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杀同志 作者:筋斗云 (一) 绿色台球桌面上还剩下五六个彩色的球散在各处,白色的母球在撞杆撞击之 下以斜角度碰了桌边而反弹,将十二号码的球轻轻地推进网兜中。拿球杆的年轻 人怪叫一声,咧着嘴笑起来,露出一排不太整齐的牙齿。 我两眼往前看着那年轻人与另外一位中年人的台球游戏,桌上的赌博是二十 英镑,年轻人显然是胜利在望了。我右手端着快喝干了的一杯杜松子酒,对面前 桌球台的两人很有兴趣的样子,然而我的眼角是在瞄着酒吧台右侧一个快醉了的 人。 这是一个北爱尔兰小镇中很平常的小酒馆,德瑞镇是靠海的一个小镇,人口 不多。和北爱尔兰的其他城镇一样,也是天主教徒和新教徒各自几个区互不信任 地混杂住着。 台球桌面已经决出了胜负,年轻人信手接过两张十英镑的钞票。 我右手的酒杯也空了,看了看酒馆门口,犹豫了一下,将酒杯放下来,放了 两英镑的零钞在酒台上。调酒的酒保将钱收了去,我没有等待他去找钱,就走出 了酒店。 夜晚的冷风吹过来,让人清醒了不少。刚才酒吧中浓浓的烟味,电视声和着 人争吵的噪声,劣等杜松子酒的刺喉,一切都过去了。有些腥味的海风,仍有凉 意的夏夜之风,刺激着人的肌肤,让人不自主的颤抖起来。我伸了伸腰,抓了抓 衣领,定了定眼神,往南向的一条小巷走了进去。 走了约十五分钟,已经半夜时分的道路上没有一个行人,路两边的房屋也大 半熄了灯。我翻过一片铁门,踩着底层的窗台一伸手抓住二楼的阳台,然后一用 力翻身上了二楼。对这个小房间我已经监视好几天了,阳台、门、窗以及屋里的 床、桌子我都仔细从远处视察过。 我从怀里取出一件长杆形的铁爪工具,从一个半开的窗子顶端伸了进去,然 后把铁爪慢慢地放下去,让铁爪到了门把的位置后用力一扣,再一收旁边的一条 线,把房间通往阳台的门打开了。 我把工具收好,把门窗复原,然后坐在屋子中的那张大床上,静等待他的回 来。按平时的习惯,我离开时他手中还有半杯酒,也就还需要等待十五分钟。 咄咄声走近门口,停了下来,一阵悉索翻找钥匙声音,门开了。 外面的路灯和月光把他的影子印在屋子中间,摇摇晃晃地不定。他把门关起 来,手摸索着找着开关把灯打开。我在黑暗中呆了近二十分钟,这样突然的耀眼 灯光也让我有所不适应。但是他依然没看到我,把外衣套脱下来挂在墙钩上,把 酒瓶放在门口的地上,才转过身来。看到我端坐在他的床上,他愣了一愣,眼睛 忽然从酒醉的浑浊中清醒过来,嘴张开着却不知该讲什么,我这时却开口了: “你好,沃尔特先生。” (二) 拉比。沃尔特的实际年龄是三十一岁,但是现在看上去有如快到五十岁的酒 醉男人。我这个不速之客的出现反而使他清楚明白起来,他直接地问到:“你是 谁,是那一派的?” 我看到他慢慢地走近了两三步,身子没有往左去接近桌子,反而微微往右行 了半步,靠近衣柜。这在我预期之内,说明他没有枪,衣柜中有一破网球拍,那 是他的目的。我很友好地微笑着说:“我是你的同志,我是你的战友,我也是共 和军。” 他稍微有些放松,仍然是狐疑,没有再开口。我指了指屋子中间的一张椅子, 说到:“何不坐下谈谈?”看到他不情愿地坐了下去,我才接着说到:“我还没 来得及祝贺你的提前释放呢?再次自由的滋味如何?” “没劲透了。”他恨恨地说了一句,然后大概又发现自己太直率了,加上两 句:“人事皆非。刚出来的几天还有许多同志来往,后来参加了几次开会,才发 觉都是政治政治,一切都是说得好听,不再是如何做了。最近两个多月也就不再 去了,他们大概也快把我完全忘记了吧。” 他比我想象的态度要友好得多,大概是因为我身上并没有武器显示出来。这 当然更好,我也就接着说到:“那么你是不是想有点事做,不再每日借酒销愁?” 沃尔特警惕起来,很严肃口气地说到:“和谈已经是组织的决定,虽说我对 那些政治空谈厌倦之极,我不会独自行动去做那些亲恨仇快的事情,你如果是自 由独立阵线的人,我没有兴趣。” 自由独立阵线是爱尔兰共和军中最右派,因为反对与英国政府的和谈,现在 几乎是脱离了共和军,也是目前少数还在采取行动的派别。共和军在与英国政府 谈判时,自由独立阵线常被作为把柄而被对手紧逼,很多共和军组织中人也对他 们非常不满。 我摇摇头,表示不是自由独立阵线的人,说到:“观点上我可以算是国家保 卫派,组织上我是独立组织结构。而且这次我的目标也不是英国人,而是自己人, 是共和军内部的人。” 国家保卫派是共和军的中间派,我们也赞成暴力运动,也参与爆炸破坏,但 是目标只限于英国军方人员。因为在我们看来,英国在北爱尔兰的驻军就是侵略, 我们只是对侵略军队的反击。我们不攻击英国本土,也不攻击北爱尔兰的英国平 民和联盟派。我们是自由战士,而不是恐怖组织。 共和军组织中有一半是直接管理小组,属于最高阶层的直接控制。另外一半 是独立组织结构,自我发展,与共和军的最高决策联接比较松散,这也是为了人 员自身的安全。在权力结构上,共和军对直接管理小组和独立组织结构都同等对 待,因为两者对共和军的贡献都很大。 沃尔特的眉毛一扬,两眼直盯着我的双眼,口气已不友善:“为什么?你是 谁?” 我避开了我的身份这个问题,回答了前一个问题,“因为我认为他是英国间 谍,我这次的目标就是……”我稍停顿了一下,要让后面这个名字能牢记在他的 心里,“派翠特。列农”。 (三) 沃尔特的反应如我预期的十分惊讶,他张开嘴,要反驳我,又摇摇头,仿佛 不值得反驳我的说法,“他是最高三人小组成员之一,他不可能是英国间谍。” 我点点头,肯定地说:“我相信他是的,三人小组和十五人会我相信还有不 只一人是间谍。共和军这么大一个组织,而且是英国情报局的眼中钉,不会没有 人渗透进来的。” 十五人会是共和军的决策机构,相当于中央委员会的地位,因为常年为十五 人而得名。十五人会选举三位为日常工作的负责人,这三人小组相当于共和军的 权力核心。 沃尔特说到:“十五人中有英国间谍我相信,但是三人小组有英国间谍我不 会相信的。十五人会中有两三个间谍并不会导致共和军的太大损失,我们组织本 身就是针对这个设计的。三人小组掌管着共和军每日的行动计划,有了一个外人, 共和军就在别人手上了。” 我点头赞成他最后这两句话:“三人小组有了一个奸细,时间一长,共和军 就会崩溃,这就是我来找你的原因。列农是上个月才被选上三人小组,大部份的 独立组织结构都没有与他联系过,他接触的人还不太多。为了避嫌,他应该还没 有把情报送给英国人。下个月的共和军的组织扩大会议一开完,独立组织结构大 多会重新向三人小组联系一遍,破坏力就太大了。” 沃尔特说到:“我无法相信的,除非你有了强有力的证据。不过,你真有了 强有力的证据,为什么不直接找十五人会中的人,只要找到其中一人,他们说话 的作用比我大多了。” 我回答到:“十五人会中最好情况或许只有一两人是英国间谍,最坏情况是 有七八人是奸细,我没法断定谁是谁非。十五人会中我只信任亚当斯和王子。他 们二人都很难见到,而且两人很少参加具体行动,就是把情况告诉他们也未必有 多大用处。” 亚当斯是共和军的对外发言人,是共和军中的温和派,也是共和军的元老之 一,但是在共和军中势力并不大。王子是总管共和军的财政主管,是共和军资金 的直接控制者,他一直是三人小组之一,政治派别上没有偏向,也很少参与共和 军的具体行动。 我知道沃尔特并没有一点相信我的意思,也就接著说到:“克鲁茨只坐了三 年牢,教授能够越狱成功,伦顿德一直是偏英言论,伊道是新教徒,麦肯基三次 被英国特务暗杀不果,其余还有两三人从未被追捕过。他们都有奸细的嫌疑,你 让我去信任谁?”这些人名都是十五人会中的成员,也都是共和军的元老了,不 过能否值得信任却是另外一回事了。 我的这些疑点至少使得沃尔特明白我是认真思考过的,不是一时的心情激动。 他看了看我的脸,说到:“他们的事我不知道,但是你为什么这么相信我?谁能 说得定我不是卧底的呢?” 我笑了笑,“谁会为了一场没成功的炸弹事件而判十八年的刑,如果不是这 次和谈的政治大赦,你还有五年要坐的牢。我怀疑你们铁三角中有奸细或者叛变 者。”共和军的行动小组大多是三个人,称为铁三角。 沃尔特那次行动的目标虽然很重要,但是他们被捕时计划才刚开始执行,物 证并不很充份;而控方能够将沃尔特定罪十八年,说明三人中一定有人提供了详 细情报。沃尔特到现在已经坐了十三年的牢,赶上最近和谈成功后的政治大赦才 放了出来。而且最近半个多月来我对他严密监视,他的潦倒情形证明他不可能是 英国间谍。 沃尔特有些脸色的难受,显然这件事是他心中的伤疤。他叹口气,然后低下 了头:“小K 是英国的间谍。”我想这小K 一定是他们铁三角的成员之一。 (四) 我最后那几句话,让沃尔特对我戒心少了许多,我又继续说到:“我们在铁 三角小组训练的时候,也有关于间谍渗透的教材资料,从审核疏松的美国反战学 生组织,到四十年代的阿拉伯世界同盟,到最严密的巴解组织。我们共和军的严 密程度也该有三四个奸细才正常”。我这是指我们在共和军训练期间的宣传资料, 也是为了让每个成员有自觉的保密警惕性而印发的小册子。 美国反战学生组织是美国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的一个半军事结构,主要成 员数大学学生,刚成立不久就被政府解散了。组织最高成员共有十二人,有九人 是卧底人员。其中四人是FBI ,两人是CIA ,两人是地方警察局,一人是苏联KGB. 这个例子多次在我们训练教材中被提出,为的就是说明对战友严密考核的重要性。 阿拉伯世界同盟是四十年代阿拉伯世界为了反对以色列建国而成立的组织, 成员有十七个大公。后来发现其中八人是以色列和英国的情报人员,结果这个组 织在阿拉伯对以战争中起了相反作用。 巴解组织是世界上审核最严密的结构组织,鉴于它的前身独立运动党被以色 列情报组织穆萨德完全渗透,巴解组织最高权力的九个常委都有对以色列人员直 接暗杀的记录。正是如此严密的考验才使巴解组织能够生存下来,即使如此,巴 解组织内部仍然认为这九人中可能有一两位穆萨德的卧底。 共和军的审核体制没有巴解那么严格,我提到这上面几个例子正是要沃尔特 有一个比较客观的看法。共和军在审核参与人员时虽然不是最严格,但是它的防 止破坏能力是很强的。即使有十五人会中的一位成员投敌,引起的连锁反应不会 超过十个人。这是共和军能在强大英国情报局渗透下生存的理由。 沃尔特的态度好了很多,感情上的无法相信是不能代替理智上的结论的。他 问到:“列农被人称为都柏林来的音乐师,成名于玫瑰桥伏击事件,后来比较倾 向先锋自由派,参加共和军有近二十年历史,是共和军中的中间派。” 先锋自由派也是共和军的中间派别,他们的主张主要有:独立是我们的权利, 北爱尔兰的命运应该将来以民主公投为结果。在武装暴动上,他们喜欢在英国本 土内进行建筑爆炸案件。他们的目的不是为了伤人,而是为了表达政治意见。每 次爆炸案件都会在爆炸前三十分钟通知英国警方,让他们有足够时间可撤离建筑 中的工作人员,又不够时间去拆除炸弹。通过建筑的毁坏可以表达我们的思想, 整个事件的人员伤亡几乎没有,因为英国人民不是我们的敌人。 我知道要说服沃尔特就必须证明列农的疑点,我回应到:“他转向先锋自由 派之后的行动,都是房屋的毁坏,无法证明他不是卧底而且成就他名声的玫瑰桥 伏击却不是他的功劳,那次事件是黑暗匕首策划的。” (五) 黑暗匕首这四个字显然引起了沃尔特的兴趣,他嗷地叫了一声表明惊讶,然 后说到:“玫瑰桥伏击那个时候我刚十七岁,正是最积极参加共和军的年龄。事 件之后,大家都认为那是黑暗匕首的杰作。然而列农站出来承认了这次袭击,而 且向十五人会提交了作战计划。列农的作战计划十分详尽,黑暗匕首又不站出来 反对,十五人会才会同意那次是列农的功绩,反认为行动与黑暗匕首的相似只是 偶然。” 沃尔特没有开始时的紧张,接着说了下去:“奇怪的是黑暗匕首在那次伏击 之后就停止了行动,虽然有少数人仍然对列农表示怀疑,黑暗匕首不再出现这件 事也让他们没法追查了。如果你有证据证明玫瑰桥袭击不是列农的功绩,我是有 些相信他是间谍了。” 我说到:“我当然会向你证明,我有玫瑰桥伏击的行动计划。列农没有参加 那次行动,却有一份虚构的详细作战计划,只有进行调查工作的英国情报局才有 那样的能力。要能说服十五人会,他那份报告在表面上一定是真实的。” 一九八五年七月,一队英国巡逻军队在阿来森的玫瑰桥上遭到爱尔兰共和军 的伏击,英国巡逻小队依靠石桥进行反击。在双方交火过程中,埋伏在石桥下的 炸药发生爆炸,英军巡逻小组的十人中有八人死亡,另外两人重伤。玫瑰桥伏击 是共和军当年最成功的行动,也是共和军成立以来最成功的行动之一,列农依靠 此事而在共和军中脱颖而出也说明了此次行动的成功意义。 我将手伸入怀里,沃尔特反射性地身子一侧。我笑出了声,从怀里取出的是 一份文件而不是枪。我将文件递了过去,沃尔特也尴尬地笑了一声,把文件接在 手里。 那是玫瑰桥伏击行动计划的一份复印件,里面有整个计划的详细内容。从最 开始对英国巡逻队的习惯观察,巡逻路线记录,人员换防过程,到发现的一个最 关键现象:新兵换防后,老兵交接期间有一套较固定的偏爱路线,而玫瑰桥是这 条路线中比较偏僻之地。在这之后,有计划的制订与实行细节:枪支的来源,炸 药的来源,石桥的结构,石桥周围人员观察,陷阱的设置之处,汽车故障之处, 伏击各人员的埋伏地点,各人员的撤离路线,撤离后的匿身时间等。在文件最后 是行动结果的具体报告:英国巡逻车的出发时间,行动的开始时间,巡逻车的到 达时间,己方的火力分配,己方的人员伤亡,撤离过程的详情,藏匿时间的等待 等,最后是此文件的完成时间,铁三角小组三人的签名。 这份文件非常详细,内容完整,但是许多的细节部份是无法伪造的。沃尔特 自己也参加过两三次行动计划,他应该知道这份文件不会是伪造的,要么我说的 是真话,要么我这文件是英国情报局的精心策划。在这件事上,他只能选择我或 者列农。 沃尔特用了一个小时才把文件看完,他神色阴沉,我知道他已经相信我的话 了,他问到:“你是不是黑暗匕首?” 我静了静,回答到:“是的,我就是黑暗匕首。” (六) 黑暗匕首是来自爱尔兰革命浪漫诗人赛斯的诗句,赛斯为了纪念爱尔兰独立 运动史中的拳头运动,留下了描写拳头运动的一首长诗。 在诗中有两句是“被刀剑砍下的拳头,将会化为黑暗匕首”。 一七八九年到一七九三年这五年中,爱尔兰的独立浪潮有了一个称为拳头运 动。这次运动某种意义上也算的是不合作运动的一个先例。他们周日下午集会, 并不主张暴力行动,而是将手高举成拳头表示对独立自由的向往,也表示对英国 政府的不满。 拳头运动在开始因为无暴力因素而不被英国政府干预,在爱尔兰的发展很快, 也因为无暴力的道德因素,有许多上层阶级参与。诗人赛斯当时也是拳头运动的 积极参与者,对非暴力而写了多首赞歌。 一七九三年十月二十日的下午,有大约六千多爱尔兰人聚集在雨神广场,他 们都手举拳头,进行每周一次的集会。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没料到,血腥屠杀就 要开始了。 英国皇家骑兵从东边入口进来,他们没有佩戴长枪与火铳,每个人都是弯刀 与长剑。因为聚会的人是赤手的,所以这些骑兵并不担心反抗。远处痛苦声传出, 当广场中人明白过来时,已有百人倒在血泊之中。剩下的人从西边蜂拥而出,骑 兵在后面追杀,流出的血染红了广场,数日都无法洗尽。死的人很多,伤的人更 多,而这些伤的人大多是右手被砍。后来大家才逐渐知道,从英国来的命令就是 要消灭拳头,于是这些人的手就断了。 拳头运动的被镇压使得爱尔兰的独立过程大受挫折,而从这之后的新独立运 动也就以暴力行动为主,不再有那么多的社会支持者了。 参加拳头运动的许多人都难以相信惨案的发生,事件之后的反应也悲伤激愤 多过对将来的信心期待。 然而赛斯所说的“被刀剑砍下的拳头,将会化为黑暗匕首”却成为了事实。 在那之后的十几年里,主导爱尔兰的是黑暗匕首。他们不再白天公开抗争,而是 等到晚上,等到英国士兵到酒吧到妓馆寻欢作乐之后,才在暗中以短刀匕首刺杀。 黑暗匕首是如此成功,最初三年,每年英国士兵的死亡都在三百多人。而爱尔兰 也不再是以前那样占领区可以随意的享乐乐园,爱尔兰成为了恐怖的代名词,爱 尔兰成为了英国占领军的更大监狱。 那个时代就成了爱尔兰之后的历史缩影,我们看到同样的剧目在爱尔兰土地 上重复上演,我参加共和军后就是以黑暗匕首为外号的。 (七) 沃尔特问下去是关键的一个问题:“那你为什么当时没有站出来表明真相, 在事件刚发生的环境下,一切都要容易说明得多。过去了十五年的事,现在查起 来可没那么容易。” 我沉静在那里,往事一起涌上来。然而沃尔特说的却是事实,当时我站出来, 列农尚是不知名的人物,是没法与我对峙的,然而我却有我的不得已:“在计划 执行后的最初三个月是我们铁三角的匿身时间,这个期间内我只在行动三天后送 了一份作战计划的复印本与我的老师,我自己完全从组织中消失了。在这三个月 中,我如同一般爱尔兰人一样,新闻来自电视报纸,消息来自酒吧小馆。我也听 到过有其他人承认为事件负责的传言,然而我不会为此露面接触,因为那种谣言 或许来自英国的间谍。 “再加上我的老师米斯。韦伯是十五人会之一,他是北爱三鹰之一,我相信 他一定能解决问题的。我不露声色地藏身下去,再次出来与组织接触时已经是三 个月之后的事了。 “得到的消息是最坏的消息:韦伯被人暗杀。我打开一个我与韦伯专门相互 联系的信箱,里面有一封韦伯给我的简单的信,我却不知道应该怎么做了。 “信是韦伯收到我的行动计划副本后的简单指示,他说他将在下次十五人大 会中揭穿列农的面具,不过他会先找另外一位十五人会成员商量一下,看看有没 有必要利用列农进行双重间谍。然而韦伯没有写明另外那人的姓名。 “我明白的是,韦伯去找的那人一定是英国间谍,韦伯就死在此人手中。虽 然执行暗杀的人是英国情报局,报信的人却是十五人会中的一位,所以我从那时 就明知十五人会中那位英国间谍甚至得到了韦伯的信任。 “以我当时黑暗匕首的名声,我撕破一切站出来指证列农,一定可以推翻列 农的谎言的。然而那一切意味着我的完全暴露,意味着列农与我二人的死亡。 “玫瑰桥的成功使黑暗匕首成为了英国情报局的心患之一,列农冒认的本意 就是要我暴露,我不愿意落入他们的陷阱。更何况那时列农的名声还只是都柏林 来的音乐师,只是共和军中的中级成员,他未必会有太大的能力。接下来一段时 间,列农沉静了下去,而我把目标集中在找出杀死我老师的叛徒身上。 “我失败了,十五人会中的每个人都有多层神秘的面纱,每个人都象背叛者, 我无法从中找出那人叛徒来。两三年过去后,我承认了失败。 “然而我没有想到的却是列农的兴起,他改从先锋自由派之后,多次主持了 几次大事件的成功。虽然没有英国人死在这几次的事件中,但是英国伦敦的几次 爆炸却让共和军的声势大增。在第四年上,列农成为十五人会中的一员。 “我更势弱了,英国人敢如此大胆地使用列农,我明白他们是相信了一个传 言:黑暗匕首是韦伯的一个化身。当韦伯拿着玫瑰桥的行动计划去找叛徒时,那 人也相信了这个传言。韦伯的死使得他们相信无人能戳穿列农的身份了。 “我只能一切重来,埋藏了我黑暗匕首的身份。” (八) 沃尔特眉头一皱,表示了疑惑:“那你找我有什么事?如果你要我参与暗杀 列农的计划,我就需要先把事件真相调查清楚,这可不是一两天就能调查得明白 的。” 我说到:“暗杀行动在短期内就会执行,我自己已经有了计划,不需要你的 参与。我希望你能做的是在即将到来的共和军扩大会议中说明事件的真相,让十 五人会明白列农被杀的真正原因。” 沃尔特的嘴角往上一翘,有些冷笑的口气说到:“这么说来是因为你害怕死 亡而让我站在前面去了?你不敢去面对列农,却让我去捡这个火中栗子。” 我没有因为这句话而生气,以前我也这样问自己,我是为了苟活还是为了爱 尔兰更大的利益而没有揭露列农的。不过我依然回答到:“我选择你是因为我不 会政治。我擅长军事上的组织,对政治的判断却容易出错。有人冒认的传言我忽 略了,列农的发展迅速出乎我的想象,这十年来没有了老师韦伯的帮助,我的行 动也大多没有以前那么顺利。而你是一个有政治才能的人。 “你进入监狱时,只是十八岁稍长。然而很快狱中的几次运动都有你的参与 与组织,体现了你的政治才能。特别是为调和狱中联盟派和立国派的冲突,而发 起的‘绿色与橙色握手’运动,影响已经远远超越了狱中派系,而成为爱尔兰社 会中和平运动的主流口号。我相信你总有一日会重返爱尔兰政坛,找到你是因为 我对你的相信。” 爱尔兰社会主要有天主教与新教徒两大社会团体。其中天主教多是立国派, 而新教徒多是联盟派。天主教多支持追求独立的共和军,而新教徒多赞成维持与 英国的联盟关系。立国派以爱尔兰传统的绿色为标志,联盟派则是偏爱橙色。这 只是普通情况,新教徒中也有少数以民族原因支持独立。 沃尔特的脸色缓和了少许,我继续说到:“运动的成功没有为你带来应有的 地位,当年的共和军比较激进,你中间立场的言论并没有为你带来大家的支持。 现在的共和军比较温和些,但是由于你过去没有战斗行动,这种资格上的排队也 阻碍了你的发展。 “和平会谈的进行已经是不可逆转了,热爱爱尔兰的人也应该考虑新的思想。 共和军领导阶层都是从对英国的战斗过程中升上去的,他们其实并没有适应现在 的和谈状态。你说过他们只知道政治上的空谈,那是因为他们以为政治就是空谈, 爱尔兰和共和军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把政治变为国家建设的才能。 “去年十月的第一次和谈,已经决定了北爱尔兰的未来去向。政治谈判的结 果是共和军政治组织新芬党的合法化,成为一个影响北爱的政治力量。在具体交 易上,英国政府释放了近三百名共和军成员,而共和军解除了其直接管理小组的 武装,实现协议中的非军事化步骤。即将到来的第二次和谈,共和军的谈判筹码 就是剩下的独立组织结构,列农的得手会让我们手中唯一筹码失去价值。 “无论你是否帮助我,列农都是我的责任,我都将执行我的计划。有了你的 帮助,我们能把损失降到最低,这才是为了爱尔兰的真正利益。” (九) 沃尔特终于松了口气,说到“让我再想一想,我三天内给你一个回答。” 我趁热打铁,继续说到:“这些年来,我有领导两个铁三角。现在和谈已成 定局,我也想将这两个铁三角转与你。在政治前途上,他们跟着你比跟着我好。” 有了两个铁三角,沃尔特在共和军的势力就要强得多,对他缺乏实力的背景 是一大补充。沃尔特回答到:“这么说来,你不只是想让我向十五人会解说,你 是想脱离共和军?” 我点点头:“是的,我想脱离共和军,更多是为了私人理由。本来是可以一 走了之,不过铁三角的战友与列农是我的责任,我得找一个可信任的人。和谈一 旦成功,爱尔兰需要的是建设的人才,黑暗匕首就不再有用处了,也算是我的解 脱吧。” 沃尔特表示理解,因为和谈一事,共和军中很大一批人有着与我同样的想法, 每次新形势的出现,总有些人是无法适应的。沃尔特坐在屋子中间的椅子上,已 经放松下来,他对我说到:“那你的计划是不是有把握?列农的防卫并不会宽松。” 我回答到:“我为了此事准备了十多年,是不会失败的。这些年来我花在观 察列农的时间比我关心自己的时间还多,有些时候都不知道到底是为什么而活着 了。我要脱离共和军,更大的原因正是想向自己证明,是我选择了黑暗匕首,而 不是黑暗匕首选择了我。” 过去的十年中,我有一半时间是在垃圾场里。英国情报局和共和军安全组织 都时常对列农房屋周围的人进行调查,要长期追踪列农也不那么容易。我的方法 是辩识得列农家的垃圾袋,在垃圾场里仔细检查列农的生活习惯。再加上断续的 接近观察,到现在,我已经能想象每日列农的生活细节了。当你对一个人知道得 这样详细,要杀他也就不是那么难了。 当年最艰难是要跟得住他的住所,不过列农要维持英国情报局和共和军两边 的关系,又不用当心两边的暗算,行动上就越来越随意起来,最初两年跟踪尚有 困难,之后就驾轻就熟了。 我往沃尔特看去,沃尔特已经恢复了自信,我也就知道他在内心已经答应下 来了。我对自己的识人能力从来不自信,今天沃尔特对政治的热心在将来到底是 好事还是坏事呢? 我从床上站起来,走向门口,我说到:“好吧,我后天再来听你的回答。” 我指指床上那卷我留下的玫瑰桥作战计划,说到:“我会有更多的资料送过来, 特别是那两个铁三角的一些行动记录,他们虽然没有黑暗匕首那么出名,在共和 军中也是突出的了。” 我走出门,又回头看着沃尔特,说到:“希望我没有看错你,放下的黑暗匕 首也可能再拾起来。”我留下这几句话,消失在黑暗中。 (十) 七日后的下午,我坐在林道公园的座位上,手中是一本叶慈的诗集。列农的 房屋在斜前方大约半英里处,公园正是一个中心点,我可以远远监视列农的动向。 与沃尔特的交接很是顺利,他也与另外两个铁三角小组见了面,沃尔特天生 的口才与政治见解已经消除了相互间的怀疑,双方都有诚意。按计划,下一步的 行动就是等待我的消息了。 十年翻找垃圾的收获使我知道了列农的一个秘密:他非常喜欢巧克力。英国 情报局给他的指示就经常是放在送给他的巧克力盒子里面,每次盒子都是苏格兰 一家醇香巧克力公司送来的。我到过那家公司,发觉都是英国人,是英国情报局 的一个联络点。 为了这次行动,我准备了很久。五年前的一起邮车被劫事件就是我自己动手 的,目的只为了能看明白巧克力的内容。邮车中的十五万英镑债卷是那次行动的 最好掩护,为了那样的机会我费了无数心机。 今天早上,一盒醇香巧克力公司的礼品又送到列农的屋子里,那是果仁巧克 力,有花生、核桃、杏仁、胡桃、榛子、开心果,是我专门去伦敦定做的。这礼 盒一切都按以前一样,甚至有一张卡片是几句问候的话。 大部份的东西都是我昨夜从邮局中偷出来的那盒真醇香巧克力公司直接拿过 来的,只有在那杏仁巧克力中,杏仁里面是氰化钾。那是一种有杏仁味的剧毒化 学品,只要一口,绝对致命。 盒子中的巧克力很精致,但并不多,而杏仁那颗又特别地诱人,只要列农相 信了巧克力来自醇香,我的计划就成功了。而我就在这公园等待着,等待警车和 救护车的声音。 警车与救护车的声音由外而近,我的计划到目前还是成功的,我走到街边几 步远的电话亭,拨了一个号码,说到:“计划第一部份完成,等待确认结果。” ****** 三个小时后,我已经从医院确定了列农的死讯,当然一切消息还没有传出去。 我用电话通知了沃尔特计划第二部份的成功,一块压了我心头十五年的大石落了 地。我想了想,拨了另外一个号码,这是一家较激进主张报社《前进号角报》一 位记者的号码,我听到他的声音后,说到:“从都柏林来的音乐师列农被暗杀, 追查线索是巧克力和苏格兰醇香巧克力公司。” 这记者飞快地记下这几个字,忙着追问到:“你和暗杀可有关系?你是谁?” 看着夜晚已出现的星辰,我经常也在心中问起自己:我是谁。对着电话,我 说了句:“放下那黑暗匕首,我再握紧了拳头。”然后挂上了电话。 ****** (后记) 在机场候机室,我听着电视上的新闻:共和军的著名人物列农在前日下午被 人投毒暗杀,目前尚未有人或组织宣称对此事负责。在共和军内部有人传说是英 国情报部门的私自行动,已有不少共和军成员上街游行表示抗议。这件事引起共 和军中极大的分歧,使得共和军与英国的第二轮和谈增加变数。 我知道不会有什么变数的。经过沃尔特的解说,十五人会已经无法把这件事 归到英国人身上了,共和军会抗议几天,然后就会慢慢平静下来。英国人也不会 出来澄清那种传言,因为苏格兰醇香巧克力公司确实是英国的情报点,而且他们 也绝不会承认列农的间谍身份。 接替列农职位的人我还不知道,不过那已经不是我的事了。希望第二轮的会 谈能让北爱尔兰走出和平的另一步,不久的将来爱尔兰开始有了一个真正代表民 意的政府。 在我来说,我已经摆脱了我的恶梦——列农。 飞机在纽约落下,我提着行李,走下飞机。在机场出口,一个女子飞快向我 跑来,我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和她紧紧抱在一起。 亲吻终于结束了,我说到:“我在爱尔兰的旧生意已经处理完了,爱尔兰已 经再没有我牵挂的,我们将在这里开始新的生活。” 我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盒子,打开从中取出一枚古色古香的绿宝石戒指,我在 她耳边说到:“这是我家的祖传之宝。我们家族的每个女人都带过它。” 我跪下我的左腿,拿起她的左手,吻了一下无名指,把戒指滑进手指中,抬 头我望向她的眼,她的眼中已有泪水,然后我轻轻说到:“嫁给我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