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样年华 作者:刘曜 黄皮书我怀念着那一座学校,说不上是什么清晰的原因。可是当我把这本薄 薄的本子翻过了又合上,那些很女孩子气的画面却如在汽车玻璃外的风景一样, 隐隐约约地掠过我的视野,雨滴偶尔随着朦胧的往事呼啸而来,打在咫尺之外的 挡风窗上,然后慢慢地滑下,变化出一些痕迹,渐渐消失。 那些雨滴到哪儿去了呢?我问自己。奇怪的是我面庞竟略有一丝湿润,仿佛 什么落到脸上渗透开去一般。是轻轻的笔触……回到了家乡,在中秋的前夜。我 必须回来,也必须在家人的千叮万嘱后离开,离开的时候,我想我一定在沉默的 孤独中,一定也在一辆风尘仆仆的客车里,客车外的天空,或许已经没有了雨水, 只存蓝天一幕。这一幕天,其实已是恒久以往,千古流沙。 因为地球浑圆,使我兴奋不已。 因为疾风劲吹,使我思绪万千。 过去的情,新萌的爱……爱是一切,爱就是你。 因为天空湛蓝,令我由衷呼喊。 ————甲壳虫《因为》回到家里那一夜,我边听着久违的磁带边整理着旧 物,那些卷了边角黄了纸张的练习本,终于在许多许多叶子掉落后的一天,再一 次出现在我的眼前,出现在60瓦夹杂着轻微浑浊的桔色灯光下。练习本的封面印 着那所学校花里花巧的英文徽志,徽志的旁边往往就是我的大名,仔细辨别,蓝 色原子笔留下的字迹,仿似有点变色了。本子里记录了好些巨细无遗的事情,那 时候的我总喜欢把啰啰唆唆的东西往文科笔记本里填,宛如偷偷地在验证“最危 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这一道理。 其实里面的好些东西已经遗忘,唯一难以挥却的是关于霞的一些事情,诸如 电话、喜欢穿的衣服的颜色等等,还有就是自习课上悄悄画的霞的想象画。 缘分这种玩意儿我不敢妄下断言其是非有无,但与其接受工业社会机械般无 奈生活的框框,我自己宁肯相信世上有缘分的存在,可是更深的问号随即更深地 扎在我们的心里,假若错过了缘分,是否也是一种缘分?失去——究竟是缘分的 注定还是因为疏忽?是偶然,还是必然?所以当霞出现在我的眼前,好大一会儿 我居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中秋前夜,小城在夏季与秋季的交接中摇摆不定。我从家里出来后,不停地 穿越霓虹与大厦影子编织的网络。我长久的在新华书店门前踯躅,别说店员狐疑 的眼神,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是要买书呢?还是在等待着什么。这人的忧郁目光 中游离着一丝火焰。 然后霞就出现了,如同从卷角黄皮书里弯弯步出似的,不同的是今夜的她或 许刚刚洗了发,披肩长丝于夜色与路灯的交辉下,缕缕梦幻般的兰光,幽幽闪闪。 霞轻轻甩了甩头发,我深深吸了一口清气,好像她眼际耳旁朦朦胧胧的芬芳,若 雾若雨似的于我额前飘然飞舞。 那一刻我心里居然有些莫名其妙的搅动,说不出是酸酸地,还是暗暗存着一 丝喜悦。 我很想明白她的出现是否也是缘分使然?是冥冥中命运之神的一次善意的游 戏。还是这根本不配叫作缘分,神根本就没空照顾我们一眼,我再见了霞,只不 过是数理上“量变引起质变”这一现象的异曲同工结果,是我找准了时刻,在一 个外出谋生人总是要归家的时候,用大量的选择(时间)去包围一个可能会有的 答案。 我呼吸到一些清新在飘扬,在此夜霓虹点缀的夜市。 霞很随意地穿了一对米黄色木拖鞋,身旁有两个一高一矮的男孩,穿的T 恤 刚好也是一黑一灰的。 霞步上小石桥,依然萼萼婷婷。我目光里开始有些无法控制的思绪在流动。 霞望了望书店这边,我无法知晓自己是否闪过了她的眸子。 她忽然停了下来。 翠绿的小森林,月光在萌芽。 我踌躇着是否该朝她走去时,两道雪亮的剑划过街道,汽车驶过。 猛烈的闪光和黑暗一起吞噬了我的梦境。我看着穿黑衣的他伸出手来牵了牵 霞,目光中满是询问与关怀。 其实那一夜,还有一个穿蓝格子衬衫的男孩在观望着,他的心跳在静静的加 速,男孩在她的面前犹豫着,嘴角有过一丝笑容,也有过在心底处滑动的不可名 状的悸动伤感,只是——这一切或许她全不知晓。 他在努力抑制着命运操纵的冲动,以致于无处冲泄的汹涌目光反溅过来,几 乎把他冲倒了,在时间与空间交织的一个小点上。 灯火阑珊的背后有沉默的他。 他在书店前,桥畔,树边。 香雾薄,透重幕,惆怅谢家池阁。 红烛背,绣帏垂,梦长君不知。 这首词的作者不是他,也不是一个叫作李煜的哀愁男人,真正幽幽的作者是 夜里忧伤的时光飞絮,漫无边际。 从史前,到未来。从国境之南,到太阳之西。 他隐藏在岁月的死角。犹豫着。 他在书店前,桥畔,树边。绵延不息的时间与绵延不息空间交织的一个小点 上。 花样年华那一年,阳光仿佛特别多,特透明,我和西米宛如在某种光线或气 氛的温暖怀抱中不受控制地成长。我们越来越高的目光在青苍的长长树干上不安 分地飞爬,最后我们看见了太阳居住的蓝天,光线的身边是碧空万里。西米问我, 你感受到自由了吗?我说我们本来就是鸟儿,因了翅膀,可以划过天空中每一个 闪亮的地方。飞吧,我无法抗拒,半推半就。 天赐我飞翔的十六岁。 大我两天的西米说他也许喜欢上了一个女孩子,我很是愤怒,半是不解半是 妒忌。我告诉自己,这同桌真是太不知上进了,朽木不可雕矣。那时我被孔子老 师们洗脑洗的很成功,大小脑里一穷二白,混沌未开。 我挺起胸膛对西米说,我们肩负着建设伟大祖国,实现四个现代化的艰巨任 务,我们是八九点钟的太阳,是寄托着人民希望的花朵,怎么能把宝贵的青春投 入早恋这个陷阱里去呢?我并且还对西米说,根据久经考验的政治老师云,青少 年早恋有十大罪状:其一、不利于青少年的学习工作;其二、不利于青少年的心 理健康成长;其三、不利于青少年的身体发育;其四、不利于青少年……“家长 的钱包?”西米一句顶百句:“我去你的政治科代表。” 硬生生把我的牢骚顶了回去。 西米说他好像沐浴在恋爱的温馨爱河里了。暗恋也算是恋爱吗?那么笨蛋是 不是蛋,傻瓜是不是瓜呢?我歪着脖子等待答案,西米白了我一眼。然后我看着 围墙那边的桔子树出了神,浅色的桔子花依稀不见了,枝头隐隐约约挂着好些青 青的小果儿。 “背书太没劲,街霸也太没劲。”西米忽然喃喃自语:“不过女生好像满有 趣。” “你说呢?”他问。 我不屑地歪了歪嘴:“反正你不该早恋。” “我没早恋。” “那你又说很、很、很很喜欢她!” “这不是早恋!我只是有像喜欢又不很像的这种感觉。”西米“腾”地站了 起来。 “那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 一天,阳光穿过大气以及桉树叶的间隙,照在地上洒过层层的金芒,西米在 光芒中冲进教室来,鼻尖油亮。西米神秘兮兮拉着我躲在一棵桉树的后面。 “怎么样?”西米不无紧张地问。 “这树果然好伟大哟!你有份施肥不?” “你丫的,别装蒜。”西米轻轻踢了我一脚:“参谋参谋。” “What?Where ?” “前面。车棚。白色运动服。她。” “你干脆报电报号码2715 5640 好了。”我边说边探头定睛一瞧。 原来她就是西米朝思暮想的阿霞。 “别探出头去,让人家看见了不好。”西米扯了扯我的衣服。 不看就不看。反正距离太远,我也看不清阿霞的子丑丁卯。只有个淡淡的印 象,不就是普普通通马尾一女孩吗?阿霞放好车子,沿着教学楼和办公楼之间的 水泥路走着,走到树下时撩了撩刘海儿。路中长有一棵巨大伟硕的树,我们方言 称作“莎籽”的褐色小小果实掉了好些在地上,疏疏散散。 我看着西米痴痴的目光好生奇怪,西米陷进了九霄云外的浪漫“霞”想中, 我陷进了莫名其妙的猜想中。她轻轻地走了,不带走一片云彩。阿霞的背影让西 米不胜唏嘘。 “好是好,就是长得不够FIT.”背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吓了我和西米一跳。 “谁?!” 陈冬! “再魔鬼一点就好了。”陈冬边跑边说。西米对他怒目而视。 “下流!” 我过了老一会儿才领悟过来。 “你喜欢过女孩不?”西米问。 “没有。” “一个也没有?” ……“没有。”我的声音比夏天中午的蚊子叫还要小。 “你发育不全。”西米说,甩了甩头。 “你老妈才发育不全!” 哼!西米打了下我肚子,我避开了。 “人家说你跟政治科代表……”西米罗里罗嗦的。 “假的。” 他很是狐疑。 “真没恋爱过?”西米一本正经。 点了点头,我无言倚在树上,喜欢是什么?爱是什么?Sorry ,Sir ,I don ‘t know. 我扬起脑袋来,几缕阳光从树枝树叶密密叠叠的缝隙间透射下来,打 在我脸上,莫明地竟有几分凉凉的痛楚,我收起了目光,在眼睛将要盖上的那一 霎那,突然发现叶子忽深忽浅的绿色经已渗透进来,蔓延进了我眼里那混混沌沌 的夜。 由于阿霞总是在同一个地方放车,接下来的几天我都看见了她,原来这个女 孩我曾经在音乐室见过的,想来也是学校礼仪队的成员。 霞蛮漂亮的,为什么从前就没有注意过呢?奇怪。 一天接着一天,西米和我鬼鬼祟祟观察着霞骑车走路、扬眉捋发的样子。陈 冬也赖着脸皮凑热闹,不过他没有好嘴牙,老是装着很专业样研究女生的身体语 言,据他的眼光,阿霞身体曲线的某一部分丰满程度基本合格,就是长得稍稍上 了,看起来蛮有向心力的,总是在不经意间让坏人浮想联翩。 “那你算坏人不?”我取笑他。陈冬哼哼哈哈的。 西米想了想,介绍这或许是衣服造成的,接着又很认真地说,根据师兄们前 赴后继用血泪换来的切身体会,这正是贞洁女孩的体征之一。他们弄得我如读天 书,混混胡胡的似堕里雾中,满肚子讶异,不知道我和他们究竟谁发育不正常。 我们风雨无阻的关注着霞的倩影,她是那个秋天的焦点。慢慢地,我们就壮 着胆子从树的背后走了出来,开始肆无忌惮的近距离侦察。 在他们的面前,我觉得自己有点像是个幼儿园大班的小朋友。 西米开始敢在距离阿霞十米开外的地方哼叽哼叽地唱歌了,我有点儿羞涩, 并不完全是因为西米的精神可嘉,嗓音很差。霞也开始注意起我们来了,但是令 我颇为震惊的是,她看人的时候,眼光竟然可以长久地盯在对方的身上,尤其是 他的眼睛。往往是我们挑起了战火,然后在彼此延伸与加强的对视后,我总是不 安地避开她的当时难以理解的目光。我有时会装着用我青涩的目光去寻找校园土 地上的什么,假若地上有飘落的花瓣我想我会表现得很自然,但地上除了硬硬的 水泥和沙子,往往便只有那遍眼可及的落叶。落叶也不总是枯黄,有些便是青青 的,如我心中朦胧的猜想。 十月的午后阳光常让人眯起眼睛。 我在车棚的时候,又一次望见霞踩着她那辆白色小凤凰翩翩而至。 好生漂亮! 我匆匆锁好车子,故意从她跟前很近很近的地方缓缓走过,每抬一次脚就进 一步发觉心里头有些绿色的生命在肆意地伸张,仿佛是我造就了她的美丽。刚刚 走到霞面前,忽然一架摩托车呼啸而过,我只好挪动脚步,更加靠近他们班的车 棚。她忽然停下动作睁大了眼睛静静地看着我,阳光下的额头陶瓷般细腻神秘, 霞一动也不动,甚至连眼睛也没眨。我心里突突直跳,她眼内异常地清澈,瞳子 里有些什么无法言传的透明东西在闪动。 她也许认出了我。我生命中第一次这样惊慌地面对一个女孩挑战性的弯弯睫 毛,面对如此清澈晶莹的眼睛,如此纷纷扬扬的美丽。那一刻,仿如时间已经消 失停止,地球不再转动。 就在一瞬间,她眼睛里的内容多了一丝戒备。我匆忙深一脚浅一脚地从她面 前经过并远去,故作镇静。走了十数米,我忍不住回头一望,她仍站在车棚,悄 悄地看着我,怀里抱着几本书。我突然回头的那一瞬间她愣了一愣,然后她用手 拨了拨刘海,再然后我又慌慌张张把头拧了回来。我不晓得那时我脸上表情如何, 是羞涩还是喜悦?是惊讶还是迷惘?我把脑袋晃了晃,希望这样可以清醒一点, 但我眼前却只有薄薄扰动的十月阳光。 我心里乱的很,于是我寄希望于天空,渴望空中有我熟悉的飞鸟划过,带走 我隐藏深处的混乱的声音,但是高处万里晴空,一望无涯,只存深邃而虚无的蓝。 我微微闭起眼,想像着天上自由的气息。 热腾腾的阳光于我额前射过,划出了我浅浅的笑容;我身体下的气流在呼喊, 于是我缓缓伸出了绒茸的翅膀。 我知道我便是飞鸟,于是我的使命只在无限的前方。 因为天空湛蓝,令我由衷呼喊。 这一天是十月二十二日。星期二。晴。我打开了一本新的黄色封面的练习本, 用浅蓝色的原子笔画了一些东西,关于这一天混乱的声音,眼波里的涟漪;关于 她。 接着我把本子翻了过来,工工整整的写上“政治笔记本”五个大字。 往后的岁月我始终抹不去霞的目光,我的眼睛里头有她经意或不经意间留下 的水印,在午后的片片骄阳中边缘朦朦胧胧。噢,我心里一波波的绿拍过……十 一月。太阳渐渐在田径场围墙后沉没,在远远的小山怀抱里。 午后的光阴越来越浅。 十三日的黄昏,小城私语在潦草的半透明桔色霞光中,风里分明夹杂着荒草 稀淡的芳香。西米要跟我在校门的桥头等霞放学,虽然我们连朋友都不是,可西 米心甘情愿远远跟在霞的身后“一起放学”。 我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在西米这盏探照灯的后面默默寻觅。霞久久不见踪影。 她也许早走了,西米猜测。我也如是。 接着我要回家,有件功夫在等待着我。西米拉起我的手,霞也许还在教室里。 “留堂么?”我说。 “你别损人。”西米颇紧张,顿了一会:“她不会这样差吧?如果……” “我相信自己的眼光。”他转过头来。 我笑笑没说什么,对于他同桌稀罕的沉默,西米眼睛仿佛藏着一抹诧异,但 也有可能是我自己乱猜。 霞的教室在一楼,我俩从一楼前的校道经过,带着若无其事的表情。往里一 望,霞果然就在里边。我们又若无其事地走开,西米朝我碰了碰肩膀。原来在扫 地。我们兜了个圈,回到楼下的米兰前,霞从教室里走出,大概是要打扫走廊。 我们边走边望她那边,接着西米和我不约而同相视一笑。霞俯下身子的时候,轻 轻的按住了衣领。 我和西米因为这个细节而兴奋不已。我想取笑一下西米的时候,发觉西米十 六岁的脸上,有莫可名状的光采。霞从我俩旁边经过,我朝她望去,霞的脚步忽 忽有些凌乱。 是什么教她着慌?因为这淡淡的微笑?我把这个疑问藏在天空中的某一角落, 在我岁月的某个漫漫铺洒着沙子与小小米兰花瓣的神圣之地,白色十六与十七的 拐角处。 十一月学校有个艺术节。我和几个校友到展厅找美术老师的时候,听见走道 上传来喧哗的叽咂声,接着一大帮学生就走了进来,我惊喜地发现当中便有霞, 原来今天轮到她那班参观。霞依然束着马尾,穿着件间隔着红蓝条纹的恤衫。我 故意在她的面前卖弄学识,诸如蒙娜丽莎含情脉脉的美感在于她符合艺术家长久 秘而不宣或潜意识里实践的规则,即画的中线刚好穿过主角的眼睛——等等。我 夸夸而谈之际,忽然想起了那一天霞的双眼,我为她眸子里藏着的空间幻想不已。 我抬起头来寻觅到了她的眼睛,霞怔了怔,对我笑一笑。 他们到了隔壁的校内作品展厅,我马上手心冒汗,紧紧跟随,直到看见霞跟 同学在我的竹片画前长久驻足,因此我悄悄的跑到他们不远处,伸长了顺风耳听 听霞心底的动静。竹片画花费了我大量的时间心机,颜料在竹片上难以停留,要 含辛茹苦地先用刀刻,要是全国人民跟我一起劳动,别说一艘,即使十艘“尼米 兹号”航空母舰都到手了。竹片画部分取材自琼瑶的小说,部分不是——比如我 最得意最用功的一张《花样年华》。 可是我失望了,我听见霞对她身边的一短发女孩子说:“这刘X 是谁呀?满 女孩子气的。” 评奖取决于学生们的投票,这是学校那年的唯一民主决策,我居然得奖了。 在领奖台上,我虚汗直冒,仿佛郭靖生吞了参山老怪的十全大补蛇。我不敢看校 长的脸色,当我的视线落在台上微微颤动的玫瑰花瓣时,我想起了一个人。我在 汪洋大海中发现霞的时候,霞正往台上张望,托着腮,若有所思。可是当我接过 奖品后再找寻她,她却靠过头去看同学打掌上游戏机了。难道她从没留意过我吗? 难道她看不出《花样年华》里按着衣领拾贝壳的海边女孩是谁?她挽起了裙裾, 轻轻试探着半埋在幼沙里的贝壳。天地之际有一抹彤霞,于弥漫的暮色中格外明 亮,最后的几片阳光倒影在海面上,海面上还有她的影子,在起起伏伏的波涛上, 她的目光是如此的婉约。 “海水呀,你说的是什么?” “是永恒的疑问。” “天空呀,你回答的话是什么?” “是永恒的沉默。” ————泰戈尔《飞鸟集》酸楚的倒象艺术节后,我们学校又手忙脚乱开展 了一年一度的校运会。校运会第一天,我去交广播稿回来之际,远远见到霞拿着 一些稿子朝主席台走来,我向她行注目礼,蛮以为她会跟我打招呼,岂料又是黄 粱旧梦,一江春水向东流。她只瞥了我一眼,匆匆擦肩而过。不过我心里仍窃喜 不已,我一向只对内容丰富的女孩有意思,霞看来是吾国吾民矣。但接着西米跟 霞那班的一个朋友聊天的时候,才得知刚过去的段考霞在班里排第三十多位,偏 科非常严重,让西米沮丧不已。但我们很快就忘记了这件事,在我们眼睛里,偏 科实在是算不上是什么。 校运会期间,西米听说霞的要求蛮高的。但西米色心不死,到处寻觅霞的踪 影,又红又专的感情分子高速洋溢在脸上,我心里边偶尔会感到颇不是滋味。西 米曾经扬着拳头对乱开玩笑的陈冬示威警告:朋友妻,不可欺!我当然对此嗤之 以鼻。可是我试着在一个窗外漏进月光三两支的晚上看看自己的心事,却发现心 里头其实是模糊一片,旋涡里分辩不出事情的真实色彩如何。再听西米哼着情歌, 内心竟隐隐然有一些沉重。顾虑重重。 校运会那会儿,小城的两只腿都已踏进了秋天的怀抱,空中常会刮过凌厉的 东北季候风。我参加了短跑一百米的比赛,莫名其妙地得到了第三名,那是我第 一次跑过班上的另一位素有“奶油装蒜(约翰逊港文译庄臣)”美誉的同学,他 也感到惊讶莫名,本来他以为我只会望尘莫及的,因为我从前班里三甲不入,报 名纯粹是顶替别人,志在参与。我不知道奇迹的出现是什么原因,当跨过终点后 我回头瞧一瞧,西米正手舞足蹈地为我喝彩,手里还拿着一望远镜。隔了大概二 十米开外的地方,霞平静的站在那,仿佛一棵矜持的青青幼小桔子树,姿势仍如 起跑前我看见那样。 有些风吹过吧,她撂撂额发。我身背的汗珠一颗紧接着一颗掉落。 我拿过西米手上的双筒望远镜把玩。原来是只可玩儿的观光用品,试试不过 如此,我咧咧嘴。西米神秘一笑,对我说:“今晚有好节目。 有胆量出来吗?“ “干嘛?偷鸡摸狗的我可不干。” “晚上我找你。”西米说完要去把望远镜还人家。 秋天的太阳早早落山。校长嘴里吧嗒这届运动会如何如何取得空前圆满成功 的时候,我观望着远处山头沉默的碎云,手里拈着轻溜溜的线头,线那头的奖牌 在绕着我指头划圈。 夜里多云,没有什么星星,季候风时不时的打在我俩的身上脸上,因此我俩 的距离时近时远,风逼迫进我和西米之际的空间。我偶尔会打个哆嗦,西米雄纠 纠气昂昂在前边领路。 我对西米说:“箱子里是什么家伙?” “待会儿就知。”西米压着嗓子,不时挪挪肩上的长方形塑料箱。 我愣了好一会,再一次警告他:“我可不想犯罪呵。” 西米带着我,来到一栋大楼前,门卫看着电视,西米去瞧瞧走回来:“更省 事了。” 接着上去,我想大概已经到了上数第二层。面对着我们的是灰青色的铁门, 西米掏出钥匙,三两下打开了铁门。 我战战兢兢的问:“别出事才好。” “胆小鬼!”西米斜着眼:“钥匙是我爸的。” 我恍然大悟,敢情这儿是他爸单位。上到楼顶,东北风扑面而来,头顶上有 几颗稀疏的星星。西米把箱子打开,原来是学校天地爱好会的单筒天文望远镜。 “多亏了运动会。”西米把几大件取出。 “借的?” 西米点点头,他表哥就在我们学校。 “四十五倍啊!恐龙级!”西米咂咂有声。 我啼笑皆非:“学校的天文望远镜是什么回事你知道不知道?” “怎么?” “都成倒象!” 西米皱着眉头想了一下:“我明白。” “不就是脖子酸点儿?值。” 他折腾起架设,我看看周围,居然对面不远处就是邮电局的宿舍! 霞的家(第几层我就不说了)就在我们前方偏右处(俺们曾跟过她的哨)。 西米歪脖子对了一会儿焦,“成了。”他低呼一声,然后赶紧继续埋头研究。 我碰了碰他的肩膀,西米不耐烦:“就来就来。” 我说:“你还是去把铁门关好吧,别让人捉了小偷!” 西米拍拍脑袋下去了。我忽然有种了解她所有的欲望,即使是琐碎的一切。 我凑到目镜前拧着脖子观察,仿佛作贼般挺不自然,但又觉得是种妙不可言的体 验,因了她的缘故。 霞在客厅里看着电视,头发随意地披在肩上。过了几秒,电视屏突然黑了, 接着她站了起来一会就不见了,望远镜里竟然找不着她。 我纳闷的很,举头一瞧,霞客厅左边房间的灯光亮了起来,呵~~在望远镜 里依然找不着她,我摆弄几回,才想起这可是倒象啊!美人让英雄脑袋发热。真 理。 我的呼吸是不是停止了?我向幽暗深邃的宇宙问。如果它可以给我以回答的 话。 飞扬着淡黄色光子的窗内,霞像是站在镜子前,她撩起耳际的发丝,定了会 儿,忽然脱去身上的长袖白色运动服,地震般吓了我一大跳,心里头霹雳嘭啦的 乱作一团,也许是有些东西短路了……好在她仅仅是到此为止,仍穿着件T 恤。 有一个古怪的精灵在我心尖上忽左忽右。厉厉袭来的冷风吹乱了我的头发,本想 拨拨,可是手却紧紧握着镜筒难以挣脱。 接着……“碰”的一声,西米夺过望远镜。他什么时候上来的我居然全不知 晓,或许是今夜时紧时缓的东北风掠夺了我的感觉。 “咦?”西米叫了出来。 我神经质地伸出手去,掩住物镜,声音沉得不像原来的我:“西米,我觉得 这样不好。” 西米慢慢抬起头来,默默盯着我:“她换衣服了?” 我不知如何回答才是。 “没……没有啊。”我说。 西米将望远镜推过来:“你自己看看。”,头别转一边。 霞换了件格子衬衫,在镜子前打量着,也许是新买的。 我无话可说。过了一阵,我把真相告诉西米:“她换了件外套。” “你骗我?为什么?”西米冷冷地望着我。 “我只是不想你误解。” “哦?” “那有女孩子换衣服不下窗帘的?”我进一步解释。 西米的脸色稍有好转。沉默了一会儿,大概秋天的风把人的眼睛吹成干涩那 功夫,西米提了提裤子,一屁股坐在水泥楼板上,久久不语。 “听说你也喜欢阿霞?”西米扭转头。 “谁说的?”我惊诧不已。 “我不想听这句话。”西米掏出烟来,他什么时候学会抽烟了?! “来一口?”他说。 “不,我不会。” 西米笑笑,手里腾起一缕通红的火焰。 “我看得出来。别当我是傻瓜。” 我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我就要转学了。” 什么?!我惊讶的说不出话来! “我爸调到深圳去。” 在水一方西米在寒假之前就离开了这座小城。临走前他问我:我们是不是兄 弟?我点点头。当然。西米想我以后多些写信给他,信里最好有霞的情况。接着 他说我们挺般配的,一般的娇娇羞羞,一般的心高气傲。 西米走了以后,我一直等着他写信回来,告诉我那边的事情,听说深圳的女 孩子比男的多得很,不知道需不需要劳动扫地?我一定要告诫西米注意,身体是 革命的本钱,风物长宜放眼量。我还等待着西米告诉我他的新地址,甚至连信纸 都准备好了。 西米的信却杳如黄鹤,仿佛浩瀚宇宙中从来没有过西米这个人;从来没有过 这大笨蛋大傻瓜;从来没有过四十五倍的望远镜,没有过苍苍桉树后的两个少年 驿动的心。 昔人已乘白云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我孤伶伶的看着黄昏里的白云苍狗,变化无常的岁月流风。斜阳的沙子静静 躲在草和水泥的边缘,我有时侯会想起西米阳光下闪亮的鼻梁。……那多云的夜 历历在目。季候风时不时地打在我俩的脸上身上,因此我俩的距离时近时远,风 要逼迫进我和西米之际的空间……沙子不发一言,我赶回课室时,听见脚下有什 么在嘶哑地叫响。 寒假后。 我再见了霞,遇上她的时候我觉察到这个少年的心底有些东西在变化着了, 说不出是变得轻松还是更加苦恼。我总是无来由的想起去岁夏天幽秘的湛湛蓝天。 我把目光投向了一望无垠的天空,找寻着飞鸟的影子。 他们曾经出现过,这银河系的一阙小小绿森林。 我们不时会碰面。霞总是很少笑的,脚步如同忧郁的眼睛,专注而小心翼翼。 我常常遇着霞在学校的花枝招展人群中,宛如她常常发现我一样。 偶尔我会撞见单独的她,在擦肩而过的瞬间,我总不知晓该说些什么,就如 同我观察到霞的眸子的深处有些无法探知的神秘。她的目光让我的话语窝在心底。 模棱两可。 我听到了一些流言,诸如她曾经离家出走等等。这使我隐隐约约地感觉到, 在任何的笑容后面,在所有生命的黑暗处,或许都有着难以言说的忧伤。 当夕阳的余辉吹起她那回首的美丽面容时,我偶尔会有一些无法抑制的感动, 我深埋的话语开始在口边跃跃触动。 “我以为我是无拘无束自由遨翔的飞鸟,但有时侯又怀疑其实我只是一叶风 筝的影子。我很想拥有风筝的理性,逃避飞鸟的孤独,而有一个人间天使能够, 你愿意帮我一点小忙吗?……” 给霞的信,我记得是如此开始的。信寄出后,我看着绿油油的邮筒久久沉默, 我知道有一颗纯真的心出世了,祈祷它会有善意的回音。 我的胸膛里忐忑不安。这天,雏鸟的叫唤声响彻了雨中的森林。一颗小石子 跌落了万丈深渊,久不见底,它经过了淡淡的云,经过月亮,渐渐与大气摩擦出 热。 我被时光和命运深深煎熬,一天比一天焦虑。过了这个学期。如无意外,霞 将从这间学校离去,漂流到她人生的另一个驿站,而我,不,而我们将无可触及。 终于按捺不住,我在昏黄的灯光下,就着初夏蛐蛐颤抖的喊声,给霞写了第 一封信。说来也是好笑,我们彼此之间不过隔着两层楼。 居然要跑到大老远外的邮局寄出我对她的说话。一定是有些挥却不去的因素 促使事情如此发生。 我依然是那个害羞的男孩。用尽九牛二虎之力,我迫使负责收发邮件的团支 书与我共守一个秘密。我在给霞的信里书下:“同校高X 〈4 〉班转风筝收”。 根据师兄弟的经验,同城的信件要三天才能到手。我留心着日月更替以及霞 的表情。第三天作广播体操正是信该到的时候,可惜我寻找不着霞的身影。那天 下午放学我故意留意着霞的动静,结果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霞与另一个走 路很呆板的女生(大概该是班干部)进了教师办公楼!也许是我杞人忧天,接下 来的几天啥事也没发生。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的心飞出去了杳无音讯。于是我再写了封信,还很天真 地附了一张据说有大师带功真迹的“武汉灵X 智能气功信息卡”给霞填,指望能 让她在即将到来的考试中得个好成绩。 但是我依然收不到霞的回信。断线的风筝在风雨中飘摇。夜的心事在窗外飞 檐走壁,格格作响。我惘然无比。 我们学校孔夫子多如牛毛,连眼保健操都是要检查打分的,值勤生通常是中 高年级的班干部。 第二封信寄出后四天,我们正在孜孜不倦(事实上是置之不觉)作眼保健操 的当儿。我作弊中糊糊看见两女生佩着胸章进来检查,其中一马尾就是霞!!! 这可是从没有过的事,当时我的惊讶不亚于看见克林顿穿解放鞋! 玻璃窗外洒进来的光线围绕着霞娇悄的脸,我竟傻傻感到阳光仿似照到自己 的脸上,倍感暖和。 我以为霞的目光一进教室便没离开我,除了故意的左顾右盼。因此暖暖的是 四点钟的太阳还是她的眼光,我都搞不大清楚了。而她那随着走路轻轻飘起的鬓 边游丝沐浴于光子中,半透明若起风十一月云层背后的月光,淡而朦胧。 和霞相伴而来表情颇呆板的女孩用笔敲敲我的桌面:动作注意点。 在两手宛若猫儿洗脸动作的掩护下,我窥见霞挪动脚步走上讲台。她翻过班 务日志夹,像是检查人数,可她久久注视着封二的座位表,我心里暗暗生出得意 与苦涩相轧的情绪,固然我和团支书的大名在表上赫赫在目,可是我们班从来没 有过“风筝”此人,又或是“方风筝” “胡风筝”诸如此类。 她俩离开时霞头也不回匆匆而去,眼睛盯着地上。班里男生火辣辣的目光教 人望而生畏,继而用呼啸向她俩的背影致敬。呆板表情女生回过头来一脸怒色。 放学后我跟几个同学相伴一起“高高兴兴把家还”,嘴里吹嘘着自己过人的 球技。 经过邮电局的时候,我心里情不自禁地想起她来,升起一丝异样的感受。霞 的家就由邮电局旁边的小路拐弯进去。过了邮电局是一短短的石桥。桥下有时会 有欢腾的游鱼。 过了桥三两棵大树的旁边就是新华书店。那时大约是黄昏五点,日光还停留 倒影在络绎不绝行人的眼中,却没有谁留心树梢头一弯淡淡的白月。我把车子停 在书店门口,往路上回头看去,本来团支书约好和我一起挑广告色尺子等出墙报 工具的,不过路上并没有团支书那乱乱的短发。团支书是个蛮开朗活泼大大咧咧 的女孩子,可惜天下乌鸦一样黑,她骑自行车总是慢吞吞的,象别的女孩子一般。 我正在遥遥张望,突然间发现霞和她那板着面孔的好友正踩着车子迎面而来。 差不多到邮电局宿舍入口,霞放慢了速度,那女孩子跟她扬扬手先走了,霞 仿佛与她说了些什么,大概还笑了笑吧……我依稀看着霞的嘴角弯弯,宛如腼腆 的月牙儿。 霞在宿舍巷口迟疑了一会,我知道那一瞬间,肯定有同样的心情之鸟掠过了 她的如水瞳子。 霞看见了我。那时桥下或有惊喜的游鱼。模糊的心跳在我们之际的空间犹豫 着吹亮。 “无花果从树上落下,它们新鲜而甜美:它们掉落时,撕破了鲜红的外衣。” ————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隔着一道短短的石桥,她于彼岸默然 不语。 想起纯真信件遭受的磨难,我心里不禁闪过难以辨认的埋怨和稀稀无奈。 她就要回家了吧?我问自己。 她正望家里赶呢!我于空空如也中呼吸她沉默的答案。我们彼此之间隔着一 道桥,一道背着自负及顾虑者无从跨越的石桥……我轻轻地叹了口气,走到书店 橱窗前观看打量着各式绘图工具。 弯下腰时看见了玻璃照映着自己下垂的运动罩衣,我不觉哑然失笑。 脑海里响起甲壳虫的《顺其自然》。 过了一会儿,一抹淡淡的影子落在橱窗玻璃上,如半透明的淡淡朝雾。我举 头一望,霞居然就在我身旁!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 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天生我材必有用?莫名其妙。我居然昏昏地鬼使神差忆起这首诗,仿似年轻 了两千年。 霞装作若无其事弯着身子看着窗内的玩艺,可我抬头痴迷之际,俏美的她分 明将耳鬓的发丝捋了捋,像要在淡淡摇摆的含蓄中刻意去隐藏什么证据。 面对从天而降的故事,若真若假的缘份的挑战,我手足无措,仿似倒立的瑜 珈徒大脑充血,一片迷朦。只有无数的飞鸟在被颠覆的脑海里乱叫乱飞,撞作一 团。 我好像跑在二十一世纪,又像回到了唐朝;我像生长在蓝色星球上的一株水 草,又如一颗石子坠落在贫瘠干枯的火星。天昏地暗……稀疏的脂粉气漂过我波 涛汹涌的脑海。我知道团支书这时也来到了,心里边居然懦弱且卑鄙地有茫茫风 波险恶汪洋里得救的感受!! 而我不能预见到,正是这一偶然造成了后来的我在无数次黄昏中,心如刀割, 欲哭无泪。 霞惊愕地看着团支书把我拉到画册专柜前,她眼睛里半是愤怒,半是哀伤。 她盯着团支书那拉着我衣袖的手。而那刻的我却如断线风筝似的愣愣转过头面对 着她,面对着黄昏凉凉的空气。 没有人能告诉我该怎么做。没有人能告诉我生命的轨迹该如何发生,如何相 遇,如何飞离。我的岁月中没有上帝,没有望远镜外的预知未来者……我跑出书 店之时,踌躇着是否跟她说出那些说话。霞经已跨上了自行车。我这才发觉,原 来她的小凤凰一直紧紧挨着我的车子,而两边偌大的空地上只有稀稀疏疏的落叶。 有一个时间背后的声音告诉了我事情的暗示。在机车时而带过刮起的流风中,落 叶有如无助的风暴之舟。 车子调头的时候,霞再看了我一眼,而她眼睛里却只有仍是屹然不动的触及 ……她乱乱刘海下是迷迷惘惘的双眼,与……久久沉默的淡黄色衣裳。 霞轻咬着嘴唇。少年像是明白了什么,又仿佛什么都没有知晓,就像微微的 风吹过了他的左脸,又从右边滑了过去……无从猜测,无从把握。 回到家以后,我发疯一样要找回生命中属于我的原来,难以计算的纷纷扰扰 的浪花一下一下地拍击着我曾经沉默的双眼,可是话筒彼端却总是“嘟嘟嘟嘟、 嘟嘟嘟嘟”的忙音。我纯真的女神难道在找一个人诉说她的不解,她的矛盾么? 莫非是板着面孔的她?我渴望西米可以在我的心事中再生。可是生活不是一台可 翻来覆去仔细搜索的录音机……我一直在肯定与否的答案中间徘徊,象茫茫宇宙 中飘零的微尘。 我在桥畔,树边。我看见了石桥下的河面上,有随着水波流动三三两两的叶。 那天夜里,夜空中闪烁着诡异的光芒,我以为那是千万里外的流星,仔细间 原来只不过是巡航军机的航灯,因此我不得不把祈祷的十指散了开来,心底的森 林坍然倒塌,深浅不一的水绿结满冰霜。 我命运中的一段故事就要离开这个小城了,我何必作茧自缚,也苦恼着别人 呢?我听见一个声音说,算了……吧。 流水与绿叶森森的小城。十六闪亮的薄薄阳光。 雨后的目光陈冬新拍了个马子,身材蛮火爆的,和铅球亚军陈冬倒也相衬, 如果他再高十公分的话。不过陈同学也不在乎,据他妈云,女孩子十六七也就基 本定了,倒是俺们男生还能天天向上。 暑假一个雨后的下午,我在无聊地听着怀旧摇滚。他们来找我要一些素描书, 陈冬朋友要去念师范。我们一聊原来她和霞还是同窗,不过关系一般化。 “似乎不大见过你?”我说,换了盘带子。 “我坐最后一排。”她有点忸怩。 看着她脸上轻轻的羞涩,我内心闪过丝丝妒忌及怀恋。我曾经见过相近色彩 的笑容……在哪儿?我拐弯抹角想从她口中试探霞的事情,她想了一下说:“霞 找了个佛山的学校。她还是走得远点儿好吧……这儿对她不好。” “她有那么多人追,很多男生都找过她的电话。” 什么?我暗自吃了一惊。 陈冬朋友接着说起霞的家教颇严,以致于她爸将电话号码都换了。 “什么时候换的?” 她想了一想:“大概是五月。” 五月?五月我见到了她抿着嘴唇,在黄昏的石桥对岸。但五月有三十一天。 不晓得我后悔踌躇的那天,她家是否已经换了电话号码?“她现在的电话好记吧?” 陈冬朋友边翻着我的磁带边有心没心地开口:“这我就不知道了。” 陈冬眨巴眨巴眼睛,笑了笑。 八月下了好几场大雨,我忽发现同在一天之中竟然可以有灿烂阳光和滂沱大 雨,雨后的晴天也别有一番新鲜,偶尔会有跨越半个天空的彩虹。陈冬那朋友叫 我放放甲壳虫的老歌,我随手塞进借了西米没还的一盒,听着听着她觉得很奇怪, 怎么总是《Let it be 》?我也觉得诧异,这带子还有一边全是《Becouse 》, 另一边就是《Letitbe 》了。其实语言也满奇妙的,这首歌可以译作《顺其自然》, 也可以叫《由它吧》,有时侯我喜欢这个名字,有时侯又喜欢前者,人生中不确 定的东西太多了,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她按了一下按钮:“听听别的。” 后来她摇了摇头。 “奇怪的家伙。” “这不是我的。”我辩白。 “我又没有说你,对不?” 接着陈冬问:“那是谁的?” “我们听歌吧。”我说。 因为地球浑圆,使我兴奋不已。 因为疾风劲吹,使我思绪万千。…………“这是甲壳虫的《因为》吧?”陈 冬那朋友若有所思。 “以前我们班的英语老师提过,有个说法是,这首歌用了《月光曲》的旋律, 不过……” 她回过头来:“顺序刚好是相反的。” 跟在河里游泳呛着一般酸楚么?我说没听出倒流月光的感觉,而且我也不知 道月光倒流是怎样一回事。 暑假的大雨过后,偶尔会有彩虹。她从远处青葱的山,跨向另一边同样的青 葱。 天上彼时总是有那么一些云的,但云的后面,却常是愈加湛蓝的时空。传说 中虹桥是无奈仙子的渡轮。神仙尚是如此,何况凡人?赤橙黄绿青蓝紫,酸甜苦 辣咸。我看着蓝天晶莹的笑脸,不经意的因感动而进入一种轻飘飘的状态之中, 甚至找不到自己是否仍在思想的痕迹。 缘份是风么?倘若是,请告诉我风到了哪儿?(其实八月雨后的下午,我是 遇着霞一次的,现在倒回头来,已经没有隐藏的必要。)我远远地看着她与她妈 妈踩着车子过来,看着她跟我擦肩而过。擦肩之际彼此的表情都没有一些变化的 迹象。过了一段路,我只听见脚下黑色软橡胶与水泥沙子摩擦的微音,空气中有 莫名的落泪的倾向,我知道自己忍不住了。于是我转头一瞧,她们在图书馆前停 着车子,霞默默的看着我回头,手里锁车的动作停了下来,而霞的妈子也用一种 很镇静的目光望着我,然后看了看她的女儿。 再然后,我……消失于人群之中。 她和一切一切在风中飘然而去,剩下我茫然失措如莽原里迷路的孩子。 倒流,镜子四人乐队的吉他声又再响起,我乘着叮咚的和弦回到了从前。月 光都于我耳际流过,我知道心中奔跑着一种感觉,这种感觉或许并不叫作酸楚。 那时候西米还没有走,甚至我不肯定彼时的他手中是否经已腾起过那一缕叫 我吃惊的火焰。 那天元旦太阳格外猛烈。小城如玻璃瓶子里的梦幻世界一般。西米进了我家 便把套头毛衣脱了下来,口里一个劲儿地说热。 “电话在哪?”西米问。 “肯定是霞的号码?” “错不了。是她同班同学写的。” “再等一会吧。女生总是慢吞吞的,现在大概还是在路上呢。” 不知是什么缘故我头脑里乱的很,汗珠嘶啦嘶啦地滑下。在背后。 西米在客厅里腾来腾去,我从墙上的镜子看到他时而趴在阳台无言眺望远方, 时而注视着挂钟出神。我有些后悔告诉他我家新装了电话。 “人家说我们这里又小又穷,其实我还是很喜欢它的……我从来没想过这么 早离开它(她?)……嗯……很多很多东西……这里的景色都眉清目秀的……” 西米说。词不达意。 “对。这里的人也山清水秀。”说完我自己笑了笑。 回过头西米看了看电话,掏出粉红的信纸放在桌子上,纸上是他一早抄好的 台词。 我凑了过去,看见镜子里西米的眼光中包含着什么。西米右手轻轻按着号码, 完了脸上竟一片惨白,西米把话筒递给我。 “还……还是你来听吧,呆会再给…我。”他忽然有点儿口吃,话愈加含糊。 我接过话筒,那种该死的轻飘飘感觉又从四面八方向我袭来,一波接着一波, 仿佛永无平息。我脑海里空虚的紧。宛如我成了西米,脸上一片惨白。 “喂……”铃声之后,霞的声音在我耳际响起,我忽地宛如坠进时间背后的 真空。我是西米么?我不是。我是西米么?我不是……我突然看见镜子里的我与 西米纠缠交错,分辩不清……也许是很久很久,也许是两千年一千年,也许仅仅 一秒半秒……“XX霞吗?”我听见我的声音如是。 她没有言语。我周围的空气中只有微小的,几乎察觉不到的光子的流动,它 们于一点五亿公里外飞来,倏忽射进隐蔽着的宇宙的无人知晓的角落。 “你是谁?”沉默了一会,她说。话筒里隐隐约约传来《叮当》的主题曲声。 “我是……我是……”我窘得想把话筒传给西米,又想起抽屉里的黄皮书, 那些孤独得流畅的话语……可是我在壁镜里看见西米带来的粉红色信纸里,全是 我不认识的反过来的方块字。西米呆呆贴着话筒的另一边,眸子如调焦不当的模 糊星云图。 我还看见西米和我十六岁闪闪发亮额头上,渗出了一层幼小的汗珠,梦一样。 “你是谁……”霞重复着我回避着的疑问,语气里有些我无法解答的情绪。 “我……”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以证明自己一直镇静自若。我脑子里白茫 茫一片,无法冷静。西米会不会对我有些失望?寒冰烈火曾蹈过,地狱原来在我 身。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西米在我身边,也许他曾经知道吧。镜子里结结巴巴 的我俩一个比一个木瓜。 我知道自己无法躲避西米,也无法躲避霞了。 “你难道真的不知道我是谁么?”我突然间说,镜子中的西米抬起眼皮来望 着我,似乎因我嗓子不再平静或平静而吃惊。 话筒两边都是一阵缄默。我以为她会因而挂下电话,但她依然听着,耳筒里 仍响着《叮当》的配音。 她依然听着!然后我听到那边远处沉重而响亮的木屐声抢抢传来,霞突然挂 断了电话。 有些亮亮的光线于镜子中飞过。我强自在喃喃自语。 我不晓得我自己是否如此——我看见镜子里西米的眼光中包含着什么。我还 发现他额头上渗出了一层朦朦汗珠。 梦一样。 “莫非你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认识ZWX 八周年祭后记我一直以为把故事完成便可以得到 解脱,可是搁下笔来反觉得对那些故去岁月的眷恋更是浓烈。 这篇小说的故事都曾经切身地发生过,如同那些少年时一点一滴逝去的真实 且温暖的风儿。 小说可以说是纪念某人,也可以说是纪念一段琐碎的朦胧季节,甚至还可以 说仅仅是为了不让那些真挚纯实的感觉如此从容逝去(那么无力挽留!)……我 喜欢写作时响起的若有若无的音乐,虽然有时候它们显得是那般微不足道,仅隐 隐约约地透露出一种心境或情调。至于甲壳虫的《因为》,我是偶然间不停地听 过很多遍方慢慢喜爱上它的,它不像《由它吧》或《昨天》那样具象,那样一开 始就慑人地动听……它只如无声无息间把你包围的潮水,从你思想的眼睛,渗透 进你隐藏的回忆中去。 它的旋律在这几年却一直萦绕不去,虽然它没有跌拓动人的美丽故事——即 使有,也只是一些散落的碎片,淡然着。 许多许多年前,我失去了阿伟(西米的原型)的消息,后来忽一天他的声音 于电话彼端传来,一开始话语间意气风发,事业有成,美眉相伴,自是如此。他 说要找我聚一聚,后来却又忽然间杳无音讯。 在他搁下电话之前彼此有一阵子沉默,然后他用很平常的语调像是顺便提起 了某人。 阿霞。 我一直以为,默默地想念那些纯真心跳的只有我一人……是为后记。 --------- TOM文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