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部:鸟儿 1 上午十一点,我睁开眼睛。心跳很慢,一半被子掉在地上。此时的宿舍总是 没有一个人,杂乱而安静。 清晨从中午开始。洗完脸后,舍友已经陆续回来了。我不知道她们上了什么 课,但那些认真、沉重、富有忧患感的表情让我感到好笑。这座学校的游戏规则 其实很简单,首先是“遵命”,你要学会服从一切,学会守规矩,让每个人觉得 你很乖;其次是“才华”,在某些时候展示自己,掌握一两个特长,当然也少不 了出色的成绩。另外,如果你是女孩,你最好还要漂亮,这一点往往比前两者更 重要。 我的舍友们也明白这些道理,并为此付出不懈的努力。早上六点,她们就从 床上爬起来,捧着《大英精读》唧唧复唧唧,匆匆吃过早饭后,便涌入上课大潮, 在乌压压的人群里消失殆尽。夜晚,一部分人秉烛夜读,另一部分身材不佳的女 生在黑暗的操场上默默奔跑。道路两旁茂密的树林中,不乏那种更适合青天白日 的恋爱。 就是这样,看上去很美。 2 黑羽有时会起得比我还晚,他是一个日夜不分的人。以前在“阿塞拜疆”卖 唱的时候,他总是一两点钟结束演出,坐一个小时的车回到住的地方,抽几支烟, 看一会儿书,在天微微亮的时候缓缓睡去。所以,我们打交道的时间并不多。后 来那间酒吧关门大吉了,黑羽就再也没有找到工作。他有时候到街上嗅一些姑娘, 有时候在高校的图书馆里写歌,更多的时间,就用睡觉打发了。 这天我们约好见面,去洗一卷一个星期前拍的黑白胶卷。胶卷里面都是帅哥, 清一色的齐肩长发,淡漠眼神。我们为拍这些照片去了火车站、荒郊、沙湖、夜 色中流光溢彩的伶仃街。路过一片拆了一半的破楼房时,黑羽望着墙上血红的 “拆”字看了半天,然后走过去,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它,对我说:“茄子”。 晚报的暗室我去过很多次,但黑羽是头一次来。其实他并不懂摄影,只是对 相纸如何显影很好奇。当第一张照片洗好时,黑羽失望地说:“操,这么容易。” 我把照片泡进清水里,转身要搧他耳光。黑羽抓住我的手,笑着说:“好了,鸟 儿,别闹腾。” 照片洗完后已是下午六点多,我们回到黑羽的房子泡方便面吃。说是房子, 只因为我没有更容易让人明白的词代替它,其实那不过是别人家与楼道之间的一 块夹层。除了一张用木板和砖块搭成的单人床外,这里所剩的空间不够一只壮点 的牲口站立。因为没有窗户,这里缺乏光线也不通风。到了夏天,隔层里的温度 比室外还高,黑羽的长发常常被汗水浸湿。头顶上方的墙上挂着别人家的空调, 水一滴滴掉在黑羽的褥子上,然后渗进我的心里。 是的,我心疼我的每个朋友,虽然黑羽总在警告我,说他不需要任何形式的 同情,但我仍然会不自觉地表露我对他的关心,就象他也关心我一样。 “黑羽,最近写什么歌了吗?” “你应该说:先生可曾为刘和珍君写了一点什么没有。” “好吧,先生可曾为刘和珍君写了一点什么没有?” “没有。” 我们都笑了,黑羽说:“其实一直想写一首”爱情是怎样炼成的“,但现在 没有感觉,爱情对今天的黑羽来说,是种很奢侈的东西。” “哦。” “你呢?老白对你还好吧。” “还好。” “那就好。” 话说到这里就够了,黑羽抱起他的吉他,慢慢地拨动,鼻子里哼着一些散乱 的旋律。我听了一会儿,起身走了。 3 老白住的地方很豪华,是一幢位于城郊的别墅,二层楼,很大的阳台,还有 一片正在雏形中的花园。 老白曾不止一次对我说:“倘若你听话,这里就是你的。”但是我不稀罕。 他不断地往我的存折里存钱,他说:“世界上只有高价的女人,没有买不到的女 人。”所以虽然我从未动过那些钱,他仍然坚信:迟早有一天我会拿走它们。 与老白相识是在刚上大四的秋天,从那时起我每月去他那里两三次,没有其 它的事情,就是做爱。他希望我能过夜,而我总是坚持回宿舍睡觉。因此老白下 午就要从公司赶回来,天黑之前送我回去。他多次表示不喜欢这样,我说:“你 要解放思想,这种事不是只能在晚上做。而且,我又不看你,莫非是你害怕看我?” 这一点也许触到了老白的痛处,当他把我的身体从简陋衣衫中剥出来的时候, 总是宁愿看着我的脸。“为什么不穿得漂亮点,你在向谁示威?你知不知道一个 女人如果放弃了打扮,也就意味着放弃了享乐?”我不说话,只是抱住他。七八 分钟过去,他停下来:“说你爱我。”“不。”“说你爱我。”“不。”“说你 爱我!”“绝不!” 几次剧烈的撞击后,老白一泻如注。 4 我与老白的事学校里没有人知道,包括我的好友晓轩。晓轩是个百分之百的 女孩,她美丽、善良而简单,喜欢幻想,相信爱情。跟她在一起我会不由自主地 忘记自己,变得天真起来。 刚进大学的时候我和晓轩并不认识,我学中文,她学阿语。大二有了公共选 修课,我们选了同一门课程,我看到她总是在铃声落下之后大喊一声报告,胳膊 下面明目张胆地夹着一本小说,快速地走到最后一排的座位坐下。下课的时候, 她又第一个冲出教室,这时教授的眉毛总会剧烈地抽动一下。有一次晓轩刚好坐 在我的旁边,就有一个男生传来了粉色的纸条,条曰: 你是盆中花,我是盆中泥,花儿带露泥儿粘,插在一起不分离。 晓轩看了,并不动声色。课间休息时,她走上黑板,画了一副儿童简笔画问 肇事者:“这是一栋房子,你看它没有什么?”男生哼哧了一会儿,迟疑地说: “没,没床?”晓轩大怒:“没门儿!”我忍不住放声大笑。 第二天,我们系举办了一个文艺讲座,主讲人是宁夏的著名作家张贤亮。晓 轩也来了,她在人群中主动向我招招手,但是脸上却带着些不好意思的表情,于 是我们坐在了一起。 “知道吗?你的头发特好看,我注意你很久了!” “是吗?我也在看你。” “坏了!我们不是同性恋吧?”晓轩说完,放肆地笑起来,引得张贤亮同志 不住侧目。我用胳膊碰碰她,示意她收敛一些,她自己也发现了,撇撇嘴,扫兴 地翻开一本小说。这让我觉得很奇怪:这种讲座不点名,通常是自愿参加,怎么 来了不听,却看小说?晓轩说:“哎呀你这个苯女人,以为我真想听那个老头说 废话啊?女孩子要擅于为自己制造机会,所谓酒香也怕巷子深嘛。白马,不会出 现在你的宿舍里,要去操场上张望勾搭。所以我常常会出现在各种公众的场合, 这叫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帅哥之间也!” 我为晓轩的言论感到好笑,但是她这种对爱明确而自然的追求,大胆而坦白 的性格让我舒服,仿佛她生来如此,我必须全盘接收她,我想每个人都会对这个 孩子格外宽容。 “昨天的那个男生呢?你怎么拒绝了?”我问。 “他丑不拉唧的!”晓轩一提起这事立刻变得气呼呼。“穿得特别好,长得 特别凹,眼睛特别小,鼻孔特别大。不,那哪里是眼睛,简直就是毛细孔!” 我努力睁了睁自己的眼睛,我想在晓轩心中,它不过是两粒淹黄豆吧。 5 不久以后晓轩就遇到了西葱,一个高大轻狂的摇滚男孩。晓轩最初与西葱接 触的时候我十分抵制,我说:“这些北京男孩不地道。”晓轩为此不高兴了很久, 她甚至说了很伤人的话:“你有什么资格说北京?蛮婆!” 就是这样,来自边区的女孩必须忍受这样的待遇。有一些人会对你好奇,问 什么新疆人洗不洗澡的愚蠢问题;有一些人看着你露出贪婪的神色,他们把入侵 想成施舍,以为我们渴望被引诱,他们说着:来吧宝贝儿,我知道你需要我。还 有一些人开始表现出热情,但骨子里仍然在鄙视。晓轩也是这样吗?她的话让我 突然明白:我对于她,不过是一个异域中的故事。很多时候晓轩流露的好感和亲 切,来自她浪漫头脑里关于楼兰的想望。她喜欢的,是我身上华丽的民族首饰、 和着卡龙鼓翩然而起的舞步和孤苦伶仃的身世,她感到满足。但是当我铅华尽洗 时,晓轩便会恢复她大汉族的骄傲,指责我们未经开化。 然而,我还是不愿恨晓轩,我毕竟是将此生的第一次友情付于了她,况且随 着与西葱他们不断加深的相处,我的生活,竟然注入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滚烫血液。 6 西葱的乐队叫“破天石”,我挺喜欢这个名字,虽然后来才发现它似乎早已 预示着我们梦想的破灭,但终于能违反自然规律使这些孩子非常高兴。少爷说, 乐队刚组建的时候起名“阴谋”,首次演出时竟被DJ误报成“阴毛”,全体队员 愤怒不堪,逮住那个弱智一顿暴练,再也没去那家酒吧。后来仔细一想,确实听 起来很象,就改成“破天石”了。 少爷是个天津男孩,说起话来抑扬顿挫,颇有韵味。尤其是他和西葱在一块 儿时,两人各操一嘴不同语系的零碎,简直成了乐队的独特风景。比如说,西葱 喜欢说他妈,而少爷则只说你妈。他们住在一间宿舍,常常指责对方懒,西葱说: “丫他妈就知道睡,懒得跟猪一样!”少爷就说:“你妈(泥骂)懒得跟猪一样!” 西葱说:“你他妈要骂骂我,说我妈干嘛?”少爷说:“你妈才说了,我就骂你 呢!” 原来,天津人改国骂的第三人称为第二人称,它直指对话者,距离更近,不 象北京话那么漫无目标,所以我们都吃了不少少爷的亏。 少爷与西葱的搭配不仅体现在说话上,更体现在创作上。少爷的鼓打得很棒, 西葱能听着鼓声写歌。晓轩最喜欢的是那首《为了什么》,她爱上西葱也源于里 面的一句话:“如果你粗俗不羁却渴望爱情,请与我一起摇滚。”晓轩是那种凭 冲动生活的女孩,因此无法抗拒充满邪气的西葱。她没有看出西葱真正的内心表 白:他搞摇滚更大的目的是为了成名和泡妞。所以,在乐队排练的时候,西葱唱 歌的时间远远小于讲黄色段子的时间。 我听的第一个段子就是西葱讲的,而且还配有贝司:有一个女人性冷淡,跑 去问医生怎么办,医生说,你可以叫床试试看。于是她叫:床!床!可是不管用。 后来她跟丈夫出了国,又去问美国医生怎么办,医生说:you can call room.她 又叫:room! room !还是不管用。她又找到医生,说我叫了,不行啊。医生问: 你怎么叫的呢。她叫了一遍。医生说:错了,应该一个字母一个字母的叫,R-O-O-M! 于是乐队的男孩大笑,跟着伴奏一起叫:“啊~~~ ,呕~~~ ,嗷~~~ ,嗯~~~ ……” 晓轩在这种时候总会笑得喘不上气来,直对西葱说:“务哈以布克!务哈以 布克!(阿语:我爱你)”她那么高兴,让西葱觉得受到了莫大的鼓励,于是又 接着讲: 有一个男的娶了个老婆,新婚之夜他问女的:这是什么?女的想了想,说: 是什么什么吧。男的一听不高兴了,连这也知道啊,太不纯情了!不行不行,给 女的休了。然后他又娶了个老婆,问:这是什么啊?女的看了半天,说我不知道。 于是他们就什么了。什么完男的高兴地抱着女的说:老婆啊,你真好,我真喜欢 你,现在你是我的人了,也该知道这是什么了,我告诉你你记住了,这是什么什 么。女的一听倍儿不屑:少来了!我见过那么多的什么什么,哪有这么小的,这 也算什么什么?! 这次晓轩笑得腰都弯了,西葱伸出一支小拇指问:“晓轩,这是什么?”晓 轩忍住笑,说:“这是什么什么吧。”这回连少爷也由衷地赞叹:“你妈(泥骂) 晓轩真是太可爱了!” 西葱恶狠狠地转回头:“你妈才是晓轩!” 7 与西葱相比,黑羽更象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摇滚人。他曾对我说:“写歌的时 候我是最激动的,弹琴的时候我是最快乐的,唱歌的时候我是最自信的。”他与 我们的不同在于他不是在上学之余随便玩玩音乐。我知道,黑羽和西葱在高中的 时候很要好,他们一起追女孩,唱歌,跟班主任作对。毕业以后,西葱考到这里, 两个人分开了一段时间。后来西葱打电话给黑羽说:你过来吧,我们搞个乐队。 黑羽就坐着火车来到学校,住在去实习的学生的宿舍里,开始苦练吉他。 在我眼里,黑羽比较纯粹,就连说脏话,翻来覆去也只会一句操。同时黑羽 也非常有才华,他在表演时常会做即兴发挥,他的某些歌曲就是在演出现场弹着 吉他突然唱出来的,象《把她涂成紫色》、《痛苦来自欲望,光荣来自梦想》, 还有《练歌摊儿的姑娘》。这些歌的曲调很怪,但是我喜欢。我听着黑羽时而温 柔时而撕心裂肺的声音,心绪竟是无法自持地上下波荡。我强忍着那些海潮一般 涌来的纷杂感觉,触摸着飘在空气中的破碎灵魂。黑羽的眼睛告诉我,音乐才能 给他完整而彻底的快乐。 8 当毕业的日子临近时,我的生活一下变得闲暇起来。工作早就已经找好,论 文答辩、四年以来不计其数的考试统统结束,我拿着盖有教务处清晰印章的成绩 单,数出四十门九十分以上的课程。我奇怪地看看自己,说:你真棒。 不管有多少人觉得恶心,有句话我一定要说,我相信这世界上有些人非常适 合上学,他们从来不学习,成绩却惊人的好。我就是这种人。乐队在受到他人智 商置疑的时候总会拿我做反证:谁说我们学习不好?鸟儿每年都拿一等奖学金。 但我终归是我,我的成绩单在毕业时帮不上别人的任何忙。少爷的英语四级考了 四次,终于没有通过。学校新出台的政策规定,不通过国家四级的学生不能授予 学士学位,毕业证缓发。于是少爷不再幻想工作单位找到他头上,背了一只旅行 包,南下深圳。 这些都是黑羽告诉我的,因为自从合校后,少爷所在的经管 系就搬到了南校区,我们也没有再见面。其实,在少爷没搬走的时候,大家的来 往也不多了,因为乐队已经解散,晓轩失踪,西葱退学,只有黑羽从学校的宿舍 搬出来,租了一处狭小的隔间房,在“阿塞拜疆”酒吧唱歌打工,不久以后,加 入了另一个乐队“源源不断”。 所以我感到百无聊赖。我每天都把我的行李收拾一遍,整整齐齐地摆进纸箱 子里。做这件事让我发现自己四年来过得太简单。我只有一条褥子、一条棉被、 一个枕头、洗漱用具、一只随身听、一个充电器、四节充电电池、几百盘磁带、 一部美能达X700照相机,另外,我还有十几套衣服和身上一些不值钱的旧首饰。 就是这些,除了扔掉的课本,我连书也没有买过,我平均两天读一本书,但 它们都是从图书馆和一个叫作“听雨亭”的书屋里借的,我没有多余的钱买书。 就是磁带,也是买了空白的请西葱为我翻录,不喜欢的再拿去洗掉,录上另一盘。 所以在西葱收集的近两千盘CD中,我保留下来的三百多盘,都是经典之作和自己 格外偏爱的。于是那段日子我除了去找老白就是听歌。歌声,不断地把我推进记 忆里去。 9 黑羽在“破天石”的时候,最喜欢英国歌手John Lennon ,他说披头士是迄 今为止世界上最成功的摇滚乐队。列农心中的理想世界让他动心:没有国界、没 有伤亡、没有宗教、人人生活安定祥和。列农在征服了全世界后,却可以转身而 去,把鲜花与荣誉抛在身后,与他的日本妻儿安静地生活在一起。黑羽说:列农 是我的老师。 因此,黑羽的歌有一种孩子般的活力,一种青春的激情,一种富有生命的快 乐,一种对因袭行为的不怀恶意的蔑视,一种可爱的幽默感以及一种对虚伪和矫 饰的刻意回避。他往往描写这样一种人,他们拒绝“卷入”,他们反叛却善良, 他们有进攻性,喜欢讥讽,但永远终于爱情。 西葱的歌相对比较容易让一般的听众接受,他通常喜欢表现两种情绪:与生 俱来的疯狂和无缘无故的忧郁。在我看来,西葱更能体现摇滚乐形成的一支源头: 布鲁斯(blues ),而非摇滚乐本身。布鲁斯的最重要意义并不在于音乐,它们 曲调简单,有很多滑音,其中夹杂叹息、呻吟和说白,接近语言。blues 这个词 本身就表示“忧郁”,美国人认为,除非你感到忧郁,不然你是不会演唱这种音 乐的。所以当西葱的歌声在校园礼堂里响起时,总会有很多他的歌迷齐声在下面 与他一起唱: 在那个下雨的天 雨水打湿了荒芜的花园 我不是窗外的人啊 冰冷却渗进心里面…… 然后是连成汪洋的“啊”,那些各种不同音色与声调的歌声让我得出结论: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忧郁的人,我们在诉说时变为了同类,他们让我感到强大,原 来我并不孤独。 也许正是因为如此,97年底的时候,“破天石”乐队的创作达到了颠峰。我 们在学校里名声大振,有一些校外的酒吧也请我们去演出。当时大家的感情很好, 整天耗在一起,除了排练,就到处疯玩,喝酒,打扑克,逛夜市,看录相,骑脚 踏车到郊外钓鱼,在公园里偷荷花,看“黄河文化节”里的花儿歌手大赛时拼命 起哄。男孩的手里也开始有了发不完的姑娘,少爷谈了三次恋爱,黑羽的脖子上 出现珠光色的口红印。 10 新学期开始后,一个名叫谭青的山东女孩加入了我们之中。她是农大的学生, 在“破天石”去她的学校演出时跳上舞台,抢过黑羽的吉他尽情演奏了一番。她 头发很短,身材消瘦,让少爷形容就是“前搓板后衣架”,长得并不好看。但谭 青的技术的确令人惊叹,她习惯左手拨弦,还擅长用右手拇指按弦这种不规范的 技法来产生某种和弦。兴奋的时候,她会在背后、两腿之间弹,甚至把吉他颠倒 过来演奏。 西葱说:“我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发亮,这才是真正的艺术,它摧毁了我对歌 唱的幼稚想法。” 不久,乐队的变化就证实了西葱的话。西葱对谭青的所有主张都表现出绝对 的服从。谭青说:摇滚的意义不在于表现生活,关键是你想恶心什么人。一切在 音乐之外。 于是西葱开始和谭青进行各种奇异行为,他们购买华丽另类的服装,把一些 无关的东西带到舞台上来,用火把、麻布、扎满洞口的雨衣作道具。歌唱完后, 谭青将自己的项链摘下来扔向人群,用以获得尖叫和呼喊。最激烈的一次,谭青 竟让西葱脱下上衣跪在地上,拿口红在他身上画满了蛇。晓轩的键盘在那时赫然 中止,我看到她的眼泪如泉水般汩汩涌出。 黑羽在那段时间也变得暴躁起来。他一面企图挽救西葱与晓轩的爱情,一面 为无法干预谭青的风格感到不安和恐惧。他不会喝酒,就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我 常能闻到他身上浓臭的烟藻味儿。他不再和西葱同唱一首歌,似乎跟少爷更为亲 近。到后来,还会突然把我的头搬过去,快速地在额头上亲一下。我说:“你干 嘛?”他说:“这叫家庭暴力。”然而我们都笑不出来,仿佛有什么东西堵住了 那些用于欢乐的细胞。我知道,黑羽想让大家紧紧抱在一起,他已经看到了一条 白色的裂缝。 直到现在,我翻起那些“破天石”不同时期创作的歌,发现它们其实最能记 录我们的生活。我曾经无数次用自己的笔写过那些日子,但没有一次可以准确而 完整地描述。黑羽最短的一首歌唱道: 我头上顶着大地//脚下踩着蓝天 我知道,这就是乐队最后的声音了。 11 有的时候我会想,人生真的是无法预测措手不及的,某些东西也许在以前与 你毫无关系,而不久之后却变为你生命的一部分。它的出现如此重要,让你刻骨 铭心,不忍离去。 摇滚就是这样。在上大学之前我从未想过我会喜欢摇滚。在我的印象中,那 是一些走在社会前面与外面的、大城市中的、粗野肤浅的、疯狂不可理解的人的 专例,他们虚幻而不真实。而我则是一个很安静的人,我习惯独处,习惯忍受, 我可以一个月不说话,在看不见星星的后院里搂抱着一棵泡桐树。但,并不是我 自己喜欢这样。 有一句话这样形容学生:小学生是一队一队的,中学生是一堆一堆的,大学 生是一对一对的。话里的意思很明白,小学生开始进入集体,中学生重视友谊, 大学生则追求爱情。然而这些生活的进程对我来说都过于遥远,我总是用黑白的 眼睛审视这花花世界,把玫瑰色的梦深深埋葬起来。 在新疆的时候奶奶常说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倔的孩子,就会在家里写啊画 啊,一说让你出去找别的孩子玩就几天不理人,真是没办法。” 我不愿奶奶伤心,但是她哪里知道,我永远是被歧视的、劣等的。我身带罪 恶,被排除在诺亚方舟之外,我只能淹死在洪水中。所以,与其无谓地呼救,不 如紧闭双唇,骄傲地被惊涛骇浪覆没。也许,我将因此获得重生。 12 第一个梦:春天,蜜蜂钻在洁白的梨花里,课堂里有朗朗的读书声在荡漾: 一只乌鸦口渴了,想找水喝……警车驶进校园……女孩看着一排坐在桌子后面的 人摇头……红色的印泥,很烫…… 第二个梦:一条灰色的柏油马路,路的尽头是家……路好长好长,二十分钟 才能走完……黑暗中有许多嘴在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女孩的额被无数石块 击中,褐色的血液流进她的眉毛,但她必须高昂着头走路。 第三个梦:一个美丽的女人和她的孩子在巨大的铁锅中游动……水越来越热, 女人的皮肉开始掉落……女人把心掏出来丢在锅里,奋力爬出去……孩子用微弱 的声音喊:妈妈,妈妈…… 第四个梦:水银般平静透明的湖边,长着一棵干涩的小树。有一天树上结出 了一只苹果,很多砍柴人来到这里,都想抚摸这只苹果。苹果说:我不要,让我 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