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垦地 作者:金硝 春蚕 我婆家就在围垦地,家里就养着他们称之为“蚕宝宝”的小虫子,学校离婆 家并不远,因此我们能常常回去凑凑热闹。那时,我们的孩子还没出世,我们的 日子仍像单身汉那样逍遥。初领来的蚕宝宝只是几条不大会动的黑色的小虫。这 时,春寒还没有过去,我婆婆就像宝贝一样的用纸盒子给它们保温。这时的小蚕 儿一天只要饲一回。慢慢地,蚕的身体起着变化,胃口一天比一天大,颜色也由 原来的黑色变得透明起来。蚕宝宝一生要蜕四回皮,待到蜕三回皮的时候,原先 只用一只小纸盒的蚕,就要分开十来个圆匾了。这时的工作量大增,摘桑叶,饲 桑叶和换匾中的粪便,忙得一家人团团转……这样的饲养每天都得十几回。为了 蚕宝宝,半夜里也得起来两三回。炎热起来的四月份,雨水又多,披着雨披,推 着板车去剪桑树枝,拿回来还得慢慢摘,摘好了还得晾干,晾干了还得饲。“蚕 宝宝”很是娇气碰不得半点儿湿气,这些雨中的桑叶,得晾干了才能饲,不然的 话,“蚕宝宝”也会拉肚子,人拉肚子,还有药治;虫拉肚子,一个月的心血就 白费。蚕农的辛苦我算是真正的有所体会。婆婆显得很强壮,黑黑的脸,由于风 吹雨打起早摸黑的劳累,她的脸上写满了沧桑。但是,婆婆是村妇中最为精干的 一个,在村里担任着妇女组长之类的职位,每年年底,也能分回一些球鞋毛巾香 皂之类的东西。 天气越加炎热的时候,农民的心里也像天气一般的炎热。那一年的蚕宝宝快 要“上山”的时候,家里的情绪异常地高涨,因为有可能今年的蚕丝卖得比往年 要高。除了几个公家的收购点,也有人在私底下收购着蚕茧。由于有了竞争,价 格就相对地高涨一点。蚕茧“上山”的时候,是一家子特别高兴的时候,这意味 着一家子的辛苦有了结果,意味着再不用起早摸黑的为“蚕宝宝”操心。我那小 叔子,将自己家的麦杆稻草全搬出来,扎成一个个直掇的样子,说这样子,蚕宝 宝就可以爬上去做茧了,他们叫这为“上山”。我初来的时候,还不知道什么叫 “上山”,以为“上山”是真的将蚕宝宝送到山上去呢。他们听了我这外行的猜 想,都笑得直不起腰来。 这年的蚕茧真的卖了个好价钱,5.80元一斤。这个时候,我们的工资才一百 来块一个月。而一个月的春蚕下来,也能有一千来元的收入。虽然一家人起早摸 黑的很劳累,特别是最后一个星期,简直是忙得团团转,但是,一个月一家人的 辛苦,换来的是“蚕宝宝”对主人的殷实的报答。只要蚕茧养得干净饲得勤快, 不出毛病,最后收获便是一家人最最高兴的时候。 黄瓜 五月份将黄瓜秧种下的时候,其它的庄稼还没有换季,黄瓜得先种在麦子的 旁边,待麦子一收起,黄瓜就变成了这片大地的主人。这里的农民管黄瓜叫“胡 瓜”,种的“胡瓜”是为了出口,听说日本人最喜欢吃。这些种子,也是从日本 进口的呢。有时候我也会无端地想,农民要用多少的“胡瓜”,多少的萝卜干, 多少的“鳗苗”,来换取他们的彩电、录像机、他们的电子产品?我们还太落后, 为了外汇,只好进行这种不平等的交换。我婆婆家里,就种着两亩的胡瓜地。夏 天的时候,天是这样的炎热难耐,即便是一动不动坐在家里,那汗也是一滴一滴 的掉下来。但是,农民在这个时候却是最最辛苦的。庄稼也在这个时候特别地旺 盛。 每天要摘两次瓜,早晨一次,傍晚一次。摘来以后,要随时卖掉,放在那儿 不新鲜。暑假的时候,我和我爱人也会去帮帮摘胡瓜。在胡瓜棚里钻来钻去,被 胡瓜刺扎得脸上痒痒的。但看着嫩嫩的胡瓜一个接一个的从那碧青的藤上冒出来, 喜欢之情就油然而生,我真正感受到劳动果实给人带来的快乐。弯着腰,在胡瓜 藤里钻,虽然也很热,汗水湿了那背上的衬衫,但是精神却很愉快,很开心,觉 得什么都可以不想,头脑可以很简单,很朴素……热了在荫处凉一凉,渴了喝一 杯凉茶,觉得比什么都好。随手摘一只小胡瓜,在衣服上擦擦吃,觉得这瓜比买 来的清脆可口得多。我们一边干着活,一边哼着歌,比赛着谁比谁快一点,多一 点。村人过来打趣,说让你们教书先生干这样的活实在是大才小用了。他们与我 小叔子说些村里的新闻旧事,张家长李家短的,在互相交流中得到他们的信息。 我想,他们的快乐是这样的真实和具体,看得见摸得着。 每年的胡瓜,也总有一笔不少的收入,是我小叔子一家一年中最重要的经济 来源。胡瓜是送到村里的菜厂去卖的,一角多一斤。胡瓜分个三级,要求很严, 一等瓜要一手指粗细的,太粗了还不要。菜厂是村里的最大的企业,利用天时地 利之便,生产些土特产出口,他们跟外贸局订有合同,不怕东西没人要。通往村 里的菜厂的那条路,在这样的季节里,显得特别的繁忙,送胡瓜的板车一路上吱 呢吱呢地响…… 鳗苗 每年的十月一日开始至来年的五月一日为止,抠鳗苗的队伍就在钱塘江边排 开了一间间小草房。据说一个中国生意人到了日本,很想吃一吃日本人认为最好 吃最贵重的东西。等了半天,饭店老板送上来的竟然是中国人司空见惯的鳗鱼! 这个中国人回国以后,就不做其他生意,专做鳗鱼的出口,他因此发了一笔大财。 又据说,最初的那个人是用一条死狗将鳗鱼苗抠上来的。他在江边放了一条死狗, 过几天去看,死狗里全是鳗鱼苗!一条一条地细细的鳗鱼苗一团团的在挪动,有 成千上万! 小草房一律朝南,在堤岸上搭着,敞口,这些都是为了猫夜用的。赶潮人抠 鳗苗是在江水涨潮的时候,用网支在那儿兜着等候。潮水一天只有两回,所以, 他们就在江堤上搭着一间间小茅草房。一只鳗苗当时是一块多,好多农民趋之若 骛,好些人因此发了财;也有好些人却因此送了命。单我婆婆村里,就死了三人, 全是年轻小伙子。赶潮,如同淘金,有高额的收获就会有高度的风险。 为了看一看他们是怎样抠鳗苗的,那天下午,我与我爱人一起骑车到钱塘江 边。那是一个深秋季节,太阳非常好,可是那天的风特别地大,把天上的白云也 刮得飘来飘去的像是一只只灯笼。平常的日子,我们从学校出发到江边不用十分 钟,那天的风出奇的大,我们竟然骑了半个小时!车子几乎不能骑,只能推着走。 大风将我们的衣服掀起来,风沙将我们的眼睛刮得睁也睁不开,头发任其飞舞, 我们简直是顶着大风走。但太阳依然很好,一路走去,总见江堤上的小茅草屋的 屋架上搭着男女的衣服,怕风吹掉,总用绳子扎着。这是多雨之后的第一个晴天, 所以好多天积下来的衣服要趁此机会晒一晒。 我们爬上了堤岸,看到江边的沙滩上有一只只木头小船,大大小小的天蓝色 的网,搁在黑黑的沙滩上……有的人已开始在理着自己的网,检查是不是有破洞。 这些网都很细密,因为他们抠的对象是细如发丝的鳗苗。 潮水来时,站在堤岸上的我们,紧张地看着赶潮人如何勇敢地迎向了江水, 奔向了大潮……他们是赶潮人,越是有潮水的地方就越可能有鳗苗。有船的人家, 就蹲在小船里,顺着上涨的江水漂浮;没船的人家,只能在江边张着网,等待鳗 苗的愿者上钩。船小的人家,不敢远行,只在江边守株待兔;船大的人家,仗着 船大,将船开到江心去主动出击…… 看着抠鳗苗人的辛苦和风险,觉得讨生活的艰难,对农民也特别敬重起来。 运气好的时候,他们一天有个一二十条好抠;差一点的三四条或者五六条;最懊 恼的是有时一条也没有。在这里,谁有本事抠得多,谁就被大家羡慕着,敬佩着, 觉得他的了不起。还没待自己数清到底抠了多少条,收鳗苗的人早等候在旁边了。 他们的收购价大多比国家收购站要高,所以,农民也愿意卖给他们。 每年的五月一日一到,政府就不准农民抠了,因为,不能赶尽杀绝,得留一 点给来年…… 络麻 每年的十月一日国庆节,正是围垦地剥络麻的季节。围垦地的农民,将国庆 节戏称为“络麻节”。有时我们也会借放假的三四天帮帮家里剥点络麻,虽然我 们干不惯农活,并不能帮特别的忙,但我还是喜欢那种一家子围在一起干活的浓 浓的亲情气氛。 络麻长得高,一人半高,那叶子一片一片很像鸡的爪子。花儿开在最高处, 花芯是高贵的紫色,而花朵是轻柔的黄,很美丽,真的很美丽。这种花若是拿来 观赏,也是会有许多人喜欢的;只可惜花茎太高,不像一般观赏花那般的细腻和 精致。人们只把络麻当作经济作物,只看到它的经济价值,没有看到它的观赏价 值。 一过国庆节,人们就将那待剥的络麻拔倒,再一根一根的剥皮。剥络麻是农 活中差不多最辛苦的活计,因为工序挺多的,一道一道很费时,而且这络麻又卖 得贱,农民辛苦归辛苦,却没钱赚,农民只是为了交计划,才不得不种。 拔络麻需要好劳力,而且要带着手套,不然的话,即使你最有力气,没拔几 根,那手掌就吃不消。络麻的根生得深,拔起来真的很费劲,对我来说,简直是 “斗大的馒头,无从下手。”而我爱人家力气最大的只能算我婆婆,公公是个矮 个子,又瘦,看上去怎么也不能与我健壮的婆婆比。但是,拔络麻的总是我公公, 因为他是男人,耐力好一点。我婆婆总在剥络麻,将皮剥下来,将白白的杆子摞 成一码,以后种黄瓜的时候搭黄瓜棚用。剥过了络麻并不是就完事大吉了,事情 还没个完。刚剥的络麻皮得浸在河里好多天,将皮浸烂了,露出白的络麻的经, 再将其洗净晾干,卷成条形,码得整整齐齐的,卖给收购站。就是这样辛苦出来 的东西,也不一定能拿到钱的,总是给打了白条,反正农民也惯了。可是河水却 在“络麻节”之后变得漆黑的,河里的小鱼,黄鳝全不见了,衣服也不能洗了, 那水草却疯长,淹盖了整个河面……也只有到了春汛之后,那河水才有了一点本 来的生气,河面再一次的荡漾着春波,为下半年的“络麻节”再作准备…… 观潮 围垦地,原先是一片海涂,是围垦大军将它们围成土地的。这块土地就在钱 塘江边与海宁的某一村遥遥相对的地方,所以每年的观潮,便有许多人赶着过来 看,大小汽车也停满了整个江堤,那几日里,一向冷清的小村庄,便也有了人声 叠沸的节日的气氛,那堤岸上,便也人山人海起来。其实,一年三百六十五天, 只要是有潮的日子,都是可以观潮的。可是人们总喜欢在农历八月十八趋之若骛, 实在是赶热闹的心理在起作用。哪儿没有山,哪儿的青山不青翠?可是人们一定 要赶到峨嵋去看山,人撞人人挤人的,也只是为了凑凑热闹。近水楼台先得月, 我也因此看了几回大潮。 我婆家那块地被称为萧山围垦四工段,有一个坝口,是村里的河水与江水沟 通的出处。两边的堤岸,种满了番薯棉花等庄稼。可是,这一天,人们涌上来的 时候,便顾不得这些庄稼地,总将其踩得一片狼籍。 我们站在高高的堤坝边,堤坝边伸向江心的还有一条长长的拦坝。江水未来 时,我们总在那条拦坝上跑来跑去的。自从绍兴那次观潮被潮水卷走了七十多条 生命,人们才意识到观潮也有生命危险,才不敢冒然站在那条长坝上。那一次被 潮水冲走的除了外地民工,大多是绍兴那边本村的人,他们在江边住了那么多年, 竟然不知道潮水也会有危险。有的家庭一家四五口,竟全没了……那天的潮水很 怪,并没有排山倒山的压阵过来,来的是暗潮,潮水是顺着江边慢慢的潜过来的, 什么时候潜过来,大家都没有意识到,所以,那一天,会有那么多人被卷走…… 这以后的每年的观潮,也有了几个警察来维持秩序一再警戒人们要注意安全。 大潮来临时,先听得一阵轰轰声如千军万马,再见得一条白线慢慢移动过来, 很齐整,很宏大;到跟前时,那阵势犹如排山倒海。大潮掀起了几米高的大浪, 溅得站在高高的堤坝上的我们,都有了满身的泥水,大家惊险得不由地大叫起来。 大潮好看,因为它的齐整如线,因为它的排山倒海,因为它可以一下子涌满了六 七米高的江面,将那条长长的拦坝给淹没了……四工段还可以看回头潮,呈人字 型的从对岸的海宁那边撞过来,慢慢地漫过来,漫过来,在我们的闸口处撞起一 阵白色的浪花,再顺着江边的江岸漫过去漫过去,漫向上游的钱塘江…… 芦苇花 围垦地有许多河渠,河的两岸,都长满了芦苇。秋风送爽的时候,芦苇抽穗, 白白的芦花,随风摇头摆脑的,很是随意。落日如血,在芦苇间映照出一幅最惨 最美的风景,自然的随意,是画家的笔的沉重所无法在画布上表述的。 农家的房屋,深埋在绿色的庄稼之中,周围是一片的寂静,只有秋蝉在一声 一声地呼唤着果实的沉甸甸的收获。在如织的田径上骑着单车,走在星期六的回 家的路,下午的太阳这样的温馨而安宁,农家的劳动是这样的寂然无声,即使是 家狗,也懒懒地躺在地上孵着太阳;屋前的梨树、桔树、葡萄树,尚挂着累累的 果实;那几乎家家都有的桃树,早已是满树的绿叶;屋后的那一篷青竹,是一家 一户的标志;屋前屋后的那条小河,总有几只鸭子在凫游……最最平常的芦苇, 高高地长在河的两岸。像一把把画笔,向天空画着随意的画,无人能懂,它画的 到底是什么? 一年一季的芦苇,在冬天来临的时候,也被人割走,搭架子,做柴火,总也 有许多的用处。来年开春的时候,芦苇也像春笋一样,在一片红色的根据地上星 火燎原,“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写于一九九一年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