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宝,嘉宝! 作者:艾草 “香草,我们去美术馆看画展好吗?” “香草,和我一起去植物园好吗?” “香草,去音乐厅听音乐好吗?” …… 他微笑着望着我,眼睛黑而亮,向我伸出右手。好的,我愿意!我走了过去, 满心欢喜,然而就在他正要拥我入怀的那一瞬间,嘉宝的声音突然出现,“晤好睬 佢啊!香草!”(不要理他!) 我的心猛地一跳,几乎窒息过去,接着就有人用力把我从他身边拉开。“不要!” 我大叫起来,泪水立刻就流了出来…… “香草香草,你醒醒。”是小玉的声音。 我张开眼,看见小玉一脸的无奈。“又做恶梦啦?你妈刚才找你,叫你醒了往 家里打电话。” “知道拉~ !”我故意拖长声调,对她扮个鬼脸,也懒得擦去眼边的泪水, “来你这儿度假真好,还可以打免费长途。” 小玉狠狠地给了我一拳,“还有免费粉拳,你要不要?” “不要啦。”我在第二拳来临之前一跃而起,无暇顾及形象,很不淑女地穿上 拖鞋逃到沙发上坐下,然后才套上毛衣,“喂,小姐,你这么坏脾气,很难嫁出去 的。” “要你管?”我的外衣飞了过来,“想打电话就快打。三分钟后收费。” 我吐了吐舌头,拿起话筒,决定好汉不吃眼前亏。 “香草,我哋今日返去行青。(我们今天回老家扫墓。)” 母亲温柔的声音传了过来,听起来象个和我一般大的女孩。 行青?我楞住了。原来四月四又到了,难怪我这些天总是丢三落四。嘉宝,是 你们回来探望我吗? 我放下话筒,伸了个懒腰,决定去洗个澡。脱内衣的时候无意中低头,看见自 己肚脐下方绿豆大的黑痣,忍不住伸手去摸了一下,平平的,什么感觉都没有,很 放心地舒了口气。抬起头来,望向浴室镜,这时候浴室里满是水汽,镜子已经变得 很模糊,一个长得几乎和我一模一样的女孩在镜子里望着我,很寂寞地向我微笑。 “嘉宝”,我轻声叫着她的名字,把手伸了过去。她的手冰冷冰冷的,一如往昔。 “嘉宝,你过得好晤好啊?(你过得还好吗?)”嘉宝没有回答,依然微笑着看着 我,就象我们小时候那样,永远都是我说她听。 我和嘉宝是双生女,但是嘉宝比我早出生三个小时。也就是说,我令母亲多痛 苦了三个小时。为了这三个小时,母亲便判定嘉宝比我乖,加上嘉宝身体不好,母 亲终于把我打发到乡下外婆家去了。 记忆中有嘉宝的影子的时候,大概是四岁,她正坐在平房前的竹椅上晒太阳, 眼睛望着她的宝莲花。听到母亲叫她的名字,她转过脸来,微微地笑着,然后开始 打量起母亲身边的我来。不到一分钟,她就睁大了她的双眼望着我。我因为早从多 嘴的舅妈们那里知道她的存在,并不感到特别惊讶。只是很好奇地看着她的裙子, 因为那时候在农村是没有女孩穿裙子的。嘉宝的裙子很漂亮,黑色的底子上开满了 黄色的小花,在绿色叶子的衬托下异常艳丽。 不到半个小时,我和嘉宝就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我傻乎乎地指着她的裙子 问她这是什么,她很诧异地告诉我说这是裙子啊你没有吗阿爸从香港买回来的。我 伸手去摸她的裙子,有一种很舒服的感觉,就好象夏日的傍晚我在河里游泳一般。 我有好几条呢送你一条吧,嘉宝很热心地建议着。她跑去打开她的衣柜,拿出一条 蓝色的短裙,这是阿爸从云南买回来的是孔雀的图案呢阿爸说云南的孔雀和我们广 西的一样多。其实,我那时并不知道孔雀是什么,更别说见了。然而嘉宝满腔的热 情换来的只是我的嫉恨,我撇了撇嘴说我不稀罕,心里只觉得很委屈,有一种要哭 的感觉,不明白为什么母亲和父亲从来不给我买东西,虽然他们在我眼里只是毫不 相干的一年在我面前难得出现几次的陌生人。 可是,我也是他们的女儿啊,难道他们就从来没有想到过我吗? 我是傲气的,村子里每个人都这么说,因为我从来不屑于和其他小孩玩,宁愿 独自坐在门槛上看风景发呆。所以,我没有哭。 到了傍晚洗澡的时候,我发现嘉宝的肚脐下方也有一颗绿豆大的黑痣。所不同 的是,那是一颗突出来的痔。我们都很为这共同点兴趣不止,相互间的感情竟加深 了许多。两个人叽叽喳喳嘻嘻哈哈地说着话,互相泼水,溅了许多到大姐身上,把 给我们洗澡的姐姐气地直骂人。姐姐后来回忆起这件事的时候,还有点儿气愤。你 跟着嘉宝学骂我是狼外婆,嘉宝跟你学向我泼水,我真觉得你们要生活在一起我就 永无宁日了,可没想到……大姐转过脸去,不让我看见她眼眶边的泪水。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和嘉宝却毫无睡意,躲在被窝里聊得起劲。她给我讲幼儿 园的事情,教我唱月光光照地塘;我就告诉她我养的鸭子和我种的桃树。害得同屋 的姐姐最后不得不命令我们闭嘴。姐姐比我们大十一岁,在我们心中的地位和母亲 差不多,甚至可以说我们怕她甚于怕母亲,因为她负责管理我们。于是,我们只好 闭嘴,可是不到十分钟,忍不住又说起来了。嘉宝怕累,常常是说了一会儿就喊累, 到最后就变成我说她听了。 分手的时候,我和嘉宝都哭了。母亲只好安慰我们说等过节的时候我们还可以 在一起。过不了一会儿,她也跟着我们哭,然后大姐也哭了。 那以后,我就常常盼望着能再看见嘉宝,可是只有节日里母亲才会陪着她来看 我,因为母亲说她很忙,没有时间。 我六岁的时候,本来该回去上学的,外婆连书包都给我准备好了。但是这时却 传来嘉宝病重的消息,尽管我一再坚持,还是没有人愿意把我带去看嘉宝。 七岁的时候,我回到城市,可是嘉宝已经不在了。所以我记忆中的嘉宝永远都 是坐在平房前的竹椅上晒太阳,眼睛望着她的宝莲花。她只是到天国去了而已,外 婆向我解释,她活得很好,没有痛苦也不要吃药了,她会经常回来看你的,但是你 看不见她。 真的,她向我保证,每年的四月四我们所有的亲人都会回来看我们的。 我回到城市的第一个傍晚就令母亲很失望。 吃饭的时候她发现我用的是勺子,就命令我改用筷子。但是我从来没有用过筷 子,然而我又不想被她骂,因为外婆说嘉宝不再的时候我要乖乖的嘉宝才乐意经常 回来看我。于是我接过姐姐递给我的筷子。过了不到五分钟,母亲就生气了,责备 我把米饭洒了一桌。我没有理睬,继续吃饭。这令得母亲更加气愤,她骂我无法无 天,而且越骂越生气,最后拿她手上的筷子打我的手。 我也生气了,把手上的饭碗狠狠地摔到地上。只听到碰地一声,饭碗碎了。母 亲马上就哭了,她大声地叫嚷着你不听话我不要你我只要嘉宝你快滚,接着她给了 我一记耳光,并且把我使劲地往门外推,然后把门关上了。 我站在家门前哭,左邻右舍都关着门,没有一个人出来张望。 我越哭越生气,把所有的怒气发泄到嘉宝的宝莲花上面去,一脚就把花盘给踢 碎了,还使劲地把宝莲花踩得粉碎。因为,嘉宝的小名叫宝莲。这是我们家的传统, 所有女孩的小名都用的植物名称。 那天深夜里我就病了,而在这之前我从来就不生病。我整夜说着胡话,发烧加 上呕吐。父亲在我床边守了一夜,第二天他把我送到医院。 从那以后,我经常生病。每个星期六父亲都亲自陪我去看病。 通常是放学后我自己先去医院,坐在榕树底下边写作业边等父亲。 父亲每次看见我都夸我乖,然后拉着我一起进去。医院里儿科的高医生也很喜 欢我,我叫她高阿姨,她就很高兴地笑着说妹妹真乖。 我那时候很用功学习,因为我知道父亲喜欢我考第一。我在班上很少说话,因 为别人都取笑我的乡音,虽然我穿得比他们都漂亮。我没有朋友,但是我不介意。 每天放学回到家中,我就自己冲可可喝,边喝边听音乐,要不然就坐到竹椅上看书。 但是我不种花。嘉宝的花坛依然存在,只是没有了花,长出来的是野草。 我偶尔也会看着那些青青绿绿的草儿发呆。 母亲对我的病从来不关心。她只是在装病罢了,她当众宣布。 但是,等学校集体体检后医生单独把我留下来之后,她也慌了。 她是个和我一样爱面子的人,从来不肯认错的。她从别的老师那里得知双生女 只有从小在一起穿一样的衣服才不会生病的消息后,就把我和小姐姐打扮得一模一 样。其实,小姐姐比我大四岁,好在她个儿小又显小,我偏又长得高大,所以时不 时的还真有人以为我和小姐姐是双生女。 我考上重点中学读初中后,就再也没有考过第一。这自然令母亲和父亲很失望。 有一天,我无意中听到母亲向父亲感叹说嘉宝比艾草聪明多了,嘉宝六个月就会叫 我,可是香草三岁才学会说话,为什么死的人偏偏是嘉宝呢。我的心一下子就凉了。 那次期末考试,我考了倒数。而且从那以后我的成绩一直漂浮不定,有时候是全班 前十名,有时候处于中间,还有时候是倒数。每次我将成绩单递给父亲,父亲只是 皱皱眉头,母亲则朝我瞪白眼,仿佛在说嘉宝不会考这么差的只有你笨。有的时候 我甚至会想她恨不得我也和嘉宝一快死去呢,可是我偏要好好的活着。 但是,我活得并不好。高一体检后,三百名新生只有我一个要复检。我不会有 事的,我很耐心地向波波解释,嘉宝有心脏病所以她六岁就死了,而我只是心率不 齐所以我活到现在而且我会一直活下去。但是当那个初秋的清晨校医领着我走在空 荡荡的医院里的时候,当那台机器的冰冷的管道贴近我的心脏的时候,我害怕了。 嘉宝,我闭上双眼,是你回来看我吗你要把我带走吗。 高三那年的六月,母亲住院了。我很冷静地告诉好友雯,好象是她的血压太底 了所以输往心脏的血不够用,而且她心脏的瓣不好。 那其实就是心脏病了,我幽幽地补上一句,嘉宝和我也是这样的。 可是你没有那么严重啊,雯安慰我说你会没事的。也许吧,我回答道,医生说 我必须锻炼好身体,否则我也会和她一样的。趁着人活着的时候就该多爱她一点, 我得出这个结论,要不然只会让自己遗憾终生。也许母亲也是这样想得罢,反正从 那以后,我们就没有吵过架。虽然中间还有隔膜,但是总算比以前好多了,而且父 亲也不必做夹心饼干了。 填志愿的时候母亲突然说考北大英语系好吗嘉宝一直想读这个,我恩了一声没 有说话,倒是父亲回答说北大不好要军训一年不太适合妹妹的。后来老师也说北大 西语系从来不在广西招生你真想去读只能读东语系里的越南语,母亲说那就算了。 我终于吐了口气,以为从此嘉宝是嘉宝香草是香草,我不在是嘉宝的替身。 我还是来了北京读大学,基于母亲的坚持,虽然我不太明白她的真正目的,可 是我不想令她失望。我对自己说你不要太固执,到哪儿读大学不都是读大学吗。可 是,我知道不是这样的。我失去的和我得到的一样多。 中秋节同乡会上,一个师姐知道我的名字后对我说你是所有考进来的老乡中分 数最高的比其他人高了二十多分,其实你完全可以去读中山大学厦门大学的,没必 要来这里。我微微一笑回答说我其实也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好,何况那都是过去时了。 大学四年里,我是个逍遥派,游离于学习和同学之外,如果没有疾病没有他的 出现,我会以为自己会生活的很好,因为这儿没有人知道嘉宝。 遇见他是在一个国际会议上,我是个服务人员,他是参加者。 那天我正站在会议厅里的布告版前看通告,突然就听到有人站在我身边叫我小 姐。我抬头望去,看见一个高大的西装革履的男孩正对着我微笑。我的第一个念头 就是他的眼睛很黑很亮而且很大。有什么事情吗,我看清楚他胸前的牌子后问到。 没料到他居然伸手拿起我胸前的卡看了起来,恩,你是大学生服务人员。 他一副和气可亲的样子,我想调查一下你们服务人员对这个会议的看法可以吗。 我习惯性地皱了皱眉,很敏感地洞穿了他的本意,突然就有了一种感觉,这是被母 亲所禁止的。同时嘉宝的声音就出现了,香草不要理睬他。嘉宝的声音满是恐惧, 你会让母亲很失望的。对不起我没有任何看法你去采访别人好了。说完我转身就走。 半个小时之后,我正坐在凳子上喝水,却看见小青和他有说有笑地走了过来。 这是我的同学艾草,小青很热心地向我解释。 他意味深长地向我伸出右手,很高兴认识你,艾草。我只好握了一下他的手, 他的手很大很暖和,有一种安全感,可是我仍然怀有一丝恐惧。然后我继续底头看 书,过了一会儿,他告辞了,却没有忘记问小青要电话号码。小青很高兴地在他的 本子上留下了电话,艾草的电话号码呢,他很自然地问到。小青有点儿惊讶,她向 来自负是个很受男孩欢迎的美女,但是这一回我们都感觉到男孩的目标是我而不是 他。我只好硬着头皮写下自己的姓名和电话号码。 第二天傍晚,我正坐在床上看小说,小青跑来敲门。他来了电话,想问问你对 会议的看法和意见。我突然就笑了,觉得他傻得可爱,也不知道换个理由。 和他谈话是一种享受,他的声音低沉有磁性,让我觉得很舒服。除了嘉宝,只 有他能让我感受到聊天的乐趣。他每个星期都给我打电话,连续了好个周末。忘了 是谈些什么,只记得我问他为什么那天要叫我的时候,他笑了,因为其他的女孩都 穿着短裙的时候你却穿了长牛仔裤和彩格布鞋让我觉得你很纯真可爱。然后,他坏 坏地加上一句,你比那些穿短裙的女孩更吸引人,因为你的腿很修长穿牛仔裤更迷 人。你是说我很老土,我最爱歪解别人的意思,我不理睬你啦。他笑得更大声,香 草是个小傻瓜。那你就是大笨蛋,我毫不退让。那咱们刚好配一对啊,他讨好地问, 好不好。你别臭美,我骂他。其实心里很高兴。然而,心底的不安依然存在,就好 象读中学的时候每次故意不复习功课拿到成绩单那刻一般。嘉宝总是在我耳边说香 草你不要这么调皮。 我一直忘了问他其他事情,等他说出他是北大英语系毕业的北京男孩时,我一 下子就楞住了。那天晚上嘉宝出现在我的梦里。 香草,她坐在竹椅上叫我。她的面孔很模糊。你不要理睬他,你会让母亲伤心 死的,难道母亲没有告诉你她是怎么样死的吗?! 我只觉得自己跳进了冰窟窿里一样的发冷。但是为什么还要我考来这个鬼地方 啊,我对着嘉宝大声叫嚷,明明知道这儿遍地都是北京男孩,为什么你还一直想考 北大,为什么啊?!嘉宝没有说话,她从来不会告诉我答案。 但是这次,我决定去问母亲。母亲没有回答。北大不好吗,她反问我。她也从 来不会告诉我答案。雯曾安慰我说天底下说粤语的母亲都这样。你忘了吗,她提醒 我,空气中满是邪恶的神灵,她怎么敢说呢?因为她爱你!你什么时候听到过她说 你漂亮,她只会说你丑,因为怕妒忌之神把你带走。这就是我们的信仰,你别无选 择。 我躺在床上考虑了一天世界上有没有真正的爱情。答案是或许有,但是并不长 久。要不然波波怎么会有六个奶奶,我怎么会三个外婆,要不然她怎么会死去。爱 情或许是庸人自扰。 第二天,他打电话来的时候我叫小玉替我接。告诉他我去我男朋友那里了,我 很安静地交代小玉。从此他没有再打电话来,我也没有再看见过他。 “香草”,小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你死在里面了吗?我担心我的煤气费呢。” “好啦好啦,小气包。”我急急忙忙胡乱冲了一把,穿上睡衣走了出来,对小 玉吐个舌头,顺手就拿起本书来看。 “今晚你还看书啊?”小玉大叫,“天啊,我的电费。” 我白了她一眼,“今晚我会睡得很早的,吝啬鬼。” 因为,嘉宝会回来看我。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