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草 “火草”是巩头规定的对一种草的叫法,老麻医原称这草为“未名古孑遗生物”, 但麻医的称法太文绉绉的了,没人照他的叫,他只好跟着大家叫它“火草”。 这都是老麻医后来告诉我的。 原来老麻医年轻时是研究生物学的,提出过“地球生命在总体退化”的学术观 点,因有违政治家赞同的“进化论”,便被打成政治右派,发配茫山做草药牛郎中 来了。他怀着委屈来到古峒,倒发现这里别有洞天,有多种峒外罕见的野生植物, 尤其一种形似巨大韭菜的,可能是古孑遗生物,唤起他研究的兴趣。一问这草在当 地的土名,巩头说是“火草”,是牛场害草之首,要他以后见了就拔除、烧掉,说 这草会导致牛形变态,牛性变狂,因为这草太带“火性”了!麻医好奇,专门做过 观察化验,得出这草对牛有正负两面的作用,不明白他何以对这草那么恨之入骨。 后来才了解到,这和巩头童年所受的耻辱有关。 巩头童年时确有一个会施巫法的舅舅。这舅舅,常穿红法衣佩弯牛角,在茫山 穿家过户做法事,吹起牛角号呼鬼唤神,椎牛还愿,迎傩送子,从而吃千家香饭睡 百家花床,借鬼神名义偷花窃玉,干种猪一般的淫秽勾当,据说淫力非凡。但有一 次,他淫过了头,主家的女人忽然死了,男主人冲进来要拿住淫巫,淫巫翻窗逃脱, 房外守法器的淫巫的小外甥就成了替罪羊——小巩头是第一次被舅舅叫出来帮忙 “守法器”,他老实遵嘱守法器,全然不知舅舅在里房如何施法,及至有所知觉时 自己已被人抓起,当成小淫巫被脱光衣服吊树上,头上顶着一堆草——就是他后来 称的“火草”——示众。原来这草是巫师舅舅的“法器”之一,可以助其淫力的。 小巩头那回虽然没被吊死,但奇耻大辱永记心头,从此恨透了这舅舅,也恨透了 “火草”。毛主席的新社会提倡破除迷信,抗美援朝回来的他就成了破除舅舅巫术 迷信的急先锋;做了牛场长后他又成了拔除火草的总司令,已在全场推动过几轮拔 “火草”运动,并把火八牯这类牛长脊鬃现象都归结为“火草”所致。 我问老麻医这草是否真有这样的力量,麻医说: “由普通水牛变异成火八牯这样的牛,应当是多方面的因素联合起作用,不能 只归结于一种草的。只说草,带有他说的‘火性’的,我看这一带就还有好多种, 像益肾子、回阳草都是。不过这种草确实很强的补阳作用,常吃这草的牛抗寒抗病 能力大有增强……” 忽然听到了巩头一声咳,老麻医马上打住。 从此就拔,一见就拔,拔掉这尤物,这怪物,这害牛害人之物!——站在巩头 的角度,也确实不得不拔呀。这火草,春末是它的开花期,一片雪似的白,其实很 美呀;如果麻医的考证属实,它还是更新世传下来的古孑遗生物的话,那它的历史 真久啊。但它虽然熬过了亿万年冰川期,也没有把根进化成脚,仍不会跑,人手到 时它才如梦初醒,发出一声叹息,那是根断或掉土的声音。领导规定:要连根拔, 不要留一点根须,免得它又发。这是怎样的一种草啊? 茫山多怪草:跳舞草,又称风流草,在阳光下无风时叶子也不断地舞动;盐草, 捋一把放锅里熬,熬干后锅底一层盐,可以用来炒菜吃;醉人草,瞌睡草,叫鸡公 草……而据说最奇的是这种“火草”,因为它可以在半夜三更发出火光,因为它阳 火太甚了。不过老麻医说这是巩头骨子里信了巫师舅舅的说法,是靠不住的。 既然靠不住,火八牯爱吃吃去。我拔得手疼,不拔了。 ﹡﹡﹡﹡﹡﹡﹡﹡ 有一个场面讲起来很残酷:领导安排我跟着老麻医,给小公牛去势。去势,巩 头称为“去火势”,就是阉割…… 当天夜里,我忽然感到我的下身疼痛,隐隐的痛,摸摸两个蛋子,好好的还在, 手指轻轻一抡,在囊兜里滑滑地滚动,可是立刻牵扯得不适。一入恍惚的半睡眠态, 就感到下边空了。刀,鲜血,小牛的惨叫。它们被蒙着眼,四腿绑拢后身体卷成个 球,任由我们动刀……巩头在一旁监督,董大股兴冲冲地插上一手,厉哥手持牛电 棍在一旁瞪着一双有伤缺的大小眼,老麻医手发抖…… 韵枝来了,来到我身边,要吻我。啊,你,真来了?吻,吻,渴慕了多少年啊。 我性早熟,十三岁大病一场,之后为恢复身体,父母猛给我补营养,父亲的铁锤努 力的给我挣来营养,结果把我催得发育加速,那时就渴慕得不行了,之后读中学, 望着韵枝同学你的背影,不知多少次浮想联翩……可是你现在自己上来了,对我微 笑,波光一闪,如同我印在脑膜上的你旧日的笑影,如今光闪闪地在眼前了;模糊 的发光体,雾中的月亮,柔软轻盈温暖的一团,飘近,靠近,我也向她靠近……啊, 你为什么掩面退开?我为什么自惭退缩?让我逃,逃,我不行了,我下边已经空了, 是空的,那个肉皮袋里是空的。天地父母赋给我的两个蛋,生命的蛋,传生命的蛋, 空的…… 我大放悲声,在哭泣中醒来。董大股他们以奇异的眼光看我。安全火把一双双 眼睛照得诡异。 这回是他们说我病了,只怕有精神病。巩头甚至动了把我劝退回家去的心思。 我本不是很看重这份工作,但想起是父亲好不容易谋来的,加上韵枝喜欢看我描写 牛场生活的信,嘱我继续体验继续给她写,我就更不能轻易离开了。于是我反复告 诫自己:我的病是假的,假的,我要挺住! 牛院那边有小牛带颤音的叫。 我虽然知道自己身体的毛病是假的,惆怅之思却难抑,睡不着,睡不着,就是 睡不着。韵枝,韵枝,韵枝……床板吱吱嘎嘎响。其它人的床板也吱吱嘎嘎响。夜 真长啊!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