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言乱语 作者:胡军军 1 说出来你也许不信,她是一个经验丰富的女人,只是大多数人在理解这个“经 验丰富”时必然会联想到那种“性”的经验丰富;昨天我就看到一个电视上的画面: 一位未谙事的少年在吃饭时偷偷用脚趾磨着他伯父的三姨太的小腿。三姨太,这又 是那种让人骨头酥软的词。有时候,我躲在房中,听着外面的喧闹声,刺激的寂寞 扑鼻而来,我便劝告自己:我就是为了一两个词来的,最多也是为了那一两个句子。 这是我今生的使命,别无他法。想起这一点,毕竟是让人愉悦的。前些日子,一位 朋友请客到西湖上荡船,艄公背着身子划浆,说这是清代留下来的习俗,那个风流 倜傥的康熙帝多次来到西湖狎妓同游,可惜李师师早就归了天,皇帝身处美景与玉 人之间,自然会放出淫荡之神,岂能让庶民瞧见?不过,身边第一次来到西湖的人 说得触目动心:这里的美只想让人呕吐。 2 年少的时候,喜欢将痛苦挂在嘴上,以为这是时髦和深沉;后来经的事多了, 也就知道这是万万不可的,痛苦要深藏在心里,才有它最起码的意义。这样一阐释, 反而更糟糕。《白痴》里的那个男主人公显然是人所耻笑的,一般人不会同情他, 只恨他自作自受,懦弱得就想拍他一记耳光;但是男爵在爱情面前还是表现了勇气, 至少出乎了我的意料,他毕竟争夺了一番,有些人一辈子可能都没有争夺过,那叫 “没有激情的生命”。哦,太多了!我从前的一个好友一年多未见,这会儿他跟我 说话简直象是在布道。是的,争夺,要争夺,契柯夫的三姐妹在争夺;贾宝玉在争 夺,夸西莫多也在争夺……至于那位年轻貌美的破落门户的女子,她虽然被四个男 人所追逐:有一位有钱有势,但年事已高,只想将她当作花瓶娶进来炫耀;有一位 是青梅竹马,但已经变得俗气不堪,没有勇气参与追逐;还有一位是少女深深爱过 但最终遭到抛弃的负心男人,他与拥有一座金矿的大富翁的女儿订了婚;最后一位 是最有情有义的,可惜长相平平,又只是一名小职员,虽然他们有契约要作夫妻的, 但这场婚姻想想就叫人恶心。故事将这样延伸下去,被侮辱和激怒的小职员踏上了 复仇的道路,当他亲眼目睹一次肮脏的交易:其它三个男人以掷鹘子的方式决定他 所爱的女人的未来归属,他彻底失去了理智,他掏出了手枪,将本来预备给仇人的 子弹送给了他唯一的希望--想魔鬼一般使他魂牵梦绕的女人。是的,既然我得不 到她,那么,谁也别想得到她。 3 有些情景绝对遭遇过,虽然当下正在发生,可是很显然,你是很多年前就在场 的,这是电磁波的效应,有其物理性的原则在操纵。我听说过的故事很偶然,但似 乎是顺理成章的。两兄弟分别娶妻生子,当两家的孩子分别长到五岁、七岁时,弟 弟与嫂子勾搭上了,哥哥生性内向,想不通,便卧轨自杀了,据说这种方式的自杀 人们永远找不到死者的另一只鞋子;弟弟的妻子怀恨在心,既然劝不回丈夫,情急 之下,为了报复抢走她男人的狐狸精,将哥哥家的孩子谋杀,事后惊惧,畏罪投井, 她的一只白鞋浮在井面上。也不知道另两位活着的人如今情形如何,大概是会半夜 作恶梦的,毕竟三条人命由他们而起。不知怎么,我总挂念那另一只哥哥的鞋子, 究竟去了哪里?所有卧轨的死者,他们的身体被碾过的一瞬,那只尚有体温的鞋子, 究竟去了哪里? 4 变化的场景。但是我经常想到涵养与脾气的关系,依我现在的观点,倒是做一 个好好先生没什么难的,难的是遇事有见解当面直陈更显可贵;现实里人云亦云的 多极了,有些还添油加醋,乱捧胡吹,遇到这种情形,真是觉得做人不易,要听人 如此摆布。不过人之间的事,我总有感慨,人生得一知己当然福分,可是如今这世 道,不能要求得太多,所以我便强调朋友之间能互相欣赏彼此身上的某一点就足够 了,足以照亮黯淡的路途,给生者些许温暖了。冷的人少甚至稀有,他(她)一定 把友谊当回事,奉若神明,但从来不说,其实在活着时他(她)就保持缄默,何况 友谊,他(她)是心死了,要内心强大,一股巨大的力推动他(她)努力不受干扰 活下去。天知道多少台词里边这样喊道:活下去!此刻正值江南的梅雨天气,我是 多年未在故乡的雨中走了,奇怪的是无数条事例证明了一点:退远了才能看得客观。 比如说现代艺术史上的赵无极,他的抽象正得缘于中国的古典山水画;比如说贝的 建筑灵感正是收到江南园林的启发;比如说如今的绍兴,它为什么诞生了鲁迅……; 那么我身在北京,被一位诗人朋友抑郁为:离首都和当代艺术的背景太近了,是啊, 到了我该抽身出来,远观北京远观中国的时候了。 5 上海我一直是有感情的,写上海当然没人写得过张爱玲。不妨引用一句张的名 句,上海是否也是“一袭爬满了虱子的华丽的袍”,真是玲珑剔透的比喻。我生在 上海自然不用说,听我外婆讲道我出生的事,每次她都掉眼泪,我看着她细细的眉, 总是想到她年轻时的容貌,她是最爱唱戏文的。说的是我生下来七天就得了肺病, 被送进了上海的儿童医院,七天前我就出生在那里;儿童医院在当时算是很专业的, 小孩住院期间,大人只能在规定的极短的时间去探望,我母亲正做月子,身子不方 便,我父亲当时在桂林服兵役,只剩下我外婆有时间去看我,“每次我看到你的小 脑瓜上青青紫紫的扎了一大片,我就心疼得要死”,这个孩子一天比一天没精神, 越来越瘦,我母亲只问孩子今天怎样了,我外婆只答好多了,好多了,心里却想怕 是没救了,临了最后,孩子越来越虚弱,外婆心想,好歹这孩子来做了回人,死也 要死在家里的,医生遇到这种情况是不让出院的,拗不过外婆,她老人家就把我抱 回家,准备让我母亲瞧最后一眼的。我命大,吃着母亲的奶,反倒一天一天红润起 来了。这是我人生的第一个故事。关于上海,可眷恋的很多,象巴黎那样,它的风 情会透过你的骨髓使你流连忘返。奶奶还在绍兴孤身一人,我父亲是孝子,我们全 家便回了绍兴,以后每年暑假寒假我都是要去外婆家的,这是惯例,外婆在变老, 但手脚依然麻利,我年岁幼时,她们住在南京路的石潭弄,也就是现在的海仑饭店。 我经常一个人逛南京路,喜欢买文具,去外滩看外国人,最向往的是听到和平饭店 的乐声传出来,进进出出的人衣着摩登,我出神地望着那扇会转动的门,那种速度 和眩目叫我入迷:什么时候我能和好拍子钻进那扇门呢?我既兴奋又害怕,如今酒 店的门很多都设计成这样,我虽然从容地进出,约朋友用厕所,但是和平饭店的那 扇门我始终觉得转得与众不同。后来她们搬到了福州路,俗称四马路,是旧上海的 红灯区,现在是一条闻名遐尔的书街,古籍书店就在那里,我是一个初中生,正是 对书香痴迷的时候,夏天我睡完午觉便去那里,上海书店经常有便宜的打折书卖, 我怎么能错过呢;福州路的房子宽敞了许多,是旧式的石库门结构,可惜那块地皮 被某个外商看中,外婆一家不得已迁往浦东的潍坊新村,那时浦东刚刚露出端倪要 开发,但固执的上海人没几个人愿意去那边的,外婆年岁大了,也想住住新公房, 再说房子面积还可以增大,就去了浦东。我在那里,才知道真的离开了南京路,那 时交通不便,去一趟市中心人们说要去“上海”吗?一段时间后,隧道修好就方便 多了,四线终点下来就可以到外婆家,浦东翻天覆地在建设;又过一段时间,南浦 大桥杨浦大桥全架起来了,八佰伴和名目繁多的广场纷纷亮相,外婆家出门一百米 便是当今浦东的黄金地段--东方路。今年春节在上海过,听说东方路的一段地铁 口要建在外婆家附近,外婆家又要搬到哪里呢?不管走到哪里,我的外婆家都叫我 牵挂想念。 6 写作是不可替代的劳动和享受,我不能说我没有野心,事实上我咄咄逼人的笔 触经常吓坏了某些人,他们写信说“平静中还藏着尖锐”,这是我的风格,也许掺 和了一点点矫情,我敢说这是我的追求。但是恐怕再锋利的刀刃也有磨平的一刻, 所以风格会呈现微妙的变异,这属于正常。别人问我,你写小说吗?我说不写,她 果断地说,你以后会写的,到了一定年龄就会写的。是吗?我也在拭目以待。这很 有趣,我看到过几个聪明绝顶的人靠着一种极其愚昧极其无聊的休闲方式打发他们 的中年,他们的高傲得罪了所有有利于他们事业的人,所以离群索居,但是我依然 能记得他们的优秀作品。真的,说到交友,我宁肯与他们为伍。 7 堕落。信号。寂寞的对白。寂寞的幻觉。可是除了这些,我确实有所怀恨的, 至于感伤,那是时髦的玩意儿,象那种灰蓝色的眼影,女人们以为好看,实际上显 得多么疲惫和苍老。可是人都在找寻什么呢?也许一切行动只是为了掩盖和忘却生 命最本质的悲哀吧。无论是金钱和名利,宗教和艺术,玩了命的追求。 8 他是一个无聊透顶的人,在当地被称为“一怪”,其实也怪不到哪儿,不过是 他有了一些才气,在那种小地方显得奢侈和多余而已;毋庸说小地方,便是在这个 时代,一般的才气都只是过眼云烟。他抽烟抽得凶,又嗜好酒精,整天不着家,碰 到外人一付男子汉的样子,老婆嘛,在家带孩子。他喜欢舞文弄墨,文化馆有什么 事儿,都找他写个横幅什么的,在过去几年中,他写下了一大堆书法作品,有一天, 等我去外边发展,我就一把火把它们烧了。他就有这种雄心,但也知道这不可能了, 于是日子过得越发清淡起来了;宣传工作毫无个性可言,刚好单位也要削减人,他 便主动辞了职,反正也能活,他对自己说。当然能活,就是人各有命,连一条狗都 这样。后来他认识了一个庸俗的女人,总对他眉来眼去,这么一来就勾搭上了,反 正他没事可干。即便如此,他还是恨自己鸿图未展,他在那个骚娘们肚皮上狠狠地 射精,生理上的快活更加剧了生活的极度虚脱;老婆知道了这件事,也不声张,不 象一般的妇人,她有她的招数;马上有人告诉他,他老婆跟他的一个朋友睡过了, 他觉得背脊冒汗,男人最受不了的就是这个事,他把他的朋友痛打了一顿,派出所 把他拘留了半个月,在这半个月里,他思前想后,似乎把什么都想明白了,老婆没 有错,辛辛苦苦操持家务,自己在外面乱搞,现在那个相好音讯全无,哎!逢场作 戏啊。出了派出所的门,他径直来到郊外的一棵大树底下,蹭蹭地爬上去,用皮带 作了一个圈套,正准备套上去了此一生,谁知道树根一断,他重重地摔了下去。今 天的他已经不能象正常人那样走路,连直腰都有点困难,从那次之后,他再也没有 自杀过,他害怕更大的痛苦,宁愿承受更多的痛苦;他的脑子也不太好使了,医院 索要的高额治疗费终于延误了他前半生的聪明,医生说他的智力只能跟小学生那样 了。他老婆也抛弃了他,带着孩子另外嫁了人。从今以后,县城里多了一位以卖字 乞讨为生的人,那个人整天都蓬头垢面,缩在墙角,那只破铁腕里偶尔能听见角币 跌落的声音,他还是能写一手好字,还是很遒劲有力,一米见方的书法他只卖五毛 钱一张。有一天,他以前那个老婆带孩子经过那条街,特地扔了一块钱,他听见一 个女人对旁边的孩子说,你长大了可不能学那种不要脸的胚子。这就是“一怪”的 状态。 9 究竟我们在忍受什么?尽管我们也享用了很多,但毕竟潜在的威胁象一口无止 尽的黑洞,我们是毫无还手之力的。就拿目前的写作来讲,我越来越肯定它不失为 一种生活方式,但实在不是那种好的生活方式,它是将自己逼入了绝境,一边往下 掉,一边还顾影自怜。可是,那些信誓旦旦的所谓热爱之词难道是一时冲动才发出 来的吗?难道就象一位朋友所说,只不过是日子没过好而已,多么粗俗又多么解恨! 10 咎由自取。最近老是想到这个词,上天有眼,他就是在明白无误地惩罚我们。 只要你多看几眼那些爱美的女人,你就知道她们付出了什么样的沉重代价。 11 最近翻小说,奇怪世界上有这么多的人需要通过写字而且是写这么多字的方式 去获得精神或生理上的平衡;更奇怪的是,他们只说了一件事,那就是他们有多么 无聊。在我看来,一个不具备幽默能力的人是无法写小说的。 12 封闭。但不是铁笼子里的老虎,而只是一只濒临饿死的猴子。 13 读到叶芝的自传,他说他经常被性欲困扰,并且毫不讳言地提到,他有好几次 因为紧张而导致行房失败。这是一位有勇气的诗人,要知道让这类自命不凡的人承 认某些毛病是极其困难的事情,何况是让一个男人承认这方面不行,简直是不能想 象的。这使我联想到当下我们国家的某些汉语诗人,他写着写着我就看到一位丰腴 的贵妇人从他的床第下钻了出来,老天!一方面他过着何其学院派正经的生活,他 又何其藐视和推崇某种情感方式。 14 她是我生命里一位难忘的女性,我曾经写到过她,用《女哲学家生平》为题。 可她还是在我心目中,丝毫不敢忘却她,甚至我与她整整失去联系有将近四年了, 生死未卜,我竟然无法再得到她的消息,最后的行踪是她跟着一位比她小几岁的男 生远渡大西洋了。也许她写过一篇名为《凤凰涅磐》的小说,结果是书中的女主人 公带着厚重的自传体影子,她面色苍白地死在一口被鲜花簇拥的水晶棺材里,如此 安祥,她平静地说,那位面容姣好的年轻女子实在不应死去,倒是我这位平庸而内 疚的人应该躺在那里。当然,她绝不平庸,她是我见过的女性中最沉重最富思考力 的一位;虽然她在感性与理性的世界都有着极其极端的位置,她是疯狂的,又心冷 如冰,近乎残酷。虽然她能滔滔不绝地说上老半天,可是她连走路都有点颤巍。只 能说那种与生俱来的聪颖和过分的早熟最初也宿命般地奠定了她未来的性格走向。 当她还是一名少女时,学校里有一位风度翩翩的男老师,他竟然能用法语朗诵诗歌, 并且拥有一个并不如意的家庭,当他懈逅这位落落寡欢的女孩时,象发现了一片绿 洲,他们无话不谈,他们的幸福如此纯洁,包括肉体的欢愉;他们的恋情持续到她 考上外省的一所大学,他的妻子服毒自杀以威胁变心的丈夫,她吓坏了,她实在担 当不起一条人命;多年以后,那个男人几番周折找到她,并给了她一张数额不小的 存折,她已经是一个历经世故的女人,虽然她收下了钱,但是她说无情可再。在大 学的最后一年,外界还传出她与一位学者的婚外恋,她一直矢口否认,我相信她说 的,但是在那段时间,我知道她是一边看着德文版的哲学著作,一边过着荒淫无度 的生活,从此以后,她对分裂有了精辟而长远的研究;接下来,她到了一家外国公 司充当翻译,又作一家报纸的编辑,总之为了生计奔波……再接下来…… 15 从何时起,我患上了严重的腰疾,“象飞奔的腰疾,徐徐升起”。 16 一封回执。首先我要对你们的热情和执着表示尊重,因为明显地这个时代的大 多数人已经不屑于此,但是我还是要婉转地推托掉这些或那些的场合,如果是私人 的就要轻松地多,一旦正式,我便害怕,因为往往在经历过这些虚假的词语之后, 我就质问自己,我到底说了些什么,我混迹于谁之中?这让人疲倦而羞愧。要知道, 有些人天生不适合在场面上露面的,我从前对此并无多少忌讳,可现在不是,我正 在克服某种自我的胆怯和狭窄,我要使自己变得镇定和从容,那就必须遵从纪律。 我也不是刻意地要封闭自己,相反,求得内心的起伏或者说灵感正是一个艺术家祈 祷的。总之要请你原谅我的不合作,这并非出于我的高傲,而是我深深觉得在我要 出席的人生镜面,我与别人的生活是平等的。 17 我从来没有读到过比纳博科夫更精彩的访谈录,首先他是如此忠实于自身和读 者,其次是他的幽默犀利毫无争议地比他同时代的大师要高出一筹。事实上他是我 最钟爱的作家男人。当然,要在米兰·昆德拉之间作出选择也是太难的一件事情。 18 为了保持幸福。下午的阳光很柔,这在夏天是不多见的,鸟儿雀跃地叫着,还 有一些小狗的吠声,这些无辜的生命似乎从来没有过愤怒的举动,如此安于现状, 如此轻易地得到满足。建筑依然在闪耀落辉给予它的轮廓,诗意的天空下,没有什 么能让人刻骨铭心,往事,还是缄默一如颓废的石井;朋友们在各忙各的,谁都不 重要,除了那些自认为重要的以外,我实在是鄙视那些不知所云的家伙,可是往往 就是他们在填补我们生活里的坟墓。人会变得很丑,简直难以侧目,至于我的情感 到底有何不同,要请那位不知姓名的人来回答。我只是羞惭于我的拙劣,手法包括 一切举动,我知道我令他失望,我内心里想做得更好。但显然这不是我求得齐全的 性格,结尾必须看上去意韵深长,又有伸缩的余地……。未来在成长也在破灭,与 它相对立的将是黑暗的歌唱,象孔雀开屏一般刺目的痛苦,所谓的失败将毫无怨言, 经过焚烧后的金子,看上去我们没有任何问题,那些意志坚强的人们从来都不需要 去心理诊所。即使没有明确的口令,又能在哪里找到返回的途径? 19 迟早有一天,我们不需要回答,真的不需要,甚至沉默都将是多余的;我们尽 可以狂舞,将那些曾经赐予我们镇定的大师们唤作孩子。没有谁能说我们的思想是 统一或者相悖的,继续天真,在空想中幻灭和重生。是啊,我要在残旧而古朴的格 局中度过余生,将整个灵魂交付,绿宝石闪烁着一种叫希望的语言,干脆叫快乐得 无法比拟……,蝴蝶在飘扬,我曾经用心涂抹过它的肢体,它的转动,它与另一种 生物的暧昧摩擦,际遇和疼痛的一瞥,我说“最后的蝴蝶”,它便纷纷扬扬地坠落, 直至落地无声,象它的蜕变一般叫人惊异。 20 天使,天使是男性还是女性?据说现在有个国家将建造一座巨型的以女性为蓝 本的天使雕像,这刚好合乎我对天使性别的臆测,她是吉祥而丰腴的,所以那种骨 瘦如柴的美女可能招致天使的嫉恨,我一直相信,只有那种瘦的美丽才是致命的武 器,“红颜命薄”一点都没说错,文人们形容一个他从前欣赏和爱慕的女性如今却 变得平庸、毫无生机,便说“她现在比从前丰满了,又白又胖”,可见,平庸的判 定标准与“又白又胖”有紧密的关联;我远方的一个朋友曾经写给我一句他认为这 辈子最得意的诗句:“瘦是瘦,但我们不怕胖!”写得真好;反过来,那些形体圆 润笑容可掬的妇女令我们加倍感觉到了安全和母爱,所以,我更愿意接近她们,我 从来不怀疑她们能给我带来好运。 21 二十左右的时候,我对小说这种体裁是有过一番执迷的,那时候,拉美的超现 实魔幻主义正被津津乐道,无论哪个作家,都能发现诸如“多年以后,……”之类 的句子。当然不久我就注意到我身上缺乏作为一个小说家最基本的要素:我无法把 一个故事叙述得象一件高档的真丝睡衣那般既轻盈又漂亮,即使当今的小说观念并 不刻意要故事如何吸引人,他们强调结构要迷人;我始终认为小说任它怎么发展, 最终要回到它产生的最初动机上去,就是说一个故事,谁把它说好了,谁就赢了, 比什么都比不过好听的故事,比如说《红楼梦》、《百年孤独》,都是靠人物的命 运起伏紧紧抓住读者,顺便说一下我最近读到的最精彩的小说,它叫《贫嘴张大民 的幸福生活》,老实说,国内没有几个作家能象刘桓那样不露声色地驾驭语言这个 怪物。要知道,在十八岁之前,我最爱读的还属古龙的武侠小说和记不住作者名字 的稀奇古怪的科幻小说;《尼罗河上的惨案》我也读得津津有味。至于再后来,读 到卡夫卡、普鲁斯特、陀思妥耶夫斯基,他们完全是搅动了整座火山,使后来的人 生节节溃败,只好引用另一位诗人的句子: 我有比大地的雕像更为空洞的眼睛! 呆滞地去爱--手和脚 完全熄灭了的火焰…… 22 假如你愿意,我愿意献出一切。 23 一个离了婚的女人,她还有什么可顾忌呢?她已经是一个小有成就的艺术家, 而且拥有了自己的房子,理所当然地,她可以驾驭生活,她可以挑她喜爱的男人回 家过夜,只要她愿意。三十多岁的女人是别有味道的,最近她却明显地感觉到了衰 老和疲惫,据说女人治疗这种情绪的最好方法就是找那些比她小的男人,果然,别 人经常能见到她带着比她小很多的青春活泼的男孩出现在一些灯光交错的晚会上, 而且每次都不一样;那些男孩在她身边的感觉就象重新找回了另一个意义上的妈妈, 虽然他们口口声声叫着“姐,姐……”,当然,她的表情显得很满足,在某些方面, 她乐于当保护人的角色,教会他们一些诸如床上的东西;可是她的恋情都不是太长 久,不知问题究竟出在谁的方面,她没有向人诉苦,别人也是看得出来的,说到底, 女人还是需要投身于一个温暖的苍穹下,不管有多开阔,即使狭窄也是一份安慰。 她想起她的前夫,那个肥胖而多情的男人,是他把她带进了一个全新的天地,其中 金钱起了关键性的作用。说起今天的艺术成就,与他的帮助是密不可分的,作为丈 夫,他的温情与宽容有目共睹,但问题在于她之所以嫁给他,很大的成分在于她期 望的生活质量,而不在于情感需要,说穿了,她不爱他。他们最终决定分手时,她 觉得有点愧疚,谁都看出她利用了他。她倒是很想生个孩子来填补一些空虚的时光, 但周围的男人没有一个可以胜任父亲的角色,况且人家愿不愿意还是一回事。一个 现代都市女性似乎总在这样或那样的困惑中,当她们的皮肉趋于松弛时,那些属于 女性的金黄色的梦境也在趋于松弛。 24 在我们如今生存的这座城市,艺术是值得怀疑的,尽管还有数目惊人的号称艺 术家的躯体在这儿出没,但他们显然是不受大众喜欢的部落,他们甚至没往国库里 交过一个仔儿的税。 25 此刻,我紧张地直冒汗,好像有一种铁质的空气敲打着时间隧道,发出“嘭嘭” 的响声,一个巨大的圆的半径正在缩短并且溶化,人们在一根高空的钢丝绳上快乐 地走着,旁若无人,我从来没有见过人类具备这种共有的特技,顿时,类似光荣的 使命感拥抱了我,仿佛人类才是宇宙的主宰,而上帝其实是那种假设的奴仆。我的 母亲依然在指领着未来的命运,即使她说她是苦命的,我还是丝毫未能感觉到难过, 我已经难过了整整几十个年头了,从我降生那天起,我与我母亲就在彼此挣扎,到 底是谁欠了谁?这实在可笑,象海洛因注入身体的一刹那,据瘾君子称这是万金不 换的。而在这样的叙述里,动物们可爱的斑纹也在卖弄它们的风情,当然它们永远 是对的,我们无计可施;只能咬紧了牙根,任凭年幼的妓女扭动腰肢,是无所作为 的上帝派遣她们作为男人的消遣物,我从来不能相信她们是有罪的。一场关于是否 废除死刑的讨论还在愚蠢地进行着,毫无疑问,如果废除死刑,就意味着在我们这 个星球犯罪率将急剧升高,甚至会导致那些勤劳的人民都放弃劳动而去杀人放火, 这可不是危言耸听。但是我扯得太远了,其实我的人生追求很低,只希望历经最简 单的程序,有一道透亮的光照着兄弟们的道路,那些我深念着而永远疏远的兄弟们。 26 可惜没有人过得轻松,没有人得以超越,虽然操着温和的口气,象一匹马的眼 睛柔情万种,但它的忧郁已经不自觉地飘起,在布满灰尘的空间尤其醒目;就这样, 人背离了他的家乡和亲爱的人,义无反顾地踏上了迷境之途,而在未来的日日夜夜, 他们听着月亮神的故事,洋溢着渴慕的神情,打着皱纹的指尖夹住一杯低浓度的葡 萄酒,所有的瞬间轻易地溜走并且将可能的瞬间也化为乌有,蔷薇的花丛黯淡地投 在一条碎石道路上,黯淡地投影,象是一排浪的涌起但从未被人深情地注视过它在 最高处的花纹,尽管它如此气势磅礴,千钧一刻。岁月让孩子们变得老于世故,变 得沉默寡言而富有等待的习性,那种没有韵律起伏的等待使成年人踏入了可怕的命 运,尽管如此,我还是在警告自己,保持羞怯的心理迎接人和物,说实在的,我们 对世界的了解太稀有太浅薄了,却装着一幅大智若愚的形状,这也是你问我为什么 有点“怕”你,是的,我们应该怕,应该怀着恐慌提笔和走路,没有什么你曾经妄 言预测过而真的感受到了同等的痛苦,那或许是被调制后的欢乐,谁知道呢?它非 常新鲜而实际上存在了几百万年,它是正常的,它与我们同起共眠,一点儿都不松 懈,犹如我们的欲望战车驶过无数条街道,穿越了草原和沙漠,而最终被欲望占有, 我从来相信因果和代价之说。在1997年,哪怕是1998年,这里的人将形形 色色的聚会归纳为世纪末的盛会,这太可笑了,这有点杞人忧天,虽然每个人的脸 上都带着疲倦的笑容,但他们明显地在恐慌,并且将这种象金属一般有着玩偶性质 的恐慌传染给高楼林立的城市、贫瘠的河流乃至他们尚未谙事的后代,而首先是他 们亲手缔造了传染的环境和与此相关联的一切细节,这是一场富有戏剧性地前所未 有的举动,每个人都充当了导演和演员,每个人看上去都是不折不扣的天才。我所 要做的,就是如此简单而纯粹,我看着你,重复着别人的话语,我基本上没有拥有 过任何一种话语权利,但是没关系,慢慢来,慢慢地,看着你消失在一片紫色的雾 霭之中。 27 不能想象一个没有电影的世纪,没有一种工业象电影那样充满了恣意虚构的可 能,我把电影称为工业而非艺术是很客观的,充其量它只能属于艺术工业,归根结 底属于工业范畴,即便如此,没有什么力量能阻挡电影的魅力,在我们这个时代, 最负盛名的公众人物恐怕就要数那些珠光宝气在一片星光笼罩之下的电影明星了, 他们所到之处所受的礼遇无人可及,就人身安全方面,他们与总统和革命领袖一样, 也是前呼后拥跟随着目光犀利的保镖。我把电影看作是另一个人的故事,并且愿意 相信那是真实的故事,可见我对电影的投入,而绝非旁观者的态度;历史上最受欢 迎的电影《乱世佳人》肯定算的上其中一部,这部片子情节动人,有女主角的鲜明 个性,又有那位富有而放荡不羁长着一双勾魂眼的男主人公,加上社会的大变迁, 离离合合的大悲大喜,好事多磨的爱情陷阱,足足风行到现在,征服了全球观众; 相比较而言,我个人更喜欢另一部早期的黑白电影,叫《欲望号街车》,它给人留 下的空间和余地是无穷无尽的,它让人感受到真实的世界所有的无奈、哀伤、悲剧 的成分,它是真正意义上的严肃电影;当然我也喜欢象斯皮尔伯格的《侏罗纪公园》, 象他那样的人,我简直敢肯定他是上帝专门派到人间来搞一把电影的,他浑身的细 胞都是为电影而生的;我也喜欢《现代启示录》和《教父》,在某些题材上,这些 电影都达到了巅峰和经典的作用;近一点的象《低级小说》所透出来的聪明和幽默 也是叫人难忘的。欧洲的新浪潮电影是一个里程碑,有很多经典的成分,但我总以 为欧洲的电影哪怕是较新的《红色》、《蓝色》、《白色》系列都有它矜持和矫情 的成分,《布拉格之恋》和《星桥恋人》好一点,这与欧洲人的气质和语言有关系, 总是自以为是,不过,《巴黎最后的探戈》实在称得上是佳作,尤其是马龙·白兰 度的表演确实让天下的演员都要为之折服,一个演员能让人完全忘记他是在演戏而 溶入到观众的臆想中去,这个演员就成功了;最近看到的由东欧导演执导的《吉卜 赛时代》似乎令电影界耳目一新;香港电影嘛,我宁可看《东邪西毒》、《东方不 败》,台湾的《推手》让人印象深刻;至于内地的电影,总叫人气馁,《找乐》、 《秋菊》和《埋伏》之类的电影应该多拍一些,有太多的导演在那里虚晃一枪,蒙 骗观众同时耽误了自己的才华。 28 她是那种人见人爱的女孩子,凭她的长相,我就不觉得她能做成什么事,光是 男人的事情就够她忙乎一辈子了,人生真是有趣而公平,有些女人生下来就是为了 让一大批男人坐立不安的,就象某些男人就是让一大批女人为他害相思病的。我身 边就有这么一个,我对她了解不多,但是凭直觉,我就能感受到她的聪慧、敏感以 及她娇小而柔嫩的身体里面所蕴藏的悲伤和多情,她嘴上不说,但是我知道她活得 很重,一点不象她给别人的感觉--轻盈,是的,她这辈子都没法轻盈了,我可不 是要咒她,与其咒她,不如咒我自己。 29 我还要继续拒绝,对于那些毫无用处的事件,别人如果说“她的生前甚至与名 声有关的一切光亮的场合都没有”,我想也是确切的。我也同情那些所谓蒸蒸日上 的人们,他们最可悲的地方就是明明不是这样,却不得不去维持另一个情形;说到 这儿,难免有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的嫌疑,也无所谓了,从噬食这个角度讲,我对 葡萄真的兴趣不大。 30 那些远古的符号究竟是否会引起某起骇人或者通灵的后果,这还没有得到进一 步的证实,但是它将对人产生一些潜移默化的影响,比如说那些小人突然从原有的 地方兴致盎然地爬了下来,那些战车轰隆隆地开起了炮火,这一点还是绝对有的, 不是危言耸听。其实说起今人的智慧,我个人并不觉得比古人高明多少,相信我, 文明并不是象人们所断言的那样在飞速地进步,我们只是改变了一种生活方式,就 好像今天的人用电脑写字,而以前的人用毛笔写字,用电脑的欢欣鼓舞,说是提高 了效率和劳动强度,以前的人要的是书法艺术,要的是闲庭散步的韵味,任何一张 用再拙劣的毛笔字体写就的书信一定要比打印机里出来的稿件动人百倍,尽管我本 人没有反对高科技的意思,高科技还是让我得到了太多实惠的东西。另外举个例子, 中国的古人早就给后代造好了文字,可偏偏到了我们这一代,要改变它,写起来是 快了,可汉字的美感也破坏完了。所以我觉得我们现在能想到的,古人都替我们想 到了,至于那些艾滋病的药物,古时候没有那种奇怪的病,也就没有什么药物可言 了。人类对宇宙的了解其实也才刚刚开始,不知怎么的,一切征兆都在表明:现代 人正在为自己准备一个巨大的坟墓,空气中充斥着各种有害的病菌,水资源在急剧 减少,气候极度反常,人类在大灾难面前,如地震、龙卷风等面前,只有束手代毙 的命;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最近世界杯之际全地球无一例外都在密切关注一个 小小的黑白相间的球体,在场队员的拼命奔跑就是为了将那个球体踢到人为设置的 一个框里边去,包括那些声嘶力竭的啦啦队员们,这简直是一场大玩笑,在他们周 围,放着不计其数的可以把地球炸上几万遍的核武器,这是杞人忧天吗?我更愿意 将人类这种忘乎所以的举动看作是某种灭绝的征兆。 31 黑衣人在飓风中迎风前进,硕大的雨珠象尖刀一般割在他的脸上,他所需要的 正是这种钻心的疼痛,他实际了多少年,但从未象此刻这般放松和自由,在逆境中 黑衣人正在获得非同寻常的觉悟…… 32 一个新生命的诞生,这使我想到生命不可抑制的繁殖欲,世界上又要多一个人 来承受死亡,这何必呢;多数人在自觉不自觉地干这个事情,难道他们都是为了躲 避那难以名说的孤独感和老来膝下无儿女的空虚与寂寞。 33 如果把外在的生活实行闭塞的话,无疑地一个人不具备那种充裕的消化能力, 那么他必然会走向麻木甚至有灭掉的可能。这不是宽容的假设,而是绝对潜在的信 号。我不愿意进一步设想下去,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属于别人所说的那种没有希望 的人,不管怎样,我是余地不多了。 34 谁说的,愤怒出诗人;可是发现没有,那种小有成就的诗人同任往往会从这个 极端走到另一个极端,他们变得无比热爱生活(这真是无可厚非),他们变得有品 味而且俨然一个高雅文人的形象。要是这样,我还是趁早写点讨人喜欢的好,谁看 得惯那种成天叫嚣的人呢?连我都要侧目的。有评论说,现在诗歌为什么到了如此 可悲如此倍受冷落的境地,最大的原因是诗歌本身与现实脱节得太厉害,我有点不 以为然,尽管我本人不应该归纳到一味钻进私人小胡同的人,但是评论和大众的口 味也实在难弄,诗歌若完全针砭时事,扬善弃恶,岂不成咄咄怪事,要知道,诗歌 原本就是世界上最充满想象力的艺术,诗歌的抽象、诗歌的隐喻、诗歌的热情与冲 动,对任何一个对文字有感受力的人来说,都是难以替代的享受和升华。尤其在这 个时代,艺术的想象力已经到了最枯竭的阶段(看似流派纷呈,实际上完全是虚假 的繁荣),人们尽然对诗歌的关于内心关于精神的观摩和参照提出质疑,到底谁出 了问题(我差点想说,到底谁疯了)?所以从某一点上讲,我完全赞成“私人写作”, 只要写好了,写透彻了,谁能说他(她)不是一位大师呢? 35 我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嗓音,它应该说是中性的,带着百分之百的磁性, 底气强劲,铿锵有力,你听到它,便会为之振奋,浑身收到感染,从黑人女性身上, 我更多地发现了这类声音,我是不是能说,那是天使的声音。 36 正如我前面提到过的,有很多这样的时刻,你觉得眼下的事情在你的记忆里曾 经出现过,一模一样的场景,一模一样的人物和对话,这是叫人百思不得其解的现 象,是否有一种物理现象:此时与彼时的空气粒子发生了碰撞,从而导致……。我 很想请教一下你们,这种现象更深层更确切的原因是什么?比如说,今天我正坐在 我的电脑前写字,几位朋友来访,他们分别就座,天哪,这跟我想象中的分毫不差, 连坐的姿势,斜睨着眼睛的神情都没有一点出入;接下来我们开始闲聊,这些话我 肯定不是第一次听到,我不是指谈话的内容,而是指对话的顺序以及用词,我拼命 回忆,可就是想不起来在何时何地发生过眼前的一幕,难道是在梦中?可朋友中的 还有一位是从未谋面的人,怎么他也在其中? 37 在我父亲的这个家族中,曾经出现过一名疯子,还是女疯子,她就是我的姑妈, 她当然与我一个姓,但我从来就不知道她的名字,也没听别人跟我提过。她留给我 的所有印象就是她那种典型的善良与勤劳,一如艾青笔下传诵一时的大堰河。我不 知道她年轻时长得怎么样,我怎么就没见过任何一张她年轻时候的照片呢;总之我 形容不了她的相貌。在我十岁之前,我得了一次急性肝炎,住在离城市很远的传染 病院,父母都在上班,时间有限,只好请姑妈来照顾我。姑妈对我百依百顺,我总 是看见她没完没了地干活,低着头,一言不发(许多年以后,我才晓得她是多么沉 默寡言不事宣张的女人),闲下来,她给我讲故事,讲的是什么,实在记不清了, 大致也是老虎外婆或者山海经里面的故事;她喜欢用那种充满慈爱的眼睛长久地注 视我,目光里那种粗钝的柔爱我至今记忆犹新。她自己有六个孩子,四女二男,她 的男人对她很不好,这是我后来听大人说的,说我的姑丈每次喝多了,就拿鞋底打 我姑妈,姑妈都不敢反抗,她的一生就要在逆来顺受中度过么?我病好后出院,她 也经常来我家看我,带着那种用纸包装的土点心,晚上睡觉前,她就力争要为我洗 脚(其实那时候我已经很大了),在她眼里,我永远是小孩子。后来,听说她信菩 萨,信得很厉害,每天一有空就念佛,烧纸钱,跟附近的老太太一起做佛事;再后 来,听说她信得过分,把家里的积蓄也都拿走去孝敬“菩萨”,是有些人在利用她, 骗她的钱财,姑丈对她愈加不好了,每次恶语相加,拳打脚踢的,甚至扬言要赶出 家门,姑妈干脆很少回家了;在这期间,我见过她几次,只觉得她老得很快,身体 倒还是壮实,每次匆匆吃完饭,就告别走了,她还掂着她的菩萨,她说了她要修行, 求佛主保佑我们全家平安,可是不久之后,我们就听她的孩子说,她们的母亲变得 有点神智不清,而且有愈演愈烈的趋势,我听我的母亲叹气,唉,这么好的人竟然 得这种病,真是不用做好人了;果然,姑妈的病越来越厉害,不得不把她送进精神 病院去治疗,这一呆就是好多年,我再一次看到她,已经是她的病情得到控制,医 院准许病人回家疗养的时候了,其时姑丈已经去世,她的儿女都还算孝顺,轮流赡 养她,可是姑妈也不好管,一让她自由,她就出门又是唱又是跳的,周围的人全知 道有这么个疯子,还发生过几次危险的事儿。不得已,姑妈被锁在一间屋子里,拿 走了瓶瓶罐罐的东西,省得出事;饭食就从预先开好的铁窗口递进去,这是很凄惨 的,当我见到她的一霎那,看着她蓬头垢面的样子,好不心酸,我叫了她一声,她 用呆滞的眼光看着我,随即好像有一丝惊喜掠过,但又急切地想说什么,最终什么 都没说出来,她又陷入了她的世界;我默默地看着她,一种无能为力的宿命感悲怆 地升了上来,周围的亲戚说,姑妈认出我来了,平时她从来没有过那种眼光。以后 几年,我陆续去看过她几次,一个疯子是容易被人遗忘的,因为她从来也永远不会 再要求什么了。在有一年的春天,我已经在住在外地,家里说姑妈的病情加剧,有 一天晚上在睡梦中离世,那么说,她走得还算安静和幸福,对于她来讲,死亡和她 臆想中的极乐世界有何不同呢,它们或许是同一座地方。 38 这完全是误导,一点根据都没有的误导。在我周围,经常能见到有一类人,没 有什么想象力,更谈不上什么创造力,却受了某些人的安排和影响,尤其是艺术类 的,他们便平庸地从事着这一职业;这让我加倍地佩服鲁迅,他在遗书里面很重要 的一点就是叮嘱他的夫人,如果他们的儿子在文学上不是有什么特殊的才华,就不 要让他作这个行当,后来还有一句话的意思是说免得他干着这个,又抬着他父亲的 名分,到时让人在后面戳脊梁骨。这是何等清醒的警句,不愧是一代伟人说的。 39 情绪实际上等同于一头怪兽,你越要控制它,它便越反抗;事实上有些话不得 不说,所以街头的那些闹妇我其实很能理解她们。而且,让人咽下一口他不愿咽下 的气,这口气今天不出,来年也是要出的,即古语: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刚好我 读到一则书讯,说是英国的桂冠诗人休斯也就是那位自杀的普拉丝的丈夫,在遭到 舆论谴责大约三四十年后,著书为自己开脱关于他与普拉丝的种种怨由,他一定是 不得不风流,才伤了女诗人的心。连桂冠诗人也忍不下一口冤气。 40 人之无情,其实想想都叫人寒心。看看那一对对昨日还是床头蜜语的情侣,今 天就翻脸不认人,竟成永久的陌路了。这能让人接受吗? 41 剧场是我今年接触到的一个很有意思的空间,因为从前都是从观众席上往上看, 今年却能综合地了解这种空间。第一次是去首都剧院,朋友是该剧的舞美,约了去 玩的,看人家怎么装台;一进剧场的侧门(专门为了进道具用的),一个硕大的带 着一股特殊味道的空间就呈现在眼前;那时候,运道具的车队还没到,台上空空如 也,我好像来到一个神秘的魔盒,它有着很高的直径,顶部悬挂着一溜吊杆,都是 为灯光和幕布用的;如果再从旁边的管道楼梯上去,一看之下简直是个后工业社会, 完全由钢筋和水泥制成,尤其是错综复杂的钢索和大麻绳排列在一起,象那种装置 艺术。在这里控制开关的师傅说,经常发生吊杆撞伤在底下忙乎的工人,从此以后, 我就很小心头上的那些东西,怕哪个灯一高兴就掉下来了。台面是用木板铺成的, 中间有个大圆是可以旋转的,为了达到某些戏剧效果;我终于可以在台板上跳上几 下,以印证那些话剧演员或者芭蕾舞演员在台上奔走和跳跃时发出的声音,那是剧 场特有而美好的声音,也是它为什么富有魅力的原因。剧场把观众和演员拉到了在 可能范围内的最近距离,使他们之间无言的交流形成瞬间的默契……,剧场使表演 艺术有了栖身之地,也将表演艺术升华到了一定高度,而使它成为检验一个演员表 演功力的尺码。道具车一到,大家就开始忙起来了,大致过程就是按照原先设计好 的图纸逐步搭景,这一般要持续一个通宵,遇上大戏,要持续几天才能干完。事实 上,剧院的租借费用也是相当惊人的一笔开支。装台的过程完毕,就要实施为了剧 情设计的一些舞美表现是否能顺利达到,这往往是技术问题,需要耐心地去做。接 下来演员就进入了实景排戏,一遍一遍地,在导演的指导下,扮演着另外一个人生, 这样戏里戏外就完全变了一个人;灯光也进入了最后阶段,除了大效果全部要落实 之外,演员的走位就要与灯光师密切配合起来。最后进入彩排,也就是说完全按照 正规演出的程序走。这十来天下来是创作组最紧张的阶段,往往熬得人脸色发白, 因为剧场是终年不见阳光的,而且,我可以告诉你,剧场的时光度过得神不知鬼不 觉,奇快无比,也是因为那里没有白天,没有黑夜。 42 最近,我每天直接面对最多的不是我的丈夫,不是我的父母,也不是我的朋友, 我面对最多的竟然是我的电脑。 43 我没有细考过白话文与文言文到底孰优孰劣,但是明显地如今的白话文已经引 起纸张严重浪费,并且进一步危及到人类的森林资源。是不是有那么多东西该写在 纸上呢?而又有多少人在捧书夜读? 44 午睡时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一个年逾五十的老头,一幅黑社会的脸,头发油光 光地全往后梳着,保养得不错,很有钱;他还是一个同性恋,而且喜欢玩长得清秀 的童男子。他从各地派人挑选这些孩子,一共挑了有六个,最小的有五岁,最大的 十六岁,他最喜欢其中那个十二岁的,因为那个孩子最听他的话,也最文气可人; 但是那个十六岁的已经谙事,不愿坠入虎穴,密谋那些小的策划逃跑,这事让老头 不知怎么就知道了,他拿了一根棍子,来到他们的住处,把他们堵在门口,双方僵 持之间,这条长长的棍子依次戳进了他们的肚子,最大的在最前面,最小的在最后 面。我清楚地记得那个十二岁的男孩立在一边,僵白的脸,出窍的眼神。 45 那些发白的记忆在时空中不断泛起,但要说清来龙去脉,已是无迹可寻了;其 实人多半的时候都在自欺欺人,人这一生,能够反复回首又几度执著的信念,不到 一个,那不到的百分之几就分给了磨难、坎坷和最最庸俗不堪的追求。我们有几次 想到了那位一度占据了生命重心的说出过“爱你”的人?但是理想的国度依然在夜 空向着虔诚的朝圣者招手,这种呼唤是有效的吗? 46 其实,如果我放聪明一点的话,我就应该写一点更赏心悦目的物事,以赢得更 多人的青睐,我还要继续面目可憎下去吗?没关系,反正谈不上被什么人抛弃了, 因为我看不上他们,而恰好我们对彼此都毫无兴趣,这就足以让人放心了,我就这 点好,自己把自己照顾得密不透风。我还可以透露一个秘密,我最大的本事就是在 心情低落情绪郁闷的时候采用上街购物的方式逃脱危机,事实证明这太有用了;报 上刚刚登载一条消息,说是往往有上述倾向的人最容易在紧张的现代社会中找到自 我解脱的途径;而且,我不怕你笑话,只要上街购物,哪怕是买一瓶五元钱的廉价 指甲油,就能让我完全忘记世界上还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这种低贱的快乐你有吗? 我的朋友刚教我一个绝招,说是写作那会儿最好多想点温暖呀,运气呀,那温暖和 运气没准就来了;你要是尽写那倒霉的,那就遭殃了,比如前一段我写道我出门被 人家莫名其妙地揍了一顿,前两天我就真的遇上了这种三生不遇的事,临了他举例 说。我认真地听他说,觉得我好久没有听到这么富有哲理的话了。可是我究竟需要 什么呢?好像目前有一个自己的房子是最现实的,假设凭我这点本事,要自己买套 房子,恐怕要等到死后两百年了;找个情人,这事没劲,他们只会花费我的精力, 而没有实际的好处给我,大款是有的,但没有一个大款傻到给你钱还给你自由,而 恰巧我又是一个没有自由就活不下去的人。以上是我对当下期刊小说的一段摹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