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唐朝 我第一次遇见唐朝和第一次遇见山东是在同一天,同一个时刻。 这个开头常常让我后来为之困惑。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困惑渐渐沉积下来, 越发模糊,却也越发醇重。当它逐渐有了发酵的气息时,我开始形成一种感觉,也 许正因为有这个开始,所以,一切便向着那命定的结局走下去。没有偏差的,一步 一步走到了现在。 我不知道,大学生活对于别的女孩来说意味着什么。前些日子我又回到那所学 校去看看,5 月的阳光下,校园一如我记忆中那么美丽。整齐的行道树,虽然及不 上余庆路的那些梧桐高大,却也可以在地下投出密密的影子,令偶尔透过叶隙的阳 光闪出让人目眩的光芒。 将文、理科系分隔开的丽娃河许是新近疏浚过了,河水比我印象中的还要清澈, 一直流到夏雨岛边,然后在那儿转一个弯,开始没入地下。 那天,我站在小桥上。左望去,是浓荫的道路。右手边是围着一圈冬青树的篮 球场。身后有人骑着自行车过,后座上坐着蓝T 恤白长裙的女孩,一起笑得肆无忌 惮,全无忧虑的。 对于在这里度过最后学生时代的男孩女孩来说,一切想必是鲜甜清凉的吧。如 同这个季节里新上市的草莓,带点水珠的,不用放进嘴里,就可以闻到新鲜干净的 甜味。 而我所度过的短短的两年,所经历的一切,仿佛只用两个字便能够概括:失去。 刚认识小令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们在今后的一生中都会有无法避免的交集。 开学第一天,在大礼堂外等待参加系开学典礼时,我坐在一张石桌旁,对面是 一身白颜色,而头发漆黑、眼睛漆黑的女生。她看一眼我放在桌上的报到表,忽然 微笑:你也是这个古怪专业的呀,我们是同班同学了。 小令算不上美丽的女孩子,可她的笑容无限天真,也无限甜美。漆黑的眼睛弯 成了温和的月亮,笑意几乎要溢了出来。 很自然地,我们进礼堂后就坐在了一块儿,而当班主任宣布她并不限制座位时, 小令就成了我以后两年里的同桌。 在那些时间里,我亲眼看着小令爱上学校里那个学画的英俊长发男生,看着她 全身焕发出的热烈气息。她的眼神坚定,唇角坚定,脸上的每一分妩媚都是坚定的。 这便是我与小令的不同吧,我想着,所以小令可以轻易地幸福,正如我可以轻 易地寂寞。 我忘了说了,那个长发的、学习装饰艺术的男生,叫做易子。是山东低一届的 同系师弟。 见到山东的那天,也是象现在一样的明媚的5 月下午。上海的春天总是太多雨, 空气中始终都湿漉漉的,即使是晴天,阳光照下来时也仿佛隔了层雾,不明朗的。 但那一天不同,我记得很清楚。那一天从早晨醒来睁开眼睛起,就可以看见阳 光从宿舍窗帘的缝中透进来,清晰地投在房间中央的两排长桌上,看上去好象日晷 的金色影子。 下午我们没有课,吃过午饭后,小令伸出手臂搂一搂我的肩膀,说,我们去艺 术系好不好,你说过你喜欢那里的。 我的确喜欢去那里。打从小令第一次带我去艺术系,我就爱上了这个地方。 与其他院系不同的是,艺术系坐落在一个独立的小院子里。那儿曾经是学校的 附属幼儿园,几排平房,一块草坪,无数扶疏的林木,用一圈冬青树和篱笆墙围了 起来。这几乎是学校里最清净的地方,我第一次去,就觉得艺术系本是合该放在这 样一个所在的。 小令首先带我去的,自然是易子的画室。他的那一届只有装饰艺术一个专业, 总共8 个男生,挤在一间房间里。那差不多是世界上最乱的地方之一了,墙上挂着 大大小小的作品,地上满是画了一半又被丢弃掉的纸团,走在其中还时不时得绕过 横在中间的画架,书和各种笔更是到处可见。 可这地方给人异常轻松和亲切的感觉,虽然我是第一次来做客,却完全没有生 涩的拘束,这种立刻就油然而生的象回到了家一样的感受,连我自己也颇感意外。 这一次,小令说要让我好好认识一下这里。她女主人一般地拉着我四处参观, 天光教室,雕塑室,国画专业教室。最后,她把我领到了油画专业画室。 进门我就闻到了一股子刺鼻的松香油味道,听到了震耳欲聋的摇滚音乐,我从 未听过那样激烈的旋律,与小令借给我的郑钧的磁带全不相同。 那个高亢而戏剧化的男子声音唱着:沿着掌纹,烙着宿命,今宵酒醒无梦。沿 着宿命,走入迷思,梦里回到唐朝…… 然后山东从角落的画案后绕出来,画室中没有开灯,由于窗外太多的绿色植物 而显得光线不足。我看不真切他的样子,只有一个影影绰绰的轮廓。光着脑袋,高 得需要仰视的个头。 然后,他走到门口。5 月的阳光里,他咧嘴笑起来,灿烂得象个孩子:小令, 带了客人来吗? 山东有着与艺术系其他人别无二致的热情,他把房间里所有的灯都打开来,立 时照亮了一屋子的宝贝。 后来小令对我说,你这样与世无争的性格,又是懒散闲适的名士派头,本以为 你会爱国画的,没想到你居然最喜欢油画。 其实我也不知道。那一天,日光灯没有表情的惨白色光线里,我眼前却忽然涌 入了无数或鲜艳或颓废的颜色,大块大块地,停在墙上、门上、地上、桌边靠着的 画框中。 那一刻,我很是不知所措。它们安静地置在那儿,仿佛不真实一般。我走近去, 伸出手触一触画布,上面是凹凸不平的颜料,以丰富的肌理感,无所顾忌地盛放着。 退一步,我看清了那张画,《铁道员》。看清了黑色的火车头,散着凌乱石头 的路基,还有车前微微佝偻着身体,皱纹如同碎石细纹般散开的老年铁道员。 老人脸上的表情摄住了我,很久,我都无法挪开视线,无法出声,甚至几乎无 法呼吸。 你也喜欢它吗?山东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我的身旁。我终于可以转动自己僵直 的脖子,抬头去看他。 山东并没有在看我,他望着那画的眼神柔和极了,如同看着自己最宠爱的幺儿。 好一会儿,他转向我,眼睛里的温柔依然没有褪去。 他看着我,微笑起来,问:我看出来了,你也一样喜欢它,对不对?就象我一 样地喜欢它。 山东的笑容温和而干净,两排整齐的白牙齿显得很是孩子气。我也看着他,也 微笑,说:是,我很喜欢,非常非常地喜欢。 后来,小令告诉我,那天画室里放的音乐是唐朝的歌,这是山东最爱的一支摇 滚乐队。他甚至想要仿效唐朝自己组织一支乐队,因此而在整个艺术系里广募同伴。 其实我觉得山东天生是唱摇滚的,你没有听过,他的歌味道地道极了。小令说。 我没有听过,在那以前我不认识山东,而除了小令借给我的郑钧的磁带外,我 都从未听过摇滚乐。 不过,很快的,我就常常听唐朝了。从第一次遇到山东后,我变得愈发爱去艺 术系了。有时候,即使小令有事并不陪我,我也会自己一个人转进那个小院子里, 在山东的画室里面待上一个下午。 每一次,山东都是在画画。 我对小令说,我本来觉得自己已经够出世的了,没有想到还有比我更出世的人。 对于山东来说,好象只要有画,就有了一切。 小令听到这话的时候,没有接口,只是定定地看着我。我忽然有些脸红,急转 开视线,想要顾左右而言他。 其实你并不了解他啊,晓羽。小令说,你心中的他,也许只是想象中的他罢了。 小令一向看人敏锐,她的这些话让我很是认真地考虑了一阵子。可每一回我站 在那些画前,看到山东专注地用笔上油彩的样子,每一次看到《铁道员》和其他那 许多画时,我还是忍不住会那样想。 6 月的梅雨时节里,雨一天接着一天地下得仿佛永没有尽头。我不太爱一身湿 漉漉地在雨里头走,可却喜欢光脚穿凉鞋踩在水塘中。 那天下午,我如往常一样地去画室。是的,那一天,原本和别的日子并没有什 么不同。雨依然不紧不慢地下,画室的屋檐淅淅沥沥地滴着水。我刚走到门口,就 听到里面小令的声音。 晓羽是我的好朋友,是我带她来画室的,她现在这样,我也有责任的。 山东说,那你就告诉她,说我山东是个混蛋。 是因为王玉吗?小令问,我知道你并不喜欢王玉,你只是因为她的父母有钱有 关系,可以凭她留在上海。 喜不喜欢又有什么关系呢?山东的声音徒得高起来,我只不过比易子晚了几天 认识你,我拼命地画画,可有用吗?你不是一样从不看我。 房间里安静下来,我躲在隔壁房间的门口,看着小令匆匆地走进雨中。 然后,一切都静寂无声了。我久久地站在积满灰尘的木门前,天地之间,仿佛 只剩下了雨声,不停地,不停地滴在我的心上。 那天后来发生的事,在我的记忆里都已经很模糊了。我唯一记得的是,自己走 到了学校后门的小音像店里,买下了唐朝的《梦回唐朝》专辑,塞在我的WALKMAN 里,按下循环播放的键,让那些高喊在我的耳朵里不断地重复,再重复。 其实我并不是厌食,我只是确确实实地没有任何胃口。那一天里,我捧着水杯, 塞着耳机,坐在宿舍的床上,看着窗户外的雨线,细细地纷飞,织成密密的网。 直到暮色降临,再看不到什么。我就躺下来,把WALKMAN 放在枕边,换一节电 池,依然不罢休地一遍遍地听。 后来,我是什么时候睡着的,自己也不太清楚。早晨醒来的时候,头重重的, 只觉得一个晚上都做着金戈铁马的梦,又或许什么梦也没有,只不过是唐朝不知疲 倦地在我耳中歌唱。 这一天早晨,我没去上课,就这么懒懒地躺在床上。中午,小令到我的宿舍来, 带了我们都爱吃的学校后门食摊里做的煎饼果子。 她拔掉了我的耳机,把食物放在我的手心。我也说不出,是温热的、散发出鸡 蛋香味的煎饼,还是小令了然而又柔和的眼神,让我忽然落下泪来。 半个月后,考试开始了。第一天上午的考场上,我刚刚答完一张试题,班主任 就出现在教室门口。然后,我被喊了出去。 那天上午,我失去了父亲。 他是在这个雨季里,骑着自行车转弯时,被一辆货车撞倒的。于是,在我大学 一年级即将结束的夏天里,我暂时离开了学校,离开教室。也离开了小令,还有艺 术系的院落。 开学以后,我晚了几天才去报到。依然坐在小令的身边。 小令说,我比以前沉默了许多。 是吗?我没有觉得。自从那个夏天以后,许多事情,对我来说,都已经不重要 了。 9 月末,初秋的傍晚,小令过生日。她的生日聚会办在了艺术系里,我也被她 拉了去。那是几个月来,我第一次再回到这里。 那天草坪上围坐了不少人,有许多我根本不认识。为着这清风草香的微凉夜晚, 易子提议说该唱唱歌,大家都哄然应了。 在轮到山东开始唱歌前,我已经喝了不少啤酒。那于我是破天荒的,因为不胜 酒力,脸已经是燥热非常。 山东正好盘腿坐在我的对面,月光下,他闭起眼,微微仰起头,旁若无人地高 声唱着:月亮,月亮,属于我的月亮…… 这正是3 个月前夜夜出现在我梦中的声音,激越,高亢,戏剧化的音调,是唐 朝曾一再在我耳边唱着的旋律。半年前,它们还是陌生的,与我没有任何关系的声 音,现在,我已熟到不能再熟。 我想起少年时看过的陈丹燕写的书,她说过,喜欢高高的,说着好听北方话的 男孩子。那时候,我没有意识到,这句话给我的影响竟然如此之深远。 在这个夏末秋初的晚上,我执着罐装的啤酒,坐在柔软的草坪上,看着山东抑 扬顿挫地唱,直到眼眶湿润。 小令说,你是醉了。 我不再常去画室,开始用功读书。父亲在生前是个老师,母亲希望我毕业后也 能做个教师。我把唐朝的磁带锁到家中抽屉底层,时间久了,就觉得自己已经忘记 了。 后来,我听小令说唐朝的贝司手出车祸死了,居然与我的父亲一样,就那么从 世界上消失了。 直到毕业以后数年,我看到店里卖的唐朝新专辑,心里仍是一动,把它买回了 家。 放进WALKMAN ,按上重复播放键,主唱丁武的声音响起来。如此陌生,又如此 熟悉,穿过了4 年的岁月,直迫到我的胸前。 他的声音那么寂寞,反反复复地响在耳机里,如同我的心,丢失在远去的那个 夏天,再找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