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炎的办公室 作者:金硝 “你的书想不想登记一下?我们都登记了,就你一个人了,你看怎么办?” 曼手里拿着一张纸来到炎的办公室门口。 “登记一下?那最好了。你们都登记好了?你们也有书?” “我们的书虽然不多,但多多少少有一点。” “我这里的书会不会被人拿走?拿走了怎么办?”炎看着曼说。炎坐在他自 己那张宽大的办公桌前。 “不会吧,没与你说过怎会乱拿你书?那不成了小偷?不会的。”炎办公室 的门,有好几个人有钥匙,炎这样担心不无道理。但是,曼没有这个办公室的钥 匙,曼可以理直气壮地这样说。“登记以后,谁要拿书,得在我这里登记。这样 就知道谁拿走了你的书了。” “那好吧,登记一下吧。” “那我就叫小杰来登记一下。”杰是炎的秘书,曼觉得还是杰方便一点,便 转身想离开。 “不用小杰的,还是你吧。”炎欠了欠身轻声说。 曼心动了一下,站住一时不知怎办好。她本来是不想在炎办公室多作停留的。 “我去小杰那儿拿笔。”曼对炎说。 “这里有笔。”炎从桌下的什么地方拿出了一支黑色的笔。 曼就站在靠炎办公桌很近的书橱前登记起书名来。她感觉着背后的炎的响动, 脸不争气的有点发烧。 曼想快点抄好这些书名。可是,有两个书橱,有好几排书,曼担心一时抄不 好。 曼说,“公司是不是每月拨一点固定的经费,买一点书?我办公室买了一个 书橱,林说要建立一个图书室。” “可以的。只是你们买的书,还没有我看过的书多。”炎有点自负地说, “你们买来的书可能还不合我的胃口。” “在其位谋其政,其他人要是到了你的位置,也会看你这样的书的。”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他想说什么呢?是不是想说,先立志后立业? 可是,也不是每个人都想当老板的。曼想。 “我去买书的时候,会叫上阿思的。”曼说。思是留过洋的经济学研究生, 会合炎的胃口的。 “那也可以,想必阿思会好一点。”炎笑笑说。 “那你就拨一点钱吧。” “你们办公室决定就可以了。”炎说。 “是吗?办公室决定就可以了吗?那就太好了。”曼说。 可是曼有点担心,炎手下的总经理林会不同意。因为上次办公室主任忠曾经 与林说过这事,林说,明年再说吧。忠不甘心,叫曼再打一张报告上去让林批。 曼嘴上不好推辞,心里却想,上次曼因买桌子买得太贵了,刚刚被林骂了一顿, 这一次说什么也不作出头鸟了。你忠已经与林说过了,林已经表示不同意了,就 是换作曼,又有什么意思呢?还不是去找骂吗?于是,曼一直没有与林说起。今 天借机与老板炎说这事,只想找一条捷径。可是,最终,炎还是将事儿推给了办 公室。其实他真是不了解办公室,办公室有什么权力?好多事是作不了主的。因 为报销签字要过林的关。曼是充分体会到当下属的难处。屁大的事,不问林,事 后,林总会说:我怎么不知道?可是,问多了,林又会说,这点小事你们办公室 都干不端正? 曼不好意思在炎这里说林的不同意的,她怕这样一来反倒将事儿黄了。 忽然,炎说,“我有一个伟大的想法,我觉得,不久的将来,这个世界是亚 非拉人民的。” 曼嗤嗤地想笑。 “亚非拉人民人多,特别能生。人一多,选举权就多。将来,当总统的一定 是这些人中的一个,他们将会代表亚非拉人民自己。所以世界是亚非拉人民的。” 什么理论?曼有点怀疑,“不会吧,越穷的地方越要生,越要生的地方越穷, 这是一个恶性循环。而真正被选上去的官员一般来说都是有点钱有一点学问的。 而这些人一旦上去了,就会替有钱人说话了,不会再替穷人说话的。” “不会的,像西方那些国家,越文明就越要享受越不想生孩子,人也会越来 越少;而亚非拉国家,人口越来越多,越多了就会流向西方文明国家流向发达地 区,这些外来者最有吃苦精神最有进取性。所以,他们就更有可能夺得领导权。” “孩子生得多总不好的吧。”曼轻声反驳。 “不会的,孩子越多越好。据说非洲一个黑人,生了二十五个子女呢。” “会吗,怎么养得活?” 曼想起前夜看的一个电视,叫《百万富婴》的,讲的是一个加拿大的农村, 两个年轻的夫妇,先已有了五个孩子,再一次怀胎,结果第六胎生了五胞胎。他 们无力抚养孩子,要与美国的一家马戏团签约,加拿大地方政府出来干扰,以父 母不称职为由,将孩子从父母身边夺走,而且拿这五个孩子为他们自己做广告, 五个孩子便成了地方政府的摇钱树。他们甚至不让这一对可怜的夫妇靠近五个孩 子一步。 这加拿大的十个孩子的夫妇,已经闹腾成这个样子了,二十五个孩子的家庭 又会怎样?那一定是吵得不得了。要是家庭富裕,还可以请保姆,请护士看护。 否则,说什么也无力抚养这样多的孩子的。 曼还想,中国一个孩子都养得这样辛苦,花钱这么多,要是多几个还不回到 过去受穷受苦的老路上?而且多养几个孩子,也意味着,母亲便掉进了孩子的漩 窝里,牺牲自己的毕生精力,穷其所能来抚养他们的孩子。 炎说,“将来,文明的世界一定要被野蛮的世界所取代,这是一定的。其实 人是有两重性,社会性与自然性。人的自然性的一面是很野蛮很原始很贪婪的。 而人的野蛮原始贪婪的一面最富有进攻性。这是我的发现。” “一休说过,入佛道易,入魔道难。(前句见川端康成的《美的存在与美的 发现》一书)一个人想做坏人或许比想做好人要难得多。受教育越深,就越会掩 盖起自己的原来的本性和初始的欲望的。”曼说。 炎在思索着曼的话。 “谁当总统都一样的,问题是这个总统替谁说话。”曼继续说。 “不会的,黑人总统一定会替黑人说话,黄种人总统也一定会替黄种人说话 的。能争得选票的,主要靠人多。”炎坚持说。 曼也不与炎争,炎现在可能太无所事事,净想些奇形古怪的念头。而且曼也 不敢揣摸炎今天与她说这番话的用意。曼已经好久没与炎说话了。曼本来想,曼 是职员,炎是老板,过去老朋友的关系一笔勾销,她与炎一点关系都没有!这是 曼生炎的气的时候曾经与炎声明过的。炎当时答应得多么痛快,好象炎是巴不得。 曼真想因此走得远远的。曼越来越觉得炎这个人变得冷酷无情。什么叫冷酷无情? 并不是指他害什么人,而是他理智得有点让你感受到从里到外,从上到下的冷。 炎曾经对曼说过,他说他再也不怕任何打击了。他说他在修炼,修炼自己的城府, 想做到面不改色心不跳。他一再强调说,就是再有什么最大最坏的打击,他都不 怕了!曼想,这样一来,他自己就成了可怕的人了……曼已经好长时间不与炎说 话。曼想,你狠,算你狠!好了,现在好了,你走你的阳光道吧,我过我的独木 桥,咱们谁也不欠谁的。曼暗地里也会像祖宗爷阿Q 那样用精神胜利法来安慰自 己:现在谁还会与炎作对?谁还敢与炎顶撞?除了曼自己,还能将气撒在炎身上 的,公司里谁敢?连林也不敢吧? 可是今天,曼为了工作上的事,不得不先向炎开口,炎可能因此很高兴。你 别看他表面上装得挺伟大的,骨子里或许还真的如他自己所说的带着无限的野蛮 性呢。不然的话,为什么一次再一次地强调人的自然性? 曼还在那儿抄着书名,听见炎在给人打电话。 “怎么样?中午我请你吃饭。中午不行?没时间?那么我晚上请你怎么样? 晚上也没时间?你有什么事?你们坐机关的会有什么事?你女儿要管?中午她到 你那儿吃中饭?这样好了,叫你女儿一起去吃就是了。不方便?不方便我派车接 你们。你看你看,有专车接你们来接你们去的,哪有这样好的条件?那么好了, 一起去。几点?由你定,你说几点就几点。十二点?好的,十二点。到时我这边 开车去接你们。什么饭店比较近一点?你说吧。希尔顿饭店?好的,就希尔顿饭 店吧。说定了。” 曼想,这一定是个有权有势的人,不然,炎会这样巴结于他?炎可从来没有 这样巴结过曼呢。炎是不是有什么事求这位老兄,不会单单为了叙旧吧?炎现在 可没有这样的闲情逸趣。不过也说不定,炎这人,说不定还真的会来这么一下的。 炎即使会来这么一下,也是出于理智上的考虑。 曼有时会涌上一个奇怪地想法,炎这样恳求别人来吃饭,而且当着曼的面, 是不是有意做给曼看的?曼曾经难过过,现在不难过了。曼一点也不难过,炎想 请谁的客都与她没有关系。曼与炎的事都过去了,都过去了。曼已经能感觉到自 己内心的平静。人一旦不寄希望,便也没了失望,也就没了因为达不到希望而失 望。 现在的曼,竟然有一种惭愧的感觉,在炎的“高尚”与“伟大”面前,她感 到了自己的渺小,自己的小肚鸡肠。 曼想,人有社会性与自然性的同时,也有一个非常奇妙的精神性的。曼觉得 自己还是有一点精神的,在某种程度上,也就是勇敢与骨气。 人与人之间靠感觉,虽然许多时候,曼与炎有误会,但是,今天,曼忽然解 开了多少日来心头的结,原谅了炎,仿佛觉得自己从来没有恨过炎似的。无论炎 对她怎么样,她都不会恨炎的,即使是恨,也是暂时的。这样想来,炎也是伟大 的,他的伟大,就表现在:曼即使有理由恨炎,却也恨不起来。 曼曾经有许多话想问炎的,炎也摆开了让曼问的架式。炎说,你问一句我答 一句,这很公平。 可是,一个人若是讲公平,就需要理智。一个人太理智了,也就没了意思。 曼想,人是靠感觉的,感觉没有了,就是问了又有什么意思。没了意思,也就不 想说了。什么是欲说还休?讲得就是这层意思。 炎曾经说过,曼也是一个聪明人。这是以前炎对曼说的。 曼至今还不明白炎指的“聪明”是什么?曼真想问一问炎。但曼,还是没问。 曼终于抄好了书名,与炎说了声:我好了。就从炎的办公室出来了。 这时,炎已经在办公桌前坐不住了,非常随意地躺在沙发上看着什么资料。 曼要走时,看了一眼炎,炎也看了一眼曼,应了一声。炎的脸上露出了少有 的柔和的神色。 金硝写于一九九七年九月 曾发表于《东海》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