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尽头是天窗 作者: no_soul 去年八月,进入夏特河谷的第二天,在看到达坂南面通体白岩的白玉峰的时候, 我突然一阵恐慌,伸手拉住了许哥的背包。他回过头,目光坚定。 事后我们没有讨论这一细节,这种时候,任何问题都不要讨论,任何讨论都会 扩散恐惧。 我不知道其他人的情况,但是我恐惧了。这是夏特古道,丝路上最艰难的一段。 我是跟着许哥来的,辗转到北疆伊犁州昭苏县的那一晚我就恐惧了。同行五个人, 男人们讨论路线,我和另一个女人马小齐傻听着。最后我问,“无人区多远?” “120 公里。”从那一刻我就恐惧了。马小齐是个转战南北的女人,无动于衷地看 着她精瘦的男朋友杨书。“最大的问题不是无人区,是冰川。”另一个男人最后补 充。他叫杜峰。 无论怎样,我还是走上了夏特古道。许哥说过,我们一定会有一次不同凡响的 行程。这是他向往已久的路。可是当24公里长的巴什克里米斯冰川展现眼前的时候, 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和我一样,感到了不同凡响的恐惧。 我们五个人,小心地穿行在处于活动期的冰川上,仿佛穿行在另一个星球上。 除了碎石和冰河,四野茫茫。探险总是充满诱惑,可是这条路同时也充满了危险、 恐惧,甚至是孤独。我抓着许哥的的背包,突然发现他已经有点秃顶了。 在S 市一个嘈杂的聚会上,许哥是唯一一个不给我起哄的人。 那天我喝多了,讲了个故事。一个男人娶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不但是高干子 女还很贤惠。男人不相信女人会这么好,打心眼里觉得女人会背叛他。后来经人一 挑拨就上当了,把他老婆给枪杀了。讲到这里大家还很安静。然后我说,后来这个 女人就真的背叛了他。哄声四起。我醉眼朦胧地看到许哥站在人群中,没有笑。 后来许哥说,他以为是一个真实的故事。我嘿嘿地笑着,“那是《奥赛罗》。” 安就不一样了。他是笑得最开心的一个。边笑还边摇动手中的干红。其实我讲 故事就是为了让他高兴的,他是我的上司。当然,我们还有一层情人关系。 我总是在公司的公务例会上喝醉。因为我不知道我会喝醉。我的酒量象个可拉 伸的弹簧,有时喝六瓶啤酒我都照常核实定单,有时喝一杯鸡尾酒我就醉成一摊泥。 半年前我喝醉了,安扶我进电梯打发我回家,我粘在他身上,闭着眼说:“安,我 爱上你了。”安说些什么我不记得了,只是我继续说“安,我爱上你了。 ”直到 他用他的嘴堵住我的嘴。第一次接吻的记忆实在不太好,充满了酒精的味道。 等我第二天清醒的时候,我有点茫然。安是有家的男人。虽然他老婆在加拿大 留学,可是那也是他老婆不是别人。下班安跟我走进电梯,他说你还记得昨晚的事 吗?我想当然要说不记得了。可我说的是“记得。”然后安就不由分说地吻住我。 猛烈得让我吃惊。他丝毫不担心随时会有人上电梯,也不担心我唇上的口红。我们 一同穿过大堂时一个服务生看着我凌乱的妆容,眼睛里都是狡黠的笑意。我们在门 口告别的时候,安说真想再抱抱你。我离去的时候很迷乱,心想终于被这个男人强 暴了。 公司租用的是假日酒店17楼的写字间,安后来在顶层租了一个套房。他不在乎 别人说什么。他说他知道他需要什么。 许哥说,你们的事情我们公司的人都知道。来之前他们就说,留意一下安的情 人,她每次都要讲故事。我更正他:“不是每次,是喝多了才讲。” 我们在乱石滩上沉默而沮丧地走着。寻找古道此时看来就象一个不知天高地厚 的孩子的异想天开,能够安全地穿越这个冰川,就是我们目前唯一的理想。许哥的 背包完全挡住了他的上半身,只听到他沉重的喘息象一头负重的牛。 坐下休息的时候,马小齐问我都走过哪里?我和她话不投机,因为我看出她对 我走过的地方的鄙夷。于是我不说话了。她回到她的男友身边,把头靠在他肩上, 他是个很安静的男子,一脸凝重地看着前面。许哥在抽烟,他想问题的时候我不愿 意打扰他。于是我走到杜峰身边。 杜峰是西北人。在一个探险俱乐部当教练。他在整理背包,看到我过来,拿出 了一把藏刀。他褪下做工精美的银质刀鞘,亮出刀刃给我看。我说“很锋利。” 杜峰用一块毛皮擦拭着,突然问:“能把你的手伸过来吗?” 我茫然地伸出手去,他用刀背迅速地在我手心上划了一下。我轻声惊呼。 他说“我的刀,划过处女的皮肤时会发出很动人的声音。” 我愤怒地盯着他。 他把刀插回去,笑着说:“别介意,甘珠姑娘,开个玩笑。” 我转身大步走回许哥身边。许哥说,你们在谈什么? 我生气地说“处女的皮肤。” 运气不错,最后是杜峰找到了一条宽能通马车的大道,它带着我们找到了古营 盘。可是不久我们就发现,大道被一个七八十米高的悬崖截断。这意味着,又没有 路了,还要下冰川。杨书说“老天,难道他们是飞过去的?” 许哥转过头说,先扎营吧。 夜里气温很低。又下起了小雨。 许哥叫我收了单人帐,去他和杜峰的帐篷挤一晚。我不愿意。 许哥说:“你那么多小姐毛病就别来夏特古道。” 我说:“是你带我来的。” 他生气地走了。过了一会,又来,“你收不收帐?!” 我收了帐,去了他的帐篷。 杜峰睡在许哥的右边,我睡在左边。他们一直在谈论冰川的事情。 很晚了,杜峰睡了。许哥问我:“在想什么?” 我说“古人是怎么走这条路的?难道他们真的是飞过去的?” 许哥说“不是,他们和我们一样,不是鸟。” 我说:“我们的心是鸟。” 许哥没说话。过了一会,我又说:“不知道安现在在做什么。 ” 许哥还是没说话,他睡着了。 如果安没有应酬,夜里11点,我们应该在作爱。 他会不厌其烦地做许多准备工作,包括打开音乐,调暗灯光,铺上永远洁白的 床单,甚至倒好两杯干红。他笑咪咪地看着我从浴室出来,象一个等待检阅的士兵, 或一个准备朗诵诗篇的诗人。进入程序后,他则象一个任性而天真的孩子。他在我 耳边变换着各种声调呼唤着“甘珠甘珠甘珠甘珠……”整个过程被这个士兵兼诗人 演绎得无比完美。 安是个很好的男人,真不明白他老婆怎么放心一走多年。我问过他,她走了几 年了?他想了想说,不记得了。那表情不象在敷衍。 一次不知什么心理做崇,我说难道这就是我们私通的理由吗? 他说当然不是,我们私通的理由是因为我们想私通。 对这个回答我非常满意。 每次作爱后,我都要给他讲个故事。有时他能完整地听下来,有时他就在我臂 弯里睡着了,他睡着的时候撅着嘴,拧着眉头,象个委屈的孩子,我抚摩着他的头 发等他醒来,然后问他梦到什么了?他每次都回答:“绝望的梦,不记得了。” 公司所有的人都用那种眼光看我。我心里不好受,表面装做不在乎。这种事情 总是传的比发展的还快,我有什么办法。名声是件衣服,不好看就不好看吧,如果 都脱了衣服,我不会比他们难看。这一点我可以聊以自慰。 所幸的是我还有许哥这样的朋友。他说:“我比你大十岁,以后我带你出去玩。” 安对许哥的态度是:“跟老许出去玩,我很放心。” 而许哥却总对我说:“甘珠,和安断了吧。” 一次我们路过一个云游和尚的灵塔,我看着碑文突然就哭了起来。哭了半天许 哥抱着胳膊只是在看,一直没问我为什么哭。等我哭完了,把眼泪鼻涕都擦干净了, 他才说:“如果和安分手了,你就没这么脆弱了。” 进入古道已经四天,艰难的行程。达坂已经走过来了。而一路上的冰川流水还 是到处蔓延,不时从坡地急冲下来。我们一直在不停地涉水涉水,骨头几乎都被冰 透。许哥大声喊,都抓牢了,千万别松手! 最后我们停在一个几百米宽的河谷前。无数水流错综交织,形成了一片宽广的 水域。 我脑子里一直盘旋的一句话就是:他们是飞过去的吗? 许哥说了,他们不是鸟,和我们一样。在夏特乡的时候,当地人说,马走不过 去的地方人也走不过去。可是许哥坚信古人走过去的地方他就能走过去。他的心是 鸟。冥冥中总有什么在安排着一切。 许哥下水探路。 “不要!”我冲过去抓住他的背包。 许哥回头说:“甘珠,你不想回家吗?” 我松开他。心被抽紧,拼命忍住泪水。 杜峰跟着下了水。杨书也想去,被马小齐死死拉住了。 我看着许哥和杜峰,天地的宽广和他们的渺小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他们在水中 摸索着,如履薄冰。终于渡到断崖前的一个水湾,似乎马上就要日出云开,就在这 时许哥打了一个滑。杜峰的手没拉住他,他转眼就被急流冲向下游。我惊呼一声, 不顾一切地冲下水,杨书一把把我拎回来,然后拉着我沿岸朝许哥漂游的方向追去。 我们追了大概二百米。看到许哥搁浅在一小块石滩上。 我们一遍遍喊着许哥。很久,他终于爬了起来 ,缓慢地解开背包,打开睡袋 钻了进去。 然后,他就一动不动了。 我抓着刚刚渡上岸的杜峰,哭着说“为什么你没抓住他?为什么!” 杜峰的嘴唇颤抖着,难受得说不出话。 马小齐抱住我,说:“他会没事的。” 我过生日的时候,安送我的生日礼物是一个秋千。 秋千就在我们床边晃悠。 我看看房顶电钻打的洞说酒店老总会罚你的。 “尽管罚”,安笑眯眯地说“生日快乐。” 那天我一直坐在秋千上荡来荡去。安说“小姐,你停一会好吗,我晕船了。” 我跳到床上去亲安,“安,你真有创意。” 安很得意,开始抚摸我。 那天我们都激情澎湃。 作爱之后我又坐到秋千上晃来晃去。安趴在床上懒懒地说“开始讲故事吧。” 我说那就讲一个创意的故事吧。一个小男人,非常英俊,非常可爱。他没有什 么别的爱好和本事,除了勾引女人。可是女人都喜欢他,从荡妇到修女。为什么呢, 因为他很有创意。一次他正准备徇情自杀,可是死前准备再征服一个女人,于是他 坐在等待男伴的女人面前,拿着她的手指,说:你知道吗?手就像女人的身体。这 里,相当于女人的膝盖。这里,应该是女人的大腿……就是这样,他只是摸了一个 女人的手,女人已经决定跟他走。看见了吗,这就是创意的重要性。 我以为安睡着了,过了一会他说,这个男人不会是我吧。 我微微笑了:“他和你一样让我喜欢,他叫唐璜。” 第二天我还收到许哥一份生日礼物,是一个BIG PACK的背包。同时许哥邀请我 去他家作客。那也是我唯一一次去许哥的家,后来的我们都穿行在路上。 许哥的家并不奢侈,但是干净简洁,井井有条。他的房间挂满了旅行照片,他 说,离婚后他的时间就都陪伴了大路。我对他充满了敬佩。 吃完许哥下的寿面,我们坐在沙发上喝咖啡。我注意到对面的墙上,帖着许多 雪山的图片。许哥指着那些图片对我介绍:贡噶山、雪宝顶、四姑娘山、格聂峰、 雀儿山…… “这是我的蜀山传”许哥神采奕奕地说:“总有一天,我会走遍这些‘至高无 上,洁白无暇的山’ ”。 我点点头说:“每个人都在自己的路上,朝着路的尽头风雨兼程。很幸运你选 择的路的尽头是仙境般的风景。” 许哥笑了:“那你呢,你的路尽头是什么。” 我想了想,说给你讲个故事吧。 有个女人,长得很美。她的丈夫去了日本,把她和孩子留在国内。她的生活每 况愈下,不得不去到处拍广告挣钱度日。后来,她的丈夫在日本出了车祸,死了。 她更加窘迫,感情生活也风雨飘摇。有一次她为了拍一个广告,从钢丝上摔下来, 死了。生前她非常喜欢一句诗:你颅腔深处我的家乡,是不是要我用死亡到达。现 实中她的路如此坎坷困苦,她在这条路的尽头才能到达她真正想去的那个尽头。这 是没法选择的。 许哥沉默了很久,说:“可以选择的。” 我说,不能,通常都不能。 喝了一口咖啡,我又说:“在我和安的住所外面,是曲折而深远的走廊。我每 次走一半就不想再走下去了,因为太黑了,还因为我不知道有什么必要,但是这是 我眼前最直接的一条路。现在我倒很想知道,走廊尽头是什么。” 我身后已经支起两顶帐篷。 许哥静卧在那里,象一只垂死的鬣狗。我坐在岸边,脸被冷风吹得失去知觉。 马小齐发烧了,杨书一直在诅咒该死的夏特古道。 杜峰到我身边:“进帐吧,如果你不想生病。” 我没动。 他在我身边坐下来。 “如果今晚他不能归队的话,明天早上他会冻死的。”我说。 杜峰叹了口气。“是的,如果他今晚不能归队的话。” 沉默。 过了一会杜峰问:“在想什么?” “在想许哥的路。他是那么喜欢在路上的感觉。他不会甘心停留在那片石滩。 他的路的尽头应该在蜀山,在‘至高无上、洁白无暇的山’,不是这里。” “你说的是贡噶山吧,藏语里贡噶山就是至高无上洁白无暇的山的意思。很想 和他一起去征服那些大山。可是现在,我们却无法征服这个河谷。” 我抓住杜峰的胳膊“所以我们不能把他留在这。” 杜峰看着我,我哭了:“不能把他留在这。” 最后我们决定穿过急流强渡到小石滩,营救许哥。 杜峰偷偷把杨书叫出来,让我感动的是,他并没有犹豫,就把绳索套在了身上。 我们企图依靠三个人的力量稳住身体,可是刚走了几步,急流还是毫不留情地颠覆 了我们的梦想。第一个被冲倒的是杨书,然后我们相继被带倒,三个人在冰冷彻骨 的水流中冲撞,我已经完全没入水中的时候,不知是谁死命抓住我的头发,把我的 头从水里提起来。 我们终于跌跌撞撞地爬上岸,马小齐的尖叫从远而至,而寒冷和惊险让我们除 了发抖说不出一句话,耳边只有马小齐的哭泣。 能说话的时候,我流着泪说“对不起。” 杜峰和杨书难过地摇摇头,马小齐呓语般地说:“我们走吧,我们走吧。” 天色渐渐暗下来,我们查看水流,水更深了。 我不忍心再看许哥一眼,回到帐篷。我想今晚许哥就会死掉,我不想看着他死。 一种痛从心头慢慢蔓延,直到指尖,我颤抖着,蜷缩在防潮垫上。 杜峰跟进来。 他撬开一瓶白酒,说,喝! 我颤抖着,没有动。他掰过我的脸灌起来。直到我被灌得几乎窒息,他才停下 来。然后他一字一顿地说:“许——哥——不——会——死!” 也许是酒精的作用,我睡着了。 我梦到了安。安赤裸着站在窗户前。向我伸着手“甘珠,过来。” 然后他抱着我向窗外看去。 窗外,是一座高入云霄的建筑物。 “甘珠”他的呵气呼在我的耳边:“看见了吗,这是S 市最高的楼,一百层呐, 老许就在上面。” 我摇着头:“不,许哥要爬的是贡噶山,雪宝顶,不是这个。” 安不置可否地叹口气,他用手擦去窗户上的水汽:“他以为他是向上飞,谁知 他是往下掉。” 有一段时间,我迷上了吸烟。 安不在的时候,我就挂在秋千上,吸着一种细长的淡绿色的英国烟。 我晃来晃去,烟雾也跟着飘来荡去,真的很有趣。 安不喜欢我吸烟,他说吸烟的女人在他看来都象婊子。我说那你就把我当婊子 好了。 安后来不说了。他开始教我吸烟,教我弹烟灰,教我怎样不让烟熏到眼睛。 再后来,他教我用火柴点烟。 他说:“你应该这样,拿出一根火柴,轻轻擦着,然后,点燃你的烟。你的手 势是一种语言,会赋予吸烟更动人的含义。女人应该这样吸烟。” 我着迷地看着安。然后我说:“原来男人都是既骂婊子又爱婊子的。” 安被我的话刺伤了。点了根烟走开了。 那是我们第一次闹别扭。安是个不善言辞的男人,只会躺在床上沉默。最后我 心疼起他的沉默,过去抚摸他。他赌气的样子象个孩子。我忍不住去亲他。他的唇 终于开始接受我,既而吸住我的舌尖。这一次安没有任何繁文缛节就进入了我。他 象一只迷路的野兽,横冲直撞地寻找着他的路,当他抵达终点的时候,泪水也流在 我的脖颈上。我抱着安,第一次感到他的脆弱。我说:“安,你知道吗,你是个真 正的诗人。” 他用手抚摩着我的脸问“做爱的时候吗?” “不止作爱的时候”我亲吻着他的耳朵“还有你教我怎样用火柴点烟的时候。” 没过几天我就在安的办公桌上发现了一封航空信,他老婆正在论文答辩,将于 两个月后回国。 我给许哥打了个电话,想问问他我该怎么办。 可是电话接通的时候我却说“我已经去了走廊的尽头,只有一扇封死的门。” 夜里我是被一声动物的吼叫惊醒的。一种另人发指的猛兽的吼叫。 我睁眼看着黑暗的帐顶,还没有想明白是怎么回事,身边的杜峰已经跳起来, 拔出刀,趴在门口倾听。 他小声说:“象是从对面的河岸传来的。” 我突然直坐起来“许哥!许哥还在对面!” 杜峰一把拉住往外走的我,低吼着“呆着别动!我们现在帮不了他!” 我瞪着他。他也瞪着我“如果你不想把那东西招来,就闭上嘴别动!” 过了很久。杜峰对我说“你呆着,我出去看看。” 我含泪拽住他的衣服,他摸摸我的头,出去了。 过了一会,突然传来了杜峰突兀得渗人的叫喊“许哥!许哥!” 我冲出去,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伫立在岸边。 马小齐和杨书也冲出了帐篷。所有的夜视灯聚集在这个人影上。 是浑身湿透脸色惨白的许哥!!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们,一动不动,象一具没 有呼吸的雕塑。我们惊呆了。 几分钟后许哥已经被架回帐篷,杜峰和杨书检查他的呼吸、心跳,然后扒下他 湿透的衣服,用酒给他擦拭身体。我和马小齐跪在一边,许哥呆滞的表情让我害怕, 他仿佛已经不认识我们了。 这时杨书惊呼了一声。 在许哥的左边脖颈,发现了一个一寸多宽的不规则伤口,还在渗着酱紫的血。 杜峰问“许哥,你被袭击过吗?”许哥没有任何反应。 “别问了,他一定是受了剧烈的惊吓。”杨书颤声说。 杜峰开始用手拼命挤那伤口的血。后来干脆用嘴去吸。直吸了十多口,血色才 变得红润。然后杜峰把整整一瓶云南白药倒在上面,用绷带包扎好。 突然马小齐又开始哭了“我们走吧。离开这里吧” 杜峰的脸阴着:“我们会离开这的。” 最后杜峰对我说:“让他好好睡一觉,明天会好起来的。”为了让许哥睡得舒 服些,他跟杨书、马小齐去了另一个帐篷。 我呆坐了一会,移了移夜视灯。轻声喊“许哥。” 他半闭着眼睛,没有任何反应。 我躺在他身边,把手放在他冰冷的额上,流泪。 不知过了多久醒来时,我发现许哥正清醒地看着我,奇怪的是他钻出了自己的 睡袋。我摇着许哥的肩膀:“许哥!这样会着凉的,到睡袋里去。” “甘珠”许哥沙哑的声音划破了黑暗:“我冷,抱抱我。” 安在后来的时间里,越发迷恋我的身体。 作爱成为我们唯一期待的事情。他逐渐省去了音乐和红酒的细节,无限延长了 中间过程,我能感到他已经迷航,期望在我体内寻找一个光明的方向。 他始终都没有和我提他老婆回国的事情。而我似乎已经明白了。 我抱着气喘吁吁的他问:“知道世界末日来临的最后一秒我们该如何度过吗?” 他笑了一下:“作爱。” 我也笑了一下,这个问题和回答让我们彼此都非常满意。 然后我们就继续作爱,仿佛世界末日真的来临一样。 可是有一天,我要讲故事的时候,安打断了我。 “甘珠,你不讲故事就活不下去吗?” “是的,活不下去。” 安说,讲吧讲吧讲吧讲吧。 我挂在秋千上荡了一会,放弃了讲故事的计划。我说:“安,那我给你念一首 诗吧。” 安吃惊地看着我。 “我喜欢坐在窗棂上 不喜欢穿鞋 一不小心就掉下去了 楼下乘凉的人 会认为我是自杀 可是谁也找不到理由 我也找不到 至今我还不知道 我是谁的姑娘 可是他们会给我安一个 然后分析我是因为他 不想活了 这可真是莫须有 烦死人 我松开扶手 点了根烟 用火柴点 要用两只手 一不小心 就掉下去了 我还不知道我是谁的姑娘 就掉下去了“ 良久,安说:“奇怪的诗。” 我笑了一下。 “甘珠,你不是我的姑娘吗?” “不”,秋千晃过安的面前:“我只是你的女人。” 三天后,我就和许哥踏上了远赴夏特的旅程。我想总有一个尽头能取代我在走 廊尽头那扇门前的沮丧。 我的一生,这是最冷的一夜。 我怎么也温暖不了许哥那冰冷的身体。 我解开外衣,把许哥的头揽进我的怀里。他顺从得象个孩子。他的呼吸轻轻落 在我的胸上,脸紧紧帖着我的心口。 许哥说:“讲个故事吧,甘珠。” 我紧紧地抱着他,然后说讲个拥抱的故事吧。 “在一战期间的俄罗斯,有个哥萨克男人,爱上了邻居的老婆。事情败露后他 被迫娶了一个不爱的女人。后来因为战争,他远离了村庄。在混乱的战争里,他时 而是英雄,时而是叛徒,历经艰险。他和他爱的女人私奔过,生过女儿,可是他们 又总是被战争和命运分开。而另一个他不爱的女人始终全心全意地爱着他,就在男 人也逐渐爱上她的时候,战争和命运也分开了他们。男人的老婆死于流产,情人则 被流弹击中,死于他的怀中。 最后,失魂落魄的男人回到村子,他的小女儿已经死于白喉,他上去抱住唯一 的儿子,抱住了在他一生中所残留的全部东西。“ …… “这是我听到的最悲惨的一个拥抱。”许哥说。 我轻轻抚摩着许哥的后背:“暖和些了吗?” 许哥没有回答,过了一会他突然说“甘珠,我快死了。” “甘珠,我快死了”许哥的声音低哑缓慢:“我女儿和她妈妈生活得很好,我 很放心。我只是不放心你,你还不知道你的路的尽头是什么。你一定要走出去。” 我心头的痛再次蔓延开来,指尖也在颤抖:“许哥,夏特也不是你的路的尽头, 不是!” “不”许哥非常清晰地说:“我已经到达我想去的路的尽头……” 接着,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感到许哥剧烈地痉挛起来。 我急切地呼唤着他,而他大口地喘着粗气,发出动物般混沌的喉音,双臂紧紧 地攥住了我的身体。我非常恐惧,却无力推开他。突然,许哥撕开我的衣领,埋下 头,咬住了我的心口…… 我窒息了。喊不出声。我没有感到疼痛,可是我感到许哥冰冷的牙齿,深入了 我的肌肤。然后我终于明白,他只是为了寻找一条河流。 我们都非常安静。我甚至开始数天窗上露出的几颗星星。是五颗,还是六颗, 我一直都数不清。我深信:我是温暖的,许哥吮吸着我的温暖。 不知过了多久,我感到许哥的头从我胸前沉沉地滑下去了。 我擦干他唇上的血迹。 抱着已经温暖的他,我静静地坐到天亮。 三天后,我们已经回撤到了进入古道的原点。在我们初次见面的招待所分手的 时候,杜峰哽咽着说:“甘珠,许哥会安息的,喜欢行走的人都以最终陪伴大路为 福。” 我说:“是的,他已经到达了路的尽头。” 马小齐和杨书都哭了。我说:“别哭,看你们一个都不少,只有我,来时两个 人,回去一个人。可是我都没有哭。” 果然,从此我变成了一个不哭的女人。 见到安的时候,我第一句话是“你说的对,他以为他是向上飞,谁知他是往下 掉。” 安不知如何安抚我,他只好把我带回顶楼的房间,继续作爱。 他发现了我的伤口。 “是一个很小的伤口”他仔细地检查着“可是很深。” “怎么弄伤的?” 我想了一会,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有一个男人,爱上了一个女人。女人 后来得了乳癌,割去了一只乳房。她因此而羞愧痛苦,要和男人分手。在病房里, 男人看着女人的伤口,说,很难看,难看得我不想再看一眼。可是,想到它拯救了 我心爱的女人的生命,我对它充满了感激。然后男人俯身去亲吻那个伤口……” 安笑了。他低头去吻我的伤口。 我把他轻轻推开“安,这只是一个故事。而这也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伤口。” 除了作爱,安还批准我继续休假。 于是我有了大量的时间,挂在秋千上。 不久,我意外地接到了杜峰的电话。 他的声音沙哑而遥远:“甘珠,我病了。” 我静静地听着,想起他那晚给许哥处理伤口的情景。 然后杜峰告诉我,他准备去贡噶山,他说:“我必须去爬山了。因为我快死了。” 我说好的,象鸟一样,飞上去。然后我们都笑了。 我没告诉杜峰,我和他得了一样的病。 一切我早就知晓。许哥死在我怀里的那个夜晚,我就知晓了。 这是没法选择的。 当我感到我逐渐无法控制我的意志的时候,我想我该离开安了。 我坐在秋千上对安说:“安,你知道吗?爱情是淫秽的。” 我的声音有些沙哑,安不解地看着我。 “爱情是如此多愁善感,所以它是淫秽的。它壮丽而无耻,一旦超越有关时间 便会堕落,我们不能强塞给它任何历史的、论战的意义,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它才 是淫秽的。 天真比谎言更无耻。 安,你明白吗?“ 安颓然地看着我。 我荡到他的身边:“安,这不是我说的,是一个法国老头说的。他很伟大。因 为他的话让我在最后的时刻常常想起。很多事情我们都不需要完全明白,但是不要 为我们的事情后悔。” 安想停住我的秋千:“甘珠,你想说什么?” 我又荡开去,我说:“我想我该走了。” 你要去哪? 我想了想,“我要去——你颅腔深处,我的家乡。” 在安离开的一个夜晚,我去了走廊的尽头。那扇门早已被我撬开过,门后面, 是一个天窗。打开天窗,我就在山顶了。至高无上,洁白无暇的山。 我喜欢坐在山顶上 不喜欢穿鞋 一不小心就掉下去了 山下乘凉的人 会认为我是自杀 可是谁也找不到理由 我也找不到 至今我还不知道 我是谁的姑娘 可是他们会说 他的老婆回国了 我是因为安 不想活了 这可真是莫须有 烦死人 我松开扶手 点了根烟 用火柴点 要用两只手 一不小心 就掉下去了 我还不知道我是谁的姑娘 就掉下去了 我以为我是往下掉,而实际上,我是向上飞…… (完) -------- 西陆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