想》:“你仔细听听,很不错。你也会喜欢。” “这盘我有。” 她顿了顿,把随身听关掉取出磁带:“再听听这盘《直觉》?” “我也有。” “我就这两盘。”她有点疑惑,“你还有张信哲什么?” “《挚爱》、《到处留情》、《心事》、《宽容》,还有新出的《回来》。” “你也喜欢听他的歌!”小萍惊喜地下结论,“把你刚才说的借给我听!”一 提起张信哲,小萍眼睛就一闪一闪的盯着我,好像我就是张信哲。 “只要你喜欢,我都借你听。”我认真地说,也回盯着她的眼睛。 她躲开视线:“听歌。” 啪── 张先生充满磁性的嗓音在我俩耳边响起。同时响起。并且只在我俩耳边响起。 能独自跟小萍分享音乐,我很高兴。耳机的线不长,却很有力,我和小萍之间 的距离被它又拉近了。 “挑够了没?”店主已不耐烦了。 “马上,马上……”有小萍在身边时间总是过得很快。 “这盘吧。”小萍拿起我们拿起放下无数次的某一盘拍板。 《张信哲金曲精选》。大盒装。比较气派。盗版。 “谁先听?”“毋庸置疑嘛。我可是这磁带的合法所有者。”好容易用一次 “合法所有者”这名词,小萍显得很得意。于是我苦口婆心的跟她解释盗版质量有 多差劲儿以及被盗版骗了的人有多惨。被吓得花容失色的小萍终于允许我帮她把把 关。 这张精选辑里的歌我几乎都听过了。醉翁之意不在酒。 自从我搬到小萍后面,我的灵感比原来还多。曾写过一组四首《两人世界》的 诗,想把它们抄送给小萍,但诗的内容有点太明显,挤掉了我的勇气。最近又写了 一首《萍水相逢》,比较含蓄,恰好那种大磁带盒的后壳能卸下来,适合藏匿,我 就打算把诗藏在里面。 当晚我一边听歌一边抄诗。诗全文如下: 萍水相逢 扎根在水中 你是萍 保持一份轻灵 你不像水草 水流过 她点头哈腰 水走了 她矜持依旧 只是逢场作戏罢了 水的泪融在水里 苦笑漾成波纹 只有你 理解水的心 愿意跟随他 生死与共 四处跋涉的途中 他活 你也葱茏 他干涸 你也不独生 如此 相许永恒 这是一种 多么坚韧的情感 萍水相逢 怎能解释成偶然 诗末我还补注:“你也叫萍,与此诗有缘。现抄录奉送。并请指教。周振国上。 (日期)” 磁带还给她。运动会结束了。我等待她的反应。 许是太隐蔽了些,她似乎没看到。时至今日(我写这篇文章时)我也不知道那 磁带盒的后壳是否再次被人卸开过。 就这么等待,高二在等待中逝去。 〈高三〉 一进入高三,整个世界倏地都变了。四处弥漫着硝烟,教室后面的倒计时牌啪 啪地变。 作风比较松散的我还真不太适应。 更不适应的事发生了。班里闲得没事干又进行了一次大调位,千山万水再次搬 到我面前。小萍前后都成了女生,我也不好再换位了。同时我与小萍之间的空气也 愈加厚重,她有意无意地像在躲我。 “张信哲今年又要出新专辑《信仰》。”我总算逮着个跟小萍说话的机会。 小萍仍然标志性的微笑:“都高三了,你还……”低头,“算了吧。”有几缕 青丝总是不老实地往下耷,但这次小萍没有管它们。 高三也接近了尾声,班里硝烟呛得人慌。这个星期日放假一天,让同学们回家 打点行装,好好调整,很快就要打最后一仗了。 我是通校生,星期天我又去了学校。 坐在小萍的座位上发了一会儿呆,我翻开小萍的笔记本。 发现不光是笔记,还有一些日记,我有点儿慌,但很快镇静下来。 从字里行间看得出,小萍真拼了。每天她都在本子上给自己订计划和鼓气。我 还看到了“把感情放在心里……一定要上大本……争取上××大学……”等字样。 在赞叹她的目标的同时我也想知道这“感情”的涵义。跟谁?……是……?我 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她能放下感情──现在想想,这算“感情”吗?──我能不能放下? 〈最后〉 我没放下。甚至在高考时我还想着“小萍考得怎么样”之类的。情形类似于刘 德华为爱立信拍的广告词:“事业(学业)一定争取,对你从未放弃。” 拨打热线电话得知,扛着感情上阵的我考了个说得过去的分数。当晚即做一梦, 梦见了小萍,她说她的分数跟我差不多。当然还有一些其它的事情。 醒来后挺替小萍高兴──尽管是梦。 还真是梦。第二天去学校领成绩单,我才知道放下感情上阵的她考的分数离我 的梦有不小的差距。她看上去心灰意冷,微笑中带苦涩。 我骑车从学校回家时看见她在公车站等10路。那是我们最后一面。无言的一面。 她穿着浅绿的衣服,仍是那双小皮鞋,仍是习惯性的捋发,顾盼中乌溜溜的眼珠仍 很灵活的转动。正如我第一次看见她一样。 事如春梦了无痕。这三年──怎么说呢──真像一场梦。 借用几个旧句作结尾: “……没有结束/正如没有开始/惊醒后/无所从适/襟前/残留淡淡的别离……” 2000.08.30. 启笔,2000.09.05. 完成。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