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诀别 盛夏天气转眼又卷起风来,行辕外两根桦木旗杆上高挂的灯笼随风四下摇摆, 闪烁不定的火焰照见街巷喑寂,却似暮秋般苍凉。 一轮残月,被密云掩掩映映,只浅浅露着银白的弓弦,偷窥着繁华聚散,哀 乐万千。 而这冷冷的光华,是否能照进重重的帐幕、深深的营垒;又能否照彻惶惑犹 疑的眼眸、沧桑忧患的深心。 长长的甬道里没有一丝灯火,林宜君随着那名兵卒的带引来到一间重锁的铁 门前。 带路的那人沉着声道:“是这里了。”上前开了锁,方欲推门,宜君出手相 拦,“你先去吧,不必理我。” “那好,我为你守在这里。” 林宜君独自立在门前,伸出的手止不住颤抖起来。 门内等着她的会是什么?是欣喜还是悲恸?抑或是哀连着乐,恩系着仇?思 念殷殷、愿望切切,还经不经得起霜风剑雨的侵凛? 门开了一线,油灯豆大的光亮却晃痛了久在黑暗中的双眸,眼眶中,被约束 着的盈盈泪水纷纷扑坠下来。 林宜君闪身入内,反手扣住了门,借着油灯隐约跳动的火光环顾四周。正对 着门的墙上高高开着三尺见方的铁窗,窗下立着个硕大的铁笼,囚着一人,风尘 憔悴中仍不失英武威严之色。 宜君长身而跪,低唤:“忠王!” 抬眼望见他长发蓬乱、披散在肩,心下蓦地一宽,待仔细端详,见他身披的 宛然便是天京城破那日所着的战袍,沾满了灰烟尘土,肩臂腰腿处染着大片乌红 的血渍。 他猛地抬头,一双英目晃然炫亮了,又渐渐怅满了忧懑、黯淡下来。 宜君再难强自抑制,奔近几步,和身扑在囚笼上,方待诉说什么,却惊见他 身侧摆着纸墨的一张案几,喉间仿佛被利刺噎住,语不能成声。 案几上端放着的纸笺上笔墨横飞,握着笔的那只苍白的手缓缓垂下,在她沉 痛的目光中勃起暗青的筋络,一阵抽搐。 宜君伸出的双臂僵滞住,身上象被狠狠抽了一鞭,不由自主朝后一缩,目光 徐徐掠过他的面庞,凝注他的双眼,似要寻求什么。 李秀成仿佛被她的目光灼痛了,手一颤,笔落在雪白的笺上,浸下大团墨迹。 宜君,你来了,你也这么看我,原来你也不明白我,都不明白我! 秀成紧紧攥着拳,胸膛强烈地一起一伏,瘦削的容颜紧绷着,灰白中涌上一 片潮红。 是了,这就是流言的源起了,望着那薄薄的几页纸笺,犹疑的目光变成沉痛 不舍,她惊觉明白了秀成的良苦用心,宜君眼中一片迷朦,你知不知道会有人百 倍地痛惜你,这一页纸、一行字,竟含了多少生死荣辱,你让我如何自处? 李秀成渐渐镇静下来,苦苦自问:“我这么做究竟有没有错?” 一点灯火,几番闪烁,室中愈加幽明不定,大片的阴影笼着无尽的沉默。 林宜君仓然立着,双手叠握,手腕处被指甲深深掐进肉去,沁出血来,也似 全无知觉。 “你可知外间于你的种种传闻吗?” 李秀成怔了怔,涩声道:“我猜的出。清廷正想我们失了斗志,甚至相互疑 忌,自然回散出许多言辞侮辱我。” “可是,这些——”宜君情绪激荡,手指案上的文字“这些,纵然在千秋万 代后,也要令你的姓名蒙羞受辱!” 李秀成猛然起身,却牵动了腿上的伤处,紧咬着牙,半身倚在铁栏上,深深 吐出一口气来。 自问平生磊落,向无偷生之意,但若真有半步行差踏错,与节义有亏,又教 如何能够自谅!便是妇孺之辈,亦知以大义相责,教那时,耿耿七尺之躯如何立 于天地之间。可是堂堂男儿处事只问当不当为,一副残躯,身后声名与天国大业 相较,都可鸿毛似的一掷,做便做了,有什么好多想的! “我原已想到了。然而,城破之日玉石俱焚,天国书籍史册尽付焦薪。天国 之史今日不书之后世不更可为妖人污言蔽日,黑白颠倒!我自起义之初便追随翼 王,十余年征战,大小战事无不亲历,而今在世的诸将之中,通文墨的没有几人, 我若不挑起着副重担更待何人?难道真的要令所有的政令法度、领兵方略都散失 殆尽吗?尤其是天京之变中数万天国将士用热血写下的教训若不能流传为后世之 警训,何以对在天之英灵?这些年来国事日非,我一直在苦思根由,有的治国用 兵上的重大失误我想到了,有的在我脑海里还没有整理出一个脉络,多年战苦, 我一直没有时间静下心好好把这些写下来,这件事再不做就没有时间了。我不求 偷生,但乘这最后的几日时间让我完成这个心愿,最终能保全这卷文字,我一人 的声名荣辱又算的了什么!” 顿了顿,又道:“我知道,你怪我在言辞之中有自污之语,但若非如此,清 廷怎容我写下这些文字?” 人世间,有些事是不愿意却不能不做、不得不做的,世人只看见英雄大业、 壮士功成,其间的过程、手段种种辛酸苦涩实是不堪问的。 宜君听他侃侃道来,神色宛若平常,思及前言恍受雷霆,口中默念:“伯约、 伯约,天地果有灵乎?”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触着了他冰冷的额头、高耸的眉峰, 多想就此拂平它,即使用尽余生的力量。可是,还是不是来的及呢? “秀成,无论有多少烽火阻隔,多少刀光剑影,我依喏来见你。你要记得, 无论世人怎样看你,千秋万代史笔如何评论,我信你,此时此刻,永生永世!你 要记得,我愿追随你,无论是兵戈戎马还是高墙深囚!”宜君屏却忧悒,展颜含 笑,看着她笑容浅浅,星目流辉,一若当年按剑低唱“涉江采芙蓉”之时的风姿。 李秀成蓦然忆起天堡城头的刁斗声声,秦淮河畔的夜月钩沉,天王宫外的劲 风烈焰,还有紫金山麓迎风怒放的映日杜鹃…… 那轻轻浅浅的笑意涤去了李秀成眼底的沉郁,十年的干戈荣辱,壮志未酬慷 慨激烈此时在二人心中都从容沉静下来。 倚壁而立,遥想高窗外正是故国江山,此身一如在百万军前,犹自横刀笑傲。 李秀成望着她心驰神飞,豪情涌荡。一时俱都沉默了。只觉炮声隆隆,连天 烽火,思绪又飞回那些峥嵘岁月。猎猎旌旗中,从永安破围到天京之变;从三河 大捷到安庆陷落……如许岁月,如许忧欢,又有几多辉煌几多危难,岂是言语所 能道尽的! 两人情怀起起落落,一时唏嘘,一时浩叹,一轮下弦月,早沉进了重重密云 中。 二更梆鼓响起,李秀成猛然自半生的悲欢沉浮中惊起,急急敦促:“你快离 开,南下江浙找寻幼天王与侍王所部。国难当头,务必捐弃私利,遥结遵王、捻 军,以为呼应,则进可制豫皖,以图复国;退可据两广,息养精锐……” 宜君蹙眉摇首不语。 不,我不能。秀成,我不能再承担这样的重担了,我再也不能毅然地转头离 去,我再也不能忍受又一次的生死阻梗。不,如果战死沙场原无可畏,可是比死 更深更长的沉沦是离别啊,在越来越冰寒的夜里彼此相望不相闻,纵使再澄澈的 月光也不能洞彻心中的寒冰哪。国破家亡,腥云遍地,称心快意,几家能彀?离 别后的冬天会很长很长,很冷很冷,我已经没有力量再去做又一次的等候了。 这一刻,她终于理解了韦俊。 石达开与李秀成,他们有一腔纵横天下、建功立业的鸿图大志,他们的躯体 里是这样的信念与力量在一次次地支持着。 而她与韦俊,他们只是平凡的普通人,他们只想对自己的命运有一点点的把 握,只有这样卑薄的愿望。他们努力过、抗争过、抉择过,为了他们的抉择也付 出了他们生命中弥足珍贵的东西,然而在岁月流逝后,命运又一次沉默着横阻在 面前,她已经没有什么可以付出,可以拿来祭献的了。 除却生命! 月光,如洞彻世情的天目,又一次笼罩了这无情天地。 可是她没有后悔,纵使她付出了一切,纵使命运总是扼紧所有的道路,可是 她终究爱过、恨过、真实的活过,在生命的火焰熄灭之前,她没有放弃;她的努 力、她的付出并不是毫无意义的,她感受过一个个风传百里歌动九天的辉煌震颤, 亲眼看见过一个英雄辈出的奋扬的时代,纵使一切终归沉默,纵使总是喜少怒多、 哀伤过于豪壮,但怒处哀处也是真心真意,何尝不是一种快慰。 忽听外面连声叱喝,夹着长声惨呼,依稀是方才引路的那名兵卒,宜君一凛, 眼前浮现出他略嫌笨拙、稚气的面孔,心头一阵难过。 接着,门外响起匆乱的脚步声,呼喝声,林宜君垂首拭净眼底残泪,再行军 中之礼向李秀成拜别:“属下后四军军帅林宜君叩辞忠王千岁!” 旋即从容站起身来,向秀成投去深深一瞥,眼光里藏有一种奇特的平静与欢 悦。 宜君撕去了来时穿着的湘勇服饰,露出明黄滚红镶边的紧身短衣,又取出怀 中匕首,别在腰间。整顿停当,侧过身来,面向着门外。 一队湘勇正匆促涌入,簇拥着几名身着便服的文武官员,见到大胆混入营中 的“发党余逆”竟是一名青年女子,并且在这森森营垒之中居然敢身着反贼服色, 昂然自若,俱皆怔住。 林宜君冷冷环顾当场,目光便在诸人面上扫过,被她目光所及的湘勇不禁胆 气一寒,不由自主垂下了手中的钢刃。 疾锐的目光停在一名长袍老者身上:“你便是曾国藩?” “正是——本督”曾国藩被她神色所胁,脱口答了一句,忽而失悔,自觉大 失了身份。 “大胆女贼,营垒之中岂容你喧叱!还不快报上姓名,自授绑缚。” 曾国藩身后一名幕僚,平日自诩颇有些胆气,见督抚大人失态,赶忙出言以 解了他的困窘,但方说了一半,被她如若利剑的目光一凛,变的色厉内荏,垂下 头去,不敢与她目光相对。 林宜君见他失色,反觉其可怜,又有些鄙夷,不再理会,微微昂起头扬声道: “我乃太平天国忠王麾下军帅静天豫林!”冷笑一声:“尔辈既要缚我,何不上 前动手。” 诸人不敢妄动,均望向曾国藩。 便在相持之间,油灯爆亮了最后一星火花,登时灭了,众人一齐落入到令人 窒息的黑暗沉寂中。 宜君蓦然转身,上前两步,一手与秀成相握,一手拔出腰间短刃,翻腕当胸 刺下。 秀成适才见她郑重叩辞,便知她已决意一死,眼见寒芒一闪而逝,那一根隐 伏在心头、与血脉相同的心弦猛然被绷紧、断裂了,无边的寂寞涌过来。但听她 细弱的语声断续念道:“举觞对客且挥毫,逐鹿中原亦自豪。湖上月明青箬笠, 帐中霜冷赫连刀。英雄——自古披肝胆,志士何尝惜——羽——毛——” 声音渐微,已不能闻,秀成胸中热血竟如夜潮勃然激扬,奔突咆哮! 黑夜中突然劈过一道闪电,宛若苍天终于开了眼,光芒自高窗映下来,照得 众人脸上俱是一片青灰。匕首深嵌在宜君胸间,触目是那烈火一样的殷红。 那双眼中,一度被燃起的火焰,随着她渐趋冰冷的手又一次离开了他,离开 了这痛楚悲愤而耻辱的生活。(这耻辱却是最高洁的鲜血也洗不净的呢)世界是 阴郁的,映在他眼底也是一片绝望的阴郁。 窗外风雨大作,冲刷着污秽、焦炙的大地。李秀成松开手,转过身去,仰望 那一片苍茫的夜幕,一任劲风吹干虎目中的两泓热泪。耳畔那一串串的焦雷宛若 要将这无边的黑暗连同黑暗中所有的凶残卑琐统统炸作齑粉,在他胸中掀起冲天 巨浪…… 嘈杂声渐渐远去了,李秀成无言地转过身来,轻声反复吟咏着:“英雄自古 披肝胆,壮士何尝惜羽毛……自古披肝胆那!” 重新提起笔来,写下那血战天京的最后一章。笔走墨飞中,眼前仿佛是金戈 铁马的浓烟赤焰。炮声隆隆,烈火焚烧;霜刀万里,剑光蔽日!在硝烟蒺石中, 在太阳升起处,那面浴了弹火,染了鲜血的大旗,仍然昂扬在天京城头。大旗下, 是他三千江东子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