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上的玫瑰 (上) 他在找,找一支失去的玫瑰。 月玫走的时候,他没有留她,那天晚上他们都喝了好多的酒,隔着餐桌中间一 束早已颓败的玫瑰,一个劲地将酒往自己肚里灌。不经意间,那褐红色的花瓣落入 酒杯,浮在上面打着转儿,他苦笑着,狠狠地将它饮下,在苦涩尚未散尽之余,咆 哮着吼了一句“滚”!当时月玫哭了,晶莹的泪水滴落杯中,她说这是她最后一次 为他流泪,她已决定将幸福交托到另外一个男人的手上,最后一刻,她缓缓地站起 身,将与泪水混杂的酒杯递到他的面前:喝了它,从此以后不再有泪。 他记不得自己是怎样将它一饮而尽,也记不得月玫是怎样迈出那扇穿梭了无数 次的大门,他只记得,喝了它,从此以后不再有泪。 第二天清早,他依旧往返于公司与公寓间的电脑埋头苦干,虽然是它们气跑了 娇娘,他却无法怀恨在心。事业与爱情是永远无法平衡的天秤,即便月玫甘心忍受 这样负气的日子,他也余心不忍,就让一个新好男人暂时照顾他一段吧,待事业有 成的时候再将她追回来。他承认他有时是过份地天真,但在当今这样一个现实得赤 裸的环境下,这是使自己避免精神分裂的最佳药剂。 但是,没有月玫的日子是真不好过的,早上没有了香浓的牛奶,晚上没有了美 味的鸡腿,甚至还少了一顿可口诱人的夜宵。他早已适应了她的温柔,所以每回拖 着疲惫身躯迈入漆黑房间时候,心里就一阵空荡荡的疼,那个会围着围裙一脸谦和 的小女人已经不在了。真的不在了吗?一切恍如隔世。餐桌上的玫瑰已经许久没换 了,每日更换新鲜的花束曾是月玫最大的乐趣,而今她却推掉了所有的责任,为另 一张崭新的桌子增添着色彩,她会是这样的女人吗?如果不是,为什么选择离去。 是的,他是矛盾的,需要寻求一个途径发泻,因此选择了网络。月玫有空的时 候也喜欢上网,所以就算翻遍所有的OICQ名单也要把她找出来,而且还得装出一副 巧遇的样子。他的网名就叫做“寻月玫”,那一天晚上,他煮了一大壶的咖啡,笔 直地坐到电脑前,开始了他的网络追妻记。就这样,遇上了那个同样与月亮有关的 女孩——月遥。 “你是在找人?” “是的。” “是在找月亮上的玫瑰?” “-_- ‘月玫’是一个人的名字。” 她“哦哦”地笑了起来,一脸傻气,这样的女孩肯定不会是聪明恬静的月玫, 而且他有种不祥的预感,遇上她,只会离挚爱越来越远,月遥,可不是个好名字。 但是,他并没有把她删去,至少那天夜里,一切显得不再那般死寂,月亮的银 辉撒在昏暗的房间里,柔情得像月玫的吻。 月遥还是大四的在校生,自称犹擅调制花茶。他说,花茶我也不指望了,没事 的话就来帮我做做饭吧,她的答案是NO,原来她除了会炒个青菜什么的,就基本是 个厨房白痴了。只会端茶送水的笨丫头,他又数落了一句,心里不禁又怀念起月玫 最拿手的水晶香芋和法式牛排。 月遥说他是她头一遭遇见的成熟男人,他心里暗暗发笑,成熟没有,苦命才是 真的。如果可以重新选择,他宁愿留在大学里深造他的硕士、博士……没完没了地 读下去,也就不会沾染这世俗的腐臭。月玫是他在这个物质社会唯一的收获,如今 也拂袖离去,使他淡忘了对现实的最后一点好感,变得一无所有。那一晚,他又喝 了许多的酒,朦胧之中要了月遥的电话,很快地,他听见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清新中 带着清甜的声音,如月光下的玫瑰。月亮的光辉掩盖了它俗气的外衣,只剩脱俗的 神秘,第一次听到月玫的声音是否也是这种感觉呢?好像不是,月玫的声音还要娇 柔一些,那是一种成熟女人的特质。 他带着一身的酒味与她聊了许久,聊了与月玫从开始到结束的一切,月遥很少 插话,只是不断地叹着气。最后,她说,真的很羡慕那个女孩,我也想被一个人这 样爱着,只是,无缘奢望罢了。 再一次上网的时候,有人来敲他的门,开门一看,是饮食公司的送货员,如今 唯一会给予他关怀的只有那个遥远的月亮了。他很激动地接过这顿夜宵,一路狂奔 地回到电脑前,打了几百个“谢谢”发送过去,对方依旧是一个傻傻的笑脸,不过, 他已不再会笑话她了。为了回敬这份温暖,他为她买了一串月芽形的项链,又邀请 她到全市最好的西餐厅共进晚餐,她爽快地答应了,于是他开始怀着久违的期盼等 待着那一天的到来。偏偏当天下午有个临时会议要开,打电话到月遥宿舍又无人应 答,他只能苦苦地熬过生平最痛苦的工作时间,下班后,甩下一切朝餐厅奔去。然 而赶到那里的时候,订好的座位上一个人也没有,他的心一下坠入了冰窖,只得一 个人闷闷地坐下,点了份牛排狠命地切着。 “你这样的刀法可真是恐怖!”一串熟悉的笑声自头顶传来。 他抬起头,一张可爱的小圆脸就映在眼前,被桌上的蜡烛闪得更显调皮,他脸 上的抑郁顿时一扫而光,赶忙放下刀叉示意她坐下,还没等她坐稳妥又是迫不急待 地追问道:“你上哪去了?” “厕所,下午吃了一大筒冰淇淋,肚子吃不消了。‘说到这里,她还捂着腹部, 现场表演起来。 他终于忍不住开怀大笑起来,拿出菜单要她再来一份冰淇淋,她左闪右闪怎么 也不依,偏偏这时,月玫却出现了,一脸惊讶地望着他俩。三个人很是尴尬地互视 了许久,终于,在月玫眼底燃起火焰的那一刻,她头也不回地朝门口走去,她自认 为没有人比自己更了解相处多年的男友,他怎么可能如此洒脱地另结新欢呢?可眼 前的一切又该如何解释,她越发气愤起来,高跟鞋在地上踏得“啪啪” 响。他顾不得许多,撇下月遥追了出去,用力地拉住她,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才 好,只是抚摸她的秀发,一脸的关切。 “我没有和别人在一起!”想起刚才的一幕,月玫仍无法平息。 “我也一样。”他一字一句认真地说。 “但我现在不要回去,我要再冷静一段时间。”她不知是否该相信他。 “我会等你。”他肯定的表示。 如今看来,除了等待,一切都是多余,他将月玫送了回去,一路上,他们就这 要默默地对望着,没有一句对白,不知怎的,他又绕回了那家餐厅,攥着手里的项 链盒子,期盼着奇迹的发生,月遥还会冰淇淋吃多了上一回厕所吗?他倒希望如此, 可是,那张餐桌上已换成了另一对正在谈笑的男女。他很沮丧地回到了黑洞洞的公 寓,一按钮,灯居然不知好歹地坏了,“妈的”,他骂了一声,随后甩掉外套鞋子, 一下子倒在床上,试图甩掉莫名的烦恼。他不想上网,怕面对月遥无法解释,他更 怕的是她从此以后会置之不理,倘若上线之后她再也不会出现,那么今晚就是本世 纪最受诅咒的一天。 可是他还是上去了,月遥不在,他又挂了几个电话到她的宿舍,同样找不到人。 他的心开始焦急起来,责怪自己不该留下她一人,他一再嘱咐她的室友,一回到寝 室立即与之联系,随后披上外套,急匆匆地来到那家餐厅附近寻找她的下落。 (下) 终于,他见她站在一棵梨花树下,风一吹,落英缤纷,她就奔跑着接住它们, 洁白的花瓣好似飘落的雪花,落得她满身全是星星点点的雪白,他想她一定站了很 久,不然怎么会变成这样一个银妆素裹的雪公主,于是赶忙迎上去,却又不知该说 些什么。 她反倒先开了口:“我在数花瓣,看看接到第几片后你才能发现我,可你一来, 就数乱了。”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说:“我帮你重新开始。” 她笑,掏出一大把花瓣,猛地撒散开来,就在那一瞬间,花雨迷住了他的眼睛, 模模糊糊的,他仿佛看见了冰雪般的哀愁,透过飞快坠落的花瓣,直穿心肺。 但就在最后一片花瓣跌落之后,一切又恢复了常态。月遥很努力地挤出一个微 笑,告诉他,有些事无须追求真切,就如这差一点便数完的花瓣,剩下的未知数就 留到彼此心里慢慢衡量吧。他没有说话,拾起散落在身上的一片花瓣,细细地含在 嘴里,味道,和很久以前的那片玫瑰完全不同。 很久,他才问道,你是不是生气了?她背过脸去,说我欣赏的恰恰是你对爱人 的真心,又怎会生气呢。他缓了一口气,依旧说了声对不起,她在地上踢起了小石 块,踢得它们发出不断的求饶,并一边踢,一边转过头笑问道:“我爱你,你相信 吗?”他愣了一下,很快掏出那个项链盒子,塞到她手里,这是一个回避话题的好 方法,不是吗?她收回了笑容,打开那个盒子,望着里面那串月芽形的水晶饰品, 抓起来狠命地往上一甩,任它挂到树枝上来回摆荡,接着,又跑到路边拦了辆出租 车,倾刻间消失在他的视线里。他望着那辆Taxi消失在重重的夜幕中,一股热血顿 时涌上脑门,也拦下了一辆出租车,朝她的学校驰去。可就在车经过月玫那里的时 候,他了又停了下来,艰难地挪到门前,按了她的门铃,一会儿,他看见了她由迷 糊刹那间转为清醒的表情,极富戏剧化的表情。进了门之后,她打开灯看见他周身 的花瓣,更是张大了一张嘴一脸诧异,但是,她毕竟是聪明的,一下子猜出之前的 故事可能与谁有关,于是转过身为他端来一杯加冰的whiskey ,她知道他现在需要 这个。二杯烈酒下肚之后,他的表情果然缓和很多,她便放心地说,回来吧,我让 你提前释放,他被她的感受动了,甩掉杯子抱住了她。 第二天他特意绕到那棵梨树下张望,发现水晶项链已经没有了,心里就像被人 猛地划开一道口子似的,其实这个结果他早该知晓,就像他甩掉月遥去追月玫一样, 月遥甩掉他的礼物也在情理之中。然而,那是只属于她一个人的东西呀,在他心里, 完美的月亮也就只有这么一个。 再一次碰到月遥已是很多天后的一个深夜,月玫已经搬了回来,躺在床上睡得 很是惬意,这使得聊天的气氛与以往大不相同,好似在键盘上撒了一把尖锐的图钉。 可月遥却像没事一样地侃侃而谈,仿佛忘却了多日前的一切不悦,他越发愧疚起来, 一定要她提出补偿的条件。她拒绝不了,于是说,你就帮我租一套按日出租的公寓 吧,我要在那耗上一天。 钥匙按时地交到月遥手上,她拿过钥匙之后,很快地离开了。不知为何,他心 里涩涩的,至今为止,他连一杯茶也没跟她好好喝过,或许今后,也不会再有机会 了吧。 没有想到,就在他下班走到公寓楼下的时候,月遥来了电话,要他过去一趟, 他二话没说,转身朝那里赶去。门开的时候,他看见一个扎着马尾辫,围着卡通围 裙的女孩自厨房奔了出来,学着日本小媳妇的样子,很俏皮地鞠了个躬。他当时真 想抱住她狠狠地香上一个,可却强忍着,只是笑。 她拉着他就往饭厅跑,桌子中心那束白玫瑰四周,布满了一桌好菜,不经意间, 他又望见了她左手食指上缠绕的纱布,激动得不能自已。她敏感地将手背到身后, 笑盈盈地宣称自己已不是菜鸟了,接着又拿来烛台,放上舒情音乐,有说有笑地同 他共进了一顿晚餐。他就这样一直望着她,望着她说话,望着她微笑,心里有一种 难以言喻的情绪翻涌着,像狂风掀起花潮的壮观。饭后,月遥收拾起碗筷到厨房洗 碗,他就一直站在她身边不停地谈笑,生怕错过一丁点的相聚时光,他觉得奇怪, 以前和月玫在一起都不曾有过的家的感觉,为什么会在一个小女生身上得以实现。 想着想着,他终于忍不住一把从身后将她抱住,她洗碗的手也停了下来,任水龙头 哗哗地冲刷着,而自己则闭起了眼睛,随他的气息弥漫全身。 可这样温情的画面仅仅持续了几十秋,他紧箍的双手就慢慢地松开了,转身嚷 道:“哪里有酒?” 她赶忙拉住他,说我这里没有你想要的东西,他便突然变成一头发怒的狮子, 一把推开她,朝门口奔去。在狭小的电梯里,他贴在冰冷的壁上,试图寻到一丝冷 静,可脑子里却依旧是月遥天真的笑脸与月玫深邃的凝望,他再一次疯狂起来,用 力敲打着电梯的门,最终也只是一脸狼狈地出现在一楼的电梯口。 回到公寓的时候,他看见月玫静静地坐在桌边,守着早已冷却的饭菜,愣得出 神。一见他回来,连忙换了一副笑颜,要去热菜。他拦下了她,说自己已经吃过了, 她便盛来一碗白饭,淡淡地说了一句:那你陪我吃吧。他们面对面僵硬地坐着,他 直盯着她的脸像具木偶,她突然笑了,笑得很惨烈,并哽咽地说,今天,是我们认 识三周年的日子,从前每到这个时候,你都会……没等说完,他就走上前来,将她 抱得紧紧的,几乎透不过气来。但与此同时,他觉得自己像是要被两股无形的气压 挤得粉碎,是的,必须尽快找到一个结果,再这样下去,最先毁灭的只会是漩涡的 中心点。 他们相拥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月玫走到厨房,倒了一杯不加冰的whiskey ,当 着他的面,用西餐刀在动脉上划开一道缺口,红色的液体在杯中绽开一朵朵凄艳的 花,令人头皮阵阵发麻。他想要上前制止,却已来不及了,月玫含着泪,将杯子放 到他的面前,说,上一次加的是泪,这一次只剩鲜血,你应该明白是什么意思。他 颤抖着接过酒杯,闭上眼一饮而尽,血的腥味混合着酒的浓烈使他难以支撑,一下 子倒在沙发上。月玫跟着靠在他的胸口,喃喃不断地念道: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 我……长长的发丝缠绕在他的颈上,胳臂,如一张挣不脱的网。 从那以后,他再也不曾在网上或现实中见过月遥,一切或许就这样无言地结束 了吧,他和月玫开始准备结婚的一切,她因此恢复了一切动人的妩媚与自信。 饭桌上的花瓶同样恢复了往日的生机,玫瑰是嫣红的,开得很灿烂,却总令他 想起那一杯鲜血,泛起阵阵眩晕。不过望着月玫忙进忙出的喜悦,心里也有一种说 不清的归属感,他毕竟还是能够给一个女人幸福的,然而,只能是一个。月遥在他 心里究竟占据着怎样的一个位置,他从来没有想过,更确切地说,是不敢去想。 如果当时他没有上网去寻找什么失落的缘份,他不会莽撞地邂逅一段错误的缘 份,可这一切毕竟真实地发生过,明明有缘,只恨无份。 结婚登记的前一天晚上,他怎么也睡不着,望着身边安详宁静的月玫,他叹了 一口气,轻轻地爬了起来,披上衣服,来到月遥的学校。在宿舍楼下,他来来回回 不断地徘徊,最终拨起了她的电话,铃声一遍遍地回荡在空旷的楼层中,不知何时, 这里已是人去楼空。他知道,月遥毕业了,随着盛夏的晚风,不知飘向何处,这最 后一点未了的心愿,便也跟着无情地殒落。心逐渐随着电话铃声剧烈疼痛起来,他 无奈地搁下电话,一个人走在返程的马路上,不知不觉中,又来到昔日的那棵梨树 下。 花期已过,满树的梨花早已不知去向,然而猛然间,他发现最低的枝桠上挂着 一串水晶项链,晶莹剔透的月芽坠子依旧泛着撩人的光。不错,正是那串自以为是 早已遗落的项链,而今,它孤零零地在风中摇摆,诉说着无人知晓的苦楚。 眼前仿佛又有许多雪片似的花瓣飘落下来,在这纷纷扰扰的花瓣雨中,一个脸 蛋通红的女孩自一辆Taxi上奔了出来,跑到树下,用她那并不高的个子一次次跃起, 伸手想要取下树枝上的那串项链。那对她而言是多么极端的挑战啊,她在初春的寒 风中一次次尝试,又一次次失败,手臂酸了,身子乏了,却依旧没有停止努力。汗 自她的发丝、额间不断地沁下来,一直沁到心灵的最深处,一块无人知晓的净土。 月遥!他凄厉地叫嚷起来,声音在阴郁沉寂的夜里一阵阵扩散开来,却始终没 有回响。他知道,他刚走不久,是放下了这颗月亮般的心情才飘然远离的,这一走, 便是永远,便是彻底,从他的心里,返回到属于她自己的世界。他留不住她,纵然 有千般依恋,也只能天各一方,对月凭吊。 月亮上的玫瑰必是人间不曾有的绝美,却也是永远无法采摘的一份遗落。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