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吉他 歌声与吉他声戛然而止。 凌红猛地震颤了一下。吉他的琴弦深深勒痛了她的食指,两滴饱满的血液率先 冲出皮面,迅速地寻找出路,离开了血管这个生存之地,它们充满了惶恐,鲜红的 血一会儿便纷纷爬上了吉他的琴弦。 短暂的沉寂。 须臾,豪华的夜总会大厅响起一片唏嘘声。 红烛在精致的玻璃杯里燃烧。刚刚还陶醉于凌红的演奏中,喝着啤酒或XO, 红光满面的男男女女喝起了倒彩。凌红的吉他曲从《睡在我上铺的兄弟》到《同桌 的你》多少令看客们的思绪倒流。但是凌红停止演奏是没有任何理由的。他们抗议。 凌红知道,他们多半正等着自己这个老女人出岔子,他们是不会这样对待一个 靓女的。凌红的眼注满了并非疼痛引发的泪水。 一个高大的男人向凌红走来。他的身影由远到近,由模糊到清晰,渐渐填满了 凌红的视野。他弯着腰对着麦克风说:这位小姐受伤了,必须去医院,请大家原谅。 后来凌红知道那男人叫肖扬。 凌红没料到的是,当肖扬向她走近,向观众宣布她必须去医院的时候,俊朗的 肖扬便那样走进了自己的心。那是一次温暖的呵护啊! 在一次交谈中,凌红问肖扬,在那么暗淡的灯光中,你怎么知道我受伤了? 你弹得太猛烈了。肖扬说。你得适当控制你的情绪。你还有别的职业吗? 非得有别的职业吗? 如果你不介意,我想说句实话。 实话比曲意奉承好。 你的年纪不轻了吧? 35.我从不介意别人问我的年龄。 35.肖扬重复了一遍,仿佛是要牢记在心。他皱起眉头,思索这个数字。 你认为35岁的女人,不应该这样,或者说…… 不,我在想,35岁的女人,为什么这样生活。 其实,凌红知道自己的青春真的已经远去了,岁月已毫不留情地在她姣好的面 容上刻下了印痕。35岁,在青春亮丽的人生当中,这个数字已接近黯淡了。人们象 看怪物一样打量背吉它的红。一个二十岁的女孩子背着吉他在大街上行走,定是会 很“艺术”的形象。而凌红,只有在弹奏吉他时,才与吉他浑然一体。也就是说, 唯有听过凌红弹吉他的人,才算是找到一条通向凌红的路。遗憾的是,人们都有自 己的生活方式,陶醉于自己的生活方式当中,象那些上酒店听歌的人,听完了,也 就表示这晚的时光很轻松地打发掉了。凌红不过是他们生活当中的玩具。总之,可 能的话,一个35岁的女人应该干点别的。 凌红受伤,确是因为情绪太过激动,食指在跨越一片宽广音域时象一架翱翔的 飞机坠毁,飘浮的生活及不堪回首的情感往事在心头一阵爆炸。 五年前,还是在北方某个偏僻的县城,因为吉他,凌红认识了一个很优秀的男 孩子,结了婚。但婚后的丈夫不愿再听凌红弹吉他,他希望吉他挂在墙上,装点房 子,凌红认为那是悼念爱情。丈夫认为凌红应该现实一点,他摔破了凌红心爱的吉 他,凌红却用家里的积蓄又买了一把,为分道扬镳埋下了种子。 五年了,凌红在各种各样的歌舞厅奔跑。她只愿有一方舞台。因为除了弹吉他, 她对什么都没有兴趣,而且什么都不会。吉他的演奏,在艳舞情歌里面,象一股清 新的空气,吹开一片污浊的尘埃。但这不是这个城市的主旋律,人们需要的不是这 么单纯。 凌红住得很好,是别墅,可这是老乡李珍的家。李珍不收房租,唯一的要求是 在她烦恼的时候听听凌红弹一曲《秋蝉》,这是她的初恋情人常给她唱的一首歌。 李珍比凌红年轻4岁。卷发,异常妩媚,眉梢眼角风情万种,加上能说会道,口 齿伶俐,左右逢源,挣了不少面子,这面子其实就是钱。李珍坦言自己小学五年级 胸脯发育饱满,与男生拍拖,十六岁爱上姐夫,发生关系,十八岁持艺术学校的中 专文凭来特区,搞股票房地产,除了少了个男人,其他什么都不缺。是李珍不愿结 婚。她认为,所有需要男人给予的东西我都有了,我还结婚干什么?找绳索捆自己? 太没有意思了。况且,好男人这个城市象恐龙一样绝种了。那灯红酒绿当中,有多 少男人不是别人的丈夫?又有多少妻子无辜的幸福着? 往脸上糊一种黑黑的东西是李珍每天的必修课。音响里播放着《命运》或者 《胡桃夹子》什么的,电视开着,声音比音响的略小,有时是卡通片有时是电影频 道,眼前放一本美容或者《知音》杂志,阳光明媚地在窗外灿烂,房子里热闹极了。 凌红已经习惯了李珍这种把所有快乐因素都调动起来的积极性,习惯了李珍糊 着黑泥的魔鬼一样的脸,就象习惯于自己背着吉他天马行空的样子。 有时凌红会说,李珍,你能不能只干一件事,这又看电视又看书还听音响的, 哪忙得过来呀!凌红便去关电视。李珍马上尖叫,别关呀,马上到股市沙龙了。 那个送你上医院的好男人跟你联系了吗?有一次李珍对阳台上眺望海景的凌红 说。 凌红点点头又摇摇头。 你怎么了,神情恍惚地。 你说,35岁的人了,还有一见钟情这样的感情,是不是太单纯了? 我不这样认为。一见钟情是人心理的自然反映,一个成熟的女人应该不会象小 姑娘一样一味苦恼,一筹莫展。生活给予我们丰富的阅历便是教我们如何更好地面 对生活。 你的意思是我现在这样还象小姑娘吧。 凌红,我觉得你该干点别的事了,这样一晚赶几个场,太累,再说,也不能一 辈子弹吉他吧?你真有点象唐吉诃德了。 连你也这样认为,李珍,你也认为这荒诞? 你必须找一条生活的好道路。吉他给了你什么?丢掉了婚姻,没找到爱情,连 金钱也是那么不愿光临。这样吧,我借资金给你炒股,输了算我的,赢了咱们对半。 凌红一副思绪不集中的样子。 再不,你先去学电脑,上我们公司来做点什么。 凌红翻来覆去看着白纱布的食指,仿佛那当中可以找到答案。半晌,她说,等 手指好了,我还是去跑场。 凌红对肖扬的感情一厢情愿的攀升,而且象到了吉他琴弦的最高音域。肖扬对 凌红来说,有几分神秘,他总是赴凌红的邀请,但对凌红的眉目情佯装不懂。凌红 知道,若再问些喜不喜欢之类的话,必是画蛇添足。肖扬是学校的外语老师,儒雅, 似乎有点像徐志摩。凌红仍然充满希望。 凌红继续跑场。由于食指曾受伤,凌红对于琴弦有了一种畏惧,影响了表演水 平。她既不能尽情弹奏,也无法放开情怀,往日的那种流畅娴熟已随风而去。一股 寒流从心底袭来。她的眼里时常有动情的泪。观众认为她矫揉造作,倒彩声中她再 一次盼望肖扬向她走来,把他带到一个温暖的家。她的心温暖着,又冷却着,心比 食指受伤时更疼。 跑完最后一个地方,走出歌舞厅,下过雨的街道散发着出浴女人呼吸的湿润和 清香。汽车的灯泡很耀眼,霓虹灯很繁华,一切很美很贴切的样子,展示一个芸芸 众生的幸福场所。这样的景致与凌红的心情太不谐调。肖扬的眼睛充满很深的忧郁, 那是他最迷人的地方。展现他独特与神秘,同时象在诉说什么。它离自己那么近, 可又那么远。 一辆汽车停在身边悄无声息。车里一个面孔模糊的男人说:“小姐,能否赏面 去前面的咖啡屋?” 为什么? 因为你和你的吉他。 这么说是遇到知音了? 凌红觉得男人不是无聊男人,宛尔一笑,算是愿意。 咖啡馆人很多,远不是想象中的那么宁静。抽烟的人不少,有一种类似于酒巴 的混乱,当然没有那么嘈杂。 男人说没想到几个月没来,这儿变得这么糟糕。 谈了几分钟,男人发现凌红心不在焉,眼睛向一个方向盯着不动。男人便看见 了一副很经典的画面:咖啡馆迷蒙的灯光中,一支红烛燃烧着(这个城市喜欢点红 烛,但爱情却总是那些燃尽的烛泪),因为爱情而不安地跃动着。一只白瓷花瓶里 盛开着一支火红的玫瑰(又是一支,庄严地宣誓着唯一),两只高脚酒杯里半杯法 国红葡萄酒(应该是法国的吧,而且是陈年老酒,证明爱情是长时间调制的美酒) 却已有些激动地等待品茗。男人女人的脸上泛着同样的色彩同样的温情。 是很美。男人对凌红说。爱情是这样子,肯定是令人陶醉的,但假若生活是这 样子,那可是累人的了。因为,许多虚假的东西还在掩盖之中。 凌红的脸色变得异常难看,她没有理会男人说什么,丢下一句“对不起”便匆 匆离开。 男人不知道,那副经典画面的的男女主角就是凌红的朋友肖扬与李珍。 天气温和得居心叵测,象一个温柔的陷阱。 在北方的这个季节里,心定有惨烈的北风呼啸着,把树叶折腾得疯狂翻飞。凌 红觉得浑身乏力,她靠在路边的玉兰树上,玉兰的幽香轻轻钻入鼻孔,深入肺腑。 小姐,你的吉他。男人追了上来。你怎么能忘记吉他呢。 凌红接过吉他,像抱一个孩子。 你住哪?我送你。 车里好冷。 谢谢你,男人。下车的时候,凌红说。 李珍回得很晚。凌红还没睡。烟灰盅里的烟蒂还冒着烟,象垂死之人奄奄气息。 你怎么抽烟了? 闷。明天我准备搬走。 干嘛呀凌红?谁欺侮你了?我帮你摆平。 谈不上欺侮。不过,有一点我不明白,你,是怎么认识肖扬的? 李珍愣了一下。终于缓缓地说,我一直在等合适的时候把这件事告诉你。两个 月前肖扬打电话过来,你不在,他问我这里哪儿,我说是海湾别墅区。他问是凌红 的家吗?我告诉他凌红在我家里,这里也是凌红的家。后来,我们见了面。我也没 想到!……凌红,我无意伤害你。 我知道。我没有青春,也不富有,失败当然属于我。 凌红,你不要搬走,我不让你搬,除非你找到一份好的工作。 凌红无语。她知道,离开这儿,也许连房租都付不起了。 李珍,你好好把握吧,其实,我知道爱情对于我来说太渺茫了,肖扬对于我也 只是一个泡影。我只是,太需要一份温存了。 李珍握着凌红的手,她鼓动凌红别太消极了。 明天去看芭蕾舞《红色娘子军》吧,票我都弄好了。今天早点休息,明天我还 有个会议。 你先休息吧。明天我还要去“黑豹”表演,你跟肖扬去看,别管我就行了。 凌红疲劳之极,她靠在沙发上,卷曲的刘海贴着饱满的额头,忧愁的气息从发 丝间丝丝缕缕地散发出来,她象一艘不堪重负的船,正欲沉没海底。她感觉快失去 一切,这一切里包括对于生活的信心等等。自从手指恢复健康后,她已经找不到原 来弹吉他的感觉,伤口结了一个疤,永远不能象没受伤之时了。 在李珍与肖扬看芭蕾舞的这个晚上,凌红原本40分钟的演出只进行了10分钟就 被观众“赶”出了舞厅,这一次她没能领取演出费。经过一个十字路口,明亮的路 灯下,她看见一个用脚画画的年轻人,他已经失去了双臂,用一只脚支撑着整个身 体,一只脚笔走游龙,一株傲梅在脚下呈现。他面前的小竹篓里只有可怜的几个硬 币。 凌红轻轻弹响了吉他。风吹起了画纸,风吹走了音符。年轻人看了凌红一眼继 续画画,他们仿佛进入了一个不为人知的世界。 回到别墅,李珍与肖扬已经在客厅里了。茶几上放着一盘蔬菜沙律,若有若无 的《月光曲》使这房子里也充满了情意绵绵的月光。 李珍认真地说,凌红,我们准备结婚。 肖扬也认真地点了一下头,证明事情的真实性。 凌红微笑着祝福他们。看得出肖扬已经把李珍完全俘虏了。 凌红原想对李珍说些关于时间之类的话,但她明白,任何话都是多余的。她只 是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她总觉得肖扬是向自己示过爱的。 凌红与她的吉他渐渐地受到了冷落,已经没有歌舞厅接受她的演奏。这个城市 每天都在变化着,不断向前,赶时代的人总是不肯落后半步。一会儿卡拉OK一会儿 保龄球一会儿又是网球,再不就是上因特网,那里包罗万象。穿上西装上剧院欣赏 歌剧、话剧、钢琴演奏等一下又成了新的时髦。尽管李珍曾说通俗的东西更贴近生 活,绝大多数追逐高雅艺术的人们都是装模作样的,但吉他的确在这个城市里失去 了自己的位置。因此凌红也在这个城市里迷失了自己。 李珍托人从香港带回一把吉他,价值人民币8000元,但李珍说只花了不到2000 元。李珍觉得自己太幸福,她给凌红这么昂贵的吉他,是她把幸福和凌红一起分享 的方式,也只有这样。 李珍与肖扬将结婚的消息众所周知。一个月后他们将在五洲宾馆――本市最高 级的五星级酒店举行婚礼! 李珍正满怀幸福,亲手写红色请柬,电话响了。凭感觉断定是肖扬。果然没错。 李珍……肖扬叫了一声,然后无语。 是我呀亲爱的,别开玩笑了,你在哪儿,我刚打电话去学校,说你今天没课。 李珍,我请你原谅……我现在已经在美国纽约机场。 什么?亲爱的,别开玩笑了,我正在写请柬呢,手都写软了,你快过来呢。 李珍,你听我说,是真的。我终于出国了。这儿的天很蓝,阳光很好……同学 来机场接我,学校早已联系好,你保重,再联系。 嘟、嘟、嘟,电话断了。 这不再是梦。李珍第一个反应是银行的钱。她惊愕中醒来般直奔银行。 四次提款,每次二十万,帐户上少了八十多万元。 李珍瘫倒在地上。 服务员说,小姐,有什么不妥吗? 李珍缓缓站起来,走进自己的汽车,半晌才伏在方向盘上痛哭起来。 海湾别墅一如既往的宁静美丽。不知道哪一幢房子里飘来吉他的旋律。但若顺 着音乐飘来的方向慢慢走近,你就会看见,在某一个窗户里,弹吉他的女人和倾听 的女人,各自沉浸在自己的角色里,蓝色的落地窗飘动着,黄昏渐渐地弥漫了整个 房间,笼罩着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