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 作者:小篆 一 他生前并没有见过她。 梅雨季节比往年要长,他厌倦了城乡之间湿漉漉的飘荡,躲进一家旧书店的 故纸堆里。时代变更,人们大多愿意向灯火繁华地逍遥,象他那样的书蠹已非常 少见。老店主为了省电,白日里也不燃灯,生意因而愈发冷清。他享受着一室的 风雨如晦,在一本《明史》中眠一眠,醒一醒。梦里梦外是潺潺的雨声。 她来时,屋顶的那一管白炽灯亮了。也许正是那一束柔光将他唤醒。他从淡 黑色的繁体字间软软地起身,听到她低低的声线在问:“可有旧版的《聊斋》?” 他飘出《明史》,徘徊在紫檀色的书架之间。不一会儿,他就找到那本封面 破损的《聊斋》。他回过身,轻柔地推着她到她要找的书前。她的秀眉一掀,继 而笑了。 她翻看《聊斋》时,他就停在她的身边,沉默而又欢喜地注视着她。远处传 来几声微弱的雷声,好象一把沉郁的嗓子在诉说:“在——很久——很久——以 前——”。 他生前并没有见过她,但是,在这个江南的梅雨天,他尾随着她离开了旧书 店。 他贴着她的杏黄色衫子安静地飞着。细如牛毛的雨水从天而降,落到地面, 在不为人知的瞬间从天地间疏导出一股氤氲,仿佛要提醒她他的存在。《聊斋》 平放在深蓝色书包的底部,白色的细跟凉鞋从容地绕过每一个小水洼,没有任何 迹象表明她被惊动。 她幼时寄养在姥姥膝下,每个夏天坐在竹床上听老人们乡谈,其中大多怪力 乱神语,她听了只觉得着迷而不是怕。红色的月亮,翡翠的猫眼,晦暗的堂屋里 停放的灵柩,户枢砉然一响,她屏住呼吸,静静等待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但他隔这么多年才来。她对他的世界的想象力已然枯竭,只知道照着书本, 研着水墨,在美术学院的老师的指导下,涂抹一些从未见过的山水和花鸟。选毕 业课题时,她心里一动,忽然想到了成功的捷径。这个城市已经非常势利,务虚 的艺术日渐式微,而务实的人生哲学方兴未艾。如果她的作品暗合了美院院长的 心意,她就可以被学校留下来,而不用和同学去角逐外面有限的几个机会。那位 已到古稀之年的院长,画了一辈子的仕女图,却一直遗憾着没有人能继承他的衣 钵。 她抛开《聊斋》,在清冷夜里科头而坐,开始在心里揣摩那几只狐的姿态, 婴宁拈花微笑时流转的眼波,阿绣揽镜自照时的一双皓腕,小翠穿着小蛮靴踢球 时的俏皮,恒娘的烟行媚视——明月来窥窗,他隐在月华中,有些微的不习惯。 月亮的微芒刺疼他,徐徐而来的晚风将他一次又一次地吹散。美院找不到一棵没 有被夜鸟儿占了去的树,他飘来荡去,无枝可依。至此,他开始怀念旧书店安逸 而又单调的生活了。他告诫自己,作为一枚鬼,他是不合与夜鸟儿、月光以及尘 世间的一切有任何纠葛的。但是她的美象烟花一样腾空而起,使他重温到了人间 的万般色相。他想起少年时代深夜失眠写下的诗歌,想起青年时代的恋爱,想起 生的种种甜蜜和死的突然降临。他至为感动的是,她似对《聊斋》里的故事非常 珍爱,而他认定这是对他现今所在的世界的一种肯定和好奇。 年青的他,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始终无法洞察别人的思想。而他的同类,在 生前就或多或少地练就了这样一门本事。他整夜在美院的夜空中徜徉,顶着一头 雾水爱慕着她,想象着她的内心和她的面容一般清秀。 白天来临,她背着画架去了教室。教学楼里晦暗多尘,走廊两边的墙壁被学 生用油彩涂满了人像和字母。他依稀听到两个灵魂站在艺术殿堂前的对话,一个 细小的声音说:“仅有天赋是不够的”,另一个声音说:“仅有勤奋是不够的”, 第一个声音又说:“要有心计!”,第二个声音又说:“要舍得许多东西!”他 想着这样的艺术真是匪夷所思,转而看到这两个声音的主人从一间教室走了出来, 其中一个就是她。 她的画架支在教室的西窗下,质地良好的宣纸上打了个淡淡的底子,画的是 一个窈窕的古装女子。在画的左下角她用细小的楷体写着:“聊斋狐。青凤”。 他生前也曾醉心于国画,看得出她的水墨功底并不是很好,但是这小女子心思如 此灵动,他不由得又有些欢喜。 她拿着调色板回来了,和她一同来的还有一位青年男子,他听到她唤那人 “小文”。他们在画架前心不在焉地站了一会儿,商量了一下青凤的衣裳该用蓝 色还是绿色,没有结果。窗台上的他想发表自己的意见,他觉得青凤是黑狐一族, 应该是一身缁衣。但这时,他看到她将手绕在小文的脖子上,开始吻他的脸。他 正自顾自地觉得难堪,就听到小文说:“你真要我去跟我爸说?”她松开小文, 笑道:“不是都答应了的嘛。”小文想了想问道:“你真的不会变卦?”她皱起 眉头看了小文一眼,似是很埋怨小文问这句话。这时画室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几个女生背着画架走了进来。 窗台上摆着一盆四季杜鹃,正开着淡粉的花。一个女生拿着茶杯走了过来, 把喝剩的茶水全都折在花盆里。他正想闪避,听到那女生低声嘟囔道:“恶心!” 他转回来看她,她在神色自若地调拌颜色,小文不知什么时候走掉了。 她到底是灵透的,给青凤加了一袭黑衣。 二 他找到了一棵槭树,每晚颤巍巍地睡在树杈间。等不到树叶转红,她就要毕 业了。 他短暂的一生是在这个城市度过的,当然他希望她能留下来。但她似乎将大 部分心思用在和小文的恋爱上,她去画室的时候实在很少。过了大半个月,她只 画好了青凤和小翠,以及阿绣的镜中小像。她约会小文时,他是不便跟随的,只 有在画室枯等,等她带着酡红的面容,微微叹息着回来完成她的画。 她似乎是爱着小文的,这一点让他得到少许慰籍。当她不在时,那些学生会 用一半艳羡一半鄙夷的语气谈论她,他因此得知小文的父亲是美院国画系举足轻 重的人物,而小文则除了是一个不成材的子弟以外什么都不是。但是爱情是不可 理喻的,爱斯梅塔可以爱上加西莫多,为什么她就不能爱那个小文呢?他在画室 的窗台上忿忿不平地想着,为她这样辩解着,以至于他觉得自身不再是一团清冷 的大气,而更象小小的火把在为她燃烧。 除了大半时间和小文厮混,小半时间画画,她还是花了许多工夫在那卷《聊 斋》上。每一篇故事她都读得很仔细,一边还随手作些笔记。有一次她的一个学 油画的朋友到画室来,抢过她手里的笔记本大声念道:“髫龄,细腰,罗衣上的 佩刀,臂上金钏,聪慧,懂医术。”念到这里,那位朋友停下来疯笑,嘴里还嚷 道:“你的通讯录里竟然有这样的人物,还不介绍给我认识!”。但是窗台上的 他知道,她记的是娇娜。 有一位台湾诗人在诗中质疑:“骸骨的风里有没有梦呢?”他知道答案,每 天早上看到她背着画架走出宿舍,他就觉得天地之间烟霞四起,自己如同坠入一 场永远不会醒出的好梦之中。 但即使是在梦中,他也有不尽的惆怅,他不停地提醒着自己幽明异路。在惆 怅之余,他开始吟诵生前喜爱的句子:“只让我这样地呆望着你,像窗外的寒蕉 望着月亮,让我只在静默中赞美你,可是总想不出什么歌来唱……” 月亮真的从西天升起了,却是绯红色。她和小文在他栖身的那棵槭树下停下 了脚步,他听到她说:“真奇怪,小时候看到的月亮总象要大一些”,声音里透 着一点点迷惑和惆怅。记忆的深井也许开始水波荡漾了,她继续说道:“姥姥总 说在有红月亮的晚上,猫可以看到死去的人”,说到这里,有一点点迟疑,继而 轻笑道:“我真的觉得猫这种动物是通灵的,我小时侯就想当一只猫来着。”小 文笑着捶了她一下说:“你要是猫,肯定逮不着耗子。”她低低地应道:“要是 可以当一只猫,我才不逮耗子呢!我想知道人死了后都是什么样子。”小文从鼻 腔里哼了一声说:“你是画狐狸画出毛病来了。我爸说你那几只狐狸画得不怎么 样嘛。”她心不在焉地问了一句:“是吗?”,眼睛还是望着西天那款绯红的月 亮。 他们离去后,他躺在槭树上,听到天际的星星“嘁嘁”燃烧的声音,他又觉 得自己是一个为她烧得通体透明的火把了。 三 槭树并不是枝繁叶茂的那一种,夜里下雨的时候,他会被雨水浇醒。他开始 考虑换到画室里去过夜。 画室燃着灯,辛十四娘的披肩在纸上缓缓转为桃红色。她掷下画笔,揉了揉 眼睛,眼神投向窗外。她看到了什么呢?他不过是随着一阵晚风在树梢轻轻飘动。 为什么她的眼里有深思的表情?月光浸透了他,却照不穿她的内心。正彷徨之际, 她回过身来,握起画笔在一张白纸上挥毫写下了几个大字。他随着月光穿墙越户, 进到画室里,看到那几个墨汁纵横的字是“拼则拼却残生”。 这是灵魂深处绝望的独语。他有些羞惭,终于发现了她是颓唐而且恣意的, 而她对他还一无所知。他又有些讶异,她那么地通灵,什么事情能让她绝望若此? 作为死去多年的人,他仍然记得生存的艰难。为了五斗粮食,必须和光同尘,强 颜欢笑,频频妥协,轻言放弃,让最初的蓝色理想渐渐泯然于最后的灰色现实中。 但眼前的她凭借自己的天赋和才华,再加上小文父亲的提携,她应该是不会有什 么顾虑的。 她靠在画室的墙上,阖着眼睛养神。此刻的她脸上布满了倦意。他想了想, 还是决定回头去找他的那棵槭树。他不习惯在夜里和她共处一室,即使是幽明异 路,他也无法习惯。 半个月后,国画系开始评选毕业生的优秀作品了。她的组画“聊斋狐”在几 位教授的手中传来传去,画上的十二个女子的名字依次为“青凤”、“双灯”、 “婴宁”、“封三娘”、“阿绣”、“长亭”、“娇娜”、“恒娘”、“小翠”、 “小梅”、“红玉”和“辛十四娘”。小文的父亲点头赞道:“这组画设色古雅, 风格清新,不错不错”,另外几位评委随声附和了几句,但是他们看那组画时的 神情颇有些冷淡。一位年青的副教授皱眉道:“画这组画的学生,看得出还是很 花了点心思的,不过虽然选材比较巧妙,作品倒也不见得有多么出色。”小文的 父亲大手一挥说:“现在的学生都只顾到校外替人画装饰画赚钱去了,哪还讲什 么章法功底的!能画成这样就很不错了!”于是,“聊斋狐”就跻身于优秀作品 的行列了。 因为作者是她的缘故,他很带些偏心地去看那组画。但是,末了他不得不承 认那位副教授说得对。她费尽心力也只是描出了那十二只狐的姿态,但是除了名 字以外,画中的她们与尘世间的女子并无二致。他悲哀地想,她缺少的是一种神 秘的禀赋,以至于无力去捕捉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消息。 夜里她和小文又来到了槭树下。她似乎有些欢欣鼓舞,一个劲地说着留校后 的打算。她说:“不想住集体宿舍了,连一点点私人空间也没有!”,她还说: “都说国画系的学生比较驯服,我们班上的那些可没有一个好相与的,我只希望 自己不要遇到这样的学生!”小文听了一会儿,忽然开口说道:“我爸爸说,那 个小刘教授可能会难为你,你还是要作好两手准备。”她似乎愣住了,过了很久 才低低地说道:“我不想回北方,那里一点机会也没有。”小文试图安慰她: “爸爸说他会去院里探探口风的”,她叹口气,靠在槭树纤细的树干上,随手挼 下几片树叶。梅雨季节快结束了,叶脉开始透出淡淡的红色。 雁群悄无声息地飞过,在淡黑色的夜里扇动双翅,这么辛苦只不过是为了远 离北地的冰雪。听到地面上的她作伤弓之叹,他环顾四周,包裹着他的仍然只有 死的阴翳。如果能象聊斋里写的那样,他愿意寄身于任何一具可以行走的臭皮囊 内,为她去恐吓小刘教授,笼络院长,施展魔法,打败一切怀疑她的才华的人, 截断通往北方的一切道路。但是他只是软绵绵地停留在死的世界里,象一只永生 的夜晚的羚羊,将角挂在树梢,将双足悬空,从而躲开了生的猎杀。又象是落入 恒河里的一颗沙砾,无色无臭地任流光冲洗。那个梅雨天,她的美腾空而起,如 同节日夜晚的焰火,惊醒了虚空里的羚羊,照亮了河床中的沙砾。他惊讶自己的 知觉一点点地回来了,自己的悲喜一日比一日强烈,但是那种对于生的无力感, 也一日比一日沉重了。他能为她做什么?什么也不能做。 四 终于到了那一日,小文的父亲对她说:“我已经尽力了,院里还是不答应。 他们跟我说你的成绩一向不是很出色,但是美院现在是非常需要一批业务尖子的。” 她站在画室外的走廊上,静静地听完了这一席话,末了还是笑着问:“没有希望 了吗?”小文的父亲摇摇头说:“连我都帮不到你,应该是没有希望了。”说完 转身要走。她又唤了一声:“林教授,还有没有别的法子?”。林教授回过脸来, 微微有些不耐烦地说:“不然你自己去找院长谈一谈。” 他没有想到她真的会去找那位年近七十的院长。黄昏的校园里散落着各色各 样的年青男女,其中有小文颀长的身影守在女生宿舍楼前。她出来时,吸引了许 多人的视线。可以看出来,她是着意打扮了的,穿着黛色的真丝连衣裙,平日里 的马尾辫也梳成了一个横S 髻,甚至抹了胭脂和口红。 有一刹那,他觉得她就是一只狐,正在从千年的铁门槛走出来。也许一举足, 她就跌入了万丈深渊,她自己却浑然不觉。 小文脸上的欣喜马上变为悲伤,因为她说:“如果过了今晚,我还得回北方, 我们分手就是了。”她的声音一如以往的低沉柔和,一下子就逼出了小文的泪。 附近的他不出声地听小文辩解道:“我们是相爱的,为什么你会这么地忍心?!” 她笑了:“我没有说不爱你的话,只是现实有些残酷罢了。”嘴角虽然在笑, 眼睛里居然是冰冰冷冷,一点真情也没有。 小文陪着她到了院长楼前,她说:“你在这里等我,事情也许会有转机的。” 仍然笑着,只是笑得神秘。他不是尘世间的无知少年,敏感如他,已经知道她的 心里是要做一件破釜沉舟的事了。 家庭保姆说,院长正在书房临贴。他有些吃惊,原本想着院长应该是个古稀 老人了。她却很泰然地坐在长沙发上等,沙发对面的墙上挂着院长夫人的遗像。 只听见院长在书房里说:“叫她进来”,声音倒是苍老的。 书房里挂着张大千仕女画的摹品。那位院长停下毛笔对着她微笑道:“你是 国画系那个画狐狸的女孩子?”她低声应道:“是啊。”脸上慢慢地红起来。唉 唉,此时的她真好似芙蓉如面柳如眉,让人观之不厌。他这才发觉,她原来也有 世俗的美态,只是平时一直不向人展现罢了。院长虽然胡子花白了,眼神仍是凌 厉得很,他不动声色地看着她说:“过来帮我看看这张帖子。”他转到书桌的另 一端,看到院长临的是古籀体,心里有些替她紧张。她看了看院长墨迹未干的帖 子后说:“原来临的是诗经里《关雎》啊,我最喜欢这一首了。”和他一样,那 位院长显然也吃了一惊。过了一会儿,那把苍老的嗓子说:“读了不少书嘛,林 教授也说你的常识很丰富。”顿了顿又说:“你的事,林教授跟我说过好几回了。 我们都看过你的画,你自己想必也知道,那些画还是有许多地方需要磨练的。光 有常识是不够的。”她点点头,然后带着些羞涩地问道:“我很用心地画那一组 画,可是效果却不是很理想。一直想向院长您请教来着。到底国画里的人物该怎 样画呢?”那院长说:“这可不是一日之功啊!你的画带来了没有?”她望着院 长的脸缓缓摇头说道:“没有,现在要修改也晚了。”说话时脸还是红红的,眼 睛仿佛要滴出水来。院长一愣,转而开始笑:“是晚了。怎么不从一开始就来找 我呢?”她低下头说:“我知道院长您一直都是很忙的,不敢来拿这种事打扰您。” 院长笑道:“怎么现在又敢了呢?”她抬起眼睛看着院长说:“也不知道为什么, 胆子忽然大起来了。”眉梢眼角都带出隐隐的笑意。 他惊觉她在设局引诱这位长者,忍不住开始战栗。那院长已经拉起她的手了, 笑笑地把玩了一阵说:“看你的手,就知道平常握笔并不勤快嘛。”她仍然是红 着脸,带些羞态地说:“没有啊,院长,我是很用功的呢,不信你问林教授去。” 可耻啊,连她的那份羞也是装的。他恨不得以头抢地,又恨不得缩身到任何角落 里去。可是他没有任何一具躯体可以用来发泄那发狂的悲痛,他也无法躲到任何 角落,死神赋予他布满阴翳的瞳孔,在这双瞳孔中,她的无耻是永恒的。五 他想着这痛苦是没有休止符的了,但她的欢喜又把他从没顶之哀里打捞出来。 那把苍老的声音最终说:“你明天再把画拿到院长办公室来,我把他们都召来重 新看一看。” 她在院长楼外的柿子树下拥抱小文,口中欢呼道:“可以不说再见了!”暗 红的柿子是缩小了的节日灯笼,替她喜庆着,辉煌着。空气里的他却静静地溃散 了,他告诉自己:她是没有灵魂的,没有廉耻的,没有爱情的。但是,星光下雀 跃的她,仍然是异常地美丽的。 过了今夜,那组画还是和她一样,没有灵魂,却终于可以赢取尘世间的青睐 和肯定。这些日子为了她生出的惶恐,却永远不能散尽了,是的,如他所希翼的 那样,她成功了,留在了这座功利然而繁华的都市。但是,他却因此再也无法安 宁,一想到院长书房里的那一幕,他就恨不得再死一千次,一万次,只要可以在 自己的记忆里洗去她那带着羞态,又带着无耻的姿态。 在一开始,他曾经恨自己没有能力化身为任何一个形象,去迎合她的内心。 但是现在,他想,原来只有化身为魔鬼,才能与这位有着百合花面容的女子同在。 将整个雨季发生的一切过滤一遍,有些恍然悟了的感觉,原来她一直都是这 样。是他自顾自地错认,沉醉,然后痛悔。他不过是一枚不合时宜的鬼,在雨季 作了一个不合时宜的梦。这个时代又岂止是不复有他这样的书蠹,原来也不复有 他这样的迂人呢。小文就不问她是用的什么法子做到的,只是陪她一同在星空下 欢呼雀跃。 她对小文说:“你先回家去吧,替我谢谢你父亲。我再去整理一下那一组画。” 小文轻笑:“那些纸狐狸又不会跑掉的,还不如随我去酒吧喝几杯。”她也笑, 但还是说:“我得去看看。明天晚上我们再庆祝可好?”小文推了推她说:“这 么婆妈,你!”说完就摇晃着瘦长的身子走掉了。 他本来不想再跟随她回画室,但是她转过身来,让他看到了她脸上的倦意。 他想:今天晚上,她终于笑累了。她迈着梦游人的步伐,向教学楼走去。而他, 终于还是默默地跟着她了。 她拉开画室的灯,取出那一组画来。她一张接一张的看着,脸上没有表情。 他也一张接一张地看着,那悲哀又静静地湮没了他。果然是没有天赋的,果然只 能依靠那些手段,他想着想着恨不得掉头飞出画室去。这时他看到她的眼泪,一 颗眼泪,掉在辛十四娘装着香粉的木屐上。但是紧接着,她笑了起来。 她走时忘了关灯,留下他对着一室的光亮和那些画。他发觉自己的悲哀愈来 愈重,他几乎想要沉沉睡去。比死还沉重的悲哀却牢牢地扼住了他。 终于他明白了,在她掉下那一颗眼泪后,他又回到了她的光华的笼罩之下。 对生的无力感又泛滥起来,他能做什么呢?什么也不能。除了回到旧书店,继续 那场被她惊梦的睡眠。 但是,他多么希望能在她的世界里留下自己的气息,让她知道,尘土间有的 不只是偊躅独行的灵魂,而且有些爱情甚至并不象生命那般短暂。 他对着窗外的月光静静地回想她的那颗眼泪,终于下了决心——让那金色的 秋天兀自来罢,但他是永远不要归去的了。 晨光初起时,一缕透明的游丝渗入了组画《聊斋狐》中。 她抱着组画去了院长办公室。青年男子袖手冷冷地看着,中年男人接过她手 中的画,老年男人笑笑地看着她,她的脸又红了。 当她终于展开那组画时,所有的人都蓦地觉得眼睛刺疼,画上的那十二个女 子已经不复是记忆里那几只纸狐了。她们或颦或笑,或立或坐,但是她们流光溢 彩,鲜明无比,仿佛在告诉看画的人,即使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狐,也是有沉甸 甸的灵魂的。而且,那一种灵魂的告白,又大异于人间的一切呓语,她们之中, 悲切的便是那么悲切,快乐的便是那么快乐,不带有一丝丝矫饰和勉强。就是这 一点,把她们和凡间的一切女子区分开了。 奇怪的是,在每幅画的左上角,都可以隐约看到一丝云翳,带些雨意,催人 泪下。 她被眼前这一切镇得无法呼吸。是什么样的奇迹啊,要什么样的精诚才能造 就这种奇迹?她知道自己穷此一生也无法完成这样的作品。那么,冥冥中是什么 样的手替她换过了这十二只狐呢?她的眼泪终于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在哭泣之时,她听到老院长的声音在说:“这么年青,能画得这么好,真是 难得啊。”老院长顿了一顿又说:“你这组画,让我想起李义山的一首诗‘锦瑟 ’”。他说完这个,便有些困惑地摇头:“风马牛不相及,怎么会想起的这个的!” 她停止了哭泣,轻声问道:“那首诗─—是写什么的?”只听得那把苍老的 声音回答她说:“是这样写的─—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沧海月明 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此情可待成追忆, 只是当时已惘然。至于写的到底是什么意思,一直都没有人知道呢。” 五 他想着这痛苦是没有休止符的了,但她的欢喜又把他从没顶之哀里打捞出来。 那把苍老的声音最终说:“你明天再把画拿到院长办公室来,我把他们都召来重 新看一看。” 她在院长楼外的柿子树下拥抱小文,口中欢呼道:“可以不说再见了!”暗 红的柿子是缩小了的节日灯笼,替她喜庆着,辉煌着。空气里的他却静静地溃散 了,他告诉自己:她是没有灵魂的,没有廉耻的,没有爱情的。但是,星光下雀 跃的她,仍然是异常地美丽的。 过了今夜,那组画还是和她一样,没有灵魂,却终于可以赢取尘世间的青睐 和肯定。这些日子为了她生出的惶恐,却永远不能散尽了,是的,如他所希翼的 那样,她成功了,留在了这座功利然而繁华的都市。但是,他却因此再也无法安 宁,一想到院长书房里的那一幕,他就恨不得再死一千次,一万次,只要可以在 自己的记忆里洗去她那带着羞态,又带着无耻的姿态。 在一开始,他曾经恨自己没有能力化身为任何一个形象,去迎合她的内心。 但是现在,他想,原来只有化身为魔鬼,才能与这位有着百合花面容的女子同在。 将整个雨季发生的一切过滤一遍,有些恍然悟了的感觉,原来她一直都是这 样。是他自顾自地错认,沉醉,然后痛悔。他不过是一枚不合时宜的鬼,在雨季 作了一个不合时宜的梦。这个时代又岂止是不复有他这样的书蠹,原来也不复有 他这样的迂人呢。小文就不问她是用的什么法子做到的,只是陪她一同在星空下 欢呼雀跃。 她对小文说:“你先回家去吧,替我谢谢你父亲。我再去整理一下那一组画。” 小文轻笑:“那些纸狐狸又不会跑掉的,还不如随我去酒吧喝几杯。”她也笑, 但还是说:“我得去看看。明天晚上我们再庆祝可好?”小文推了推她说:“这 么婆妈,你!”说完就摇晃着瘦长的身子走掉了。 他本来不想再跟随她回画室,但是她转过身来,让他看到了她脸上的倦意。 他想:今天晚上,她终于笑累了。她迈着梦游人的步伐,向教学楼走去。而他, 终于还是默默地跟着她了。 她拉开画室的灯,取出那一组画来。她一张接一张的看着,脸上没有表情。 他也一张接一张地看着,那悲哀又静静地湮没了他。果然是没有天赋的,果然只 能依靠那些手段,他想着想着恨不得掉头飞出画室去。这时他看到她的眼泪,一 颗眼泪,掉在辛十四娘装着香粉的木屐上。但是紧接着,她笑了起来。 她走时忘了关灯,留下他对着一室的光亮和那些画。他发觉自己的悲哀愈来 愈重,他几乎想要沉沉睡去。比死还沉重的悲哀却牢牢地扼住了他。 终于他明白了,在她掉下那一颗眼泪后,他又回到了她的光华的笼罩之下。 对生的无力感又泛滥起来,他能做什么呢?什么也不能。 除了回到旧书店,继续那场被她惊梦的睡眠。 但是,他多么希望能在她的世界里留下自己的气息,让她知道,尘土间有的 不只是偊躅独行的灵魂,而且有些爱情甚至并不象生命那般短暂。 他对着窗外的月光静静地回想她的那颗眼泪,终于下了决心让那金色的秋天 兀自来罢,但他是永远不要归去的了。 晨光初起时,一缕透明的游丝渗入了组画《聊斋狐》中。 她抱着组画去了院长办公室。青年男子袖手冷冷地看着,中年男人接过她手 中的画,老年男人笑笑地看着她,她的脸又红了。 当她终于展开那组画时,所有的人都蓦地觉得眼睛刺疼,画上的那十二个女 子已经不复是记忆里那几只纸狐了。她们或颦或笑,或立或坐,但是她们流光溢 彩,鲜明无比,仿佛在告诉看画的人,即使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狐,也是有沉甸 甸的灵魂的。而且,那一种灵魂的告白,又大异于人间的一切呓语,她们之中, 悲切的便是那么悲切,快乐的便是那么快乐,不带有一丝丝矫饰和勉强。就是这 一点,把她们和凡间的一切女子区分开了。 奇怪的是,在每幅画的左上角,都可以隐约看到一丝云翳,带些雨意,催人 泪下。 她被眼前这一切镇得无法呼吸。是什么样的奇迹啊,要什么样的精诚才能造 就这种奇迹?她知道自己穷此一生也无法完成这样的作品。那么,冥冥中是什么 样的手替她换过了这十二只狐呢?她的眼泪终于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在哭泣之时,她听到老院长的声音在说:“这么年青,能画得这么好,真是 难得啊。”老院长顿了一顿又说:“你这组画,让我想起李义山的一首诗‘锦瑟’”。 他说完这个,便有些困惑地摇头:“风马牛不相及,怎么会想起的这个的!” 她停止了哭泣,轻声问道:“那首诗─—是写什么的?”只听得那把苍老的 声音回答她说:“是这样写的─—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沧海月明 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此情可待成追忆, 只是当时已惘然。至于写的到底是什么意思,一直都没有人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