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花烂漫 作者:金硝 (一)我爷爷的家 我爷爷的家在山头。 我父亲的十七岁之前的家在山头,我大姑十九岁以前的家在山头,我小姑24 岁之前的家在山头,我奶奶五十六岁之前的家在山头,我奶奶五十六岁的时候死 了;我爷爷的七十岁之前的家在山头,我爷爷现在九十一岁了,住在镇上,还活 得很好。 我父亲十七岁的时候离开了家参加了革命,我父亲参加革命的时候革命还没 有成功,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那时还是一九四七年。 四七年的时候,我奶奶还年轻,还只三十多岁。我奶奶生得可好看了,像我 的小姑一样好看。我是看着小姑长大的,我奶奶去世的时候我还只三岁,我小姑 九岁,小姑大我六岁,我与小姑一起长大,虽然我小姑也是一个小孩子,但她很 知自己的身份,总是维护着我。我家有张全家福,那是六一年照的,抱在母亲手 里的我只有一岁,而我是六零年生的。照片里的我奶奶生得很好看,慈眉善目, 六一年的我奶奶还没有病,还是好好的,一点也没有迹像,根本意识不到两年后 她会死,而且是痛苦地死去,若是我奶奶知道这一点,不知要吓成什么样呢!所 以说,有时候人还是什么都不知道好,会算会掐除了做股票做期货有用外,其他 未必都是好事。 全家福中的我奶奶是五十来岁,梳着过去女人那样的发髻,穿着过去女人常 穿的深色钭襟衣,她坐在亲人的中间是那么地安祥和美丽。 我的爷爷也很英俊,我爷爷年轻时是一个美男子,他很高大,有一米八高, 这在当时的山村里算是高个子了。我父亲虽然也很英俊,但却不高,我父亲才一 米六五。我爷爷长得很儒雅,一点也不像种田人,倒有读书人的几分斯文之气。 我爷爷在当时也真是教过几年的书,他认得几个字,在那个小山沟里,他算是一 个文化人,而且是个儒雅的英俊的文化人,他会拉二胡,无师自通。 我爷爷家的那架山并不高二三百米高吧。 我爷爷的那个山头我已经有二十多年没去了,所以,忆想起来的全是儿时的 模样,自然会有所走样,但也是最最美好的,因为那搀和了我对童年的美好联想。 我爷爷的山头人口特别稀少,只十多户人家,夜晚来临时分,这十多户人家 的油灯便次第亮起,透出几分人的气息,让人感觉亲切而温馨。只是,毕竟是深 山冷岙,天一黑下来,山路就有点可怕,小孩子胆小,晚上是不敢独自出去走动 的,但山里人寂寞,无事可干的时候常常串门,走东家访西家的,即使打几句哈 哈,也是挺好的,这也是提示他们的存在与互相之间的近乎。男人女人聚一起闲 谈山外的事儿,新鲜又神秘,他们向往山外的一切,但他们也有他们的乐趣。我 叔婆家是这些人家最最喜欢来的地方。 虽然我叔婆很忙,即使天暗下来了她还是有干不完的事儿,但是,她家人多, 人气旺,孩子的打闹声,老人的吆喊声,大人的叫骂声,交织着,便汇成了人的 热闹,邻居们没事了也要赶过来串串门的,这是他们交流的需要。没有月亮的日 子里,晚上出门大家喜欢带一根带油脂的松木,松木里面富含松油,点起来可以 照明,风吹了也不会灭,山头人就用这个当作晚上出行的照明物。有月亮的日子, 对面山头的山影在月光下隐隐约约的,令我联想丰富,觉得神秘的山间似乎有无 数个鬼影在晃动,令我越看越害怕。那时候的山头人,死了人是不马上下葬到坟 里去的,棺木必得在自己的屋旁的什么地方放几年,甚至有的人家还在自己的厅 堂里放几年,我奶奶的棺木就放在爷爷这坎山的半腰处的一片园里,这便令本来 就很冷清的山头显得更是鬼影绰绰。 文化革命来临的时候,我母亲带着我们逃到了爷爷家,我父亲还在领着他的 一帮弟兄打“游击”。那时候的我父亲,并不知道自己的打游击毫无意义,就是 他意识到了也已骑虎难下了,对方派别已将他当作死对头,称他为“黑司令”, 悬赏要拿他的人头,他不躲出去也不行,听说他的几个战友被对方派别抓住,都 死得很惨,一个打过后被扎进麻袋扔到了飞云江,尸骨难收,一个被打死在城关 五小的水井旁,家属几天都不敢去领尸体,一个被打断了十六根肚排骨……我父 亲是在誓死保卫党中央。即使几十年后他觉得很可笑,但每每那些战友聚在一起, 谈到当年的英勇与艰辛,便也有了另一种的人生意义,那便是回忆的意义。 我父亲说,我爷爷的家本是几间茅草房,是父亲退伍回来拿了一千四百多元, 而那时候的钱,是很值钱的,瑞安城里的一间房子,只要三百元就可以买到,我 父亲却没买。我爷爷家造房子的时候,用去了我父亲的五百元钱,使我爷爷的茅 草房变成了两间半的二层结构的瓦房。我叔公家两间半,我爷爷家两间半,共五 间完全中国式的木结构的瓦房在当时也是挺荣耀的。我爷爷在右侧,我叔公家在 左侧,中间的厅是大家共用的,堆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的,一条木楼梯通向二楼, 楼上尽是谷仓和储藏室,缩进去的窗台上是木结构的窗,望出去是一楼的瓦顶, 再望出去是屋前坎下的毛竹与毛竹中间的三棵铁硬的红树,还有爷爷家右首的一 棵桃树,叔公家左首的三棵梨树与两棵桔子树。屋前的场地上,是山间大石垒成 的围墙,围墙外便是坡下的毛竹园,围墙上还挂着晒衣服用的竹杆,花花绿绿的 衣服正晒在上面。一楼檐下的两边,是种着葫芦与南瓜的,鸡鸭兔子放养着,在 场地上咯咯咯地叫着,寻觅着它们的食物;牛与羊与猪是养在正屋的两侧的,用 几根略粗的木头搭着,围成了栅栏;而爷爷的茅厕则在屋对面的横路上,两个木 头做的大桶成了大茅坑,还做了一张四级的梯子,须走上去才能拉屎,怕孩子掉 里面,还有一根长绳吊下来抓手,茅桶上还盖着茅草房。如厕时是不用纸的,那 时候的我们是用毛竹片的,所以,茅厕边的是插着一捆毛竹片的。我叔公家人丁 兴旺,五个儿子加两个女儿,最大的是女儿,女儿生女儿的时候,我叔婆生也在 生女儿;最小的是儿子,比女儿的女儿还小五岁。加上叔婆的老母亲与没有成家 的老兄长也住在她家,便成了浩浩荡荡的一家子。只是我爷爷这边点冷清,大姑 已经嫁出去,爷爷又喜欢在外面游荡,家里常常只剩我母亲我小姑还有我与一岁 的弟弟,与叔婆家的热闹相比,我家着实有点冷清。 叔公有一头自然的卷发,也与我爷爷一样漂亮,叔婆看上去也慈眉善目的, 但她的嘴巴有点大,没有我叔公漂亮,叔婆能说会道,又勤俭治家,利索能干, 每天总是起早摸黑的,总有干不完的活儿。叔公不常在家,他在下面的区里上班, 是个区干部,隔几天回一次家,回来便拼命干活。当时的瑞安的观念是,田里的 农活是男人干的,女人就在家养养孩子,再就是干点养猪养鸡的零碎事。村民聚 一起的时候也议论外地方的人是怎样劳动的,说起外省人都是妇人下田的,他们 都不知嘲笑成什么样子,他们说,做那儿的妇人是多么地辛苦!言外之意是,做 我们温州乡下的妇人是多么地幸福,真是井底之蛙哪。 现在的市政府,是鼓励大家往山下搬的,因为山头生活实在太不方便。于是, 山头的年轻人都往城市里奔,留在山头的都是一些年岁大的人,所以,几十年后 的山头,是越来越冷清了,冷清得都有狼狗出来了……曾经的曾经,山头的生活 是多么地火热过,特别是文化大革命间,想一想世事,真如成语所说的,沧海桑 田,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令我感慨万千。 山间发生的一些事我还是想提一提。 文革期间,我六七岁,有一个寒冷的冬天,我爷爷那架山的对面的山脚下的 一户人家,一个人在山间滚爬着,他的身上起了浓烟,他竟然无力去扑灭它,我 们就这样远远地看着这团火在不断地冒出浓烟,又不断地由小变大再由大变小… …我们知道那是人,便在自己的山头拼命地喊,可是,终是隔得太远,喊不来人, 我爷爷我堂叔早跳着跑下山了,但是,这又如何来得及呢?我看见那个带火的人 在地上滚来滚去,从上坎到下坎,又从左边到右边,最后,那个带火的人不动了, 火还夹着浓烟,在山坎那头飘荡不定,后来,从旁边屋里赶出了几个人,匆匆地 扑灭了那人身上的余火。 爷爷他们回来说,对面山脚下的那户人家是一个五十来岁的孤寡男人,由于 寒冷,围裙里窝着火炉,他出来是想抱柴草的,不小心火炉倾泄出火种来,燃着 了身上的围裙,由于体弱多病,竟然弄不灭自己身上的那一团随火吹刮越来越猛 的火……正如我们所看到的,他在惨叫他在呻吟,由于屋与屋都隔得远,竟然没 人听见,直到有人出来有事看见了……我爷爷说,他已是体无完肤半死不活了, 还透一口气但已不行了。到晚上,有人过来说,那人已经死了。 另一件事,也令我触目惊心,是这样的:山下的一户人家,一个姑娘因为相 思病发疯了,他们请了一个道姑做道场,捆着这位已疯的姑娘,拿火种在她烤来 烤去,任这个疯姑娘哭天喊地,他们也绝不手软,他们说这是为了吓唬吓唬附在 疯姑娘身上的鬼神……结果是怎样的呢,一场道场下来,姑娘被烤得遍体鳞伤, 疯毛病不仅没有见好,反而越来越严重,多处烫伤都发起脓来,竟然高烧不退神 志不清起来。他们没怪那个道婆的冷酷无情,反倒说这是鬼神的道行深厚,他们 也无能为力了,任其疯姑娘自生自灭……疯姑娘也死了,好端端的一个姑娘,就 这样去了……真叫愚昧又可悲哪! (二)我爷爷我奶奶 我奶奶嫁给我爷爷,是由于我奶奶的母亲嫁给了我爷爷的父亲,也就是说, 我爷爷的父亲是死了老婆以后的再娶,我奶奶的母亲是死了老公以后的再嫁,所 以,我奶奶嫁给了她继父的儿子,其实就是兄弟,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现今, 这也是法律所不允许的,只是当初(解放前),还是可以的。 我奶奶的亲姐妹三个亲兄弟两个,我奶奶的两个兄弟,跑到舟山群岛做了渔 民,我奶奶的一个妹妹,嫁给舟山群岛上的一个渔民做了老婆。我奶奶的母亲与 我爷爷的父亲后来又生了两个孩子,一个是我姑婆,一个便是我叔公。 我奶奶比我爷爷大四岁,过去的女人自从嫁了男人便梳发髻,在脑后挽成一 个挽,使得我奶奶很老相,而我爷爷又英俊后生,看上去有点不相称。我爷爷他 当初是否反对过这门亲事,我无从考证,但是,我爷爷对我奶奶,一直是淡淡的, 可以说没什么感情可言。但他们还是生了两男两女,我父亲,我叔叔,接着便是 我大姑,我小姑。我爷爷对我奶奶真的不好,整日出去游荡,不像别家男人那样 总在自家田地里劳作着,他总是出去与人打扑克打牌九,一世与赌博结下了不解 之缘,有点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真是逍逍遥遥过了一生。即使在我奶奶五十六岁 生肝癌痛苦不堪,爬来爬去地想见我爷爷,我爷爷仍然是几天几天地不回家,好 不容易被我大姑从赌桌上叫回家来,也是远远地躲着不愿过来见我奶奶,嫌我奶 奶因病而生的浑浊之气,令我奶奶伤心不已。我奶奶伤心地说,他这人真没良心, 我都病成这样了,他还有心思出去打牌九…… 我爷爷是这样一个人吗?我不知道。虽然我很喜欢我爷爷,我爷爷对我也很 好,但是,我们终因不大住一起而有点陌生,没有多少话可说。我爷爷真是一个 古怪之人,一世都不与家人很亲密,只是一个人逍遥地去赌去玩。没有钱了,就 去砍一些竹子去卖,或者去砍一些树林去卖。即使文革期间,我们住在爷爷家, 爷爷也是常常离家,甚至有时好几日看不见他,我母亲说,你爷爷见我们在这里, 更放心将家扔给我们了,自己更是放心地去逍遥了,真没见过像他这样心轻之人。 我奶奶是生肝癌症死的,我奶奶死时,我父亲还在北几海岛上工作,赶回来 时,我奶奶已去世三日了。那时候的北几海岛是海防前线,它的正前方就是台湾 岛的金门,常常有特务份子混上岛来,特别是在解放初期的那一段时间,台湾的 老蒋反攻大陆的口号叫得很响,年轻的共同国正处在国际敌对空气相对紧张的时 刻。我父亲复员回来,先是与人合作办了一家小工厂,将自己复员回来时的钱又 塞进去了五百元,接着,又被调到城郊的红旗公社做了人武部长,文革前夕,又 被远调到北几海岛做人武部长,在那儿,我们呆了三年。 我的叔叔在上海当兵,那年冬天,他回家过年,其实他也早知道母亲的病, 早想回来看看病中痛苦的老母亲。我叔叔是个老实之人,沉默寡言,从未与家中 父母有所口角,所以,在我奶奶与我爷爷的感觉中,我叔叔是乖孩子。但是,我 父亲不同,性子很刚,有点忤逆,令我爷爷与奶奶爱恨交加。 在我童年的记忆中,我奶奶是个很和善的女人,而且特别爱笑,长得慈眉善 目,我很喜欢她。她对我特别宠爱,虽然我是个女孩子她有点失望,但是,当我 留给她养时,她还是把我当作了心肝宝贝。我母亲说,你奶奶对你真叫宠爱,冬 天的晚上睡觉的时候,怕冷着你,总将你放在她自己的心窝窝上睡,让她温暖的 身体暖着你幼小的身体……所以,我对奶奶充满了感激,只是她去世太早了,没 有时间让我去孝敬也,我几乎都还不认识她……在我的感念之中,我奶奶是一个 极好的老人,只是,好人没有好报,她去世得早,而且去世得太惨烈了,听说她 去世时痛苦不堪,痛得爬来爬去的,子宫癌据说是很痛苦的,比生孩子还疼,可 以想象,是怎样地疼了呢!可以说我奶奶是活活被痛死的!想到这一点,我心里 就特别难过。现在医院里,对于晚期病人,有一种体恤,会给开一种麻醉之药, 借此减轻一点他们的痛苦,可是,六十年代初的山头,我奶奶根本没有什么药去 医治,更谈不上什么麻醉药,她真是活活痛死的……而我爷爷,却远远地躲在外 面不回家,让我那要死的奶奶很伤心,觉得我爷爷有点无情无义。 我爷爷其实也很可怜,他并不喜欢我奶奶,却与我奶奶过了一辈子,应该说 是半辈子。我爷爷比我奶奶同岁,我奶奶死时,他还只有五十六岁,却从此不再 有女人,过着孤孤独独地生活,甚至都不愿意下来与我们一起住,说是喜欢自由 自在。他甚至像一个小孩,过年过节好不容易叫他下来,住一天两天,便又逃了 回去。他宁可挤在我叔公的大女儿家,也不愿意与自己亲生的儿子女儿住一起。 我有时也在猜想,我爷爷有无心目中的女人,他的几十年人生中一定也有自 己的心目中的女人的,只是我不知道,而且我也不敢妄自猜测,因为我爷爷是我 长辈,我不能对他有所不恭。其实我是真愿意我爷爷也有自己喜欢的女人的呢, 毕竟,此后的四五十年的人生,并不是一段很短的路,而是真的很漫长,很漫长, 特别是一个人过的日子,会显得更其漫长,可是,我爷爷却一个人在顶着,他的 内心世界是怎么样的呢?我真的很想知道。 (三)我大姑的婚事 我大姑出嫁那年,是文革期间,那一年的雪,下得可真叫大,天也似乎冷得 让人发抖,我爷爷家外坎的雪杉也挂着寒冷的冰凌,山头的孩子们则用竹杆子打 下来拿着吃,当舌头接触到那冰凌时,那一种刺激的麻木的感觉真是爽极了。 姑父是石龙街上的,石龙是我爷爷那儿的公社所在地,在我们的眼里,石龙 街的人似乎比山头人高一等,所以,丑陋的离过婚的我姑父竟可以堂而皇之地娶 到美丽的我大姑。我大姑很美丽,像我奶奶,有着一双慈祥的甜美的眼睛,笑起 来有一对米酒窝,特别惹人爱,我大姑也像我奶奶一般不太高,有点瘦骨伶仃的。 奶奶去世后,家里只有爷爷大姑与小姑,爷爷不管事的时候,大姑便成了一家之 主,虽然她只比小姑大五岁,但是,懂事得多,吃苦得多。我与我父母并不住山 头,我们住在瑞安城里,只因为山外在打仗,我们才逃到山头来躲避。农忙的时 候,我爷爷会管去田间的劳作的,但是,平日间的一切杂务都是我大姑操心,后 来便是我母亲操心。我大姑没有娘,家里的杂事都是讨我叔婆的主意,虽然他们 是两户人家,但是,在没有大人的时候我叔婆便成了我大姑小姑的依赖,物质上 的精神上的,甚至我爷爷,也将叔公一家当作自己的依赖,因为他们是他的亲兄 弟,我爷爷对侄儿侄女的态度,比对待自己两个女儿还要亲,我大姑我小姑还有 一点怕我爷爷,在爷爷面前有点说不出话,但,堂叔堂姑们却一点也不怕我爷爷, 甚至有时没钱了也会爬我爷爷的身去摸他的口袋,我爷爷总是笑嘻嘻的任其捣蛋, 这一点我大姑我小姑可做不到,她们有点缩头缩脑,甚至我也有点缩头缩脑,全 没有叔婆家的孩子们的大方与大胆,我有时也很嫉妒,觉得我爷爷不像自己的爷 爷,觉得爷爷有点偏心。 我大姑的媒是我叔婆做的,虽然我大姑不喜欢我姑父的那付丑陋模样,但是, 我叔婆与我爷爷却认为是替我大姑订到了一门好亲事,因为我姑父是独养儿子, 以后的家产全是他得,一个姐姐已经嫁出去,父亲也已去世,家里只有一个老母 亲,与姑父一起开着饭店,他们家的地段又极好,三间10米长的瓦房,正在石龙 街的十字路口,是个交通要道,人来人往甚是热闹,据说饭店的生意很不错,四 面山头下来挑柴的买木料的劳力们,都要在这里歇一歇,吃一口饭喝一碗水,可 以说,这里是人们歇息的好场所。 我大姑出嫁那天是下着鹅毛大雪的,对面的山头经了几天几夜的大雪已积得 一簇一簇的,我姑父的花轿抬进门的时候,我的大姑已经哭了三天三夜,不曾吃 进一粒米滴。按说,山里的风俗是嫁出去的女人要哭的,而且要与自己的母亲一 起对山歌一般地哭,女儿哭一句,母亲对一句,表示对离开娘家的难过,对养育 她的父母的恩情的难以忘却,对离开家里亲人显得依依不舍,这是一种风俗,每 个出嫁的姑娘都是要演表的。其实他们并不真的很伤心,只是做给人看的。因为 那一夜,村人都要过来观摩,就像演戏一般热闹。人们一边吃着喜糖一边认真地 倾听,谁家的闺女哭得好,谁家的闺女哭得不怎么样,便都是日后谈论的话资。 所以,做姑娘的时候,女孩子都在心里早早地模仿着,知道自己总有一日也要用 得上。 我大姑的哭却是伤心地哭,绝望地哭,我大姑哭自己没有娘,没有人关心, 无法替自己的命运作主,嫁一个自己并不喜欢的男人。她哭得这样绝望,似乎真 的不愿活了,因为她真的饿了三天三夜不肯吃饭,这愁坏了我叔婆与我母亲,与 我大姑对哭的时候,好劝歹劝,都没有办法。我母亲是个见不得眼泪的人,见我 大姑哭得这样,自己也早心酸不已,哭得像个泪人,根本劝不了我大姑,还是我 叔婆有主意,硬拉我大姑穿衣打扮,狠狠地骂她不懂事,姑爷是个好人家,嫁过 去一定有好日子过,婶子不会害你,你没有母亲,婶子就是你母亲,以后有什么 不称心,只管回来找婶子,现在还是乖乖上轿,姑爷已很有耐心了,别太过份, 姑爷生气了将来不好说话! 我大姑真的不哭了,还吃了一点粥,上了花轿,让姑父他们抬走了。当然, 我们这些亲也是跟着去的,那一晚,我就睡在我大姑的那张红色的带桐油味的画 着戏人的大床的里角,那一夜我睡得很香。 这之后,我便常常听到我叔婆与我母亲的议论,说姑父的脾气不好,常常欺 负我大姑,我大姑做月子的时候,每顿只让我大姑吃一个鸡蛋,虽然他们有点钱, 但却很小器。我大姑的那个婆婆,对我大姑也没有好嘴脸,与儿子一个鼻孔出气, 我大姑做月子的时候,他们顾自开着饭店,每顿只给我大姑一个鸡蛋吃,一点油 水都不给,干巴巴的,不管她咽得下还是咽不下。而且后来,我姑父对我大姑动 不动就打,头发扭来扭去的,手里拿着什么就甩过来什么。我大姑就是回娘家住 几天,我姑父也会找上门来,本来丑陋的脸更像一个会吃人的鬼叉,难怪我大姑 害怕他。我大姑对他是又怕又恨,躲避着不肯见他,那种可怜样真令我与我母亲 心痛,只是爷爷却站在外人一边,即使姑父这样欺负自己的女儿,也一句不说, 只当嫁出去的女儿是泼出去的水。我爷爷的态度真叫我与我母亲生气。 许多年后,我大姑与姑父也渐渐地成了一对老夫老妻,不再那么地鼻对鼻眼 对眼,我大姑照常是好脾气,我大姑父不再像年轻时那般可恶,虽然照常精明, 但对我大姑,也开始有了那么一点的爱心,知道我大姑养育五个孩子的辛苦,时 常还弄点东西给我大姑补一补。 现在的大姑与大姑父,也到城里来了,在我家的旧房子那儿开了一间饭店, 吃的对象自然都是些打工的人,比较地粗粹,我大姑赚钱的良心很平,菜都很便 宜,而且新鲜,所以,吃的人还是很多的。虽然这些,一年下来也有二万的净赚。 这其间,还有他们的几个孩子的时常过来揩油,他们就像还没长大的小鸡一样, 伏在自己的母鸡的身边寻找温暖,寻找吃食。听说二OO三年的正月初八,我大姑 的最小的一个儿子将要结婚,这意味着我大姑他们的对儿女的养育之义务也将告 一段落,以后的时候,只要他们还有能力,他们可以帮助他们,但是,这只是尽 一点自己的心意,而不再是义务了呢。 我知道,像我大姑这样埋头苦干的父母亲,一定还会一个一个地帮衬着自己 的孩子的,因为他们的心中,已经再也没有了自己,只有这些儿子与女儿,甚至 儿子女儿的儿子与女儿……没完没了,没完没了。 (四)小姑的家事 我小姑比我大六岁,我十岁的时候,我小姑十六岁。 我十岁那年,文革武斗结束,街面上才平静下来不再搞派别,但敌对的情绪 尚在,我与我母亲才从爷爷的山上下到瑞安城里来。也正是那一年,我读上了书。 我小姑订婚的时候,正是我十二岁放寒假的时候,我与我母亲赶到爷爷的山 头去吃酒,但我父亲却没有去。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为什么,后来听我母亲说,我 父亲不肯去,说爷爷将小姑定亲出去没有与他这个大儿子商量,他为这一点特别 气愤。 我的父亲本想将自己的小妹妹嫁到城里来的,而且我父亲已经相好了一个后 生,是他所在的城郊的红旗公社的某一大队里的会计,家里条件特别好,后生又 机灵又能干,又与我父亲很谈得来,我父亲早就与他说起自己山头有个小妹妹, 虽然是山头人,却生得特别好看,是个小美人。正不我父亲剃头的担子单头热的 时候,我爷爷却偷偷地将小姑许配给了山脚下的一个退伍小伙子,而且事先一句 也未曾与我父亲提起,到要定亲了才带信下来要我们上去吃酒,我父亲说,小妹 眼里没我这个兄长,我也不想去祝贺了,以后十年里我不会踏你家的门! 我爷爷只相信叔婆叔公他们,却忘记了自己还有一个大儿子,当初将大姑嫁 出去的时候,正是文革武斗打得厉害的时候,父亲在外面枪林弹雨,自然没有机 会找父亲商量。现在,虽然武斗结束了,我父亲也早回到了瑞安城,原以为可以 管一管妹妹的婚事的父亲,却被爷爷给遗忘在一边,这样的大事都自说自话地定 了!这真叫我父亲气急败坏。 由于我父亲不好对自己的老父亲发火,便将这火气发在了比自己小24岁的小 妹妹的身上,吓得我小姑直哭。 我小姑怕她的大哥,我小姑的大哥便是我的父亲。 无论我父亲怎样气恼,订亲仪式还是按例执行。 小姑父那天过来订亲,也是穿着一身退伍时带回来的绿军装的呢,只是少了 军人的红领章,帽子也没了五角星。在我的眼里,我小姑父是很英俊的小伙子, 我喜欢;而且他这人特别老实,坐在屋的一角不敢随便看人。小姑的那张美丽的 脸上,尽是笑意,而且,两腮上还挂着两朵红云。我小姑真是越长越漂亮了,那 双美丽的丹凤眼,显得这样机灵与聪慧,那笔挺的鼻梁,小巧而红润的嘴唇,湿 润着,充满了少女的魅力。 那天是冬天里最好的天气,太阳红红地晒下来,映红了整个的山际,满山的 翠绿在太阳光辉的映衬下,显得特别地温馨。对面山头上,由于前晚雨水的浸润, 在一片霞光中,泛着薄薄的雾气,这一种若有若无的雾气,反射着霞光的美丽, 彩彩地斜斜着,翠翠地泛泛着,如同天仙间的境地。山民在岭间爬着的时候,哼 着他们自己的小调,调子中快乐而轻松。 我的小姑父就是这天爬上我爷爷家的山岭来放定亲的礼品的呢。四个粗衣直 襟的小伙子,夹着一个穿退伍军装的大后生,那就是我的小姑父。当他们气喘吁 吁地爬到我爷爷家的这一坎的时候,我爷爷带着叔婆家的堂叔们迎了出来。 这里我母亲他们早就将汤圆桂园红枣点心准备好了,早一碗碗地分端给这些 小伙子。新后生他红着脸坐在我们给他的长条凳上,眼的一角早偷偷地瞟着自己 心爱的姑娘,姑娘她也早红着脸躲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我小姑曾经与这位小姑父见过一面的,那是三个月前的某一天,我的叔婆她 带着我的小姑子到一个叫张岙的山下的村里见一个后生,当然,不是到后生的家 里去,一个姑娘家相亲是不能到对方家的,不然的话会被人说成轻薄,而是到一 个介绍人的家里,双方见个面,看中不中意,若中意的话,就定下一步的事儿。 后生是刚刚退伍回来的,家里两兄弟,他是弟弟,兄长在瑞安城里做着工人,这 里只有一个弟弟,还有父母亲,条件一般。 想不到,我小姑与这位后生只见了一面,便一见钟情。我小姑是个远近闻名 的美人儿,那位退伍回来的眉清目秀的小后生自然早有所闻,今日一见自然是喜 上眉梢。我小姑也是一样地欢喜。本来她去见这小伙子的时候,是一路地担心与 不安,生怕见到一个丑八怪,想不到这位退伍回来的小伙子比起平日间见到的农 村小后生自有一番神韵在,是这样地眉清目秀,令我小姑一见倾心,一路回来, 便蹦蹦跳跳的,脸儿红扑扑的,我叔婆是过来人,自然一看就知道。叔婆说,你 看怎么样这个小后生?小姑笑笑没说什么。叔婆说,你说一句话呀,好不好,你 中不中意?小姑便红了脸点点头。 就这样,我爷爷在没有见过未来女婿的情况下,听叔婆说好,便也同意了。 小女儿是他的最后的牵挂,现在小女儿也有了着落,我爷爷他自然是很高兴的呢。 农村的定亲仪式也是不可或缺的,一定要在这天将礼银全部送上,以供女方 准备出嫁的东西。 三年后也就是我小姑19岁的时候,便与25岁的我小姑父结婚了,婚后不久, 便生了一个白胖的儿子,两年后,又生了一个白胖的女娃,三年之后,又生了第 三个孩子,也是个小子,这样,我的小姑便有了两男一女。 我小姑比我大姑精明而且能干,虽然她大字不识一个,但是,出去打场面的 事都是她的事儿,小姑父是一个非常老实的人,部队回来以后就在渔业社干,只 是运气总是不好,不是修船就是补网,收成的时候总是很少。那些年,我小姑家 一直很困难,比我大姑家困难得多。我父亲有点先见之明地说,早与她说过的, 要她听我的话嫁到瑞安来,怎么样也比在乡下那儿好。我父亲是在我小姑嫁给我 小姑父五年后走进我小姑的家的,而且是我小姑到我大姑家拉他进自己家门的。 因为我父亲曾经发誓说,起码五年不进妹妹的家门,就因为妹妹订亲的时候 没有与他商量,使得他的如意计划落空。虽然他对自己的小姑夫一点意见都没有, 他们来了他也很客气,但是,他就一直没有上我小姑家的家门,弄得我小姑很难 过。当我小姑硬拉着我父亲到她家去的时候,我父亲哭了,我小姑也哭了,两兄 妹就这样尽释前嫌起来。 可是,我小姑也很不幸,当她的女儿十岁的时候,生得与我小姑小时候一样 地漂亮,却忽然得了一种血液方面的毛病,也就是像日本电视剧《血凝》里面的 那位姑娘一样,生着再生障碍性贫血的毛病,这之后的许多年,我小姑一家便陷 入了贫困交加的境地,为了给女儿看毛病,我小姑奔走于亲戚朋友之间,借遍了 所有能借的钱,我漂亮的小表妹十五岁那一年,终因再也换不进去血,而苍白地 死去,那一年,是一九九一年的夏天,她是那样地漂亮,就像山间的一朵花,可 惜,夭折了。 我小姑的大儿子还是比较争气的,在自己妹妹死去一年后,到我叔叔的女婿 的店里去做学徒,学了一样做铁门窗的手艺,这之后,他便努力地做生意,使自 己的贫困的家庭富裕了起来。几年后,我小姑家在瑞安的隔岸,也就是瑞安城的 飞云江对岸叫飞云镇的地方,买了一间房子,五层高,十米长,而且讨了飞云镇 的一个姑娘做了自己的媳妇。小姑的小儿子,也跟着哥哥学了手艺,开始了一家 子的艰难的创业。 正当我小姑一家在自己的女儿去世的几年后又看到了创业与富裕的曙光的时 候,又一个悲剧落在了我小姑的身上,我小姑的大儿子与他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小 姑父在攀枝花市接了一些做门窗的生意,便派出了自己的学徒到那边去做,而且 我的小姑父也跟去替他们烧饭,可是,那个学徒不小心从三楼门窗处掉下来跌伤 了脚,我小姑父又急又累,一边服侍小学徒,一边担心生意能否完工,天又很热, 他是两头赶来赶去地跑医院,与工地对方交涉,总之,是劳累过度,竟然躺倒了, 而且一躺不再起来,死在了攀枝花……那一年,是一九九九年,而且那一年,我 小姑父才五十三岁。 (五)我父亲的第一个女人 我父亲在我母亲之前,有过一个比他大两岁的女人,父亲之所以不喜欢那个 大他两岁的女人,就因为她比他大两岁,其实,她还是挺漂亮的。父亲十七岁参 加游击队,那时是一九四七年,中国还没有解放。我爷爷我奶奶的山区是革命老 区,是浙南游击队出没的地方,我爷爷我奶奶我叔公我叔婆都是地下党员。 我父亲十八岁时,我爷爷奶奶趁我父亲不在家订下了这门亲事,而且编下一 个谎言将父亲从游击队匆匆叫回来,父亲这此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甚至有点抵 触心理,无奈木已成舟,新人已经迎进了家人……父亲一气之下第二天便又跑回 了游击队。只是这之后,那女人还是在父亲的家里呆了五年。 我父亲在部队里呆了十年,这期间,我父亲多次提出了离婚,每次回来总与 自己的父母亲大闹一场,最后,父亲终于离成了婚。那女人后来就嫁给了张岙的 一个农民,也就是我小姑后来嫁的地方。所以我猜想,是否父亲当初这样反对我 小姑嫁到张岙去可能也在忌讳着自己的前一个女人吧?听说他们还住两对门。在 父亲看来,自己是有点对不起那个比自己大两岁的女人,因为那个女人是很喜欢 我父亲的,因为毕竟,她做过我父亲的五年老婆。 我没有见过那一个曾经是我父亲老婆的女人,但我见过她的儿子。我十二岁 的时候有一次在大姑家作客,忽然有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拉住我的手喊我表妹, 我都被弄得很不好意思,后来是我大姑对我作了说明,说这个男人是我父亲离婚 了的女人后来嫁给别人生的儿子。现在想起来,那个小伙子有点琐碎,长得一般, 没什么好看,但也不难看,穿着乡下人常穿的那一种粗布直襟衣,很土。我在心 里是有点瞧不起他的,我想,若是他是我父亲的儿子一定不会这样邋遢……想一 想我母亲的幸福生活,我就感觉到那个年轻男人的母亲的可怜,因为我父亲是天 下最最优秀的男人,对自己亲人的体贴是随便哪个男人都做不到的呢。所以,在 为自己母亲庆幸的同时,也在为那一个女人伤感,那个女人一定会因为父亲不要 她了而伤心的,而她的伤心却没有人会知道。我甚至也庆幸,若是父亲没有与那 个比他大两岁的女人离婚,便没有今天的我以及我的弟弟们了呢! 父亲娶我母亲是在二十九岁的时候,那时父亲刚从部队复员回来。 我父亲年轻的时候的照片是很神气很英俊,穿着苏联式的军人的军装,戴的 是大盖帽,浓眉大眼,显得很英俊。 父亲说,当初在部队的时候,驻军附近有一个姑娘看中了他,时常过来与他 一起玩。但是,他家里有一个媳妇,这事他都没有与人说。他几次几次写信到家, 要求离婚,但是,我爷爷与奶奶都不肯。 我父亲说,他也是很讲策略的,他并不恶待那个叫自己家里的那个女人,他 对她也很好很讲道理,他从部队还带了好些东西给她,与她说妇女解放的道理, 说他们真的不合适,终于劝动了那个女人。我奶奶当时只是感叹说,若是有一个 孩子,你们可能不会离开……可是,这个女人没有为我父亲留下孩子,所以,他 们在结婚五年以后离了婚,这个时候,我父亲也才二十一岁,那个女人听说后来 就嫁给爷爷山脚下的一个村庄的一户农民,第二年就生了一个白胖的儿子,这个 儿子就是我十二岁的时候在大姑家遇到的那个叫我表妹的农家小伙子。而且那个 女人还一直记挂着我父亲,遇见我大姑我小姑的时候也时常聊到我父亲,毕竟, 我父亲是她第一个男人,而且他们都结婚五年之久……我曾经笑着问我的父亲, 若是当初你们有一个孩子,你们会不会离婚?我父亲停顿了一下说,可能不会吧 ……父亲的话里有了那么一点点的迟疑。我便想,若是他们真的没有离成,那便 再也没有我,与我的两个弟弟…… 我母亲还说,你奶奶在你父亲的头一个老婆出嫁到外村以后马上有了一个男 孩子,便感慨不已,说,若是她也能给我家生一个男孩子,那有多好哇! 我奶奶直到死,都没有见过她的一个孙子!虽然她有一个孙女,但是对她来 说是远远不够的,她需要一个孙子给她传宗接代,这是每个农村老人的愿望,她 想不到我母亲在有我之后的五年又生了我弟弟,甚至又十年后有了我的小弟弟。 她更想不到在她去世的几十年后,她的孙女与孙子又给她添了许许多多的玄孙… …就在我父亲这一支,我的三姐弟又有了四个男孩子! (六)我母亲 我母亲二十岁时,嫁给了二十九岁的我父亲,我母亲年轻时候,是很美丽的, 小小的个儿,俏俏的模样,很惹人喜欢。我父亲退伍回来后,家里又给他介绍了 一个比他小九岁的我母校,不是一个地方的,我父亲是瑞安县的,而我母亲是平 阳县的,虽然他们那个地方相隔也只两小时候的山岭,但是,是分属于两个地方 的,介绍他们相识的是我奶奶的妹妹,我奶奶的妹妹就在我母亲的上一排房子的 邻居,我母亲家也在山头,那个地方叫腾胶铜柏山,我母亲家与我姨婆家是上下 坎的邻居。 或许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父亲再不像以前那样固执,对母亲介绍的女孩 子不再有太大的抵触,虽然由于部队时恋爱过心里有所阴影,但是,新生活总得 从头开始,他对这个新介绍给他的女人很有好感,因为年轻,因为俏丽,他很喜 欢。 一年后他们结婚了,而且还生了一个我。但对于头一胎生了个女孩子,我的 奶奶很不以为然,她时不时地会唠叨着说,怎么会是个女的?你再给我生个孙子 嘛!可是,我母亲的肚子却不争气,一晃好多年不再生育。我奶奶是在我四岁的 时候死的,而我的大弟是在我六岁的时候生的,我奶奶眼巴巴地还是没有看上自 己的孙子,她去得不安宁。 我母亲是家里的老幺,我母亲有四个兄弟,一个姐姐,我母亲是最小的一个。 最小的我母亲并没有像其他家的孩子一样受到宠爱,因为我外公去世得早,我外 公去世的时候我母亲才六七岁,那些兄长中的大的两个已经成家立业了,天天派 遣我母亲去山上拔草割柴,我母亲说,有一次天都暗下来了,她一个人独自在荒 凉的山上割草真的很[ 害怕,可是又不敢早一点回家,早一点回家的话会被自己 的兄长骂,她害怕。她想割满自己的那一担草,可是在结扎的时候用力过猛,竟 然滚落在下坎,她的腿被砍过的柴部头钩出血来,划了一条血淋淋的伤,而且她 的脚不会动了,她在那儿吓得大哭起来……可是,山很大,没有什么人,她就坐 在山间哭。天暗下来了,她的腿无法挪动,又冷又惊又怕。那时候的山上是有狼 狗的,晚上狼狗要出来吃人的,我母亲只有七八岁,真的很害怕。家里的兄长见 她迟迟没有归家,便出来找了,终于在她砍柴的地方找到了她,这个时候,我的 小小的年纪的母亲,已经因为疲劳睡着了,她的腮边还流着眼泪。 母亲本是很会读书的,小时候也曾上过两年小学,我母亲说,与她同班的有 几个孩子,读书不会读,算术更不行,常常要搬自己的脚趾头点数的呢。 我母亲说,那时候去读书,孩子们夏天是打着赤脚去的,而冬天也是没有布 鞋穿的,只好穿着草鞋去上学,到天下雨的时候,草鞋地舍不得穿,就找一块砖 头捆着自己的脚,慢慢地往前挪,说起这些的时候,我母亲的眼色就像在忆苦思 甜。 我外婆因为我外公早早过世,40多岁就守了寡,好在儿子们已长大成人,可 以抚持这么大的一个家,分担了一点我外婆的中年失夫之痛,山头人没有什么文 化,觉得自己的夫媚这么早就生病而逝,一定是自己有什么不妇的缘故,所以, 我外婆便相信了佛,而且开始了吃长素。我外婆就是我外公去世后开始了吃长寿 的,一直吃到她87岁去世为止。 我母亲的童年是艰苦的,贫困的我大小舅们,对自己的小妹妹是一点也不疼 爱的,因为在我母亲的诉说中,从来没有温情的表现,所以,我对我的舅舅们没 有什么好感。甚至他们还不让我的学习优秀的母亲再读书,觉得女孩子没有必要 读书,即使读了也是白读,将来是要嫁人的。但归根结底,我的母亲还读过两年 的书,还算看得懂书信,这一点还得感激当时的家境,我的外婆家本还是算殷实 的,有几亩薄地,若不是我外公生病看了几亩地,而且又早早去世,解放初时可 能会被评为富农也说不定呢!我外婆一家后来是被评为贫农的,因为那时候我外 婆手里已经没什么地了,加上几个孩子都分了家,那点地也分得只剩没多少了。 我父亲与我母亲结婚之后,我父亲便到瑞安城里来办厂,他开始与人合作办 的厂叫三化厂,我父亲任厂长。可是我父亲很傻,自己领的是工资,他给自己定 的工资只有25元,而给我母亲定的工资是15元。 我父亲复员回家的时候是拿回来几百元钱的,我父亲用一半的钱在爷爷的山 头造几间二层楼的房子,与叔公家同住,又用一部分的钱去办厂,但这些钱几乎 全部扑进去拿不回来。因为我父亲拿的是工资而不是股份。我父亲年轻时候是很 浪漫的,他最最令我惊奇的举动便是买了一头马,说是给我吃马奶方便一点,后 来不久他嫌养马太麻烦,便又卖掉了。 我母亲说,我母亲生我的时候差一点死在手术台上,我母亲生我的时候我父 亲出差在外,我母亲又是难产,她才20岁还什么都不懂,等候生育的一整天里竟 然没有人送饭给她吃,我的外婆与我的奶奶都是山头人很老实,缩在外面进不来 只会焦急,但又不知怎么办。还是妇产科的那个丁医生好,很亲切地问侯我的母 亲,是不是肚子饿了?想不想吃点东西?我母亲点点头说是的。后来的丁医生, 便叫护士买了一碗面条送给我母亲吃。我母亲吃了这碗面条后。母亲生下我的时 候流血不止,丁医生都有点慌了,后来丁医生便用小小的银针在我母亲的身上戳 满了整整一身,就这样,我母亲才从死亡线上被救了过来……我父亲回来时,我 已经生下第三天了。 我父亲是很疼爱我的,听我母亲说,我小时候的身体是很虚弱的,动不动就 生病,有一次,在襁褓中的我又发起了高烧,打针三天三夜都退不下来,我父亲 没有办法,抱着我呜呜地哭。说起这些的时候,我的母亲的脸上充满了幸福的笑 容。我母亲在诉说这些的时候,是想让我知道我的父亲对我是很好的,要我将来 好好对待自己的父母。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我常年在外,几乎一年都难得回家一次,我父母又 不肯动身到杭州来与我们一起过,觉得这样会打扰我们的生活,这真让我们感觉 心里过意不去。现在又因为我爷爷的年岁过高,有什么差错,愈发不敢到什么远 地方去。我父亲说,你爷最怕我们出远门了,他一听说我们要到杭州去,便会说, 你们走了,那我怎么办呢? 所以,我的老父亲心里还有所牵挂,牵挂自己的老父亲,甚至现在还想替那 固执的老父亲造一间四层楼的房子,在那石龙西村的那个地方,已经交了6500元 的屋基费,问题是,接下来的造房子的费用还没有着落,他寄希望于离休干部的 房屋津贴。用我小弟媳的话说,我父亲是还没养猪,已将猪板油都算计好了用处。 我父亲听了直乐。 (七)我叔叔 我叔叔这辈子可真是过得很惨,可以说一直是在与老婆吵吵闹闹中度过的, 想离婚,却一直没法离,到现在都65岁了,还没有离成婚,但已经与我的那个可 怜的婶子分开过了,两个儿女已经长大成家,我的婶子一个人独过,而我的叔叔 现在却与一个小他二十岁的琥汉女人一起生活,还得养着那个四十多岁的女人的 儿子。 我也很奇怪,我的婶子是很漂亮的美人儿,而且是瑞安城里人,我叔叔是上 门女婿,在我婶子家里呆得很是没劲,所以,一辈子过得没滋没味的。虽然老婆 很漂亮,但是,老婆对他一点也不好,只知道从他的身上掏钱掏钱,却不知道怎 样去关心他。 我婶子的身世也是很离奇,我婶子不是她父母亲的亲生女儿,我婶子的父母 亲没有生过孩子,便到平阳那边抱养了我婶子,户口也迁到了一起。我婶子十几 岁的时候,由于正在生长期,肚子常觉得饿,有一次,偷偷地从她母亲的口袋里 拿了1 斤粮票与1 元多钱去买面包吃,被她母亲知道了,竟然将其户口迁回到平 阳去,说不要她了!这可能对我婶子的打击很大,在她幼小的年龄里落下了深深 的伤害。后来最终我婶子还是没有送回到平阳的那个家里,还是留在了我婶子的 养父母这里,只是,我婶子的户口就一直无法从平阳迁到瑞安城里来,使得她的 两个孩子,也一直没有公粮可吃,一直都是黑户。在那个岁月里,没有户口是很 艰难的事儿,也不知他们是怎么度过那个艰难的岁月的,每每说到这一点,我母 亲总是很感慨,觉得我婶子的养母太狠心,害得女儿一世都埋怨于她。 文革结束以后,我叔叔几乎每次从温州单位里回来,总是先到我们家,而且 还有几次总带着他的那个小儿子海荣一起来。甚至惹得我的婶子对我家也很有意 见,觉得我父母在包庇自己的兄弟,我婶子一来就骂我叔叔,说我叔叔是将家当 作旅馆,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 甚至有一次我婶子所住的那个居民店还特别为我我叔叔与婶子的事而召开居 民讨论会,讨论他们俩该不该离婚。当然,那个时候的这种讨论会是帮教性质的, 是劝合不劝离的,所以我的叔叔与婶婶闹得像敌人一样恨死了对方,都还是最终 离不成婚,一直到老。 我的婶子真是美人儿,那两条蚕眉生得如此英武,像男人一般,白净的脸上 占尽了妩媚,让人觉得她真的很漂亮,不是一般地漂亮,而是很漂亮,这一点, 我母亲怎么也比不上我婶子。我婶子若是去演戏,是可以扮演男生的,因为她的 那两条柳眉,像英俊的小生,若是有机会,她是可以扮演古代文人周文宾,一定 是很风流倜傥的呢。 只是我母亲的口中,我的婶子是很小器的,与我叔叔感情不好,却总是搜刮 我叔叔的口袋里的钱。我叔叔是温州打捞船里的厨师,在船上有吃的补贴,所以 他的工资几乎都可以存起来不用。他的工资比我父亲还高一倍,因为他是在打捞 船上,与船员一样待遇。 我叔叔是个老实人,长得虽然不高,但还漂亮,只是比起我婶子,还是我婶 子漂亮。我叔叔到我婶子家里做上门女婿,是我父母介绍的,因为我婶子的养父 亲,是与我父母一个厂的,也在三化厂里,当初她父亲曾经与我母亲开玩笑说, 我女儿大了,还没有对象,怎么样,看看有没有合适的给介绍介绍。我母亲就想 到了我叔叔。而且我叔叔当兵探亲回来的时候还曾经到三化厂里找过我父母,所 以,与我婶子的养父亲有一面之照,我婶子的养父亲知道我叔叔长得还可以,所 以在心里是很喜欢的。 说起来,我的婶子的养父亲还是很好的一个人,若是有什么不好,那也是我 婶子的母亲不好,都是她的斤斤计较,使得这个家庭变得这样复杂起来。当然, 现在的我的婶子的养父母,都已经离开了人世,一切的恩怨都烟消云散,但那个 时候,我婶子的每个与我叔叔的争吵,都是与她的母亲有关系的呢。 我叔叔有两个孩子,都长得很漂亮,大的是女儿,小的是儿子,两个孩子相 差一岁。可以说,这两个孩子是我的亲堂妹与亲堂弟,按说是很亲很亲的,可是, 就由于我叔叔与我婶婶的关系很尴尬,使得我们一家与他们一家都不怎么往来。 我婶子对我父母有微词,觉得我父母没有帮自己的亲侄儿,特别是我的堂弟因为 与人打群架抓进去判了一年的时候,这种积怨便越加地深刻。 我叔叔现在已经不再回家了,早与武汉的那个女人一起过日子,退休后还开 了一个饭店,用自己的厨师的手艺为那一家子撑起了一爿天。我曾见过那个女人 一面,那是一个非常丑陋的女人,胖胖的,很乡气,怎么也无法与我的漂亮的婶 子相比,可是,在我的叔叔的眼里,竟然变得比我的婶子还要可爱几十倍,这真 是很不可思议的事儿。 从我的角度来说,我对双方都很同情,既同情我的叔叔,也同情我的婶婶, 她毕竟将自己的一生都耗在了我的叔叔的身上,不管吵吵闹闹也好,不管恩恩爱 爱也好,总之,她只有我叔叔这样一个男人,虽然她是个美人儿,却也无法有幸 福的婚姻,她这一生可以说是很失败的呢。 我的叔叔也很可怜,因为我叔叔也为自己的婚姻耗费了大半生,虽然现在与 自己心爱的女人一起过日子,但也是名不正言不顺,老也老了,还得为对方的孩 子干这干那的。 (八)文革与我们的邻居 文革是一种灾难,而我们正生长在那个灾难年代,无法避免地无法逃离的, 我们正处在历史的漩窝里,这是时代选择了我们。 文革时我六岁,我父亲不可避免地参加了当时他能参加的一个派别,那时候, 他以为自己很正确。我们所居住的八户人家的大门台,也分成了好几个派别。其 实当时,我们八户人家的关系还是挺好的,从未因为什么事而有过口角。 我家租住的是阿敏婆家的房子,一间五米长的两层楼,全是木结构的,门窗 是木头的,而柱梁也是木头的,还有地板,这样的结构,是很温馨的。只是那时 候的电,是要二角七分的,而那时候的我父亲,只有四十元的工资,我母亲已经 失去了工资,因为下放了,早离开了三化厂,所以,只靠我父亲的四十元来养家 糊口,而且我父亲还要抽烟。所以,我母亲每个月的费用,都是一分一厘都要算 好的。母亲说,钱一拿到手,她总先将米给量好,再就是买好两捆柴,再打一些 板油,瑞安人喜欢吃猪油,不喜欢吃菜油,说菜油有菜油味不好吃。接下来的, 就是每天四五角的菜,那都是很省很省的费用了,每天几乎只买一样菜,一点点 也舍不得倒掉。当然,那时候的吓皮海蛰就像现在的青菜咸菜一样是很便宜的, 因为瑞安是在海边,吃的就是海货为主。 我家的窗外,便是一个大菜场,每天四五点,便就吵吵闹闹地,这里的人很 勤快,特别是烧饭的厨师与做喜事的人家,总是很早很早就准备东西的。我家隔 壁的阿银妈的儿子权姆,就是做水产生意的,天天要两三点就起床的呢。 我家没有自己的房子,我家本该有一处自己的房子的,我父亲复员的时候是 有一点点钱的,却用一半的钱造了爷爷家的那三间二层楼的房子,再用差不多一 半的钱办了三化厂,我父亲却没有为自己买一间可以安居的房子,这真的很失算。 我父亲当时想,干革命应该四海为家,什么时候革命需要你到什么地方去,你就 得去,所以,买房子是没有用的,那时候的房子真便宜,两百元就有一长间。可 是,我父亲却用自己的一百元典了阿敏婆的这间房子,说是住十年,可是后来是 住了十五年的,住过十五年后,那一百元还是还给了我们,阿敏婆只是借用我们 的钱而已。那时候的房租是每月一元五角六分。到后来我父亲真的意识到应该买 一间房子的时候,房子便贵了起来,而且我父亲的钱也用得差不多没有什么多余 了,我家也陷入了困难。 我母亲说,这个院子里的八户人家,其实算起来只有阿敏婆一个是城里人, 其余的都是从乡下搬来的,所以,真正的城里人是没几个人的。我母亲是用这样 的话安慰自己,虽然她住在城里已经好些年了,但是,她还是觉得自己是个山头 人,因为她还是一口的山头腔。阿敏婆本不叫阿敏婆,只是她的女儿叫阿敏,人 们才叫她阿敏婆的。阿敏生自己的儿子的时候难道死去,这是阿敏婆唯一的女儿, 所以阿敏婆很伤心,阿敏的儿子就由阿敏婆养着,那一个胖乎乎的男孩子正我同 年龄。我们八户人家里与我一样年龄的共有四个,两男两女。 说到邻居们的时候我眼前浮现出来全是邻居们的亲切的样子,或老或少,他 们还是以前的那付样子,停格在我的记忆里,无法忘记。 一头银丝的略懂诗文的阿敏婆,这里八户人家的房子其实全是她家的,她家 是没落地主,阿敏伯老早就死了,解放前就死了,所以,她家在文革里还没有遭 什么罪;会说闽南话的在舟山海岛管灯塔的老周公,早早死去老婆伴,一个人很 孤单,有两个儿子两个女儿,小女儿唱歌很好听,天天在我家隔壁唱着,从小就 熏陶了我;矮小个儿拉板车的卖苦力的老林叔,有四男一女,老婆很白,他很黑, 儿子中,有两个像他一样黑,又有两个像老婆一样白,女儿很白,像老婆;文革 中,老婆一派,他一派,两人因此吵得不可开交。他们家的老小是男孩,叫林建 华,与我同龄。叶家的父亲是渔民,常常出海去打鱼,他们家也有两个男孩三个 女孩子,老四叶秀琴与我同龄。 周公公的小孙儿叫周常明,是我的同学,比我小两岁。周常明的姐姐,很像 当时阿灯记中的李铁梅,常常梳一根辫子。 我家对面有两户人家,一户是阿银妈,她一个人挑着花边养着自己的儿子权 姆,其实权姆不是她的亲生儿子,是领养的,阿银妈不会生养。而权姆的养父阿 银伯因为在酒厂里烧锅炉,不小心烧破了,便怀疑他是搞破坏,被判十五年,在 我成长的那些年里,我没有看见过阿银伯。当我搬离了那儿后的一年,阿银伯从 宁夏劳改回来,已是一头银发了。 阿银妈的隔壁,是一个在棉织厂里干活的老婆婆,因为她退休了常常下乡到 自己的独养女儿家,而这里只住着也的外孙女,所以在我的记忆中,还是她外孙 女的可爱模样。她外孙女比我年长两岁。还有一户人家是搀和着与阿敏婆家住在 一起的,房间不同,但是共用一个厨房,那就是老金家。老金是倒马桶的表卫工 人,当时是被人瞧不上眼的,但也老婆却是印刷厂的正规工人,那时候她与老周 公的媳妇同厂,都能拿到三十多元的工资,在国个大院里,妇女们几乎都没有事 干,但她俩是职业女性,而且能拿这么多的工资令我们这个大院里的人都很羡慕。 虽然我们八户人家住在一起,但是,平日间我们都是很要好的,从未为什么 事而大吵出口,甚至在文革这样一个非常年代,我们也很团结。我父亲对立的那 一派人,是造反派,他们派人过来抓我父亲的时候,我父亲正在外面领着他的一 队人马打游击,而我与我母亲也躲到我爷爷的山头,瑞安的家里,只一把门锁锁 着,若是造反派喜欢,他们完全可以砸门而入,将我们家的所有东西一捣而去, 可是,我们的另七户邻居,却围着他们不让进,打消了他们的侵入意图,使我们 家的东西即使我们不在瑞安两年也未曾受到一丝的破坏,这真的是我们另七户邻 居的功劳。 (九)我父亲与我小弟的新家 我小弟在瑞安外滩买了一套一百四十平方的房子的时候,我小弟还没有几个 钱,他只是凭着自己在股票里还有五六万钱,便胆大包天地订了一套一百四十平 方的房子,总款是三十五万多元。由于这个房子是我们公司开发的,头期付款可 以分三年付出,所以,头期的十万元也只付了三四万元,他便拿到了房子的钥匙。 这是一套四方四正的房子,本是用作写字楼的办公楼的打算的,所以,有点 高有点正,高有四米,只是我弟弟他们在装修的时候没有利用好。 我小弟媳其实没有几个文化,但是还是挺聪明挺能干的,仅仅用一个月的时 间,大刀阔斧地,而且是快刀斩乱麻地,装修了这一套房子,而且效果不错,用 了六万元钱。 他们自己却要到外地工作,那时候他们还要黄山的公司,只将自己的才满两 岁的孩子放在瑞安给我父母带着。我父母对自己小儿子还是挺满意的,因为他们, 我父母才住上了光亮的而且宽畅的大房子。我父亲是一个特别爱面子的人,在亲 戚与朋友跟前,感到了自己的荣耀。其实比起来,我的大弟弟的钱要比小弟弟的 钱多得多,但是,我大弟弟他们在杭州发展,即使瑞安也曾买过两回房子,都没 有装修便又转手出去了,所以,我父母即使没有住上自己大儿子的在瑞安的房子, 现在却住上了小儿子的大房子,自然也一样地高兴。 我的小弟媳是一个比较性急的但还是比较好说话的女人,所以,即使我父母 将老房子里的筐筐箩箩全带回到新家,他们也没说什么一句不满意的话,这让我 父母感觉特别轻松。我母亲说,若是你大弟媳,早将我这些筐筐箩箩都丢出去了, 那样的话,我也住不久的呢。 虽然小弟的家其实也等于我父母的家,但是,在我父母的意识里,还是感觉 自己没有家的感觉。因为当初刚刚讨进小弟媳的时候,就分了家,我父母将自己 的三间老房子,分在了两个儿子的名下,虽然写明了在他们还在世的时候,儿子 们不得动用他们的房子,还要让他们两老住着,而且这些老房子的租金,还归两 老支配,但是,当我父母跟着我小弟他们搬到了飞云江边的新房子的时候。我的 两个弟媳便早嚷着要卖老房子,小弟媳嚷是因为按揭感受到了压力,而大弟媳嚷 也说自己钱方面有困难,这让我父亲敢怒而不敢言。因为在我父母看来,那老房 子才是他们两老的窝,而这个新房子,毕竟还是小儿子的,现在他们两老还在替 小儿子养着孙子,若有一天不养了,他们还是希望回到自己的窝里去的呢。 所以的所以,当我九十一岁的爷爷要我七十三岁的父亲替他在乡下造一间四 层楼的房子的时候,我父亲竟然勉为其难地应承下来,而且开始了他的行动,虽 然小弟弟与小弟媳他们一致反对,并且出于对老父亲身体方面的考虑,感觉那是 一种失误,我父亲与我爷爷还是一意孤行。其实我是明白我父亲的想法的,我父 亲说,其实他也是替自己造窝,现在的那些老房子,他已经感觉不像是他的了。 他现在等于又没了自己的窝,他说他那么早就将那三间老房子分在自己两个儿子 的名下是一个错误,现在后悔都来不及了。虽然我与我小弟弟一再与他说,在他 还在世的时候,他所做的分家的协议都可以修改,甚至怎么分法都可以改动,但 是,我父亲愿意息事宁人,宁愿将错就错,不愿因为这些事而引起子女之间的有 所误会与有所争扯,所以,他宁愿再为自己造一个窝,也不愿意掺和在自己的儿 子里面为房子的事而争吵。其实他也知道,这两个儿子还是挺孝顺的,不会不让 他住的,但是,他是一个很独立的人,不愿意让子孙有这样那样的口息。 他已经支出了六千五百元,为了买乡下的一间十米长的地基,父亲在电话里 与我说,你爷爷不知有多高兴呢!开春以后,一起买地基的那些人准备开始动工 造房子,只是我的造房子的几万元还没有着落。市政府还没有响动,平阳与文成 已经发下来了,但瑞安市政府还没有响动。这得有人去争取。听说平阳与文成的 标准都不高,没有乐清高,所以,大家还想争取高一点的标准。父亲说,希望能 拿到三四万元,这样,启动资金便有了…… 其实大弟弟是答应父亲过的,但大弟弟有个特点,便是先答应了再说,有没 有还要走着瞧。父亲也并不真的寄希望于他,只是说,若市政府还没有发下来, 这里若真是急了,我就向你大弟讨,就是借也行。 父亲的行动有点怪诡,而且有点荒唐,但我真的很理解父亲的,因为一个人, 当他越来越老越来越无依的时候,他也会像一个孩子似的,对大人的世界充满了 怀疑,因为人性是自私的,只人拥有了自己的东西,才是最最放心的。 有时候我也很奇怪,当初我父母叫我爷爷下来到城里来住的时候,爷爷总说, 到我老了走不动的时候再下来。现在我爷爷都九十一岁了,还不肯下来住,那么, 什么时候才是爷爷老了的时候呢?又比如,我父亲也说,我造房子是因为我想自 己老了的时候去住,我父亲已经七十三岁了,他还不觉得自己已经是老人,还想 自己老了的时候再到乡下去住自己亲手造起来的房子……又比如,我那九十一岁 的老爷爷,指使我七十三岁的老父亲的时候,还以为我七十三岁的老父亲是一个 年轻力壮的小伙子,用的口气总是,你替我做什么做什么的。我父亲对我爷爷说, 你别当我还是年轻人,我也已经是一个七十三岁的老人了呢……你看我也已白发 苍苍了呢! 当我弟弟学给我听我父亲对我爷爷说的话的时候,我的心里涌上来的是一阵 阵心酸。我父亲身体不好,比我爷爷还不好,我爷爷老虽然老,但一直在乡下山 头,空气好没有思想负担,所以,他没什么大毛病,一点点头痛脑热已经感觉不 得了了。而我老父亲,一生戎马倥偬的,实在很辛苦,又经历了文革武斗,在外 面风餐露宿的,到老了,却落得一身毛病,比如高血压,心脏病,关于老年人常 有的毛病,我父母都有了,甚至还生了一场脑血栓,现在还时常会有所失忆,记 忆力减退,常常记不住东西,甚至他都生怕自己走出家门会连回家的路都不认识, 所以我父亲,一个人走出去的时候,口袋里常常揣着一张纸片,那是写着家里亲 人联系电话与家里门牌地址的纸片…… 所以今年,我无论如何,都要回家过年,让我父母亲高兴一点。我父亲说, 你遇到你的大弟,就给他唱一唱那首叫《常回家看看》的歌…… 我觉得,这是一个父母亲对自己子女的最低要求,我常常会忆想到父亲的那 一头白发,这样的时候,我便神色韵然,感觉岁月的无情与无痕,我对自己说, 有空的时候,就给父亲写一写信,写一写自己的想法,与父母亲做一个交流,我 不要求我父母给我回信,我只愿望给他们写一写信,因为这是我所能做到的,虽 然现在的通讯工具这样发达,电话,电子邮件,但是,写信可能是最最亲情的一 种表达方式,我已经开始在做了…… (十)我与我的弟弟 我出生的那一个,是荒年,三年自然灾害的第二年,我母亲生我的时候差一 点难产死去,是那位上海人丁医生医术有道,用一枚枚小小的银针,救活了我母 亲。所以,我母亲对我,总是淡淡的,我外婆对我,也总淡淡的,小时候,我总 很奇怪,为什么我外婆对我,不像别人的外婆对他们的外孙女一样亲热,我母亲 对我,也没有像别的母亲那样对待自己的闺女一样亲热。我没有问我母亲,我母 亲也没有告诉我。只是我常常想象着,或许我只是我母亲拣来的,因为那时候这 样的故事实在很多很多,我并不怕是我父母拣来的,而且有一点点的巴望着,觉 得那样还特别刺激呢。我有个该叫伯伯的远房亲戚老邹伯,也是抱养了一个比我 大两岁的女孩子,生得很好看,长到十二岁,都不知道自己不是亲生的,后来, 小女孩调皮,她母亲骂她,她顶嘴,她母亲一急,便说要送她回去,她便怀疑自 己不是她母亲亲生的,于是,有好事者就告诉这个小女孩,说她真不是亲生的, 是她母亲拣来的,于是,这个小女孩便闹离家出走,急得老邹伯什么似的,家里 因此而不可开交。后来还是老邹伯,替女儿找到了她的亲生父母,由她自己决定, 是跟自己的亲生父母,还是跟养她十二年的老邹伯与老邹母。这个小姑娘的亲生 父母,其实也只是瑞安的乡下人,因为家里孩子生得太多了养不活,才送人的呢。 所以,当这个小姑娘看到自己亲生父母家还有五个姐姐两个兄弟的时候,家里穷 得家徒四壁,根本没有她养父母家那般富有殷实,又乖乖地回家了,这样,这个 小女孩对自己的养父母从心底里感到亲了。 我母亲说,那个比我大两岁的老邹伯的女儿,其实那天是我母亲拣到的,就 放在我父亲的三化厂的门口,是我母亲听到小孩子的哭声跑出来一看,见地上坐 着一个两三岁的女孩子,穿着红花小棉袄,还有一个布包,放一些日用的衣裤, 还写着孩子的生辰八字,这个小女孩,被她的亲生父母逃逃地遗放在这个厂门, 希望有好心的人收留于她。 这个时候,我母亲已经怀着我了,但还没有生下来,我父亲很喜欢这个小女 孩,想抱来做自己的女儿,但我母亲不同意,我母亲说,自己的孩子都要出生了, 还要抱人家的孩子。我父亲说,孩子是不怕多的,我喜欢孩子。孩子在我家呆了 三天,最后被老邹伯领去了,老邹伯夫妻俩不会生孩子,中年寂寞,所以,我父 母还是送给了老邹伯做了女儿。我有时候也会很奇怪地想,若是那一个小姐姐做 了我的姐姐,那又会怎么样呢,或许我不会这么不懂人情世故,那个小姐姐一定 会都有做人,对于男孩子。,我的姐姐也会教我怎么去认识怎样去相处的呢。 可惜我家只有我一个女孩子,下面的两个都是男孩子,可惜我奶奶没看见, 若是知道我母亲后来是生了两个男孩子,还不知高兴成什么样子呢。我母亲也老 是说,可惜你奶奶没看见,可惜她死得太早了,若是现在还活着,还不知要怎样 高兴呢。 我读书的时候已经十岁,因为文革武斗,结束的时候,我已经十岁了,所以, 当我好不容易进了我邻居介绍的瑞安五小的时候,已经是十岁了。我家邻居抱养 着五小老师的孩子,而我却是一个没有户口的黑户,那一年,三年困难时候,我 家的户口被下放了,在瑞安的城郊红旗公社礁石大队,我父亲就在红旗公社做着 人武部长。 文革结束后,我父亲被搁起来很久,那时候,备战备荒为人民的时候,处处 在造防空洞,我父亲就被安排在防空指挥部,这是一个闲职,根本没事可干,有 三个原来的县干部都被安置在这里待整,所以,他们四人在一起还是挺有故事可 聊的,老邹伯也在这里呆着,与我父亲呆在一起。我父亲的手很巧,没事了,还 利用防空指挥部的竹子木头,做了许多的小凳小椅,还有许多的竹篮子,自己用 不了那么多,还送人。到现在,我家还有我父亲做的小凳子,而且还很结实的。 看见这些小凳小椅,我就想起过去了的岁月,那是我父母年富力强的岁月。 我大弟小我五岁,我小弟小的十岁,他们都长得很好,但是都没有读很高的 书,我家似乎不是读书的料。但我父母对我们已经很满意了,觉得我们个个都不 错,收也可以,没有什么可抱怨的。 我父亲待我很好,因为我父母本就是一个脾气特别好的男人,可以这么说, 我父亲是我心目中的英雄。可是我却有点怕我母亲,因为我母亲从来不与我有亲 密的表示,也没有什么话要说,我与我的母亲没有话要说,我们从来不说别的母 女之间的知心话,我们没有。因为我母亲的脾气很躁,还因为我母亲只受过两年 的教育,不会像其他的知识分子的家庭那样关心自己的孩子,懂得怎样与孩子交 流,我的母亲不会,还有可能是因为我母亲来自山头,山头人是从来不会将女孩 子当一回事的,所以不像城里人那样对自己的孩子像对大人一样地交流。我父母 虽然住在了城里,但是,一切的习惯还像是山头人一样,省,节俭,不善交流。 我与我的大弟一直在一起长大,所以感情不错,我大弟对我也很依赖。我的 小弟生下来才一岁多,就被送到小舅舅家的山头养着,一直到十岁才被接回来。 并不是我父母不肯接我弟弟回来,而是我小弟将这里当成了他姑姑家,而将我小 舅家当成了自己家了,所以,他怎么会离开自己的家到别人的家里去的呢。我的 小弟后来终于明白自己是小姑姑家的儿子,终于想回来了,最后也被送回来读书 了。我小弟与我一样,是十岁开始读小学的呢。只是,我是因为文革,而我的小 弟,则是因为在我小舅家养着不肯回来。当然,这不能怪我小弟,我小弟太小, 还不懂事,但是,我父母却不知道接他回来读书,这真令我想不通。 我的书只读到四年级,便被我的自以为神算的父亲送到乡下上班去了,我父 亲对我说,你若还读书,成绩又好,又是班干部,上山下乡便要走在别人的前面, 还是早点不读书,不读书就不是知识分子,不是知识分子就不用接受再教育,就 不用上山下乡。 这就是我父亲的理论。 虽然我没有书可读,可是我做梦都想读书,当时我找到了一本叫《高玉宝》 的书,他也是没什么书可读的,解放了才当上了兵,到部队认了几个字,进了速 成班,后来竟然成了作家。 我从小的时候就很有想法,有很多的志向,想做很多的家,但唯独没想过要 做作家。我最想做的是当个女兵,那是很神气的,因为那时候的女兵可不好当, 要长得很漂亮,还得初中生,而且要身上一米六以上,可我不仅只是一个小学生, 而且还不到一米六,这让我痛苦不已;我还想过当过唱歌的,因为我的嗓子特别 好,歌唱得特别好,所以,我那时候天天想着的就是当个演员。甚至那时候流行 的榜样戏,我也唱得惟妙惟肖的。我还练过一阵的拳脚,练了两套拳路。 可是,我一样也没当上,一没当上女兵,二没不上演员,最终当上的却是业 余作家。 日子虽然淡淡地过,但也只在热热间将自己的家事想着,写着,觉得只有将 家事先理好了,才会有心思去理别的世事。因为许多的世事,总也离不开家事, 家事是一已之事,但是,最终的,每一世事,都是由各个家事构成的呢。这并不 是一个小事,就像小小的水滴,便会汇成滔滔的江流一般。 这篇文章,写成什么样子我不管,但是,我只想随心所欲地写,不想用小说 的框架框住它,因为我有太多的话要说。关于我这个家,关于我父母,还有我爷 爷奶奶,我的亲亲戚戚…… 2003-1-21 (农历十二月二十日)于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