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啸的野性 作者:霜晨月 一 将近黎明时分,四周一片寂静,偶尔听到一两声狼嚎,引来一阵狗叫声,然后 又陷入沉寂。陈娘头顶满天繁星,来到磨房,大黑也跟着来了。陈娘是陈家大院陈 世德家的女佣,也是大黑的乳母,今年刚三十岁,身体健壮,做事手脚利索,在陈 家已有十多年了,很受陈家上上下下人的尊重。今天天还没亮,陈娘就来到磨房, 拉几升荞麦疹疹,做凉粉鱼给陈世德老爷吃。老爷这些日子身体有点上火,陈娘想 在饭食上给他调剂调剂。 陈娘刚把荞麦倒在磨顶上,大黑来了,说什么也要帮陈娘推磨。陈娘说:“大 黑你这个娃耶,也老大不小的了,不跟着老爷干点正事去,老跟着我做啥。” 大黑说:“我大不要我,他嫌弃我。” 陈娘说:“老爷嫌弃你,可你得自己争气耶,跟着老爷学点治家的本领有啥不 好?别老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气老爷,你是老爷的亲生儿子,老爷咋会嫌弃你呢。” 大黑赤着膀子,“嘿哧嘿哧”帮陈娘推磨,咧开大嘴咕哝道:“谁知我是不是 他亲儿子,他嫌弃我,我还嫌弃他呢。” 陈娘知道,跟这孩子再说也无用,便住口不再言传。大黑官名陈天赐,今年十 六岁,完全张成大人身形。一米七左右的个头,不胖不瘦,身体健壮结实,走起路 来腰板挺直,给人一种气宇轩昂的感觉。他长着一张成年人的方脸盘,浓眉下一双 深陷在眼眶中的眼睛,黑得发亮,有人说,他那双眼睛,到了晚上像狼眼般地发光, 让人见了害怕,他的鼻梁很高,但很端直,他的嘴巴虽看上去略嫌大些,但同整个 面部的其它器官搭配得很协调,一点也不难看。 大黑娘生大黑时死了。大黑爸一直嫌弃他,后娘嫌弃他,家里的哥姐弟妹叔侄 姑舅亲戚朋友也都讨厌他,他们似乎谁都不感到他的存在,但又深刻而疼触地感觉 到他的存在直接威胁着他们的生存,他们对他显得既烦恼又无可奈何,他们只盼着 他能自动从他们眼前消失,如能保住家族和家族成员不被侵害的话,他们宁愿让他 一人去承担痛苦,即使是死亡的痛苦也应该这样,因为这毕竟是由他而起的。 大黑对家人对他的冷漠甚至仇恨从能懂事起他就感觉到了,随着年龄的增长这 种感觉越发深刻,他觉得除了吃饭他还能像个主人外,其他还不如一个长工。 陈家是陈堡最大的一个家族,大黑父亲陈世德是这个家族的领袖。他只所以能 处于这样的地位,是因为他不仅有陈堡最多的土地,而且还肩负着陈堡的地方保安 之责。他自己掏钱组建了一支颇有实力的地方武装,这支武装平时总是和百姓生活 在一起,农忙时帮家里干活,农闲时便进行军备训练。陈堡人曾多次打败了土匪的 进攻,而且还进行了几次大规模的剿匪战斗,得到了当地政府的嘉奖。他为人正直, 办事干练,深得陈堡人的爱戴和拥护。但为什么就容不得自己的亲生儿子呢? 陈娘是大黑的乳母。陈娘的丈夫死了,是生儿子那年让群狼给撕了,当人们赶 到出事地时,狼群已经逃散了,只捡拾回几块骨头和一堆烂布,陈娘的生活没了依 靠,大黑的父亲便收留了她,她用自己的奶喂养大了两个孩子。他的儿子和大黑同 岁,但比大黑瘦小得多。陈娘爱大黑胜过亲生儿子,而大黑对她的感情也超过了对 陈家的任何人。 陈娘叹了一口气,不在言传。大黑却一边推磨一边想心事。他爱陈娘,她是他 来到人世唯独一个真心爱他的女人,但他又没法子不让她受苦,这是他成为大人之 后最感苦恼的一件事。他觉得这世上让他最感欢快的事就是同陈娘在一起,陈娘身 上的气味,陈娘的走路姿势及一举一动,都让他陶醉和心荡神怡,他不敢想象自己 离开陈娘将是怎样一种生活。可是最近他老觉得有啥不对,陈娘不在象从前那样对 他了,老是赶他走,不让他跟着她,他想不出自己到底哪儿做错了。所以他最近在 她面前变得小心翼翼,做事格外小心,尽管如此,陈娘还是要寻找一些借口把他支 开。 大黑和陈娘都不说话,磨扇嗡嗡地旋转着,被磨碎的荞麦从磨扇齿缝间瀑布般 地流下来,在磨盘底下绕堆起一圈绵延起伏的山脈. 大黑双手扶着绑套在磨扇上的 磨棍到小腹处,用手和腰的力量推着磨盘转动,对他来说推磨是他生活中的一部分, 还在他不会走路的时候,陈娘就背着他走进了磨房,磨房是陈娘的也是他的,这儿 是他和她的世界,是他活的最快乐的地方。 陈娘把磨碎的荞麦揽在簸箕里,开始筛挲荞麦皮。大黑已长大成人了,可仍旧 象孩子似的离不开她,这让她感到不安,她不知如何开导他,男人应该有自己的事 业,而不应该老跟在乳母的身后,那样永远张不大;除此而外,她还有一层更深的 忧虑:大黑爸对大黑本来就憎恶多于爱怜,大黑若仍不知上进,那他在陈家的境地 就会更难。陈娘想到这儿,止不住又想起家族中的传言,尽管这个传言陈娘从未信 过,但它的阴影却笼罩在族人的心头。正因为如此,大黑才更应事事小心,在陈家 干出成绩来,让大家看看,改变人们对他固有的看法,打消人们因他而产生的疑虑 和恐惧感,使他真正成为陈家的一员,而不被人歧视。 几升荞麦很快就拉完了,平常推麦子套驴推,也要一整天才能推完,今天拉荞 麦疹疹就没套驴,陈娘是准备自己拉的,可大黑还是来了。 陈娘和大黑推完磨,拾掇好一切,从磨房出来,太阳刚冒花花。这一天是民国 十八年九月十一日。黄土高塬塬畔风刮在人脸上冰凉森冷。天显得高远而清廓,莽 莽山峦起伏绵延,浮着晨曦的亮色,魔幻似的变换着色彩,沉静而神秘。陈堡位于 陇东高塬西华池塬的东北边,塬地平展而广阔,但陈堡人家却分散住在塬畔边四周 的山凹里,那时候人们习惯于靠山而居,一来下沟驮水近,二来靠山修庄容易,还 可少占开垦的土地。大黑家的磨房在一个半山腰里,磨房的左边是一溜马棚、牛圈、 羊圈,再往左有一排十几只一丈多宽六七丈深的大土窑洞,每只窑洞里靠墙两边都 排放着柳条编的搭着木架的大粮囤,粮囤里的麦子,黄橙橙的,满得冒出了尖;每 只窑洞靠门挨窗户的地方都盘了土炕,是给长工们住的,农闲季节临时打工的都辞 退了,大部分窑洞都闲着没人住,只有少数几只窑洞住着放牛羊的长工。磨房是陈 家的旧庄院,现在成了存储粮食和长工们住的地方,陈家现在的庄院座落在塬地上。 陈家是陈堡唯一能在塬地上盖起房屋的一家。这座占地十几亩大,构造气派而宏大 的庄院整整花了三年时间才完工的,所有建筑用的石条和砖瓦都是从外地用骡马驮 回来的。工匠都是当地最有名的。谁也说不上陈家为了建造这座庄子花了多少钱。 大黑用一条粗黑毛线织的口袋背着拉好的荞麦疹子,跟陈娘一前一后沿着山腰 的小路爬上塬顶。陈家的女佣小芹来接他们,说:“陈老爷到处找大黑哥,没找见, 正生气哩。我想大黑哥肯定和陈婶在一起,怕你们耽搁的时日久了,误了事陈老爷 会更生气,我就来了。” 陈娘说:“老爷没说是啥事?” 小芹说:“不知道,我又不敢问。”临了她又补了一句:“家里也没谁支使我 找大黑哥,是我想应该赶紧通知大黑哥,就来了。” 大黑说:“又有狼吃人了,今天是狗日。” 陈娘听到大黑的话,吃了一惊,赶紧用手捂住大黑的嘴说:“不许瞎说!” 二 大黑的父亲陈世德刚从庄院大门出来,就远远看见大黑三人向庄院走来。他停 住脚步,就在大门口等大黑。他准备领大黑到麦田去。麦田现在正翻二茬地,他每 天都要到地里转转,一则替换替换长工,让他们轮换在地头歇歇脚,吸袋烟;二则 同长工聊聊天,拉拉家长,这是陈家祖辈流传下来的家风。他们雇人干活,但他们 也是庄稼人,任何时候都不能以任何理由不到地头干活。 陈堡塬地一眼望去是个四边形,四边塬畔处各矗立着一个高大结实的土堡,遥 遥相对,象四位威风凛凛的天神,守卫着这一方土地。清朝乾隆年间陈堡的祖先, 曾遭回族叛乱后的血洗,陈家家族只有一位姑娘躲藏在炕洞里幸免于难,后来,这 位姑娘同一位姓杨的外地人结婚生下两个儿子分为两支,大儿子这一支姓陈,小儿 子这一支姓杨。到现在陈堡除陈杨两姓外再无别姓,细究起来陈杨两姓也是同族。 陈堡的人家都居住在塬畔下的山凹里,平常土堡里无人居住,可到战乱年代土 堡却为保卫陈堡人免遭大规模杀戮建立了不可磨灭的功勋,陈堡土墙上斑斑的弹洞, 记载着陈堡人保卫家乡、英勇战斗的悲壮历史。陈世德是陈家族最显赫的人物。陈 家庄院面南背北,大门前一左一右蹲着两个张牙舞爪的青石狮子,象征着陈家在陈 堡的权威;黑漆的两扇大门上吊着两个金光闪闪的大铜环,门眉上镶嵌着“福星高 照”四个朱色大字,都显出它的气派和富贵。走进大门,一条青砖大道直通二门, 两边廊厦一律青石条砌阶,兽檐凤柱,甚为壮观;阶下砖道之间,松柏成行,垂柳 成荫,显示了主人高雅的格调。正院房是北方典型的四合院,东西两边侧房各三排, 每排十间大砖瓦房;上房阔大轩昂,门眉上方悬挂着前任县长送的一块锦匾,上书 “民以食为天”五个镶金大字,说明主人于官府之间亲密的关系;上房两侧是耳房, 耳房间有一小侧门直通后院,后院屋舍整齐,树木掩蔽,每到春夏之季,花香四溢, 芬芳满院,令人神清气爽。 陈世德四十出头五十不到,处于他这个年龄段的男人,正是春风得意,踌躇满 志的时候。他在十多年前盖了这座庄院,又出资组建了一支地方武装,这两件事完 全改变了陈家以往的家风,也改变了杨家对陈家的看法。父亲陈福运在世时陈杨两 个家族表面上风平浪静,但暗地里争权夺利,互不相让。陈福运一生勤劳俭朴,为 人小心谨慎,颇受本家族人的尊重;但又由于他的胆小怕事,他不仅处理不好本家 族的事务,且经常要受杨姓家族的欺凌,陈福运一生并没有什么遗憾的,要说最大 的遗憾就是没能处理好家族的事,但他的这点遗憾并没有使下辈人受多大影响,相 反给了陈世德深刻的教训,使他在这方面获得了巨大的成功。 陈世德娶过四个婆娘,感情最好的婆娘是大黑妈。第一个婆娘婆家姓赵,是板 桥川一个小财主的妮子,那时她已十八岁,正是风花月貌的年龄,而他只有十二岁, 还是一个尿床的小娃娃。在这之前小财主跟陕西一个人合伙做烟土生意,做大了不 仅拿出了自己的全部积蓄,还高息借了不少的债,陈家就是他的最大债主,结果烟 土运到陕西地界,被当地政府扣压,陕西人逃之夭夭,累他拿女儿抵了债。 过去十八岁的姑娘出嫁已是迟了,一般家庭女儿长到十三四岁就嫁人了。赵家 妮子嫁到陈家,丈夫只是一个不懂风月的毛孩子,时间久了难免生出许多事来。 那年夏天的一个夜晚,天气闷热,赵家妮子浑身骚痒难奈,辗转反侧半夜,无 处发泄,心想“老不死的”用钱把自己买来,成天把自己象牲口一样吆喝使唤,哪 儿还把自己当人看;又想“小不死的”虽然又淘气又可爱,但中看不中用,成天晚 上睡得死猪一般,哪儿还有一点乐趣可言。赵家妮子思前想后,越想越难受,于是 黑暗中用手抚摸“小不死”光滑的肚肚,摸着摸着碰到了下面的小鸡巴,当时正赶 上“小不死的”尿涨,那小鸡巴竟向上端挺着,赵家妮子几次碰它都不倒,且愈加 硬挺,起先她还只是小心的碰碰那东西,手赶紧从那儿离开,可每次碰到那东西都 让她产生更强烈的欲望,她终于忍不住一次次向那儿探寻。后来她竟如痴如醉,乐 此不疲,不断在那儿寻求春情荡漾、美不可言的感觉,她象一个长久挨饿的人突然 遇到了一顿美餐,可又不知这顿美餐该不该吃。可怜赵家妮子在这样的煎熬中度日, 一天天的消瘦下去,变的骨瘦如柴,终于疯了,一年后死了。 陈世德一天天长大,他长了一个比常人大的多的大鸡巴,那是赵家妮子长久抚 弄的结果。陈世德的第二个婆娘是堡子弯的一个匪徒,在一次剿匪战中死了。 大黑妈是陈世德的第三个婆娘。她是一位私孰先生的女儿,她不仅像貌长得俊 俏清秀,且知书达礼 .陈世德的岳父姓乔,名奇,祖籍山东人,家居合水老城。 乔先生满腹经伦,早年在老城给县长当秘书,因为人耿直,不肯为五斗米折腰, 不久便闲居在家,退而讲学。陈福运邀他到陈堡私塾学校执教,他索性离家来到陈 堡。 在陈堡他同陈福运建立了深厚的友情,他能为自己有这样勤勤恳恳肯为族人尽 心尽力办事的土豪朋友而感到自豪。 老福运土地百顷,牛羊成群,家财万贯,但他从未因此而骄横跋扈,为人不善, 他事事先为族人考虑,后治家事;他亲躬农事,从早到晚同雇工一起干活,从未间 断过;他出资办私学,让家族的孩子们读书识字,他要求族人尊老爱幼,团结互助 ;他对杨家族人枪田霸地的行为一忍再忍,一让再让,尽管他这样做使不少陈家族 人蒙受委屈,但也未造成更大的矛盾冲突。这些带着陇东人质朴憨厚的优良品质, 尤令他这位深受孔孟思想影响的老先生的佩服。 乔先生到陈堡教书时,陈世德只有八岁,他聪明灵俐,过目成诵,是先生学生 中最得意的一位门生。先生不仅教他读书写字,而且教他为人处世的道理,这些道 理使他终身受益。世德长到十六岁,先生便有意要将自己未出阁的妮子许配给他, 但苦于无人撮合,自己又不能拉下老脸开口。这时恰逢世德的母亲去逝,其妹尚小, 且顽皮淘气胜似男孩,丫头、婆子拿她毫无办法,急需一个人来管教她,可哪能找 到如此合适的人,为此老福运不胜烦心。一次他把女女淘气的烦心事说给先生听, 先生沉吟半晌道:“不怕兄长耻笑,拙女倒是适合陪伴女女,只是……”先生说到 这停了下来,半天没了下文,弄得老福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回家细细一想,恍 然大悟,喜得半天合不拢嘴,他立马找人给儿子世德提亲。 老福运这次给儿子结婚,喜事办得非常排场、风光。老福运觉得自己能和乔先 生攀上亲家,是八辈子修来的福。老福运这辈子最佩服的人是乔先生,乔先生知识 渊博,上通天文,下懂地理,国事家运,农工商学无所不通,而他充其量也只不过 是个土财主,乔先生不摆读书人的架子,把他当自己人看,已是对自己的抬举,能 把自己的女儿嫁给陈家,那是他连做梦都不敢想的事。那时候的读书人都很清高, 他们尽管家境贫寒,但很少有人瞧得起泥腿子地主,他们不愿同这样的人家攀亲, 多还是怕损坏他们清高的名誉,而乔先生却毫不介意,这咋不让他心存感激呢! 那次婚宴是在老庄院举办的,那时新庄院还未盖建,虽然如此,婚宴仍旧办的 极风光气派。参加婚宴的人除了陈堡几百号人外,临乡有头有脸的缙绅土豪都受到 邀请前来祝贺。为了迎亲大事临期不受阻挠,老福运准备了长达半年时间。 仅迎亲这一件事就大费周折 .由于城关县城距陈堡有好几百里的路程,翻山越 岭,路途艰险,不仅有虫狼虎豹经常出没伤人,更有土匪拦路枪劫,特别是迎亲的 遇到土匪,多半是人财两空。为了这次迎婚大事不受阻挠,在迎亲的一个月前,老 福运把一千块大洋装在褡裢里,搭在驴背上准备上路了。 儿子陈世德拦住了驴头:“我去。”他看着父亲的脸坚决地说。 老福运盯着十六岁儿子稚气的脸,颇感惊讶,但他仍旧不露神色地说:“干你 的事去,这事你做不来。” “我能成。”儿子仍牢牢抓住驴笼头不放。 老福运觉得儿子确实长大了,有些事该放手让他去做了,但这件事非比寻常, 弄不好是要掉脑袋的。“去吧,我还不知道你能不能成。” “我能成。”儿子还是那句话,他丝毫不准备退让。 父子倆正在僵持,乔先生踱步过来了,对着老福运说,“就让他去吧,也该让 他历练历练了。”乔先生说完这句话,准备转身离开时,又补充了一句:“若事不 成,保命第一。” 三 大黑跟在父亲的身后,走了大半天,才来到长工们干活的地方。长工们已经犁 了半大天地了,二十几张犁排成一行,后面的紧跟前面的,闪亮的犁铧深深插入黑 油油的泥土里,翻起层层土浪。一大片翻过的土地油黑而湿润,象刚浸了雨似的。 大黑抓了一把翻起的泥土,用力捏了捏,张开手仍是散的,大黑觉得怪怪的。 陈世德用手招呼儿子过去。从一个年龄较长的长工手中接过犁把,交到儿子的 手中。大黑在陈世德的眼中是第一次下地干活,按陈家的家规已经很迟了,他的哥 哥比他大四岁,从十二岁就跟大人下地干活,要不是他去了长安接受军训的话,或 许陈世德仍不要他参加陈家的任何活动。 大黑一手稳稳的握住犁把,一手操过吆牛鞭,在空中抖了个圈,“啪”亮起一 个鞭花,竟象一个耕地的老把式,熟练而稳当地扶着犁把向前走去。 陈世德也算庄稼行里的状元,在他的眼里儿子犁地的本领是一流的,翻过的地 犁线端直,犁沟宽窄深浅适宜,几个来回下来,不要说冒梁,连一个拐犁也没有。 陈世德原打算费点时间,给这小子教教犁地的技艺,现在看来完全是多余。 这使他想起十年前把大黑领到他外爷乔老先生面前时,老先生翻起眼睛瞪着他 说:“这狼崽子用教吗?”大黑不仅未能在乔老先生那儿读成书,反而成了狼崽子。 后来陈堡屡屡发生狼祸,总和狼崽子有些说不明道不白的关系,令陈世德心怀恐惧, 越发对狼崽子心存疑忌,哪有心思再理他。 陈世德想到这些,望着儿子满心投入地犁地的样子,不仅丝毫高兴不起来,反 而忧心忡忡,一种少有的悲怆感涌上心头。 大黑是狗年狗月狗日生的。生大黑时大黑妈难产。本来婆娘生孩子有第一胎难 产的,生第二胎就容易得多了,可大黑妈却相反,生第一胎时容易,生第二胎时却 要了她的命。 那天陈世德家的那条狗大黑疯了。它站在院畔那棵大槐树下,对着阴沉沉的天, 直着脖子狂叫,狼嚎似的阴森惨烈,令人毛骨发悚。婆娘生孩子难产,家里上上下 下忙成一团,狗来添乱,陈世德火了,操起一条粗木棍,朝狗头砸去,那狗不躲, 反而跃起身朝主人扑来。陈世德不顾受伤流血的手,用一根牛皮绳往狗脖子上一套, 将它挂在了大槐树的树叉上。 名叫大黑的狗死了,大黑妈跟着走了,大黑呱呱坠地了,瞎子陈三爷风尘仆仆, 大汗淋漓,闯进庄院跺着脚直嚷嚷:“迟了,迟了!没赶上!”陈世德问他什么没 赶上,他只是翻起白眼朝天望,不停得摇头,再不肯多说一句话。临走时他进屋从 怀里掏出两张绉巴巴的符咒,一张贴在窑门上,一张揣在孩子穿的红肚兜兜里。然 后对陈世德说:“我给孩子取好了名,小名就叫大黑,大名叫陈天赐吧。” 有关陈三爷,他在西华池一带是个传奇人物,有人说他是一个法力无边的大法 师。一次外地一法师慕名跟陈三爷斗法,让一陈三爷熟识的人给捎句话,那捎话的 人还没把话说完,陈三爷面对院畔下的一个山嘴“呸”地吐了一口唾沫,道:“他 给那座山嘴子捎带话哩,不是我。”陈三爷话刚落地,那山嘴便轰隆一声巨响,倒 塌了。陈三爷每年在年关时都要外出收法,但他眼瞎,由他大哥陈大爷带路。有一 年陈三爷哥弟俩经过一片乱坟岗,煞气太重,无法通过,陈三爷不停地念法咒,消 除煞气,陈大爷是个性子急,脾气暴躁的人,等不及三爷把法咒嘀嘀咕咕念完,便 把手里早就捏着的桃木符摔打出去,只听嗷地一声怪嚎,地上滴滴溚溚洒下血来, 不一会煞气就消散的干干净净。三爷是个瞎子,来不及阻止大爷,等到事已发生, 急的直跺脚,但也无可奈何。回家后三爷对大爷说:“哥,你年龄大了,该把后事 安顿安顿了。”大爷懂三爷的话,乐呵呵的说:“我早就安顿好了,到了那边,咱 哥俩还作亲兄弟。”三爷听了不胜欷歔. 年关正月,陈堡家家请客拜年,陈大爷到 堂侄家吃饭,饭后到毛坑尿尿,刚出毛坑,载倒就死了。 陈大爷死后,陈三爷再也没跨出庄院一步,到年关也不再出门收法,病重临死 时,陈世德去探视,就守在三爷身旁,三爷人已糊涂,但嘴里一直喊叫着:“大黑, 狼,狼,来——来——了”这几个字,直到咽气。 陈世德对陈三爷的了解有限,对他的种种传说,更是知之甚少,但他对陈三爷 法力高强这一点深信不疑。大黑出生时发生的怪事以及三爷种种奇怪的举动,都让 他惊疑不定,他越来越清楚的感觉到大黑的存在将给陈家族带来灾难,只是他还不 知这灾难啥时候来临,来临时到底有多大;仅眼前来看,每年十一月十一日大黑生 日的这一天,陈堡都要发生狼祸,轻则袭击羊群,重则伤了人。每想到这些,陈世 德的忧虑就加重一层。 陈世德跟在大黑身后,犁了几个来回的地,感到浑身乏力,已没了劳动的兴趣。 他随着犁地的队伍,到地头一手拉紧一边的牛攀绳拽着牛,一手提起犁把,身体后 倾着回过犁之后,把犁交给替换下来在地头歇息的长工;另一大黑替换下来的老长 工,在鞋邦上“梆梆梆”磕打掉烟锅头里的烟灰,将烟袋别在腰带上,站起身准备 接替大黑。 陈世德摆摆手说:“你别去,让他再耕会吧。”老长工一愣神,立住身形,但 好象并不愿意和陈世德走得太近似的,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 陈世德望着这位老长工,觉得有点奇怪:他刚刚剃了头,前额亮光光的,不很 长的头发向后披着:这是民国初年剪掉辫子后,大多人保持的一种发型式样。他一 身黑色衣服:黑色夹袄,腰间扎一根用毛线编织的绛色带子,同样黑色的筒腰大裆 裤,裤脚扎起,显的精神干练。 陈世德突然发现这位长工是新来的,又有点面熟,只是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面, 他往老长工面前走了走,问道:“你是……”他突然觉得这样问一个比自己年岁大 而又刚见面的人,有点审问人的意思,便住了口,从腰里摘下烟锅袋,将镌有图案 的金光闪闪的铜烟锅头插进一个绣织得很精致的荷包烟袋里,一手捏住瓷釉彩色烟 锅杆,一手捏住荷包袋,来回摇揉几下,装上烟,双手平扶着烟杆,递过去说: “老哥,尝尝我的烟,挺有劲的。” 老长工一直低着头,这时才抬起头,脸上显出尴尬和无奈的神色说:“小—— 长,长——柜,你,你——可好,可还,还——记的——我?” 陈世德听到“小长柜”三个字,特别是老长工说话时的结巴病,使他心头一激 凌,埋藏在心底的往事,象沉渣似的泛上水面。他想起来了:“你,你是——李来 ——福?”他一下抓住了老长工的双肩,激动得半天说不出话来,他的思绪一下回 到了二十多年前,那是他成年后做成的第一件事。 四 陈世德牵着灰毛驴一个人上路了。他知道要办成这件事,只能孤身一人去。 那年他十六岁,初生牛犊不怕虎。他是个男人,是陈家的男人就不会怕死。这 件事有危险,但没有父亲说的那么严重。他从父亲手中枪过驴缰绳,主要还是因为 这是他自己的事,他不能让别人说,儿子结婚,让父亲冒险。 陈世德一大早就出发了。按父亲的指点,他必须撵中午到达西华池镇,在那儿 找一个叫来福的小饭馆。从陈堡到西华池镇,大约四十里的路程,翻两个大崾岘, 那里森林茂密,古树参天,虫狼虎豹经长出没。 陈堡是一个独立的塬地。明代洪熙年间黄河泛滥成灾,黄河下游灾民大量向西 迁移,陈祖先就是这次西迁时从山西来到这里的。他们伐木垦荒,在原始森林中开 垦出一片小天地,定居下来,生儿育女,繁衍后代。但从那时起,他们虽然不再受 水患的侵害,可从此又不得不同虎狼为伍。在家族《家谱》里边的一长串名字中不 乏英雄,可他们的英雄事迹总是同虫狼虎豹的殊死搏斗分不开。因此陈家族在同野 兽的长期斗争中积累了丰富的经验,他们能摸准各种食肉兽的习性,能预测出它们 出没的时间和活动范围。陈世德从小就接受了这方面的知识教育和技能训练,现在 即使遇到非常凶猛的野兽,他也能从容应对,不会惊慌失措。 太阳升起一竿子高的时候,陈世德开始翻第一个崾岘。他从山岗往坡下走。 山坡四面都是山,崾岘象一面巨大的铁锅,从上往下去的人,望着黑沉沉的锅 底,心里没有不发怵的。灰毛驴经常跟老福运外出行走,对这条路并不陌生,但它 仍显得格外紧张,高竖起两只毛灰色的长耳朵,“喷喷”不停地打着响鼻,大腿骨 上方的肌肉紧张地颤抖着。 山道越来越难走,森林遮天蔽日。人畜在原始大森林中穿行,就象小船在暗夜 的海浪中行驶,很难辨清路径。灰毛驴小心翼翼地带着路。堆积的很厚的枯树叶, 散发着潮湿的霉气味,横七竖八的枯木干枝,经常堵住前行的路。大树、權木、藤 条、蓑草上上下下,高高低低,织成密密麻麻的网;山鸡、飞禽、野兔、松鼠、猴 猿,在小路旁飞来窜去,从不避人。人畜越往下走森林越茂密,光线越暗,行进更 是困难重重。陈世德紧跟在灰毛驴的屁股后面走,沉寂的森林里时不时传来“咕咕 嘎嘎”的声音,偶尔也传来一两声猛兽嘶咬猎物时的咆哮声。这一切对陈世德来说 早已习惯。其实他很喜欢大森林,喜欢这种寂静而又喧嚣,粗野而又温馨,神秘而 又不缺少博大的感觉。他想他的祖先只所以要把家安居在这里,也许正是由于这个 缘故——或许他的祖先还有一个更宏伟的理想——人兽和睦相处,只是无法做到罢 了。陈世德这时就有这样的感觉,若能做到人兽和睦相处,他愿意做一切事情。 他们来到了崾岘。这儿是两座山峁之间的连结处,是大自然建造的桥梁,约有 三四十米长。它的最窄处还不到两米宽,两边是陡峭的沟壁,深凹的山壁处裸露着 焦红的泥土,象用火烧过似的;它的宽展的地方,两边的坡地较缓,一直延伸到很 远的沟底。黄土高塬这样的崾岘非常多,它们把绵延起伏的山峦连结起来,也把分 散居住在各个塬上的人们联系起来。 陈世德和他的灰毛驴在荆棘遍布的草径中拼命往前赶路,路旁树木伸出的横枝, 不停的摔打着他的脸,脸庞上留下几处树梢划出的伤痕,这些都毫不影响他们行进 的速度。他跟随小毛驴很快来到崾岘的另一端——又一座大山腰下。灰毛驴突然停 住四蹄,抬起一条后腿向后弹踢,它的长尾巴,象鞭子似的“啪啪”的来回不停地 甩打着。灰毛驴向陈世德发出了警示信号。 陈世德警觉起来,他感觉到有一股阴森森的杀伐之气,笼罩在森林的上空,他 隐隐约约嗅到一股血腥味,他同时还听到了老虎的咆哮,狼的嘶嚎。他凝神屏气, 尽量使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在这种时候他必须保持头脑清醒,做到心无旁鹜,以 便准确无误的去判断目前的危险到底来自何方。 陈世德从能记事起,老福运就经常带他到森林里转游,有时甚至在森林里过夜。 老福运这样做不是为别的,而是让他尽快熟习森林生活,学会在大森林中如何 生存,如何应付来自各方面的险情。老福运带着儿子在森林里转游,尽管险情不断, 但他总能化险为夷,转危为安,平平安安将儿子带回家。 陈世德不仅从父亲那里学得了对付凶猛野兽的本领,更继承了父亲面对危机四 伏的险境而能临危不惧的品格。他知道他现在所面临的危险,非同寻常,根据灰毛 驴发出的警告,他就能判断出这次遇到的是非常凶猛的野兽,它们非虎即豹。 那是农历八月天,天气还未变冷,草木枝叶繁茂,遮挡住了陈世德眼前的视线, 为了察清情况,陈世德飞身爬上身边的一棵大树,悄悄拨开树枝,敏锐的目光向草 丛四周由近及远细细搜寻过去。 陈世德的目光停留在山腰下一高台处。那地方距陈世德所处的位置并不远,大 约不到十米;高台有五六亩地大,较为平展,树木稀疏,只有几棵年代久远的老柏, 树身弯弯扭扭,多都被天火烧的焦炭黑烂。就在那地方——唯一树木稀少的开阔地, 正进行着一场残酷的虎狼之战。 一只斑斓大母虎,带着一只幼虎,浑身血迹斑斑,退守到台地靠山壁的一边。 大约有近百只狼,嘶鸣着从三面包围上来。有几只抢在前边攻击母虎的大灰狼, 被母虎击倒,其中一只倒伏在一棵老柏树下,崩裂的脑浆撒涂一地,另几只浑身血 肉模糊,骨断肉连,躺倒在血泊中,不断抽搐,眼看活不成了。 母虎似乎受伤也不轻,它的前腿肩锁胛处有一血洞,正汩汩往外流血,后背前 胸更是伤痕累累。但它对此毫不在意,它用自己巨大的身体把幼虎挡护在靠山墙一 边。它这样做一方面是为了幼虎免遭群狼的袭击;另一方面在群狼发起攻击时,它 可以做到攻防退守有矩,不至于因保护幼虎,而腹背受敌。母虎的这一战略战术无 疑是很高明的,起码到目前为止,群狼还没有占到什么便宜,且想不出一个更好的 办发来对付母虎。 但群狼是不肯轻易就退却的,它们好不容易才把母虎围困住。母虎带着幼虎, 无法突围,更何况它们已经付出了血的代价。它们并不是出于对同类被杀的义愤, 才不肯结束这场战争,而是群起攻之,撕毁一切生命所引来的血雨腥风,更赋予它 们激情和狂热。它们比任何动物嗜血的欲望都要强烈,它们无论何时都不会因为同 类的死而感到怜悯和自悲。长期的血战使它们养成了嗜血如命、贪婪残暴、阴险奸 诈的性格,同时也锻炼了它们以团队作战为主的战斗风格。当它们遇到比它们更强 大的对手时,它们会精心策划一场战争,它们会率领着成百成千的狼子狼孙加入战 斗,直到置敌手以死地。所以在陈世德看来,狼是动物中最残忍也是最有灵性的一 种,它对人的危害性远大于其它野兽。 虎是山中之王,是山林中最凶猛的野兽。它的出现,往往令百兽颤栗,它凶猛 的一击,力重千钧,势不可挡。大多被它捕食的动物,总是在见到它时,就被下得 魂飞魄散,骨软肉酥,乖乖作了它的口中餐。但在陈世德的眼中,虎是猛兽中最容 易对付的那一种。它没有豹子上蹿下跳的敏捷身手,没有野猪暴怒时的凶狠,更没 有狼的奸邪残忍。它威猛而不失厚道,它威风凛凛,高高在上而不欺凌弱小,它捕 食是为了果腹维持生命,仅此而已:当在不是很饥饿的情况下,它总是静静的独处 一偶,即便有猎物从它眼前经过,它也无动于衷,毫不在意。它在百兽中就象一位 有道德的长者,即使在面临生死决战之际,也是光明正大的同你展开较量,从不失 长者的风范。 陈世德对虎的钦佩,对狼的憎恶全在这里面了。 狼经历了第一次进攻的惨败之后,经过片刻的喘息和调整,又开始组织第二次 更加猛烈的进攻。这一次它们吸取第一次零散进攻造成失败的经验教训,以五只狼 为一组,组成攻击小组,另以三只狼为一组,从三面进行偷袭干扰,使母虎在顾忌 幼虎被劫的情况下,不能对进攻的狼放手搏击。 这一战术果然凑效。每次进攻,五狼总是一齐跃起身,扑向母虎,它们僚牙剑 齿,利爪翻飞,或咬或撕,或剪或撞,恨不能将母虎撕裂成碎片。母虎在它们的群 攻下,已是穷于应付,在加上三狼从三面包上,利爪时时伸向幼虎,使母虎上下左 右四面受制,首尾前后临敌,顾虑重重,无法施展它最具威力的搏击术。 这次攻击,虎啸狼嚎,山摇地动,血雨腥风,尸肉横飞。陈世德还从未见过虎 狼如此惨烈悲壮的搏斗。虎不愧为兽中王,在如此猛烈的攻击下,它浑身受伤,殷 红的血浸透了皮毛,滴滴嗒嗒洒在草地上,可它毫不退缩,威猛不减。它目光似电, 张口如盆,扑上身的狼一旦被它血盆大口噙住,便骨裂肉碎,难以全身而退;它紧 紧守住三米远近的地方,不停的旋转自己庞大的身躯,当群狼扑上时,它咆哮如雷, 声震山岳,旋腰扭身,摇头摆尾,扫、踢、咬、剪、摇、撞,眨眼工夫就把扑上身 来的五只狼,打的落花流水,重伤而退;可第一组刚退下,第二组接着又扑上来, 狼们前扑后继,毫不迟疑,它们展开了车轮战术,以此来消耗母虎的体能。 陈世德趴在树上观看着这场惊心动魄的虎狼之战。虽然只有片刻时间,但遍体 鳞伤的母虎面前已堆积十几条狼尸,还有几十条鲜血淋漓,掉腿缺肉的狼,发出阵 阵哀嚎,让人听了心胆具裂。 狼虎之战仍在进行,已到了白热化的成度。陈世德知道,这场战争再进行下去, 最终要以母虎的失败而告终,因为狼们虽死伤惨重,但它们可以用来战斗的兵员还 很多,可母虎已是强弩之末,现在只所以没有倒下,完全是凭着意志在作战,它知 道一但它倒下,幼虎就会被狼们撕成碎片,这是它无论如何也不愿看到的。陈世德 突然有一种英雄末路的悲怆感,他觉的事情本来不应该这样,要是虎也象狼一样群 结起来,那狼们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向它们发动战争的。 陈世德觉得自己应该站在虎一边,给狼们以意想不到的迎头痛击,驱散狼的进 攻,解救虎的危难。他很快从树上爬下来,来到灰毛驴跟前,解下毛驴背上驮的褡 裢,从里面取出十几枚鸡蛋大小的狼弹。 狼弹是老福运专门请巧匠制作的。它的外壳是用生铁打造的,里面装满了土制 炸药和铁藜子;捻线接近炸药的地方,涂抹着一层厚厚的硫磺,用磨擦力很强的小 板夹起来,吊在外端,套一小环;捻线一拉,硫磺捻经过磨擦带出火星,燃着另一 根燃烧较慢的线引,使人可以从容将狼弹投出去。狼弹里装着土制烈性炸药,一旦 爆炸,威力无比,杀伤力极大。狼蛋那时对陈家来说极为珍贵,老福运把几乎半数 以上的狼蛋给陈世德带上,就是怕他在路上遇到狼群,以防万一。 陈世德从褡裢里面掏出七八枚狼弹,揣在怀里,又掏出一鹿皮缝制的小囊,也 揣在怀里。悄悄从小路的右边绕过去,攀上一个小山岗子。山岗子在虎狼决斗的高 台地的右上方,上面有一株枝叶繁茂的大树,陈世德用它来掩蔽自己的身体。 这儿不易被狼发现,而且还可以准确无误地把狼弹投到狼群里去,给狼以出其 不易的致命打击。 陈世德攀上山岗时,群狼已经开始发起又一轮攻击,正是母虎生死从亡的关键 时刻。陈世德毫不费力地把一枚枚狼弹甩到狼群最密集的地方。随着“轰隆”“轰 隆”几声巨响,狼弹在狼群中开了花。这是陈世德第一次使用狼弹这种武器,来对 付狼群。起初他虽对狼弹的使用方法有一定的了解,但对它有如此巨大的杀伤力, 却了解不多。狼弹炸开时,那情形就象天空闪起一道霹雳:一团火光带着浓烟冲起, 爆炸声震得山摇地动,草木尘土四飞。许多狼被炸得血肉横飞,尸横当场。 陈世德只投出四枚狼弹,狼群形成的包围圈,就被撕开一道道口子,七零八散 已不成队形。狼队遭到如此突如其来的沉重打击,阵脚大乱,头狼被炸瞎了一只眼, 负痛长嚎逃窜而去,其它被炸得七零八散惊慌失措的狼只,仿佛听到了号令,跟着 逃窜,眨眼工夫,逃散的无影无踪。 陈世德从山岗上走下来,来到了虎狼相搏的战场,他仿佛觉得他才是这次战争 的主宰者,是这次战争的最后胜利者。他无不兴奋地用眼光扫示了一遍战场:战场 上狼尸遍野,腥臊熏天,惨不忍睹。母虎在这次战斗中坚持到最后,它浑身上下被 群狼撕裂的皮无完肤,它瘫软在靠山壁两米处的地方,它周围的一大片草地,狼籍 不堪,有许多蓑草都被连根拔起,有几处深坑,露出了黄土,这是一场多么激烈的 战斗啊! 母虎已没有气力站起来了。它身上几处被撕裂开的地方,仍在流血,鲜血染红 了它躺卧的草地,幼虎在它的身旁旋游,时不时将两只小爪搭在母虎柔软的肚皮上, 伸出血红的舌头,舔嗜着母虎身上的血迹。 陈世德来到母虎的身旁。母虎知道是他救了它们母子,用感激的眼光望着他, 并竭尽全力把压在身下的前爪向前伸了伸,陈世德用手摸了摸它的前爪,表示出极 大的友好和关爱之情。陈世德还是第一次同虎走得这么近。《家谱》里记载着他的 第六代祖先里有一位英雄,曾同猛虎结伴而行成为好友,在一次群狼围攻陈堡的战 斗中,建立了功勋,成为保卫家族的大功臣。陈世德从能懂事起就非常敬佩这位祖 先英雄。应该说他这次的非常举动,正是受祖先英雄事迹的影响。 陈世德蹲下身,从怀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鹿皮囊,解开扎口,将两个指头并在 一起,伸进囊口,抠挖出一些漆黑油粘的祖传疗伤膏药,涂抹在母虎还在流血的伤 口处。药很灵,母虎流血的伤口不再流血。陈世德知道母虎不会有再大的危险,休 息一会儿恢复了气力便能走动,那时它就会自己照顾自己,找一个安全的地方躲起 来养伤。 陈世德抬头看看天,太阳已快升到当空,时间过的很快,他还有一段很长的路 程要赶,不能在这儿眈搁太久,于是站起身准备离开母虎。母虎似乎知道他要走, 伸出前爪压住了他的后衣襟,竭尽全力想站起来,但由于它太虚弱了,终未能立起 身。陈世德搂住母虎的脖项,拍了拍它的身体,说:“我该走了,咱们以后还有相 见的日子。” 陈世德从身上摸出一颗带孔眼的紫色大佛珠,上面穿着一条细牛筋绳,是他小 时候用来甩手臂玩的,一直带在身上。现在他把它很宽松的挂在了幼虎的脖项上, 算是他对朋友的见面礼。然后他甩开大步,离开了那地方。 五 陈世德和灰毛驴一路再没眈误时间,加快了行进速度,到中午时分,刚好赶到 西华池镇。镇上的街道不很宽,被雨水冲刷的到处是沟渠,坑坑洼洼,凹凸不平, 极不好走;街道两旁稀稀拉拉矗立着一些土基墙房屋,有几家店铺开着门,每家店 铺都是一个样:店主坐在柜台里边,柜台上摆着不多几样花布,后面货架上的货也 不多,大都空着,店铺里很少见到买主。倒是有几家饭馆里还能看见有人坐在里面 吃饭。 西华池镇是这地方通往外地的交通要道。西华池塬、董志塬、早胜塬是陇东地 区的三大塬,雄踞三处形成鼎足之势。西华池镇向北过板桥,可达庆阳、东华池、 合水老城等地,再往北过子午岭就到了陕北地界;它的南面是早胜塬,西南面是董 志塬,再往南跟陕西接壤。 西华池镇是西华池方圆百里地的中心和交通枢纽。镇上居住的人很杂,南来北 往做啥的都有。 那时候,西华池镇是土匪窝。镇上做买卖的、开饭馆、烟馆、野鸡店的,多都 与匪徒有联系。你别看家家店铺生意萧条,但他们每天都能吃饱喝足,不用为吃穿 奔波发愁。他们的儿子或丈夫说不上就在哪个土匪队伍里当着头。他们抢劫、绑瞟、 打家劫舍、坑蒙拐骗,什么坏事都干。当时清王朝刚刚完蛋,天下大乱,县衙无暇 也无力剿匪,任其泛滥成灾,当地百姓深受其害,苦不堪言。 这儿大大小小有十几支土匪队伍。他们的组成成分很复杂,大多是逃难来到这 里的外地人,也有一小部分本地人。本地人多因受不了土匪的侵害,干脆让家人入 伙,以减少侵害。这些土匪盘踞在各地,各霸一方,虽各自竭力扩大队伍,扩张势 力,但互相之间倒也能做到相安无事,各干各事,互不侵犯。 当地一些大户人家,为了不受到土匪的侵扰和伤害,也多与土匪有来往。他们 每年都要给盘踞在附近地区的土匪队伍,供给一定数量的钱物,以保家人财产平安。 特别是遇到婚丧嫁娶这样的大事,须带着钱物事先通知同他们有联系的土匪队伍知 晓,然后再由他们通知其它各土匪队伍,说明这户人家丧娶大事已受到保护,不容 侵扰。陈家就属这类情况。 陈世德按父亲的安排,带着一千块大洋,找来福饭馆的主人李来福,就是给土 匪打招呼,让他们在陈家娶亲时,遵守诺言,不得侵袭和骚扰。 陈世德跟随灰毛驴走到街道的南头,来到来福饭馆门前站住。饭馆有三间房大 :土基墙壁,泥皮脱落,土基子多半裸露在外;毛草屋顶,风一吹索索瑟瑟,不停 的往下掉草叶碎沫;朱漆大门,漆皮皱起,斑斑驳驳,破烂不堪。 陈世德抬头看见门窗上方墙壁上歪歪斜斜写着“来福饭馆”四个字,便把灰毛 驴栓在饭馆旁边的一个草棚下,从褡裢里捧出两捧煮熟的黄豆,放在灰毛驴跟前。 灰毛驴摇摆着尾巴,开始咀嚼它的干粮。 来福饭馆门虚掩着。陈世德将手里提着的褡裢搭在肩上,用手敲了敲门,高声 问:“有人么?”半天听不见里面有人应声,便自个推门走了进去。饭馆当地摆着 两张笨重的八仙桌和几张同样笨重的木兀凳;饭馆左边隔开一间厨房,隔开的地方 留有小门,供跑堂的端饭菜来回穿行。陈世德站在饭馆的堂口,里面空荡荡的一个 人也没有,他又提高嗓子大声问道:“有人么?”仍旧没有回音。陈世德将身移到 厨房门口,探身朝里边望,厨房里也没有人。陈世德这才发现,原来厨房后还缀着 一个耳房。他穿过厨房,来到耳房门前,刚准备抬手敲门,突然隔门听到里面有 “咯吱”“咯吱”的声音响动,还传出男人粗重的喘息声,女人“哼哼唧唧”的呻 吟声,他一愣神,便将抬起的手收回来,干脆就圪蹴在门口等他们完事。 陈世德虽说那时只有十六岁,但对风月之事已完全通晓。他完全懂的他的第一 个婆娘为啥发疯。她是陈世德成为真正男人的老师。世上再没有一个女人那样细致 入微的教别人干那事。但她教会了陈世德作为男人应该对女人作的事。那是一种责 任,同时也是一种需要。从那时起,陈世德经常做着一个同样的梦,他在暗淡的森 林里跋涉,看不到天上的星光,地上铺着厚厚的草叶,将他弹上弹下;他紧张得身 体要爆裂,膨胀的血管,奔腾着滚烫的血液,象汹涌澎湃的河,他在浪头上颠簸沉 浮。然而,他却有着想要探寻什么的激动和快乐,那是从任何什么地方都得不到的。 自从有了这中感觉,他每天便企盼着天黑。陈世德从十三岁开始就成为一个真正的 男人了。但他还不懂得如何把握自己,他已习惯了趴在婆娘宽大松软的肚皮上睡觉。 老福运突然有一天发现儿子眼眶发青,眼神呆滞,吃了一惊,从此晚上便把儿子留 在自己屋里睡觉,不让他再沾那女妖的边。女妖羞愤而疯,不到一年就死了。 陈世德长到十四岁对性有了很强烈的要求。他已经象一个大男人一样,开始追 逐比她年岁大的女妮。他的性欲特别强烈,可以在同一天和几个女妮发生性关系。 他家原有三个丫头,是老福运在人饭子手中买的,都比他年岁大,模样一个比一个 长的俊,陈世德同他们整整斯混了两年,竟瞒过了老福运的眼。陈世德同女人做爱 时,有一个特别的爱好,那就是先让女妮用手抚弄他的鸡巴,抚弄的时间越长他性 感越好。在三个丫头中陈世德跟一个叫小玉的丫头最要好。他们经常跑到野外森林 的草地去幽会。在那儿他们无拘无束,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一次小玉不愿再抚弄那 东西,撅着嘴说:“那东西有啥翻弄的,人家等不及,现在就要么。”陈世德听了 不再强求她,翻身把小玉压到身底。陈世德八岁就随老福运下地干活,随老福运穿 山越岭,在野兽堆里爬滚摸打;他十二岁就跟婆娘睡在一个被窝,那婆娘教会他如 何做爱,使他性早熟;这些经历,使他不仅十四岁就长高了个头,且体壮如牛,力 大如虎。小玉性欲来的急,被他一上来就压到身底,这样翻来复去,没完没了,身 底一大片蓑草都被瓷没了。小玉起初情潮汹涌,鸡扑兔朔,燕呢莺啭,美妙的灵感 在天堂飘荡;可时间久了,气力渐感不支,思枯情竭,便有了坠入地狱的痛苦。她 愈是挣扎反抗,愈是激起他情焰万丈。她象一只任人宰杀的棉羊,到后来连叫喊疼 痛的力气都没有了。事情完了之后,小玉,蜷缩着身子,泪流满面,嘤嘤抽泣,陈 世德望着她可怜凄惨的样子,懊悔不已。陈世德从此再没跟小玉好过,不久三个丫 头前前后后都嫁了人,嫁给了自己的同族兄弟,小玉嫁到了杨家,另两个丫头嫁到 陈家去了。陈世德从此便断了和她们再相好的念头。 陈世德有一年再没同女人干过那事了。这时偶然听到耳房里一对男女媾合做爱 的声音,竟然刺激了他的性欲,他感到裤裆里火辣辣的,那东西不知不觉中挺起老 高,弄得他心痒痒的难受。于是他从那儿退出来,坐在外边门口等。 中午的太阳很好,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陈世德坐在饭馆门口的台阶上,两手 托在下巴上开始想心事,他要结婚了,这次才是他人生意义上的真正结婚,他得认 认真真对待,这倒不是为别的,主要他是陈福运的独生子,他得给陈家传宗接代,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想:不管乔老先生的女儿长的丑俊,只要她能给自己 生出儿子来,他都会真心待她。 “龟孙子,坐在门口干啥,要饭请到别处要,老娘这儿可没饭菜打发叫花子。” 陈世德听到一个女人懒洋洋的声音,赶紧站立起来,转回身去:一个发髻斜吊, 头发散乱,面带倦意,浑身肥膘的女人,一手叉在门框上,斜立着身,满眼诧异的 盯着陈世德看。 陈世德抱了抱拳,算是施礼,道:“我是从陈堡来的,找李来福掌舵的,有事 禀报。”他这几句话完全是按老福运临行时教的话说的。 胖女人站直身,放陈世德进去。“陈福运那老杂毛咋不来?” “家父有事脱不开身,还望女主人见谅。”陈世德皱了皱眉头说。 “老杂毛倒调教出你这么个好儿子。”胖女人又加了一句,“别在老娘面前娘 们似的耍腔捏调的,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家父说,这事只有亲口告诉李掌舵的才成。” “呸!”胖女人朝地上吐了口唾沫,愤愤不平道:“他算老娘的哪门子掌舵的, 不过是个跑腿的小混混罢了。”胖女人似乎对这句话很反感。 陈世德不再言传。心想,这女人张口老娘闭口老娘,还叫父亲老杂毛,真他妈 的不是东西;又想,李来福明明就在里面,咋就不出来?正想着一个长得三长四粗 的男人从厨房门横身走出来,一颗肥咕嘟嘟的肉脑袋,满脸乱糟糟的胡子猪鬃似的 端戳着,叫人看了恶心。陈世德不觉想笑,咋就长这么一副尊容,这胖婆娘跟这么 一个猪似的丑八怪做爱,眼眶子也太低了,难道世上就再找不到比他强的男人了么? “是谁找来福那龟儿子,老子在这哒哩,咋就不找。”那男人说话打雷似的, 震得人耳膜嗡嗡直想。 陈世德从那男人出来第一眼看去就断定他不是李来福,因为按父亲的描述,李 来福应该是个身材高瘦二十出头三十不到的小伙子才对,可眼前这个男人是无论如 何对不上号的。现在听他一说,果然不是李来福。这位胖婆娘倒是同李来福年龄相 仿,只是父亲没交待,不知他两人是什么关系,同李来福以及土匪们又有什么瓜葛, 这些都是他想尽快了解的。他知道进了土匪窝,就象羊进了狼群,命掌握在别人手 中,稍不留心不只自己丢掉小命,还会给家族带来灾祸,那样的话,他可就成了陈 家族的罪人。 陈世德迎着那男人一抱拳,施礼道:“晚辈陈世德见过掌舵的瓢把子。” 那人横过陈世德,并不还礼,一屁股塌在兀凳上,侧身靠在八仙桌上,斜吊着 眼睛在陈世德的身上扫来扫去,足足有几秒钟时间,然后故意沉着脸说:“娃娃, 你可知道咱这哒是啥地境么?这哒是……这个……这个……”那丑汉实在想不起来 他们大当家的经常威吓绑票时的那句口头禅里的词,急的抓耳挠腮,吊眼直往胖女 人脸上瞅。胖女人恨的牙直痒痒:“那不是‘龙潭虎穴’四个字么?连这个都不知 道,也不照照镜子,自个儿长个啥脑水,装你娘的什么屁斯文!” 那男人对胖女人的训斥并不在意,接上女人的话道:“对对对,就是这个龙潭 虎穴,你娃知道这山有多高水有多深么。” 陈世德对他装腔作势的样子,感到可笑,但并不就小觑了他。他看出这老小子 恐吓的话里别有企图,但并不揭破道:“晚辈实在不敢有意冒犯山门,只是情非得 已,确实有事央求李来福掌舵的,还望老前辈指出一条路径,晚辈将不胜感激。” 陈世德正儿八经,说得都是黑道中的行话,他是想以此来证明自己处世的老道,曾 有同黑道中人打交道的经验,并非象他想象中的好对付。 那丑汉直起身,嘿嘿冷笑道:“娃娃别他妈的拿着鸡毛当令箭,学了几句狗屁 不通的话,就拿来在咱爷们面前耍大刀,咱爷们可不吃那一套。” 陈世德刚想发话,胖女人听得不耐烦了,骂道:“给老娘都闭住你们的臭嘴, 饶舌斗嘴算什么男人。这小杂毛是老杂毛的儿子,他找李结巴肯定有事,为啥不直 接问问他,何苦绕弯子尽说些没用的屁话。” 陈世德不等丑汉回话,接住胖女人的话说:“晚辈的确有事央求山门,但也决 不敢破坏了山门的规距,这一点不用晚辈说二位前辈也明白,只是晚辈临行时,家 父一再告诫,这件事虽小但须李掌舵的亲临方可,不得轻易委人,所以还望二位前 辈见谅,告诉晚辈在哪里能找到李掌舵的。晚辈代家父定当重谢二位瓢把子。” 陈世德这时确实希望见到李来福,因为父亲说过在这股土匪里,只有李来福还 算为人正直,肯帮百姓办事,他虽然也是个土匪,并深得土匪头子煮海潮的信任, 但他从未坑害过人,且挽救了不少人的性命。土匪窝里有这么个人,也算是百姓的 福分。另外他这番话也有挤兑丑汉的意思在里面:“你凶巴巴的干啥,你在匪徒里 只不过是个杀人放火的小混混罢了,我才懒的理你哩。” 丑汉听了陈世德这番话后噌的从兀凳上跳起来,火苗从心底直往上蹿,但对眼 前这个软硬不吃的小子又毫无办法,猪脸变成猪肝色。 丑汉听到胖女人说他是老福运的儿子,凶焰已被刹去不少,陈世德的一番话, 更是戳到了他的痛处,让他怒不可遏。 老福运是这股匪土的衣食父母,他们近五分之一的财源,都是由老福运供给的。 其实,土匪也不是一定就要杀人越货,他们能同老福运这样雄霸一方的家族首领搭 上关系,也是费了不少的周折,所以不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他们是不会轻易放弃 老福运的。正因为有这层关系,老福运才放心让儿子去;也正是这个原因凶汉对陈 世德的不卑不亢、硬梆梆的态度显的毫无办法。 凶汉强压住心底的怒火,吊眼在陈世德身上溜上溜下几个来回,脸上露出笑容 来,道:“原来是小长柜大驾,咱家的,这个……财神爷呣……咱家山门是欢迎得 紧,欢迎得紧,这个……只不过是李来福那龟儿子跟咱大当家的出远门了,恐怕一 年半载回不来也说不准,小掌柜一定要见那龟儿子呣……恐怕要失望啦。” 胖女人面对着陈世德说:“小杂毛,老杂毛的事紧么?” 陈世德极不情愿的点点头。 “一定要那个结巴在才肯交待事么?” 陈世德犹豫了,因为这个事的确不能等。 胖女人说:“这事就有点难办了,结巴跟大当家的都不在,应说啥事都是二当 家的管,不知他跟老杂毛见过面么,又不知这件事到底事关大小,她承不承应。” 陈世德说:“事情不大,应该说会应承的。”陈世德不能把这点希望也让自己 给赶跑了。 胖女人对凶汉说:“‘猪鬼’要不你跑一趟,行不行?” 被叫作猪鬼的凶汉说:“要我带着小长柜的?” “他要乐意你就领他去,反正他又不愿把事情跟你这猪头说,难到你让二当家 的来这哒听小杂毛咧咧?” 陈世德看看猪鬼,又看了看胖女人。从他们的对话看,并不是在演戏,最起码 胖女人说的是真话,再从他们一口一个“老杂毛”叫父亲看,他们确实同父亲很熟, 而且他俩要捣鬼的话,也没背过自己商量的时间。陈世德想到这一层,一抱拳道: “有劳瓢把子前辈带晚辈见见二当家的。” 六 陈世德随猪鬼走出来福饭馆,胖女人追出来,对着猪鬼喊:“他可是老杂毛的 儿子,把他照看好了,别动什么花花肠子,小心二当家的活煮了你猪头。” “咱家懂的,要你这臭婆娘提醒。”猪鬼头也不回地应声道。 陈世德料到自己一时半刻回不了家,他从草棚下牵出灰毛驴,把缰绳绕在它脖 子上打个结,然后拍拍它的面颊说:“回家去吧,告诉我大,让他放心,我很快就 会回家的。”灰毛驴依依不舍,用嘴噌噌他的手,然后撅起尾巴,趵着蹄子往来的 路上蹦去,转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陈世德背好褡裢紧跟在猪鬼的身后。他们离开西华池镇,朝东北方向的一条土 路上奔去。 猪鬼一路上不停的抱怨着,他说:“大当家的真他妈的偏心眼,也不知道他哪 根筋不对,竟走眼看上个结巴,去哪儿都要带上他,吃香的喝辣的,而他这位随他 出生入死、打下江山的铁杆兄弟却被冷落一边,你说冤不冤。” 陈世德跟在他身后,听他老骚不断,自顾走路,也不搭话。猪鬼回头望了望陈 世德:“你小子咋不说话,你也小觑我,小心我捏碎你的脑袋!” 陈世德心想,就你这副尊容,哪抵的上个结巴。但他还是笑了笑说:“或许大 当家的,就喜欢结巴,说话结巴的人一般不会多嘴,他只用耳朵听,眼睛看。” “可能你小子说的对,不过吧……二当家的……”猪鬼提到二当家的时,咽了 口唾沫,好象想到了什么,心有余悸的说:“他妈的,凶巴巴的,也没什么好。” 陈世德不再搭话,他想,这老小子怨气倒不小,可既然他肯说话,至少他还能 了解土匪窝里的情况,自己乐得听他说下去。 可猪鬼好象没有了说话的兴趣,他耸起肩,拉开叫驴嗓子唱道:“小路弯弯山 道长,”路上来了个妖婆娘,奶子两个两座山,肚皮子就是一道川;小路弯弯山道 长,路上来了个骚婆娘,股子两扇两片塬,屄渠子就是塬中田。“ 他唱完一首接着又唱:“高高塬畔撑起天,卖屄婆娘偷野汉,奶头子、肚脐子、 股渠子、再加一个屄眼子……”猪鬼自顾唱,叫驴嗓子,震得四野回声不断。 他越唱越酸,陈世德想这酸歌也只配这猪头唱。 太阳慢慢向西移沉。四野空旷沉寂,阵阵冷风扑面而来,陈世德感到了冷意。 人烟逐渐稀少起来,断断续续出现了森林,放眼望去,高塬草地上,成群的黄 羊、野鹿在那里觅食。 陈世德赶了一天的路,没吃一顿饭,这时饥肠轳轳,咕咕直叫。他有些后悔, 自己为啥不在西华池镇时吃顿饭,添饱了肚子再上路,谁知到了土匪窝还能不能吃 上饭。 他们又走了一段路程。这儿有一小片草地,紧挨着就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大森林。 猪鬼走到这儿停住了脚步,回头对陈世德说:“他娘的,走了半天的路,肚子咕咕 格老子的鬼叫,咋就没带点干粮上路,你小子带干粮来呣?分来咱家打个尖再赶路。” 陈世德说:“我比你还饿哩,从早上到现在还没见过米杂杂是个啥样哩,若有 干粮,还能轮到你。” 猪鬼说:“路还长着哩,翻山越岭的,再往北走恐怕就再也遇不上人家了,到 了山门少说半夜时分了,哪儿还有饭给你吃,要是半道上被野狼给吃了,还不白白 做个饿死鬼,阎王爷见了也不要,那多冤。这哒哒塬畔底下有几家猎户,让我去要 点干粮带来咱家的打打尖,吃饱了好上路。” 陈世德说:“那我和你一块去。” 猪头说:“你就不用去了,在这哒好好等着,我一会子就回来。” 陈世德说:“不呣,我就要跟你去。”他不再称猪头为长辈,因为他觉的跟这 样的人说话,讲山规礼节,简直是浪费口舌,还不如直来直去的好。“ 猪头说:“不是咱家的不让你去,只是这哒的猎户精的猴似的,但凡有两个以 上的人进庄子,他们便认为是土匪来了,躲藏起来,再也找他不见,就是你弄开了 他的家门,要找到一点吃的那是千难万难,弄不好他看你人少,从你背后扎上两叉, 劈上两刀,白白送了小命。” 陈世德说:“你拿话吓不倒我。你不就是要耍诡诈害我么,要我的命,现在就 拿去,何必费许多周折。” 猪头说:“你这是哪里话,我要是格老子的害你,你娃娃还能活到今个么?” 陈世德说:“即便你不害我嫌我是个拖累,把我一个人撇在这荒山野地,自个 儿跑回西华池镇,跟那个胖婆娘逍遥快活去了,而我前不着店后不着村,不被土匪 杀了,也要被狼撕了。” 猪头说:“小娃娃屁大点年龄,格老子啥都懂,你这话也就是在这哒哒说说, 要是让结巴听到了,还不跟我拼命。你说结巴那龟儿子,把那么好的一堆肥肉撇在 那哒哒,连正眼都不瞧一下,还算人么。咱家的嘴谗,转捡肥的享用。” 陈世德无意间知道了那胖女人,原来是李来福的婆娘,直为李来福可惜。 猪鬼离开陈世德,一个人走了。他的身影穿过森林一晃就不见了。 陈世德感到又饿又冷,抱着褡裢靠着一棵大橐蒿树坐下。他啥苦都吃过,唯独 挨饿还是第一次。 夜幕降临了,它象无与伦比的巨兽,张开大口,不一会就吞没了山峦、森林和 高塬……远处黑黢黢的地方,传出阵阵狼嚎声…… 七 陈世德又饿又累,靠坐在树下等猪鬼,左等右等不见。他知道猪鬼一定在使诡 诈,只是不知他将要如何对付自己,但他既然敢来土匪窝,就作好了九死一生的打 算,更何况他已看出猪鬼并不敢把他怎么样,与其这样,还不如想点别的。 于是他想跟父亲在森林里生活的有趣事。一次他不小心,从树上掉下来,恰巧 掉在一个蚂蜂堆上,砸了蚂蜂窝,闯了大祸。他从蚂蜂堆上爬起来,拍打身上的蚂 蜂,结果成千上万的蚂蜂遮天蔽日蜂拥而来,越拍打它们,它们的攻击越猛烈,终 了他躺倒在地,不能再动。蚂蜂才逐渐退去。奇怪的是父亲并未被蚂蜂蛰咬。 父亲说蜂是不会轻易蛰人的,它们蛰了人自己也活不了,但你要攻击它们,它 们宁可去死,它们是一点凌辱都不肯受的,除非你有更好的办法,使它们在毫无觉 察的情况下消灭它们。陈世德想,用这中办法对付土匪是否管用。 陈世德想着想着倦意渐渐上来。开始他还想用意志抵抗睡意,但后来他终于抵 抗不了浓浓睡意的诱惑,睡着了。他做了个奇怪的梦:他赤身被绑在一棵大树上, 周围有许多人,但他看不清他们的脸,似乎有小玉在里边,他拼命喊她的名,但她 不理他,呲着牙笑,牙齿白森森的刺眼,嘴唇红的要滴出血来,他刚想说,小玉你 还怨恨我吗?小玉就变了脸,那是一张毛色亮白的狼脸,老人们说,毛色亮白的狼 是狼精,狼精专变美女引诱男人上钩,吸干男人的精血才罢休。陈世德被这张变幻 不定的脸惊出了一身冷汗,他醒了。 “这小子还正在做春秋梦哩。”陈世德刚醒来就感到自己的身体被绑在了树上, 接着就听到一个尖细嗓字的人在说话。他刚想挣扎,但又想这时挣扎无益,还不如 继续装睡,看他们要将自己如何,于是他继续装作熟睡不醒的样子,但神经高度紧 张,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微微颤抖,呼吸也有些困难。 “老杂毛果然是给山门上供来了,还真不少哩!”又一较为嘶哑的声音说。 陈世德借暗夜的掩护,睁眼偷觑。发现有三人围着褡裢正从里面往外掏大洋, 堆放在铺开的一块白洋布上,大洋原就是封存好的,五十个一封,全部掏挖完了一 共二十封。接着又在褡裢的另一头掏挖,将剩余的二三十枚狼弹,全都掏挖出来散 撂一地。他们不知道狼弹的用处,只觉的奇怪。其中一个把狼弹放在手里掂了掂, 顺手撇了出去,竟没响;其中一个把封存的大洋包好了,挽在小臂上提溜着,用嘶 哑的嗓子说:“撤伙吧。”另一个说:“这小子睡的象死猪一般,还被绑着呢。” 尖细嗓子说:“我看那小子睡死了,随便打了个结,松着哩,一挣就开,让他作春 秋梦去,别惊醒他。”嘶哑嗓子说:“猪鬼说这小子如何如何难对付,我看他是被 二当家的那一枪打屁松了,间直成了一个松股子,一个乳嗅未干的毛娃,竟把他吓 成那熊样。” 三个黑影消失在暗夜中。陈世德用力一挣,绳索脱开了,他从草地上捡拾起褡 裢,弯腰摸找遗落在草地里的狼弹,一一装在褡裢的两边叉口里,捡拾完还差一两 个,在周围又细细摸找了一遍,没找见,虽觉着可惜,但也不再去找,而是把自己 的上衣解开,从贴身绑着的一个布袋里取出几封银元,装在褡裢里,然后把上衣穿 好,靠着橐蒿树杆等猪鬼回来。猪鬼是要黑吃他的钱,但又不能让当家的瓢把子发 现,于是就想了这么一套土匪玩的老把戏。其实土匪玩的这套把戏,陈世德早就听 父亲说过。许多富豪人家都上过类似的当,他们原本筹好了钱,送给土匪,结果半 道被牵线的匪徒设下陷阱遭劫抢,有的明知上了圈套,也知劫钱的人,但又没胆量 说穿,只好自认晦气,回家重新筹钱。或有那么一两个看钱重、不识轻重的,同牵 线的匪徒翻了脸,结果丢了钱又送了命。 陈世德精着哩。他从猪鬼要离开他就想到了这一层,只是他还不很确定,现在 看来他的猜测是对的。对这件事如何处置,他在三个匪徒将要离开他的时候,就想 好了对策,所以他并不着急,心情反倒平静多了…… 陈世德虽只有十六岁,但他从八岁就开始接受作为一个成年男人所应经历的一 切教育,父亲是他的实践老师,他对儿子的训练很多方面接近残酷,那些连许多成 年男人都无法面对的苦难,他一一经受下来。老福运的教育方法直接间单,他只是 不断加重他的苦难,而又从来不告诉他如何避开苦难的方法,都让他自己去面对, 去解除。这种方法尽管残酷,却很有效。除了父亲这位实践老师,他还有一位非常 了不起的理论老师,那就是乔老先生。他对他的教导却是细致、全面、深入而又广 泛。老先生读书五车,知识渊博,见解深刻,小到《百家姓》、《三字经》,大到 先秦诸子百家、历代大家文章,凡是他读过的,他都有自己的观点,有自己独树一 帜的见解。陈世德在他的悉心指导下,对中国历史上历朝历代的政治、经济、文化、 教育、军事、外交等方面的知识都有所了解,虽然他对有些知识的理解还只是轮廓 的,模糊的,但这已经足够了。他对战国时期涌现出的侠士、策士、纵横家、外交 家、军事家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对他们驰骋疆场、纵横捭阖、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的大勇气、大智慧、大气概、大风度,尤其钦佩。因此,尽管现在陷落险境,但他 能从容应对,而不显得慌乱。 大约又过了半个时辰,猪鬼猫着腰从森林边旁闪出,他一出现就压低嗓子喊: “小掌柜的——” 陈世德应声道:“在这哒哩,死不了。” 猪鬼道:“格老子的,那些鬼精真难缠,跟他们弄点吃的,就象抽他们筋似的, 真他妈的难。” 陈世德道:“他们就没在你背后戳上两叉。” 猪鬼从怀里摸出一块硬梆梆的烙馍,递到陈世德的手里道:“你娃娃还别说, 也就是我……要是你去可就难说了”陈世德可真饿急了,一叶烙馍到他嘴里,三下 五除二就没了,“再有呣?” 他朝猪鬼伸手要馍。 猪鬼说:“早球光光的了,就那还是格老子的从牙尖尖上省下的哩;老子跑了 半夜,才吃了一叶馍,你小子别格老子贪心不足了。” 陈世德说:“那倒是,那也是你拿命换来的呣!” 猪鬼说:“不是为你小子……我才……”他突然觉的这样说不大妥当,便住了 口。又想这小子咋就象啥也没发生似的,真象黄鼠狼说的,他当时睡死了,啥都不 知道?想到这里,他止不住往陈世德脸庞上瞅,天太黑,他啥也看不出来,心里直 犯嘀咕,这小子到底唱的哪出戏? 猪鬼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道:“咱家的走了之后,你这哒没啥事吧?” “我能有啥事,美美的睡了一觉哩。”陈世德说。 猪鬼说:“没事就好,这地方有时真他妈的不太安全……咱家走了之后便有点 后悔,要是你小子有个三长两短,咱家的还真不好给当家的交代……” 陈世德说:“你当时可不是这样想的,也就是我,跟豺狼虎豹打惯了交道,不 怕他们,要是遇上一个胆小的,你这大半天不回来,在这黑灯瞎火、狼嚎鬼叫的荒 塬地方,他不被吓死,也被吓瓜了。那时候,你给当家的送个瓜子,当家的还不剥 了人家的皮。” 猪鬼说:“你小子的说道还真不少,又在拿话套咱家哩,咱家的才不上你的当。” 陈世德跟着猪鬼在塬畔的森林里穿行。猪鬼对这一带的森林还真熟,左拐右弯, 黑天瞎地的竟能不迷路,就象在大道上行走似的,一点也不含糊。 陈世德同猪鬼下了塬畔,来到一个细崾岘处,他们的前路后路都被狼断了。 狼眼蓝莹莹的发着光,在十米远的地方看去,就象鬼火似的,晃动不定。猪鬼 赤溜一下攀着就近的一棵大树,两条短腿夹住树身,“赤溜赤溜”往上爬,虽然身 体粗笨,但爬的倒贼快,三两下就攀到树顶,斜身靠在树顶的横杈上喘粗气。陈世 德站在树下没动。 猪鬼说:“你还不赶紧上来,戳在那哒哒等着喂狼?” 陈世德说:“喂了狼总比土匪活活剥了皮强。” 猪鬼说:“都啥年月了,你娃还有心思贫嘴。再不上来,等狼围上来了,天王 老子也救不了你。” 陈世德说:“你老人家只要把自个儿的命保住就行了,还管别人的死活。” 猪鬼说:“好小爷爷哩,算我怕你了还不行吗,你小爷要是在咱家手里被狼撕 了,老杂毛反了脸,跟当家的要人,当家的还不把我给撕了。” 陈世德说:“老人家说的倒也是,只是我从小就不会爬树,一爬树就吓得尿裤 子,你说我有啥办法。” 猪鬼说:“你娃娃哄鬼哩,咱这哒哒人,除了爬在炕头的精股子娃娃,不会上 树,再哪哒能找出个不会上树的。” 陈世德说:“我就是那个不会上树的,小时候一次我上树掏鸟蛋玩,不小心从 树上掉了下来,从此见爬树就头晕,爬不到一人高就会掉下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猪鬼刚要张嘴说,突然“轰隆”“轰隆”两声巨响,燃起两团火光,狼弹在围 上来的狼群中炸响了。狼向后退去,蓝莹莹的光在更远的树丛中闪动。猪鬼从树杈 上被震了下来,摔的不轻,爬在坡地上直哼哼,半天起不来。猪鬼一瘸一拐地从坡 地上爬上来,看见陈世德靠着树根悠闲的坐着,对刚才发生的事情,没事似的,毫 不在意。 猪鬼不无惊恐的道:“你小子在捣啥鬼?” 陈世德说:“老人家不好好呆在树上,下来不怕被狼吃了。” 猪鬼挨着陈世德的身旁坐下,用手揉着屁股说:“算老子倒了八辈子霉,遇上 你这个小杂毛,是老子的克星。你娃娃还打算咋整治老子,明着来,不要总在背地 里使绊子,算球啥本事。”他想到自己合伙劫钱的事,小杂毛到现在装得没事似的, 不知耍的是啥花花肠子,弄不好自己要载到这小杂种的手里。想到这他眼睛里直冒 凶光。 陈世德猜到他在想什么。心想这老小子倒也不再小觑自己了,可也不能把他给 弄毛了。若他真撕破脸皮同自己动起真格的,就比较麻烦了。这倒不是因为他怕他, 而是那样的话,他恐怕就见不上二当家的了。耽搁了自己的大事,那才得不偿失哩。 想到这一层,陈世德往猪鬼身旁靠了靠说:“前辈说哪里话,我咋敢在前辈脚底使 绊子。我这事能成不能成,不是还得仰仗前辈呣。” 猪鬼说:“你小子能这样想,还算聪明。不过……咱家的这一趟也不能白辛苦 吧!总得……提前有点表示吧……?” 陈世德心想,老小子果然对劫钱那件事不放心。亏父亲想的周全,担心自己路 上会遇到什么危难之事,所以在褡裢里多装了用来救命的一千块大洋。父亲当时嘱 咐陈世德,路上要是遇见抢掠的匪徒,可把褡裢丢给匪徒,匪徒发现大洋装在褡裢 里,便不会再想到他身上还带有响元,脱身就容易得多。这样既可保住性命,又不 致于误了大事。他在路上虽没遇到零散匪徒的抢劫,倒碰上猪鬼设圈套害他,这是 父亲没想到的,因为当时父亲并不知李来福不在家。陈世德遭劫后,就想好了不动 声色,一路上先稳住猪鬼,到了土匪窝,再根据形势的发展采取对策。但他担心猪 鬼会起疑心,要盘查自己褡裢里装的东西丢了没有,所以就把贴身带的大洋,取出 几封,装在褡裢里,以迷惑猪鬼。现在这几封大洋正好派上用场,可以继续耍耍这 猪鬼。 陈世德把手伸进褡裢里故意掏挖了半天,取出一封大洋,双手送到猪鬼面前说 :“这五十块大洋前辈先拿着,等见到二当家的,事情办妥当了,再孝敬前辈,以 表谢意。” 猪鬼看着陈世德在褡裢里掏挖,心提到嗓子眼上。他既担心陈世德已经知道遭 了暗算,却又不动声色,想办法来对付自己;但更怕陈世德原本不知道遭劫,这会 子却在自己的盘查下知道了真象,同自己绿眼睛红鼻子的闹腾起来,自己还真不知 如何对付这小子。陈世德从褡裢里取出一封大洋,使他大为惊诧,他接过封存的大 洋,掂了掂,摸了摸,心想肯定是黄鼠狼他们在慌乱中没掏挖尽,这倒给自己省去 了不少的麻达。他想这小子若到了二当家的面前,只要那褡褡里有一封银子在,这 套套就算给他套牢了。到那时他才发现自己的现大洋丢了,想明白了是咋回事,可 就迟了。到那时小子就是浑身上下都是口,也说不过自己了。 猪鬼心里一块石头落地,暗暗庆幸,对陈世德再不心怀戒惕。于是他把封存的 大洋还送到陈世德手中,哈哈笑着说:“娃娃你当咱家真要你钱,咱家的同老杂毛 多少还有些交情,不看僧面看佛面,只要你娃娃有这分孝心,在二当家的面前多美 言几句,咱家的也就心满意足了。” 陈世德心想,这猪鬼还真让自己稳住了。既然如此,先让你这猪头得意一阵子, 等到了土匪窝,见到你那二当家的,咱再慢慢理论,到那时鹿死谁手还说不上哩! 因此猪鬼不要他送去的大洋,他也不再强求,当着猪鬼面将封存的大洋装进褡裢的 叉口里。说:“前辈高节真让晚辈心存感激。不过……我们现在被狼群所困,能否 全身出去还很难说,不知前辈可有啥法子出去?” 猪鬼望着远远近近蓝莹莹的光,鬼火似的晃动不停,皱起眉头说:“咱家的有 啥好法子,遇到这种倒霉事情,只能碰运气了,死守在原地等天亮呗。”说完这句 话,他记起刚刚被两声巨响震落树下的事,心有余悸地问:“刚才你小子弄啥鬼, 把咱家的从树上摔跌下来,弄个半死……?” 陈世德说:“你不见刚刚狼围上来了呣,我不弄出点响动来,难道让狼吃了不 成?” 猪鬼说:“象天上响了个炸雷似的,那两团火是咋弄的?” 陈世德说:“晓球咋弄的。那天我家来个化缘的老和尚。他说我眉目间有些雾 瘴,可怕近来要遭野兽的侵犯。他给我几个鸡蛋大小的铁蛋子,说遇到野兽围攻时, 嘴里念上”嘛呒阿陀“四个字之后,再把这铁蛋子朝野兽堆里撇出去,可保我平安。 也是刚刚心急,突然想起了老和尚的叮咛,就把铁蛋子撇了出去,谁料想就有这么 大的响动,可见这老和尚确实是世外高人。” 陈世德不愿猪鬼知道他有威力巨大的狼蛋。它是杀狼的武器也是杀人的武器, 谁要拥有了它,谁就有能力制服别人。若被猪鬼这样的杀人魔鬼拥有了它,那他们 就更会肆无忌惮的杀人。所以,老福运临行时一再交待儿子,不在万不得已的情况 下,决不能在土匪面前使用这武器。 猪鬼竟相信他说的话:“看不出你小子还是个福大命大的。有神仙点化,小子 你遇到灾难定能逢凶化吉,长命百岁。不过这样的事咱家的也遇到过。咱妈生咱的 时候,在猪圈尿尿,不料天上一声炸雷,一道闪电冲进猪圈,把咱妈打了个趔趄, 咱妈就生下了咱。咱妈把咱抱回家找了个算命的一算,你道他说啥?他说咱家的是 天蓬元帅下凡,将来肯定大福大贵。” 陈世德听了猪鬼的话,强忍住没笑。说:“不料前辈竟有如此奇异身世,上天 造化,非常人能比也!” 猪鬼说:“事情倒是有些古怪,可活了大半辈子,也没见咱家的比别人快活多 少——妈的,娘们似的,说这做球啥哩呣——快到后半夜了,身上真他妈的冷,还 不如弄些干柴禾来,咱家的身上带有火镰,生堆火等天亮吧。” 陈世德说:“我去找柴禾。”说着站起身,把褡裢搭在肩上,朝坡地下面的树 林里走去。 猪鬼坐着没动,嘴里咕哝道:“咱家的又不偷你的银子,走步把那烂褡褡带在 身上做啥?” 八 天亮了。陈世德站起身活动活动僵硬的筋骨。猪鬼睁着眼坐靠在一棵杨树下睡 觉,鼾声如雷。他面前有一堆燃过的灰烬还冒着袅袅细烟。陈世德站在崾岘路的中 段处,环顾四周。荫翳密布的树丛遮挡着他的视线。清晨远处还未睡醒的天空,迷 迷蒙蒙,被遮蔽的枝叶划得七零八碎。四面群山环抱,千山万壑,寂静的山林里, 时不时传出“嘎”“嘎”的声音,清脆而响亮。 陈世德听父亲说,那是土牛叫,若土牛睡着时,山林里便不会再有那种响声。 但那是很危险的,因为土牛睡觉时有可能翻身,轻者山摇地动,房屋倒塌,重者山 崩地陷,人兽十有八九都难逃此劫。陈世德虽没经过那样的事,但既然是老人家说, 是真的也说不上。 陈世德走到猪鬼身旁,拍拍猪鬼的肩膀,猪鬼惊的一跳,醒了。 猪鬼揉着然腻腻、脏迹迹的眼睛眶子说:“格老子狼嚎鬼叫的折腾了一晚上, 心惊肉跳了一晚上,真他娘的活受罪!” 陈世德说:“狼群被老和尚的铁蛋给震住了,再没敢靠前来,我都不怕,你怕 啥。” 猪鬼说:“话倒是不假,可就是心底不踏实。———不知狼退了呣?” 陈世德说:“你自己不会看?那梢子林里要是有狼的话,能那么安停吗?” 猪鬼说:“退了就好,那畜牲白天见了人倒怕。咱家的也该上路了。” 猪鬼话没说完,崾岘对面山嘴上,传出“砰”地一声枪响。猪鬼喜不自禁地咧 着大嘴说:“是咱山门的弟兄巡山来咧。” 猪鬼把两只被烟火熏染的黑迹迹的脏手,握成啦叭筒状,按在嘴上,仰起脖子, 若大的喉结上下滑动,一声长啸传出,震耳欲聋,四面沟畔回声不断。猪鬼的长啸 声还未落下,对面山林里传出了同样的长啸声,猪鬼接着又发出长啸。长啸声,此 起彼伏,连成一片,那气势倒似狂飙穿林,大江奔腾,令陈世德大开眼界。 土匪在不明对方底细的情况下,常用这种方法进行联络,互通信息,消除误会。 有时遇到危难,寻找同伴救助,会发出呼救的啸声,或对方遇到了危险,需要提醒 对方时,也会发出啸声。啸声是他们作战时的语言,是他们向敌人发起进攻的鼓角, 是协调作战、互相救助的旗帜,也是他们遇到强敌撤退逃窜的暗号。 这种啸声或长或短,或粗或细,或响亮或黯涩,或高亢或悠扬,都是一种传递 信息的特殊语言,只有土匪自己懂,而外人是很难听懂的。 猪鬼用啸声同对方递完信息之后,不一会,对面山腰的转弯处,冒出一小股土 匪,向他们飞奔而来,转瞬间就到了他们面前。 这一小队匪徒共十人。穿着虽不很统一,却也干净整洁,若是不知情,还真猜 不出他们就是钻山打洞的贼匪。这股匪徒高的矮的,胖的瘦的,丑的俊的,五花八 门,长啥模样的都有,但都是三十不到的年青小伙子,个个斜肩挂着一杆打野兽的 土枪,七零八散地站在崾岘小路当中。陈世德直为他们可惜。 其中领队的是一个年岁稍大、面堂发红、精明干练的匪徒。他上前对猪鬼抱拳 施礼道:“小弟奉命在此巡山,偶遇猪哥回山,传唤小弟,猪哥是否有事需小弟帮 忙?小弟当效犬马之劳。” 猪鬼也不回礼,大趔趔道:“格老子的叫你来你就来,罗嗦个啥。昨晚格老子 的被狼群困在这哒哒,险险成了狼嘴里的冤鬼,你小子那时做啥着来。” 领队的匪徒道:“昨晚半夜,两声巨响传到山门,惊动了二当家的。二当家的 说,这样的炸弹,仅限官家才有,所以命令弟兄们,高度警惕,加强警戒,以防有 人攻打山门。弟兄们也是枕戈待旦,一宿未眠。这不天刚亮,弟兄们就奉命巡山, 探听消息来了。” 猪鬼说:“啥狗球炸弹,咱家的没听说过,都是这小杂毛惹的。” 陈世德听两人对话,不觉暗暗心惊。从匪徒的口中他知道了土匪窝就在附近, 同时也了解到土匪头二当家的并非是一个孤陋寡闻之人,倘使他知道自己身上携带 有炸弹,追究起来,要父亲给他们供货,这可就不好办了。他后悔自己莽撞,现在 说什么都迟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陈世德跟着匪土走,他们似乎有很严明的纪律,除猪鬼外,都不同他说话。 他们翻过崾岘,到了塬畔,又走了一小段路,将要出森林的时候,领队的匪徒 用一块黑布,蒙住了他的眼睛,用一树枝牵扯着他往前走。陈世德只觉的左弯右拐、 上坡爬洼、昏天黑地的跟着转,头都有些晕。不知过了多久,前边的匪徒突然停下 不走了,只听不远的高处有匪徒喊到:“拐子从哪里来?” 猪鬼回声到:“瞎子从陈堡来。有要事见二当家的,还烦卫队兄弟通报通报。” 过了一会,高处又传出声来:“当家的传出话来,瞎子闭三号,猪兄到忠义堂, 当家的有话要问。” 猪鬼应道:“谨遵当家的旨意,小可们定当小心从事。” 陈世德被牵扯着,上了一陡坡,停到一处不知叫什么的地方,只听到开锁声, 和一阵“吱吱嘎嘎”的开门声;接着又向下走了一段路,又听到开门声;再向下走 了十几个台阶,停住了。有人取掉了蒙在他眼睛上的黑布。陈世德睁开眼睛,起初 眼睛被黑布蒙的久了,眼前发黑,啥也看不见,过了一会儿,眼睛恢复了平常的视 力,才发现这地方的光线本来就很暗。 牵领陈世德进来的匪徒,取掉蒙在陈世德眼睛上的黑布后,一句话不说转身就 走了。陈世德只听到身后传来“哐啷”一声,门被锁上了。接着一切都又陷入了沉 寂。 陈世德的视力极好,他环顾他所处的环境,即刻就明白这是啥地方。这原本是 当地大户人家用来躲避土匪修挖的崖窑。这种崖窑窑口开在悬崖绝壁上,悬在半空, 土匪即使发现了也难以攀登上去,只好作罢而去。其实这样的崖窑,一般都另有通 达崖窑的路径,只是修挖的极隐蔽,外人很难发现。陈世德刚刚就是由匪徒从隐蔽 的路径领入的。 陈世德是被匪徒牵领着从一个山腹的洞口里进入崖窑的。他在被带入这哒之前, 听到过传话的土匪喊“瞎子闭三号”的话,想来这哒就是三号窑了。窑洞不宽,但 很深。陈世德站着的地方,还望不到窑掌。窑顶靠门上方左端的土壁处开了一小方 口,直通山崖外。小方口到山崖外约有三四米厚,所以从外面只能射进一点点亮光, 尽管如此,也还算给黑暗死寂的窑洞增添了一点生气。 陈世德靠窑壁坐了下来。窑洞很干燥,靠窑墙的地上铺堆着一些谷草,陈世德 就坐在这谷草上,开始想眼前的事。匪首为啥要把他关在这哒,是因为那两颗狼弹 的暴炸声,引发了对自己的怀疑,还是有啥别的原因?但不管咋说,看来自己是凶 多吉少,要想从土匪窝平安出去,恐怕要大费周折了。想到自己要办的事情至今毫 无着落,连自己也身陷囵圄,生死未卜,才真正了解了世道的艰险,并不象自己想 的那么简单。他觉的自己真没用,要是父亲处理这件事,肯定不会有这么多的麻哒。 他想灰毛驴这会子应该早到家了,不知父亲如何对待这件事。他真希望父亲仍能象 原来那样,放手让自己去面对困境,这样自己就会少一层顾虑。 他真不希望父亲在这个时候来这虎狼之地。 陈世德在被带到这哒之前,他的褡裢被土匪提走了。他不知匪首见到他褡裢里 的狼弹咋想,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对自己不利。 陈世德被困,思前想后,没个定准,心里正烦,突然从窑掌传出“窸窸窣窣” 的声音,接着又传来一阵咳嗽声。陈世德吃了一惊,站起身,朝窑掌看,黑黢 黢的啥也看不见。他摸索着朝窑掌走,眼睛逐步适应了里边的黑暗,隐隐约约看见 靠窑掌盘着一面土炕,炕头坐着一位头发胡须蓬乱的老者,刚穿好衣服。炕上的被 褥,还未折叠;被褥的旁侧精炕上,摆放着一个黑瓷耳罐,紧挨耳罐下摆放着一有 缺口的白瓷碗,里面好象还剩有少许水。 老者见到陈世德并不感到意外,自顾折叠被褥,也不说话。 陈世德上前对老者行礼道:“晚辈陈世德见过老人家。” 老者叠好了被褥。向后挪了挪身体,对陈世德说:“上炕坐吧。” 陈世德见老者非好俗套之人,便把屁股担在炕沿上,扭身对着老者。 老者说:“时间还早,鞋脱了上炕来吧,咱爷俩说说话。” 陈世德听了老者的话,颇多好感,觉得身上温暖了许多。他脱掉鞋,抬腿上了 炕。 九 蒙在陈世德眼睛上的黑布被取掉后,陈世德睁开眼睛。强烈的光线刺痛了他的 眼睛,他啥也没看清,就赶紧闭上眼。 陈世德在崖窑被困一天一夜。那里是人间地狱,只有鬼域的黑暗,没有人间的 光明。意志脆弱的人在那儿哪怕呆上一小时,他活着也就等于死了。他会因此而变 的心灰意冷,精神萎靡不振,甚至于成为出卖灵魂的行尸走肉。 陈世德在崖窑里跟老者邂逅相遇,他俩在一天一夜的时间里,成了莫逆之交。 老者是这地方的族长。他们这一族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有着同野兽、官匪斗争的 优良传统,并在血与火的战斗中,积累了大量的宝贵经验。他们为保卫家园,保卫 族人,经过了几代人的努力,终于完成了一项伟大工程,以此抵御外来侵略。 可万没料到的是,恰恰因这项工程的完成,造成了家族的灭顶之灾。这项工程 完成不久,他的一个同胞兄弟为了夺取族长之位,竟暗地里勾结匪首,把他和他的 同族卖给了土匪。老者在人间地狱受煎熬,他的族人想活命的就成了土匪。 陈世德每想到老者和他的族人的悲惨遭遇,就怒火万丈,恨不能喝匪徒的血, 吃匪徒的肉…… “你就是老福运的儿子?” 陈世德听到一个鼻音很重的声音。他再次睁开眼睛,虽然光线仍旧刺眼,但眼 睛已没有疼痛的感觉。这儿是一个阔大的平台,平台的正面搭着一个土炕般大小的 高台,问话的人就坐在高台正中的一个黄色锦墩上,一身黑衣,黑布套遮着脸,只 露出两只眼睛,眼睛周围的肤色用墨涂抹过,同黑布融为一体,只有两个眼珠骨碌 碌转动,黑色幽灵似的,给人灾难降临的联想。黑色幽灵的两侧站着两个膘肥肉厚 的丑八怪,也是一身黑,背上插着明晃晃的宽叶大刀,尰馗似的,给人死亡前的恐 怖感。高台下面两侧各站着一队匪徒,一律黑衣打扮,个个站得笔挺端直,倒显的 整齐干练,气概不凡。 陈世德面对着太阳光射,眯缝着眼睛,盯住台上幽灵看,心想弄你娘的什么玄 虚,老子怕你? 陈世德故意向前走,一直走到高台前,一只脚踏上了登上高台的台阶。 “站住!”他听到一声猛喝,停住脚,仰起头,咧开嘴笑着,向台上那个大呼 小叫的丑八怪道:“咋就这么迎接给你们送钱的财神爷?” 丑八怪非常恼火,准备拔刀,幽灵摆手制止。接着面对陈世德老气横秋的道: “娃娃小小年纪不要太猖狂了,这地方可不好玩,小心落个玩火自焚的下场。” 陈世德道:“咱不畏死,你又奈我何?” 陈世德的话颇令幽灵惊愕。这倒不是因为他不畏死的凜然正气,而是他恰到好 处地引用了这句古语,让幽灵有耳目一新的感触。幽灵晃动了一下身子,道:“娃 娃可谓初生牛犊,不畏虎,但这并不表明你就不怕死,若真到生死攸关那一刻,不 吓的尿裤子才怪哩。” 陈世德道:“身体受之于父母,命乃受之于天,不爱惜身体有悖父意,不珍惜 生命有违天和,但凡是人谁愿去死,若天要我死,我又何惧之有。” 幽灵道:“娃娃果然灵牙利齿,唇枪舌剑,厉害!厉害!令老夫茅塞顿开。 可正如你娃娃所言,现在老夫就是天,你娃娃的命可掌握在老夫手中。“ 陈世德道:“你老人家的命却掌握在我们这些衣食父母手中。” 幽灵道:“这话咋说?”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