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姬 作者:十四弦 她悲哀疯狂的眼摄住了我,我突然失去了气力。 她幻作我,我幻作她。 故事开始的时候,我和月儿在空荡荡的大学校园里散着步。月儿是我的好朋 友,一个小小的、玲珑剔透的女孩。由于是长假未尽的傍晚,那条小路只有我、 月儿、未下山的夕阳和已出现的圆月。 “谢谢你陪我,你都没回成家。”月儿一脸歉然。 这次放假,由于月儿与男友吵架,不肯回家。我自然也留下,怕她一个人会 出事。 “傻瓜。”我敲了下她的头,“那下次就别跟他发脾气了,省得连累我。” 她吐了吐舌头:“放心,他答应再不跟我吵了。” 正想嘲笑一下她的几番出尔反尔,我突然发现身后小路边多了一条人影。我 回头看了一下,却看到那人直视我的眼,似笑非笑。她是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妇 人,直直的目光表露她心志的残缺,她手中拿着一个长形物体,走路有些歪斜。 我有种不详的预感,拉着月儿快步向前:“走,我快饿死了,我们去吃点东 西。” 月儿笑着看我一眼,便随着我小跑起来。 身后凌乱的脚步声仍在趋近,寒意沿着我的背脊上升,我不禁握紧了月儿的 手。月儿这才觉得有些不对劲,她回头,忽而尖叫起来。 原来那疯妇已距我们一步之遥,她的手高举着,那长形的物体竟是一把弯形 的镰刀!刀刃的光一晃,已落在我和月儿之间。 我们的手只得分开了。这怪异的情景令我几乎怀疑是在梦中,可那镰刀不曾 迟疑,砍过来,逼向我的脖颈。当利器以极快的速度迎上你的身体,你只及领悟, 原来,人的身体是世上最脆弱而不堪一击的,而刀刃真是有着寒气的。 猛然,一个迅速而巨大的推力袭向我的胸前,身体又无可抗拒地摔向地面。 而我,只是下意识的摸向自己的脖颈,它幸而还是完整的。回过神,看到推开我 的一双手来自月儿,她瘦弱的身体因那一推已丧失了自保的能力。惊惧的眼避开 那呼唤着血的凶器,只望着我,哭喊着:“快走!” 镰刀砍空之后,疯妇被激怒了,四处乱砍。她的眼睛失去焦点时,我看到了 生的希望,异常快速的爬起,像已亮起灯火的远处男生宿舍跑去,一面唤着还呆 立着的月儿。看到月儿了然快速跑近,我想,噩梦该结束了。 “啊!”一声噎在喉间的呼救,沉沉的倒地的声音。放肆乱溅的温热液体, 低头看手臂时,珠状的红色浓滞缓慢地划出条条直线。 我无法移步了,侧后方卧着我方才握着她手的女孩,只有散开的乌黑的发和 难以置信的大量的血。她那娇小的身体怎会流淌出如此多的血液?! 我站着,感到一切太荒谬了,生与死,真与伪,如同时出现天际的日与月, 什么才是我该相信的?她静静躺着,身体绽开殷红的妖娆的花。飞掷过来的镰刀 深埋在她的腰部,兀自立着。 撕开身体的痛,月儿的身躯在前一刻体会过,无能的我在这一刻承受着,她 死了。我看到自己颤动的手坚定地交握在刀把上,拔,未冷的血飙射到我的脸, 我的身。月儿,你和我一起,我不会惧怕了。 悲与努重生了我时,执战斧的死士却没有了敌人。几步处是疯妇的尸体。执 刀走近,她确已死了,灰冷的脸,神情却安详。 我彻底垮了,坐倒在地。这一切,怎么了?我奔跑时身后发生的事,也许, 我永不会知晓。浓重的血腥味,两具尸体。杀意与怨毒仍浓滞在空气中不散,明 明在告诉我,一切还未结束。 月儿置自己于险地,只为推开我,那一声决意以身救我的“快走”,压在我 心上,注定成为我一辈子还不了的债。我,无耻贪生,竟在那一刻拔腿就跑,任 身后的月儿直面凶器的威胁。再多的泪也冲不净我灵魂的晦暗。 跪在月儿面前,泪滴入血,不见踪影。我想把她扶起再看她一眼,忽然眼前 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蓝天绿地,一大片合欢树,树梢的花映得天际微醉,落下的合欢花铺在树下, 粉红的毯。 一个少女的容颜,娇艳如此花,长发及腰,花纹古朴的粗织衣裙衬得肌肤如 水,明澈的杏眼望向前方,掩不住欣喜。远方一个英挺男子的背影,那是少女意 中的人。 如图画般的幻影消失了,我的头好痛。 迷朦中,感觉身体被笼罩在一种特别的气息中,熟悉的令人心安的味道。一 双有力的手臂把我打横抱起。眼睛无力看得清晰,只听见前方有一个老妇的声音: “先把她抱回医务室吧!” 清醒时,我睡在学校医务室雪白的床上,洁净的床单因我的到来染上了斑斑 血迹。窗外黑夜沉沉,而在这个小房间,白色灯光映着白墙,分外明亮。 老人走近了,花白的发剪得很短,眼镜下一双睿智的眼睛,她笑着:“醒了?” 我知道她不是一个平常的人,在她周围有一种无形的光,我见到了,无由地, 我觉得,我能信任她。 老妇扶着我坐起:“你是本校的学生吧,别怕,过去了。我是校医,不过早 退休了。大家都叫我药婆。” 我感激地点了点头:“我是大三的,叫佟豫。谢谢……”想到那情景,指端 震颤、冰冷,“有人想杀我。” 药婆轻拍我的肩,示意我慢慢说出一切。 每一幕缓缓地再现,凶手疯狂的眼,月儿的血,可疑的死亡。每一句从我唇 间吐出,像一针针刺入我的神经。心跳地像要窒息,汗从额头滴下。药婆忙扶我 躺下,让我不要再想,镇定一下。 躺着,感觉四肢死了一般,眼光流转着,直至看见门旁站着的人。他看来与 我同龄,很高,偏黑肤色,端整漂亮,眼神锐利而冰冷。身边的桌上是白色的脸 盆,隐隐冒着热气。 “阿诀,给小佟擦一下脸吧,我去给她拿些药。”药婆说着,走了出去。 我注意到他的眉不悦地皱了一下,还是端着盆走了过来。他的冷漠与不情愿 让我觉得尴尬,但我忍不住要注视着他,奇怪地感到一丝畏惧。 他粗大的手摆弄着一方小小的手巾,蹲在我面前。我闭上眼,他粗略的抹了 一下,把手巾放回了水里。 睁开眼,随着他的视线,停留在我的手上。那是怎样一双手!惨白可怖,月 儿的血凝成暗红,衬得它们更像一双死物。他拉过我的右手,定是被它的冰冷惊 住了,飞快地抬了一下眼,匆忙一瞥,我的脸必是如手般惨白而无人色。湿热的 毛巾裹住我的手,仿佛想融化它的沁冷。他低着头,仔细地擦着我手上的血迹, 轻柔地,迷惑了我。 药婆回来了,他迅速地端着水走开,转身得绝诀和冷漠,离开了屋子。 喂我吃了药,慈祥的老人坐在床边叮嘱我安心地睡一觉。突然,我想起月儿 仍躺在寒冷的暗夜中,急切地问:“月儿……,我朋友还在那儿吗?” “放心,我已经让我孙子去处理了,她会被好好对待的。”药婆的承诺让我 安心。 于是,渐渐我倦了,沉沉的闭上了眼。 那少女又笑了,没有了娇羞的小女儿情状,而是幸福满足的笑。她变了好多, 灵动的眼凝住了默默温情,俏丽的红晕如合欢盛开。长成了,有模有样的女子。 跪在合欢花毯上,任发肆意披下,情人的手眷恋在她的发际,手指沿着发滑 下,耐心而拙笨地打成麻花辫儿。那双手,温存的记忆。岁月荏苒,容颜逝去, 只有那一瞬的柔情成为心中深锁的甜蜜。 “奶奶!”一声划破寂静的喊声把我拉回了现实,即使仍有些恍惚。那幻境 意味着什么?仅是梦吗? 一个男生冒冒失失地闯进来,看到病床上躺着人,忙降低了声响,蹑手蹑脚 走近。 是他?我惊呆了,身形、肤色、五官,该是那个冷冷的男生“阿诀”。但他 此刻很坦率地看着我,眼中有询问与关切,又不应是他。 果然,阿诀随后走了进来。 药婆见我醒了,向我介绍:“这两个都是我的孙子,孪生子,钟诀、钟择。 安静的是哥哥,活泼的是弟弟。小择,这是你学妹,佟豫。” 钟择笑得很灿烂,“Hi!”我也微笑示意。果然是不同的,他整个人都比他 哥哥柔和、好动、坦诚……总之,好了太多。 这时,我的精神还残留着疲惫,身体却也恢复了。四人各自坐下,讨论我遇 到的变故。 钟择歉然地说:“对不起,我们没有更好的办法,你朋友暂时被掩埋在学校 纪念碑后面,我想不会有人去打扰她。” 我怅然道谢:“她会安息吧!” 一声冷哼,钟诀的声音没有任何温度:“对死者的关切只是活着的人的自我 安慰罢了。” 他的话触动了我未愈的伤。为什么要这样?我何尝愿意以她的死换我的生? 泪不经意的滑下,我看着他,寻不见他的视线。 药婆责怪地瞪了钟诀一眼:“这件事确实很特殊。小佟,听着,你要有准备, 你面对的是一个有奇异能力的人,或者,根本不是人。” 我不太懂,看着药婆严肃的神情,而连一向嬉笑的钟择也面有忧色,我才相 信,事情很严重。 “攻击你的疯妇是学校负责除草的校工,她神志很正常至少直到死前。”药 婆看了我一眼,继续到,“她在三天前突发脑溢血死了,尸体一直停在她学校附 近的家中。” 也许是因为一连串的事让我有些麻木,不太惊奇,却有一种兴味:“真的有 鬼吗?” 钟择皱眉想了想:“应该有吧。我们家世代有通灵的能力,只不过越来越弱 了。我和哥哥只是有一种比常人敏锐的直觉。奶奶就曾见过爷爷和另一度空间的 生命交流。” 药婆点了点头:“但我觉得这一次情况不同,应是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操纵 尸体。海地的神秘民族能驱使尸体劳动,但只是机械的简单动作,从没听说过驱 使死者杀人的。” 钟诀只是低头摆弄桌上的摆设烟缸,漫不经心。 “为什么是我们?那力量应该是有目的的吧。”我已孑然一身,没有什么好 失去,想及此,已无惧意。 “可能它的目的就是你。”药婆沉重道。 清脆的一声,玻璃烟缸砸在桌面上,钟诀的脸色微有些尴尬。 “第一次看到你,就觉得你有些不一样,好像少了什么……可能那就与你的 遭遇有关。你说月儿被杀后,' 疯妇' 也死了。可能她以为她完成了任务,也就 是说,她以为已杀了你。尸体应该无法辨别谁是她的目标。”药婆解开了我的疑 问。 只是,果然…… “那么说,月儿替我死了?”我间接杀了这样一个纯美的女孩,那即使恶鬼 将我锁了去,也不应怨恨吧。 身边的钟择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臂,面有忧色:“她不会怪你的,她明白不是 你的错。” 他手心的温度令我回了神,点头回应他的关切。原谅自己不是那么容易的。 冷静地问:“没能杀我,它会再来吧?” 药婆没有否认,沉思片刻:“这样,你跟阿诀、小择回我们的家,那里有钟 家灵力的来源,邪物是无法靠近的。我联络一下他们的爷爷,明天他应该能赶回 来。” 钟择应道:“这样比较保险,我们会保护好小佟的。” 钟诀却站了出来:“奶奶,我还有事,先走了。” 他很快转身走出屋子,宽阔的背影没有丝毫的迟疑,他果然是一个十分冷血 的人。而钟择拉着我的手,走向我们的避难所。 出了校门,想已是九点左右,天黑得纯粹,月白得惨淡。一样的静,影子瘦 削得可怜。我紧紧握着钟择的手,即使已汗湿。我要生命的证据。 在我的依赖下,他变静了,体贴地使人融化。把我护在内侧,他的影子护住 了我的,连成一体。他低头与我说话,呼吸在颈间轻绕,我不知他说了些什么, 他也不知。 路很长,远离学校,心思渐也习惯遗忘那些事,一半是不愿想,一般是有钟 择细心的避开那个话题。 走不尽的暗夜里,我见到幻境展开。 女子惊恐地躲在爱人怀中,四周的火光映得午夜的天通红,男子的手臂紧紧 护在她身前。掌着火把的人群愤怒地涌动着,压抑了的狂暴仿佛随时便会迸发。 一个鹤发老人走出了人群,矮小的身材中藏着无比的威仪,他的出现使人群 瞬间平静下来。老人低沉的声音冰冷无情:“瑟儿,你应该知道本族女子是不能 与外族人通婚的,违者死路一条。” 瑟儿看着爱人的脸,坚定的男子目光并未有丝毫闪烁,只是宠溺地看着她。 男子突然把瑟儿拉倒身后:“族长,是我逼你的,瑟儿没有错。你们怎么处置我 都可以,哪怕千刀万剐。饶恕瑟儿吧,她是你们的族人,你们的女儿,妹妹,朋 友,她是被迫的!” 人群微微骚动起来,几名妇女悄悄抹去了眼泪,年轻的族人也微露不忍。老 人锐利的目光一扫,摇摆平息了:“此例一开,规矩不再。诱奸者与通奸者都是 死罪,没有转还!” 瑟儿凝视着爱人宽厚的背,如一道不倒的墙,无论人间地狱,保护她,深爱 她。只一个月的爱,是族人终其一生也不会得到,甚至无法明了的吧!无可挂牵 了,一起,一起走向永恒吧! 她轻轻拉了拉爱人的一角,对她微微笑着,点了点头。 他明白了,拥她入怀:“我们一起走吧,不用怕。” “小佟?”钟择拉了拉我的手,我的失魂令他不安。 该不该告诉他困扰我的不是生命的威胁,而是越来越真实的幻境?我决定沉 默,我想,答案应该不远了。 终于到了药婆的家,一家深处小巷,十分难寻的屋子。最常见的木门,因古 老而斑驳。屋中却很大,有院,四间房间,井然有序。 钟择在介绍着房间格局,我没有在意,因为这儿确实有一种奇异的气氛,凛 然正气,肃穆庄严。那有恶意的力量该已无法靠近。在这里,渺小的人类不免惶 恐压抑。 也许,每个人都是有罪的。 坐在正屋中,不想说话,很累,沉沉的累。不想睡,只是想呆坐着,不看, 不想。害怕思考,我什么也不想知道。 钟择在喊我的名字,我看着他,不想回答。 我是个别扭的女生,爱惜自己的触角,对情感、言语、表情甚至心情都很吝 啬。所以,我只有月儿,善解人意的人令我舒服。 钟择就像月儿,水一般渗入我突兀的性格。但看他时却不愉快,想起长着相 同脸庞的钟诀,和我一样吝啬给与的人。看到他像看到厌恶的自己,既不屑又抛 不开自恋。 思绪飞远时,钟择的手把我拉了回来。 “怎么了,还在想那件事吗?”他轻拍我的肩,唤我回神。 “没有。”我说的是实话,“想也没有用,不是吗?” 他眼中又闪出调皮的神采:“就当作一次幻境探险吧,我就是保护公主的骑 士。” 笑了,为他想让我笑的努力。不是没注意到他玩笑背后的深意,也为此有些 眩晕,只是我想时间不对。 药婆很快赶了回来,告诉我们钟爷爷会在今晚和我们会合。本以为钟诀会随 后出现,却得知他走开后就没再联络。脑中“嗡”一声轰响,瞬间的空白,比思 想更快地,我夺门而出:“药婆,我出去一下,马上回来。” 奔跑在狭长的暗巷,我才确认心中不祥的预感,他有危险。阿诀,无论他是 谁,他讨厌我也罢,不能再有人因我而死!血和冰冷的尸体,不要! 由我而起的灾难,自当由我来承受,别加深我的罪。奔跑,身体自觉地在寻 找出路,它随它深处的记忆,牵引我。心肺的不适阵阵涌上来,压迫着呼吸。 眼眶湿了,什么都不清晰,墨似的漆黑中突现一片红,流血的景象预言撞破 了我对自己的欺骗。我不恨他,阿诀,我不可救药地爱上了他!从他擦着我的手 指,从他把我从血地里抱起,甚至,更久远。 爱坦然于眼前时,我得到了力量。脚步停驻时,已是一片陌生的空旷废地。 宽广的平地,半枯的树,久不见的月亮恍若隔世,异常明亮。 什么东西割开风的声音,重重地着力。看到了,浅绿的轻盈背影,几乎完全 被长发遮掩,手中长长的树枝扬起落下,置人于死地的狂怒:“你离开她!你离 她远一点!” 地上无力站起的人衣衫早被打破,每一击皆见血,树枝粗糙的表皮使他血肉 模糊。他却没有半句呻吟,只定定地看着那女子。 是阿诀!我惊呼出声:“住手!” 那女子转过身来,诡异地苍白着的脸。我认得,那张脸,幻境中的她,瑟儿! 她悲哀疯狂的眼摄住我,我突然失去了气力。她幻作我,我幻作她。 族长走近相拥的爱侣,从怀中取出一把装饰着华丽雕纹的短刀,递给瑟儿: “一同死吧,死亡洗不清你们的孽,你们的尸身将被抛入幸福谷。” 男子并未在意,也未看见怀中的人恐惧的脸。 幸福谷,太过讽刺的名字,一代又一代的族人不愿提及的名字。 比死亡可怕万倍,死亡只需一时之勇,换来避免半世的苦痛。而堕入幸福谷, 是永恒的悲剧,今世,来世,永世,每一次的生命将经历一样的痛苦,没有尽头。 今生殉情的爱侣,将重复无法相聚的命运,死亡也无法解脱。 永恒才是人类真正的梦魇。 瑟儿颤抖的手接过了短刀,眼神却哀求着族长,她知道自己已屈服了。 冷酷的上帝的声音:“杀了他,我给你权力埋葬他的尸体。而你,必须一生 在祠堂为奴为仆,以儆效尤。” 瑟儿似没有生命般静立,空洞的目光掩住了摇摆的苦痛。如果只有两种选择, 今生与永恒之间,权衡是简单的。他不懂,迷惑地看着她。孩子一样迷惑的样子, 她都要记在心里。他硬得扎手的头发已长至及肩,新生的胡茬未及打理,她的手 指会记得。他如深潭的眼睛,线条坚毅的鼻梁,宽阔的肩,腰侧以下清晰的线条, 她的眼睛会记得。他有力而温柔的拥抱,胸前仿似燃烧的温度,嘴唇写下的无声 的誓言,她的身体会记得。 把他的灵魂贪婪地吸收入自己的灵魂,让自己的手杀死他的躯体。 “下一次,我们一定不会这样……”瑟儿凄绝地笑着,这是她有过的最美的 表情,她也要他记得。 短刀利得可怕,刺入身体那么轻易,生命是那般毫无重量。她看到他的生命 被抛起,轻飘飘地落下,无声。忽略他脸上依然迷惘的表情,只是最后,他像是 了然了,闭上眼时,那么安详。 但瑟儿没有见到他最后的安详,她已无法支持,晕倒在仍温的血中。 醒来后,瑟儿不再是瑟儿,麻木地生存着,埋葬了他,埋葬了她的一半。 我看着面前的瑟儿,原来她就是我失去的那一半。与爱人共亡的瑟儿成一屡 幽魂,寻觅了几十年。活着的瑟儿如一切凡人,老了,死了,转生成了我。 但现在,我有更重要的人。走向钟诀,跪在他身旁,他失血的苍白揪着我的 心,很痛。我明白了他的冷淡,他确实有理由恨我。 他抹去我的泪:“你终于记起了。” “什么时候知道的?”我想知道。 “懂事来,我就有破碎的回忆。见到你时,记起了整个故事,记起你舍弃我 而独活,所以,恨你。但无论前生如何,这一次,我仍是不可救药地爱了,不忍 看你的委屈,怕你身处险境。”他的声音如叹息,缓而沉。 他是为了我而来到这里,孤身涉险,又因为我,不忍伤害抽打他的人,只能 承受。 但我不懂,她为什么要杀人,转向一边的瑟儿:“为什么?” 她好像惊奇于我的疑问:“当然是为了你。” 我已无力气愤:“为了我,杀我最好的朋友?为了我,伤害我爱的人?” 她哀伤地摇着头:“我们已经太痛苦了,就因为一个爱字。我要救你,救今 生的我们,不让你爱上任何人,你就不会痛苦。我杀了他们,你的伤心只是短暂 的,总会忘的。” 轮到我惊讶了,她竟会那样想:“没有爱,难道不会更痛吗?” 她看着我,表示不懂。 “瑟儿,”阿诀已站了起来,倚着一棵树,我忙扶住他,他有话要说,“放 开你自己吧!你只是不能原谅自己,所以一再惩罚。要今生的佟豫继续为你的错 而受折磨,这对她是不公平的。” 瑟儿没有表情,但我知道她在听,在想。 阿诀继续说:“转生就是为了重新开始,摆脱前世的纠缠。你该给佟豫,给 你自己一个机会。何况,即使前生,你也没有错。严湛,他没有怪你。” 瑟儿一颤:“湛……,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觉得她很可怜:“你太专注于伤害别人以伤害自己。你抽打的是你最爱的 湛,不,是湛的转世,他叫钟诀。” 她完全挎下了,迈着头,发遮住她的脸。 “瑟儿,湛不知道你为何会变,会亲手杀了他,但他相信你,相信你一定有 理由。所以没有怨恨,而是希望赴今生的约。”阿诀对着瑟儿,也对着我,“小 佟,月儿也一样,为了保护你,她愿意如此选择。” 我有些茫然,我还需要时间,有一天,会放下的。 瑟儿抬起了头,灿然一笑,依稀有合欢树下的影子:“你真的是湛吗?我的 湛吗?” 我的心不由抽痛,她是如此凄美,为着湛寻觅了太久。她的爱浓烈如酒,炽 热如火,任谁也无法比拟。我由一种冲动,想大喊:“你看清楚,他不是湛,他 是钟诀,他是钟诀!” 我不忍撕碎她的梦。我有什么立场?我不曾付出,无从要求。自问自私的我 不会痴情至此,她是我,我不是她。 瑟儿掩面而泣,阿诀轻抚着她的发,看得出他有一丝不忍:“湛死去了,他 不会回来了。记得你说过的吗?' 下一次,我们一定不会这样……' 没有堕入幸 福谷,不就是幸运吗?” “湛原谅了你,所以转世的我爱上了佟豫。你们的爱会在我们之间延续。” 阿诀看着我,像树下湛看着瑟儿的温存。那一瞬,我愿与他同死,因为完美的爱 拥有一瞬已值得一生。 瑟儿退后两步,十分低落:“我还是逃不开诅咒,永恒的孤独。” 是啊,她该何去何从?无生,无死,永远的游荡吗?我真的体会到她的痛苦 与迷茫,也许本为一体的缘故:“瑟儿,留下和我们一起吧!” 瑟儿看看我,看看阿诀,摇了摇头,许久,叹道:“我也能感觉到你的情绪。 留下,对大家都不好。我答应过湛,给我们完美的来生。我一定要离开。” 我的泪不止地流下:“不要走!” 阿诀抱住我的肩:“瑟儿说的不错,她的心结解开已经很好了。她毕竟和我 们不一样,留下的话,有一天,我们死去了,她会更痛苦。” “没有办法了吗?”我的声音已是绝望。 没有人回答。 瑟儿转而安慰我:“我没关系的,错了那么久,我不能再任性了。偶尔,让 我退出,让我做些什么吧!我欠了你太多。” 我摇头:“你没有亏欠我,别怪自己。” 她后悔不止:“我杀害了你的朋友,伤了你的爱人。” 月儿,我的月儿! “那时我太软弱,死的应该是我……现在,说什么也没有意义了。月儿是个 好女孩,如果她在,她也会原谅你的。”我想我是在为自己开脱。 她微笑着说:“你也一样,要学着放开,再不要像我……我只希望,在前路 能找到战胜永恒的方法。” 我看着她,她仿佛一下子成熟了很多,把痛苦也淡开了。 她走近,拉住我的手,一样的冰冷。我们相拥在一起,和自己相拥,不需要 言语。 问她:“你准备到哪儿去?真的不能留下吗?” 她摇头:“我习惯了,看人世的变幻,也不错。佟豫,你一定要幸福,把我 没有得到的也补偿回来。无论多远,我也会感受到分享到你的幸福。” 我默然点头。 阿诀承诺:“放心吧!” 她决然的转身,我突然不想她走,拉住她绿色的衣袖。她微笑着把衣袖轻轻 抽出,点了点头。不能放手,不能放手,一个声音在我心中唤着。 她哄着我:“我会回来看你的。还有,你们有了孩子,我一定会来看他。” 阿诀紧握我的手,给我坚强的力量。 她终于走远,成一道淡绿的影,隐在夜色里,消失也般。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钟择和药婆喊着我们的名字。“小佟,佟豫,你在哪儿?” “阿诀,阿诀!” 正想迎上去,却见一道白色身影掠过。 阿诀又惊又喜:“爷爷!” 却听一声怒喝:“恶鬼,还不投降!” 白影逼向远处绿影,不多久,白影已返回。 我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再也见不到她了:“阿诀,阿诀,瑟儿她……” 他拥紧我,任我的泪濡湿他的衣裳:“她终于摆脱永恒了,她自由了。” 故事结束了,那么快,也许,什么也没有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