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夜 这一夜,我倒愿意在牛栏上过。入夜后打虎队员们吵吵嚷嚷,他们要睡进那幢 长年锁着的绿瓦屋去,其中一人像喝醉了酒一样冲巩头嚷:“老巩,还认得我吗? 当年也是在这里闹过革命的,这座绿瓦屋里当年住百多个知青阿妹,我的初恋对象 就住一楼三间,今晚我想进去重温旧梦!”但他的目的没有达到,不知是锁头锈死 了还是巩头有意不打开,他们的吵闹声就更大了,直到打虎办主任听到,一声断喝 才止。我在牛栏顶上铺开席子,倒感到舒适安静。牛栏顶还有去冬古峒公社支援给 牛场的稻草,开春后牛不必用它来御寒和做食料了,此刻正好做我的席下软垫。此 外我还头枕一叠宝物,是韵枝寄来的一包新书,巩头刚从山下邮局捎来的,我枕着 足可以做一个好梦了。 但是我睡不着。这是火八牯在这世上的最后一夜。夜,一如既往地来,不知是 夜罩过来,还是我寄身的这个大地在驶进夜的深处去,总之我有一种飘浮的感觉。 在恍然之间,我忘了身在何处,似乎还是在小时候,摇摇晃晃做牛背将军;似乎又 大了,在打铁的炉边拉风箱;又好像是中学毕业离校时,细雨中忽冲出韵枝的身影, 抓住我的挑箱索子要我给她写信;晚自习电灯下她对我的眼波的一闪;与她一起走 向远山远水的梦幻场景。但忽然一晃,分明记起自己是在茫山古峒里,却一身骨节 在纷纷生锈,低头一看,自己是那辆前后路断、陷在路中的老汽车,生锈的感觉是 浑身刺痒,却想自己发动起来,车轮磨出沙沙声。再一震,我才真的醒了,知道刺 痒无非是蚊虫在咬人,沙沙声就是身下火八牯在反刍草料。于是我记起这是火牛儿 的最后一夜了,同伴厉哥的磨牙声也让我记起。厉哥偶尔冒一句呓语:“还开得动!” 是还开得动他的那辆汽车吗?又一句:“你也有今天!”我听着,在昏黑中睁大眼 睛,想:这真是牛儿的最后一夜了吗?身为牛类真是不幸,吃的无非是地上的野草, 却鼻上一条缰,受人的牵掣驱遣,还喊杀就杀,我放跑它吧,放跑它算了!这样一 想,就有爬下牛栏放牛的冲动,但身子真一坐起,自己就又一震,才明白自己刚才 还没有真正清醒,不明白现实形势——我怎么可以放跑它?它有野性到底不是野牛, 独自在山野生活也并非它的本性,何况现在在野外也难觅生存空间了;至于我自己, 正被一根无形的缰绳牵着……这样想着,心中有些凄伤,就爬下牛栏,下地来走。 牛栏里漆黑,就走出牛院去。打开大院门,却扑进来一股浓烈的酒香,让我的鼻翼 兴奋自动,心里却犯迷糊:谁?怎么回事? 原来是老麻医,双手端一个木盆要进牛栏,盆里是酒,却又鬼鬼祟祟不敢进, 在门口徘徊好久了。我明白他的意思,就伸手帮他托住酒盆,引他往火八牯的栏边 走。他年纪大了,眼睛夜里看不清,嘴咬着个用坏了的小手电照路,像叼着个快熄 了的卷烟头,映得熟悉的牛栏过道反成了陌生隧道。我轻轻打开栏门的最下一根横 木,老麻医把酒推进去。但这时手电全没电了,一片漆黑,我们看不见火八牯起身 喝酒的模样——但似乎它没有马上喝,只是“唏唏”地向内吸气,在闻酒香。忽然 我们听到牛栏顶上响起了鼻音囔囔的山歌声和磨牙声:“太阳哎太阳哎嗨嗨太阳, 格格,太阳的光芒,格,照的头儿昂……”唱过两段后忽然又有饮泣的声音,然后 安静。老麻医叹息一声,说:“我们出去走走吧。” 我们在牛院外沿着院墙走,天上斜挂着一钩月亮。扫一眼宽宽的操场,夜的操 场像一张印满黑花纹的灰布毯,没有白天空荡。中间的场部像一个方黑盒,显得古 怪。人院木屋和废弃的旧厂房向夜空戳出一个个破檐角,像巨大的倒挂着的蝙蝠影 子。我和老麻医都感到了冷,就在操场边火八牯的敞草棚里抽出一截木头,烧起一 堆火来,两人对火站立,互看着对方的脸不说话。脚下的火堆把焰光一波一波往上 泼,把他的下巴照得特别亮。他的一脸麻子是幼时患天花患出的,此刻像月亮上的 环形山影,下巴却光洁平整,几根白胡子更亮得像电灯泡里的钨丝。“这样的歌他 醒着时不唱了,梦里还唱!”他终于说话了,为厉哥发感叹,之后说起了牛场往事, 说起他为何要给将死的火八牯送一盆酒来。是他给出生时即遭难产的它接生的,那 时它是牛场出现的第八只有脊鬃的公牛犊,模样怪而丑,却特别健康,披体长毛让 他联想起古生物学界描述过的几十万年前的“王氏水牛”[ 注] ,心想远古才有的 强健牛种莫非在茫山古峒还有孑遗?它是野公牛辗转传下的种还是上古峒水草环境 导致的变异型牛?他还未得出结论,只是断定牛场牛种在日渐退化,病瘟越来越多, 这种古牛型的牛或许可以用来改善现代牛种,于是想将这类牛命名为“王氏水牛” 并予编号。但新接任的场长巩头不同意命名中有“王”字,而坚持换成和“火草” 有关的“火”字。他权衡一番,根据这类牛有鬃的特征,只好命名为“火鬃水牛”, 巩头就亲自把“火鬃八号公水牛”的编号铃铛挂在它脖上,“火八牯”的名称也因 此而立。巩头还命令麻医在这牛儿刚有阳举迹象时即行阉割,但他第一次冒险抗命, 以假阉手术保留了它的两个蛋蛋。巩头知情后处分了他,但再也阉不到牛儿了,只 得规定今后不许它与任何母牛交配,擅自交配生下的犊子一律扔掉。这样,这类牛 只减不增,一些年下来就只有一两头了;到明天,是一头都没有了! 老麻医说完,把眼睛望向夜空。 我也望向夜空,月亮偏西了。 听见山虫子的吱叫声一声比一声清晰。 老麻医叹息:“年轻时,哪里会想到……” 他年轻时如何,却没有说。我也不忍问,只劝他早点回去休息,因为时候不早 了。他却仍要我扶着他摸黑走回牛院,走到火八牯栏边,想伸手摸摸它。我们先摸 到的是盆子,盆底已经干了,有牛舌头在舔得刮刮响,然后舔到了我们的手,温热 而粗糙。我感到老麻医的手轻触了一下牛鼻,他的鼻腔里就唏溜有声,含糊地唤: “远古的……后裔啊。”我心中一酸,送医生出去。 “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格格!”顶上又传来厉哥的梦中哼唱 和磨牙,磨牙声中挤出两个字:“该杀!” ************ [ 注] 王氏水牛:古生物学界据水牛化石考古得知的一种远古水牛,能在寒带 生存,身披长毛,体型健伟。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