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头 楔子 在冀中平原上,攸河市是个大市。近几日,官场上上上下下都传闻着市委市政 府领导班子要调整,并且愈炒愈热。无山县县委书记颜庄也在四处运作,八方奔走, 一心要角逐攸河市的副市长。就在这节骨眼上,无山县突然出现了多年来少有的信 访案子,惊动了省计生委和有关省领导!真是越怕鬼鬼偏来,可把颜庄给急坏了! 要说这起案子很简单——东王村儿的几个计划外怀孕的妇女为逃避育龄妇女上站普 查,象早年间的地下党那样在“堡垒户”家藏匿起来,乡村计生干部们多次上门做 家属的工作,都不奏效,照例要开走当事人的拖拉机作抵押,双方发生争执。计生 干部的情绪忍耐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带队的副乡长下了命令,不但敲山震虎砸了屋 里的坛坛罐罐,并把有关人员带到乡政府办起学习班。以往此类事件不但在无山有, 在攸河也不新鲜!老百姓觉着违背了国策,大理亏着也就不追究小理了,每次都认 个倒霉。谁也没想到偏偏这次碰上了“人物”,挨了打的当事人把乡干部告到了省 里,省计生委正筹备召开全省计生系统民主政治建设工作会议,对这起违法施政案 件表现出了少有的重视和兴趣,表示要向省委书记汇报,一定要向全省通报这个典 型。县委书记颜庄做了千方百计的努力,落了双赢的结果——县委负责对犯错误的 干部的处理,并做好一切善后工作;省计生委只在即将召开的民主政治建设工作会 议上公布这起案件,作为典型警示大家,不发通报,也不再向省领导汇报。在协调 处理这起案件的整个过程中,颜庄已感觉到农村工作、农民工作正在发生着一场新 的变革。这场变革也是一个机遇,抓住这个机遇把文章做好,角逐副市长就多了筹 码。于是颜庄做了如下安排:1 、立即召开全县三级干部大会,部署全县民主政治 建设工作,此项工作一定要走在攸河市的前面;2 、选定磁镇为民主政治建设工作 试点镇,要做到边试点边总结边推广经验;3 、宣传文化系统展开宣传舆论攻势, 营造舆论环境,要把“蛋糕”做大,新闻外宣要上大报上头条。 颜庄选定的磁镇紧毗县城,是冀中平原有名的重镇。历史上南北官道通京城, 东西水路下天津,商贾云集富庶一方。上世纪五十年代毛主席曾视察过这里,随后 周总理、刘少奇委员长等一些开国元勋相继来这里视察。磁镇在北方第一个带头实 现了粮食产量“跨黄河”、过“长江”,八十年代初在沿海地区还不很富裕时,磁 镇便实现了村村通公路,八十年代中期实现了程控电话进农家。无山县历史上,磁 镇总是在历次的各种运动、有影响的工作中都充当着全县排头兵的角色,大会表扬, 小会表扬,县里领导抓点儿在这儿,攸河市的领导抓点儿在这儿,省里领导抓点儿 也在这儿。也是从八十年代开始,磁镇的三任党委书记先后荣升为副县级领导干部, 现任的党委书记薛志也被市委列为副县级后备干部。 然而颜庄万万没有想到,一个双休日的工夫磁镇东王村酝酿并实施了一场声势 浩大的群众集体上访,几十辆拖拉机拉来了上百号的农民,打着“东王无明日,上 访找青天”的横幅,在县委门口的大街上举行了声势浩大的游行。他们手里举着厚 厚的材料,声声喊着状告村党支部书记杨光群。这些人把个县委大院围个水泄不通, 在市里休完双休日回来上班的四大班子领导被堵在县委大门外面,进不是退不是。 信访局的吴局长满脸堆着笑,鸡啄米般接待着横眉立目的农民。 颜庄书记上班来早了一步,有幸没被上访的群众堵在外面,他庆幸自己对农村 形势的预感,同时又对事情发生在磁镇表示了极大的气愤。磁镇是他来无山县当副 县长就联系的先进乡镇,党委书记薛志那是顶呱呱的党委书记,多少年来保持和光 大了磁镇光荣传统,颜庄担任了县委书记以后薛志也被列为副县级后备干部。这样 好的一个镇都已经出现了这样的情况,更何况其他乡镇呢?颜庄更预感到了全县形 势的严峻性。 正当颜庄和他的县委班子研究对策时,又传来一条坏消息——磁镇的农村合作 基金会出现了挤兑风波,原来基金会吸纳的7000多万元存款被不负责人的基金会主 任钱贵儿全部借出,无力给群众支付存款,愤怒的群众冲进钱贵儿的家,砸碎了能 砸碎的东西,镇党委书记薛志的轿车停在基金会门前也被东王村的群众推走抵账。 颜庄打着电话,把薛志臭骂一顿,限他三天之内稳定住局势。挨了骂的薛志当 然不能容忍他的磁镇出现这种无法无天的行径,立即指派当地派出所以聚众妨碍县 委公务、诬告基层干部和侵害个人利益为名,把东王村操纵群众集体上访的妇女安 红兰行政拘留,另一名操纵者胡闹兵外出赶集才侥幸逃脱。 看着东王村平静下来,颜庄才算松了口气。正巧攸河市主管干部工作的梅副书 记要代团去南方考察,颜庄千方百计争到一个名额,临走反复叮嘱薛志千万要控制 住事态,不能再把影响扩大。 薛志深感“皇命”在身,不敢懈怠,第二天便带领全镇机关干部到东王村安抚 上访群众,做疏导工作。一进村便遇到被拘留了的安红兰的丈夫大臭。大臭一看见 薛志便急红了眼睛,迎头把一面白旗挂在镇政府的汽车上。薛志脑袋瓜子“嗡”得 一热,张开巴掌就想给大臭来两下子。看见二人发生争执,大臭的族叔也就是上次 没抓到的胡闹兵带着胡家院儿几十号人按照早预谋好的方案,一哄而上把薛志团团 包围起来,连推带搡地弄到安红兰家关了大门上了锁。大臭扬言:一定要让薛志换 回安红兰,不然的话,到晚上就“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为解救薛志,派出 所民警气势汹汹开进东王村,也被大臭和胡闹兵组织的群众包围起来。县委主管政 法的副书记李清寒、公安局长常志东前去做工作也被围攻、殴打。迫于形势复杂, 李清寒、常志东决定放回安红兰,大臭、胡闹兵也放回了薛志。薛志连气带羞向县 委请了病假,快到“二线”的镇长老郝向县委提交了辞职报告,猫在家里在也不出 门,一时间磁镇群龙无首。其它一些村的好事的群众也效仿着扯旗告状,村干部们 上呼天不应下呼地不灵,无奈何纷纷撂挑不干了,磁镇立即陷入瘫痪状态。 此时的颜庄正在珠海,接到消息后坐卧不安,但经反复权衡,还是留在了梅副 书记身边。直到考察结束送梅书记满意的回到市里后,才匆匆回来调整班子解决问 题。 一 一辆北京2020吉普车行驶在通往磁镇的公路上,车上是新就任的镇党委书记王 东晨。 王东晨今年四十岁,原是无山县北楼乡的党委书记。县委在选定由王东晨接这 个烂摊子时费了好一番周折,组织部先后提交了几个方案,都被常委会否决。颜庄 书记说:“目前的磁镇是一个‘火坑’我们要选的这个人既肯往里边‘跳’,又不 能被‘烧死’,并且还能‘把火扑灭’。那些花拳绣腿的人,让他到别的岗位上发 挥作用,绝对不能安排这儿,不然的话,既耽误了无山县的工作,也会毁了他本人。” 是啊,大家对颜庄书记的话都有较深的理解,现在的磁镇,就像个患了癌症的病人, 没发现的时候和正常人一样,甚至比正常人更有风采,一旦发现便到了晚期,便是 不治之症。哪个敢操刀上阵,哪个又能操刀上阵呢? 王东晨在官场上没什么背景,父母亲是典型的农民,岳父岳母也是典型的农民。 八十年代初,上级党委为加强公社青年干部力量,在当时的农村干部当中通过考试 招聘了一批农业经营管理员,王东晨就是那批聘干中的一员。在十几年的岁月中, 一起参加工作的同志有的早当了乡镇党委书记、县直部门的科局长,还有的已荣升 为处级干部,而他干到九四年才当上乡长。九七年春天,无山县的北楼乡也发生了 类似磁镇这样的情况,憋了很久的王东晨主动请缨担任了北楼乡的党委书记,一年 里他带着一帮伙计,扶班子、打地痞、抓财政,工作搞得有声有色,把个颜庄书记 乐得不得了,夸奖说:“好几年了北楼乡就没人震住过,你是福星高照……再加把 劲儿,让北楼乡成为咱们无山的第二个磁镇。” 到磁镇收拾烂摊子,对王东晨来说实在是不情愿。他也和颜庄一样,也想进步 上个台阶。按常理推断,凭着他在北楼乡的工作成绩,如果再托人找找市里的梅副 书记帮忙运作运作,当个副县长还是很有希望的。而调到磁镇三五年之内别想有抬 头的时候,等你干出成绩了,也就跨过了上台阶的年龄限。几个关系不错的朋友劝 他装病,不去上班,躺上三五个月,让颜庄重新“派将”。王东晨想:这绝对不是 好主意,到磁镇去并且干好,兴许还有出路,如果不去,绝对是“死路”一条。 代表磁镇党委来接王东晨的是磁镇党委副书记金叶。无山县不大,乡镇领导干 部圈儿里早就知道这个女副书记,她个头不高,长得小巧匀称,举止端庄,气质贤 淑,谈吐得体,一副大家姿态。大家还知道这个同志工作热情认真,思路清楚,责 任心强,是薛志的好助手。王东晨和其他几个乡的党委书记都找组织部要挖她过去, 都未能如愿。王东晨想:为啥有句话叫无意插柳柳成荫呢?这也是缘分吧! 送王东晨上任的应该是县委主管干部的副书记和组织部长,但两位领导都说临 时有事,对王东晨道了歉,同时委派了组织部一名主管的同志代为送行。王东晨不 怪他们,自从薛志出了事情以后,磁镇就像麻风村一样叫人退避三舍。 吉普车扯着王东晨那长长的思绪很快到了磁镇。当看到漂亮办公楼的同时,王 东晨也看到了围在楼前的那百十号农民。用安红兰、胡闹兵的话说,就是要给王东 晨先来个“下马威”。金叶很是体谅新来的王东晨,问:“你情况不熟悉,用不用 先回避一下?”没等王东晨表态,同车来“钦差大臣”的抢先表了态:“回避什么? 派你们来不就是为解决这些问题来的吗?”新镇长门永也附合着说:“是啊!”金 叶瞧了瞧他,看到的是一张白镜子脸,光滑柔嫩显得那么年轻。金叶想,这小白脸 儿们没在乡里工作过,还不知道这“水儿”有多深! 不管这“水儿”深也好,浅也好,你王东晨就是想躲已是来不及了,刹时,围 在楼前的那百十号农民,看到吉普车进院呐喊着冲了过来,一瞬间便把吉普车围了 个水泄不通。抱怨声、叫骂声铺天盖地,手掌、拳头“咣咣”地擂着吉普车的车门、 车身。“钦差大臣”的小白脸被吓更白了,身子使劲往后座背上靠。金叶静静地看 看王东晨,就见他也静静地面无表情地坐在车里,从容地点上一支烟吸着,听着那 声浪一浪高过一浪。王东晨经过了多次这样的阵势,他知道群众嚷的越凶,期盼解 决问题的心情也就越迫切。终于在最高分贝过去后,人群渐渐地平静下来,小白脸 们擦着满脸的汗水,王东晨便选择了这个机会,非常从容地打开车门,先慢慢迈出 一只脚,围着的人群自动地闪开一片空地,看着他又迈出第二只脚,两只脚结结实 实地站在大地上。 王东晨面对着眼前各色各样的脸,望着他们神态各异的眼睛,一种崇高的责任 感顿时涌上心头,这使他想起了农村的父母亲…… 王东晨选了花池的矮墙,站上去,金叶紧紧地跟了上去。王东晨清清嗓子,大 声说:“我叫王东晨,是新来的镇党委书记,我家也是本县,我爹也是农民!”刚 说到这儿下面一个留着长头发的小青年喊起来:“我们和你爹一样……”引起一阵 哄笑声。一位挤在跟前的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用手指着王东晨的鼻子厉声喊道: “老百姓的儿子就要为老百姓办事儿!”旁边一位和她年龄不相上下的中年男人帮 着腔说“不支持我们‘反贪’,不为老百姓办事儿你就别来……”“别唱高调儿说 好听的,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人群无章无法地喧闹起来。金叶着急地看看王 东晨,就见他没有显出一丝的惊慌,双手悠闲地抱在胸前,一副满不在意的神态, 嘴角浮起不屑一顾的笑意。喧闹声慢慢停下来,王东晨甩甩头,黑黑的头发很潇洒 地按照他的意图顺到一边。王东晨又说:“刚才大家说了,‘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 遛,’这话我非常赞成!我姓王的自认不是草包,常言说得好‘没金刚钻不敢揽这 破磁盔儿,’‘出水再看两腿泥,’如果你们信得过我,就闪开一条道儿,让我把 铺盖卷儿撂下,立马儿给咱们管事儿。如果信不过我,咱扭头儿就走,让县委另请 高明,我还回我的北楼乡当我的党委书记。”他故意把去北楼乡的语气说的重重的。 几句话压住了百鸟的声音,整个大院儿静静的没有声音,墙边拴着一头毛驴在 撕啃着树皮,发出的“咝咝”声格外响亮。 中年妇女又一次把手指向王东晨,金叶忙介绍说:“这就是安红兰,”又指着 和安红兰站在一起的中年男人说:“这位是胡——”“胡闹兵!”那中年男人很气 粗地报出姓名。王东晨很稳当地伸出自己的手,对二人说:“希望咱们能好好地共 事!”安红兰说:“也希望你能给我们做主!”胡闹兵说:“千万不能把我们当成 阶级敌人,今天抓明天打!”王东晨说:“我也不希望让人家关起来!”“只要你 真心给俺老百姓办事,帮着我们‘反贪’,谁敢关起你来!” “别光说你‘造反’的事儿,也让我们反映反映我们基金会钱的事儿!”一位 红脸膛的中年男人用手分开安红兰和胡闹兵,边喊着走到王东晨跟前。金叶就看见 王东晨眉头一抖,喜色立即浮上脸来。金叶忙着说:“这位是碑石村的基金会代办 员李金成。” 王东晨一手亲切地拉住李金成,另一只手高高地扬起来,高声喊道:“还有谁 在基金会有存款?”“我……”“我……”一时间全院儿的人绝大多数举起了手, 如枪林一样,安红兰,胡闹兵立刻被淹没在声浪里。金叶趁此机会冲着王东晨大声 喊道:“王书记,磁镇的乡亲们信得过你!”金叶又转过头向李金成和他身后的人 群喊道:“是不是啊?乡亲们——”“是啊!能还了俺在基金会存的钱,我们一百 个信得过!”“是啊……”金叶又带头拍了两下手掌,引导起一片热烈的掌声。 王东晨的情绪让金叶煽得高涨起来,他挥动着双手,把掌声压下去。他把一只 手叉在腰间,另一只手高高扬起,说:“既然信得过我,我也要给乡亲们要三个条 件,”不等下面反映,他急忙接着说,“这第一,要给我十天半月的时间,我要了 解一下情况,新来的人儿不摸门儿嘛!这第二,在这十天半月之内谁也不要再到镇 里或县里上访;这第三,哪个村要反映问题请选出三个代表,其他的人一律回家干 活去。行不行——?”下边喊声连成了一片,但还是被“行——”的声音覆盖了。 接着王东晨又催促大家选出代表,一阵推推让让之后,人群中走出来十几个代 表,其余的人在代表的劝说下陆陆续续回家去了。瞧着人群渐渐走远,小白脸们的 脸色也渐渐的恢复了正常。在无山县谁都知道门永是县委书记颜庄的秘书,大学本 科毕业,先是在县委办公室当副主任,后任宣传部副部长,这次磁镇班子调整当了 镇长。组织上找王东晨谈话时,王东晨对门永能否胜任表示了怀疑,组织部长说: “颜书记这样安排的目的就是想让他在更复杂的环境里锻炼锻炼,知道你为人忠厚, 你们一起共事他放心。”王东晨听了这话,原本认为和颜庄很近的关系忽然被门永 拉远了。对颜庄的为人,王东晨一向是很钦佩的,以前曾听说过颜庄如何如何有不 廉洁行为,自己也曾怀疑过,直到自己担任了北楼乡党委书记,为表示感谢给颜庄 送去5000块钱,被颜庄的爱人给轰了出来,这时他才认清他的县委书记是廉洁的, 以后他也经常用这个例子来教育那些戴了有色眼镜对各级领导评头论足的人。虽然 对颜庄让门永给自己打下手不满意,担心他不能独当一面,但为了颜庄他也就不好 再说什么。 上访的群众大部分都走了,镇机关院儿里的气氛也缓和下来,刚才躲在“沟沟” 角角儿的镇干部这时都涌了出来,和新到领导见面问好,随后在金叶的带领下,收 拾新领导们带来的行李等其他东西,打扫院儿里留下的纸屑、烟蒂、驴粪。 宣布完县委的任命后,王东晨送走“钦差”,然后着急地把留下来的上访代表 请进会议室,听他们诉说自己的心声。 二 磁镇的小会议室里。 整整多半一天,王东晨都在和代表们谈话,笔记本上密密麻麻记下了全镇人民 的热切期待。十几个上访代表端坐在圆桌的两旁。他们中间有的几十年都没有到过 镇政府,对眼前这只有在电视里见过的落地窗户、落地的窗帘儿、落地的座钟、舒 适的老板椅都感到了遥远和陌生。晚上,王东晨又召开了镇党委扩大会议,听取大 家对全镇形势的分析,确定下一步工作方案。会议直开到凌晨两点,散会后王东晨 又点上一支烟吸完,最后一个走出会议室,出门就见金叶领着秘书小张在门口等他。 金叶说:“我分工管内勤,王书记工作上生活上有什么需要请吩咐,我和小张 全力去办。” 王东晨说:“这儿条件很好,比北楼乡好多了。” 金叶说:“你办公和住的地方在三楼,床铺都安排好了,一会儿我们带你去。” 王东晨发现金叶说话很得体,便细细地揣摩着“我们带你去”这句话。 “谢谢你和小张!”王东晨说着,很随意地看了金叶一眼。他发现金叶那么年 轻,尤其是在灯光底下,那张略带娃娃气的脸被灯映得红红的。王东晨怕流露出不 正常,赶紧说:“金书记休息吧,我和小张去就行了!”。 金叶摇摇头说:“把领导的事安排好我才放心”。 三个人说着话走上三楼。最东头儿是磁镇原党委书记薛志办公和住的地方,外 间是办公室,两间房子大小,和县委颜书记是同等的标准。豪华的家具和办公用品 都显示出磁镇这一方长官的大气。里间是卧室,陈设着只有宾馆里才有的衣柜、梳 妆台和舒适的卧具。金叶猫着腰像个称职的妻子为王东晨整理着床铺。看着忙碌的 金叶和房内豪华的摆设,王东晨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味道。 王东晨本人工资不是很高,老婆是个临时工人,工资待遇在企业属于下三等, 夫妻俩供者上高中的儿子,赡养着农村老家的父母,去年他们又在城里买下了一套 三居室的房子,花尽了所有的积蓄,常常是有了油钱没了肉钱,好歹夫妻俩都是从 农村出来的,比起收麦耪地来要好得多,这样比较心里就不觉得苦了。但在一些偶 然的场合,当妻子看到别的乡党委书记科局长太太穿金戴银,也曾抱怨丈夫没本事, 王东晨便开导她说,自己还要进步,要往远处看,不能让那仨瓜俩枣把自己搞垮喽! 这时的妻子虽然嘴上不服气,心里对丈夫的远见还是佩服的,她也明白,有鸡才能 下蛋,没有了鸡那蛋也就全完了。 早晨,王东晨被伙房做饭的吹风机声吵醒,他睁开眼看了一下窗户,被厚厚的 紫绒窗帘遮掩得严严实实,打开床头灯看见落地钟的时针刚“嘀嗒”到六点,想再 睡会儿,可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就像放电影一样,一会儿是安红兰来上访,一会胡 闹兵得脸变成了颜庄书记,翻过身去再做梦,便是金叶向他请示着什么。王东晨索 性坐起来,穿衣下床,打开房门,在阳台上伸个懒腰,深深吸了一口早春的空气。 早晨的空气很新鲜,天晴得很好,从楼顶望到天角只有几丝云彩,楼下伙房的天窗 支起来,正往天空抽着蒸汽,几只麻雀落在花坛边儿的小桃树上叽喳喳叫着。东邻 一家农户院子里,几个人正在费劲地发动一台旧拖拉机,随着摇炳的吱吱声和人的 喘息声逐渐加快,拖拉机终于“突突”响起来,一股黑烟在小院儿冲起。王东晨慢 慢走下楼,出走廊的门正看见金叶站在小桃树旁,修理着伸长了的树枝,昨天夜里 的那张脸又被桃花映得红红的。王东晨忙着掏出一支烟,点上,努力用很平静的语 调跟金叶打声招呼,目光急忙转向了她头上的桃花。 金叶笑笑,问:“王书记以前到磁镇来得多么?” “开现场会来过几次。”王东晨回答着,他觉着金叶的脸长得可爱,金叶的笑 也非常美,看她笑,听着她说话,就是一种满足,这种感觉象小时候盼了一年,终 于盼来生日这天,吃一碗妈妈做的汤面,然后在小朋友面前故意腆着肚子,打着饱 膈。 金叶说:“王书记,我领你转转吧,熟悉一下环境。”说着便转身往前走。王 东晨有心说自己转转,却不由得跟了上去。 磁镇的机关大院座北朝南,高高的围墙漆成了红色,上端盖着深绿色琉璃瓦, 像中南海的红墙。墙内共三座院儿,第一座院儿是外院儿,座北的白色小楼住着派 出所和司法所,正中墙上挂着庄严的国徽,东西两侧是停车场,地上划着标准的车 位;从小白楼下的门洞里穿过,来到第二座院儿,迎面是一座造型逼真的假山,长 着的小草正在泛绿。在假山的北面是磁镇红色的四层办公楼,办公楼前种着一排塔 松,翠绿的身子已探到二楼窗前,又圆又大的伞盖张开着,遮护着树下面的月季花 ;金叶领着王东晨转到办公楼西北角,用钥匙打开一扇小门,把他带到第三座院儿。 进到第三座院儿,王东晨简直是吃了一惊,眼前是一片绿地,足足有十几亩大,绿 茸茸的细草直铺到四周的墙边,十几棵半粗的梧桐、法桐参差地点缀在整个绿地中 间,几条铺着鹅卵石的小径分开绿地,蜿蜒着,一致地爬向前边,小径的尽头是一 座全封闭的小楼,尖尖的屋顶,别致的阁楼,墙皮从上到下被棕色松木装饰起来, 看上去就像是一座欧洲的郊外别墅。 金叶说:“这儿是磁镇的小招待所,平时是封闭的,只用来招待一定级别的领 导或尊贵客人,客房、餐厅等设施不亚于三星级宾馆。” 王东晨心里想,怪不得薛志这小子能经常招来省里的人员,除了工作因素以外 还有这么一个好去处!金叶还问是不是到房子里去看看,王东晨摇摇头,心想着非 十分必要时才到这房子里来。 从第三座院出来,大师傅刚好敲钟开饭,磁镇的干部们懒懒散散地汇聚到食堂。 食堂设在第二座院儿的东厢房里,百十平米的大厅里摆了十张餐桌,两个春兰牌儿 的大柜机空调摆在墙角落里,墙壁和屋顶用红榉板装修出精美的图案,和屋顶上点 缀着的五彩的吊灯交相映衬着,浑然一体。在一片喝粥的声音中王东晨忽然想—— 这就是以前的磁镇?喝下一口粥他又想——苏联解体前是啥样呢? 三 王东晨在镇上一住就是十多天的时间,对磁镇有了大体的了解: 第一,财政瘫痪。干部教师的工资严重拖欠。拖欠义务兵优抚款;欠下饭店、 商店、邮电局、电所电若干元;欠下花圈店的花圈钱一千多元;欠下小磨儿豆腐房 的豆腐钱若干元。 第二,严重的金融危机。镇农村合作基金会吸纳存款7000万元,被全部借出, 预留的十多万资金被薛志悄悄提走。 第三,基层两委班子半瘫痪。全镇共有20个行政村,东王村群众上访以前,党 支部、村委会都健全,并且能够较好地开展工作;东王村群众开始上访以后,特别 是东王村群体事件发生后,有一半的村瘫痪。 第四,社会治安混乱。公安局长、县委副书记在东王村被打,在磁镇以及周边 乡村造成了非常恶劣的影响,严重助长了一些不法分子的违法行为,打架、偷盗等 刑事案件时有发生。 在王东晨上任后的这段时间里,金叶始终在左右陪同着他。对磁镇金叶是有着 很深的感情的,她深深的爱者着儿的一草一木,爱着这儿的每一个同事,薛志“兵 败东王村”以后,金叶失望了,对农村工作悲观了。然而王东晨的到来,又唤起她 心里的希望。这些天里,她仔细观察着王东晨,观察他和各式各样的人谈各式各样 的话,思路清晰,观点准确,要揉有柔,要刚有刚,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都是十全 十美的。金叶感到了自己以前冷了的心又在萌动,对工作和生活的爱又被焕发出来。 对磁镇的状况王东晨原是有一定的思想准备的,但万万没有想到会是这种无法 收拾的局面,他很担心会陷进去无法自拔,真是那样的话,自己想要在一两年之内 当副县长的愿望就会落空。县委书记颜庄看出了王东晨的心思,在听了他对磁镇情 况的汇报之后说:“任何事物的发展都有它的规律性,磁镇现象就很能说明问题, 物极必反嘛!现在看打开磁镇的工作局面是难度很大,但我们稍作努力就会见到成 效。”颜庄又说:“对个人的事不能不想,但也不能想得太多,县委在这方面的一 贯态度是有为者有位,无为者无位,要让干大事者成大势。”颜庄的话又给王东晨 打了气儿,仿佛是找回了以前在北楼乡披荆斩棘的那种感觉。一想到工作,不由得 使他想起了金叶,想起她那张笑着的娃娃脸,那种能勾起童年美好回忆的笑声…… 想起金叶,王东晨改变了要回家的主意,乘兴回到磁镇。 磁镇的夜晚就象王东晨的心情,那样美好。一轮圆月挂在晴空,镇政府门前的 大街上灯火通明,沿街的门店生意正火,小吃摊上热气腾腾,说笑声、划拳声在弥 漫的蒸汽中传出来。许多小青年聚在磁河桥头,滑旱冰、唱卡拉OK,真是一派太平 兴盛景象。王东晨看着笑着,快步回到办公室,怎样想都觉得心情很好,于是便伏 在办公桌前,很兴致地铺开一张纸,推推敲敲写下一首诗: 华灯圆月映青天, 古镇昌荣却步艰; 戟闪弓弯闹镇北, 戈扬剑啸起河(磁河)南。 衙堂鼓响食酸味, 辕帐缨飘梦苦甜; 独向颜公请将令, 横刀跃马护城前。 王东晨踌躇满志正在独自欣赏自己的诗作,金叶敲门走进屋来,告诉他,东王 村安红兰、胡闹兵来找过王东晨几次,态度很强硬,有越级上访的苗头。王东晨说 :“我们应先把工作的重点放在全镇整盘棋的谋划上,安红兰只是这盘棋上的一个 棋子。”金叶说:“我们不可小视,安红兰这种人啥事都能办出来。”王东晨说: “还是从基础工作着手吧。” 王东晨拍了板,金叶就不再说什么。又聊了几句闲话,两人才散去。第二天王 东晨召开全镇干部会议,部署了全镇近期主要工作。他把全镇干部力量划分为三条 战线,第一条战线,农村合作基金会清欠,镇长门永负责,一定要在一个月以内追 回百分之三十的借款,对献给群众,稳定住全镇局势;第二条战线,信访稳定工作, 王东晨负责,也要在一个月内初步解决好全镇信访问题;第三条战线,经济工作, 由镇党委委员、常务副镇长王英负责;第四条战线,农村基层党组织建设,由镇党 委副书记金叶负责,尽快恢复重建瘫痪的村两委班子。 干部分工调整后王东晨又向县里借了几万块钱,补发了干部的工资,调动了大 家的工作热情。一个月以后,给基金会储户兑现了百分之二十的存款,稳定了全镇 群众的情绪。 王东晨松了一口气,很满意这个良好的开局。这期间金叶又提醒他应把解决信 访问题的主要精力放在安红兰、胡闹兵身上,王东晨笑笑说:“薛志怕他们,我可 是不怕他们!”他打算用冷处理的方法煞煞他们的锐气。 然而事情并没有按照王东晨的设想去发展,安红兰和胡闹兵也在谋划着对付王 东晨的办法。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王东晨肯定是好心情的时候,安红兰和胡闹 兵待了几十名追随者,越过镇政府,直奔向000 国道磁镇收费站,打出“打倒贪官、 还我公道”的横幅标语,把个收费站堵了个水泄不通。000 国道由北京南下和京深 高速公路、京广铁路三驾并驱,直通广州、深圳,而磁镇收费站又是通往省城的必 经之路,车流量大,来往的领导也多,在这个地方发生群体事件影响大、后果严重, 王东晨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第一个反映就是太小瞧了这个不起眼的农村妇女, 他转过头,表情复杂的瞅瞅身旁的金叶。金叶明白王东晨的潜台词,他微微地朝王 东晨笑笑,建议说:“应该先向县委报告这里的情况,组织全镇干部立即上收费站, 疏散群众,恢复交通。” 王东晨点点头,立即集合起全体干部作了简短的动员部署,同时向县委颜书记 作了汇报,又派人把村干部、上次接待过的那些群众代表找到收费站协助工作,然 后和门永、金叶带领全镇人马奔向收费站。 000 国道磁镇段,被堵塞的车辆排出很远,叫骂声、汽车喇叭声混成一团,收 费站前人山人海,安红兰、胡闹兵正站在一辆拖车上高扬着手臂在“点赞着江山”。 胡闹兵说:“现在的当官的不为咱们办事,基金会的钱给不了,我们反贪官又 反不成。”安红兰也说:“南来的兄,北往的弟,捎个信上省里,我们‘反贪’不 容易……” 按照预定的分工,磁镇的机关干部分头进入到人群里做疏导工作,王东晨、门 永、金叶爬上了胡闹兵站着的拖车。站在高处望着脚下一张张仰起的脸,王东晨找 到了那种居高临下、举重若轻的感觉,他先递给胡闹兵一支烟,拉近了他们之间的 距离,金叶也走到安红兰跟前。王东晨汲取了这次事端的教训,虽然很想揍这两人 一顿,无奈到了“矮沿”下,只好先低下头来,向二人赔说不是。金叶一连叫了安 红兰几声大姐,把一切不是全都揽到了自己头上,并且死活要把安红兰和胡闹兵拉 到收费站办公室,向他们二人再做深刻的道歉。 此时的王东晨,全没了那种居高临下的感觉,“横道跃马”变成了人仰马翻。 他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心里的懊悔和感激转化成一种万分复杂的情感,一齐喷发在 金叶身上,他真想冲上前把金叶抱在怀里…… 安红兰和胡闹并在听了金叶一大番好话以后,心里感到了前所没有的满足,新 的镇党委书记终于也象薛志、李清寒、常志东那样被他们“打败了”,以后他们就 可以在磁镇要雨得雨要风得风。安红兰学着王东晨脸上也努力浮起那不屑一顾的微 笑。 四 围堵收费站人群终于偃旗息鼓,王东晨立即把消息报告给颜庄书记。颜庄既没 批评也没表扬,只在电话里冷冷地哼哼了两声。安红兰、胡闹兵围堵收费站带来的 巨大的压力,使得王东晨根本就没时间没心思去揣麽县委书记那怪怪的声音,他要 理清思路,尽快地解决好东王村的问题。 他明白磁镇的变迁是必然要发生的事情。建国以后特别是“文革”以来,磁镇 实际上一直是靠“人治”维系着一个畸形的稳定,才造就了磁镇的辉煌。现在各级 政府在实行依法行政,还民主权利给农民,要求各级干部带着感情做好群众工作。 电视、电台、报纸等新闻媒体也都在以不同的形式揭露着那些与当前形势不相容的 典型事例。各级电视台都一齐把镜头对准了直接和农民打交道的农村基层干部,争 相播放着反映农村民主政治建设进程的电视剧、专题片。而我们的农民面对突然还 来的民主权利显得手足无措,在他们还不懂得怎样运用它来维护自己的利益的时候, 这些电视剧、专题片恰到好处的成了他们的指路的灯塔。那些艺术家们精心塑造的 反面典型人物一时便成了农村基层干部的化身,那些因违反政策规定被抄过家、挨 过打、受过处罚的农民在九十年代的今天重新找回了打土豪、分田地的感觉,他们 要翻身,要打倒曾经骑如在头上的那些“土皇上”。怎样才能打倒呢?电视上教给 的办法是告状——“找黑脸”,“文革”传下来的经验便是“造反”!县委也好, 镇党委也好,要想规范一下他们不正确的言行,对不起,你就是“官官相护”,要 么是制造一些影响极坏的群体事件,要么是一张状纸把你告到省里。面对着纷纷而 来的不稳定现象,我们的一些部门似乎是荒了手脚,不问青红皂白,无原则的要求 下面保持稳定。于是省里便追究便把上访的“零指标”压向市里,市里又优压向县 里,县里便臭骂乡镇的党委书记——要么要稳定,要么要处分。在你挨骂的时候, 那些告状的人便又找上门来,看你的态度事不是有所转变,是不是还和那些被告的 村干部“穿一条裤子”,如果态度不能令告状者满意,对不起,明天再上省城走一 走……直到满意为止。东王村是磁镇的重灾村,也是无山县的信访重点村,安红兰 和胡闹兵也是在沿用着这样的手段在和王东晨玩着“杠子——老虎——鸡——虫— —”的游戏。王东晨再也不敢松懈,搬来县纪委、检察院,按照安红兰、胡闹兵的 要求,对东王村原支部书记杨光群立案调查。县委副书记李清寒亲自督促。经过一 个多月的苦战,在他们控告的九九八十一条罪状里只查实了杨光群挪用公款8 万元 的错误事实。李清寒指示检察院——捕!杨光群即被逮捕,县纪委同时做出决定, 开除杨光群党籍。 王东晨是真的松了一口气,嘴角又浮起自信的微笑,他想自己为东王村群众办 了件大好事,甚至在脑海里想象到东王村的老百姓山呼自己“王青天”。谁知事与 愿违,当金叶代表镇党委去东王村宣布这一决定时,被支持杨光群的群众像扣留薛 志那样被扣留起来。消息通过电话传过来,王东晨的心像突然被捅了一刀,眼泪骤 然涌出眼眶,除了对同志安危的担心对自己失职的自责外,还有一种非常非常说不 清的东西在心中滋生出来。王东晨接过门永递过来的一杯水,点上一支烟以掩饰自 己刚才的失态。他想,究竟是谁扣留了金叶?在那个无法无天的环境里,一个女同 志不会受到侮辱吧!如果真有个马高蹬低,我怎么向县委交待?怎么向她的丈夫交 待呢?待情绪稍稍得到控制,王东晨立即召集几位镇里的主要领导商议对策。鉴于 上次薛志的教训,王东晨提议不能动用警力,也先不要向县委报告,更不能派过多 的镇干部进村,以免因误会而激化矛盾。他提出最好派两个人去……听到这里,几 位磁镇的老同志都低下头,王东晨十分明白,这几个同志都经历了东王村的那次群 体暴力事件,对东王村是谈虎色变 .王东晨对这些人非常失望,有点瞧不起他们, 他们还算男人嘛?对同志的安危就这样淡漠吗?凭心里说,去东王村救金叶,无论 从哪个角度讲,王东晨都必须是要亲自去的。他站起身鄙视地看了平时跟着薛志耀 武扬威的那些人,然后带上小张乘一辆吉普车前往东王村。 车到东王村口,王东晨让司机停下车,和小张步行往村里走去。村口很静,见 不到一个行人,只有几头猪懒洋洋地在墙根下卧着。王东晨想,她会在哪里呢?走 近村中央,就见十字街口聚集着很多人,一拨人在南,一拨人在北,阵线分明。大 家红眉涨脸,大有剑拔弩张之势。胡闹兵和安红兰在南边人群中,北边人群里有杨 光群的弟弟杨光兴,双方都把目光投向“单刀赴会”的王东晨身上。 王东晨想,越是这样越不能着急,对这些人必须软硬兼施,不卑不亢。于是他 故意没有理会街南边的胡闹兵和安红兰,更没有理会街北边的杨光兴,却径直奔向 旁边麦秸垛下几位老人。 几位老人穿的陈陈旧旧,满身尘土,靠在柴禾躲上吸着旱烟。王东晨盘腿坐在 老人堆里,摸出一张信纸撕下一张长条,向正卷旱烟的老汉说:“大伯,我也卷一 锅儿。”老汉说:“你不是镇里的王书记嘛?”“是王书记,在你跟前我是小辈儿, 你们叫我东晨吧!”王东晨说。 老汉慌忙地递过旱烟荷包,笑着问:“你这么大的官儿也抽旱烟?”王东晨说 :“你是大官儿的大辈子,不也在抽旱烟码?”几个老汉笑起来,南边的人群中, 北边的人群中也有人附和着笑起来,十字街头的气氛开始缓和。王东晨点上烟,夸 张地吸了一口,努力克制着不咳嗽出来。老汉问:“有劲儿吧!”王东晨说:“我 十岁就偷我爹的烟抽,‘烟令’不短,不怕炝阿!” 北边人群中杨光兴憋不住了,站出来,冲着王东晨挥着胳膊喊道:“王东晨, 你少闹这假惺惺,我知道你是救金叶的,把你带来的公安局的警察全亮出来,我们 绝对不怕!”王动晨坐在柴禾里,背对着杨光兴,又把一大口烟吸进嘴里,缓缓吐 出来,慢慢品着辛辣的滋味儿,眼皮不抬地回答说:“我是磁镇的党委书记,磁镇 所辖的20个村都是我的家,我回家还要带警察吗?你扣留我们金书记我们金书记已 构成非法拘禁罪!”王东晨小心地把握着现场气氛,他接着说:“一个妇女家和你 无冤无仇,你把她请到家里,除了好吃好喝地待她还能怎么样?即便真怎么样了— —”王东晨把眼一瞪,声音变得威严起来,“俗话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不管 是谁为一时的痛快而丧失人性,天理国法不容!” 杨光兴见王东晨义正词严的样子,先软了几分,忙转了话题,说,“我哥哥在 村里工作三十年,当了二十年支部书记,给你们镇里拉折了套股子,礳还没卸呀, 你们就‘杀’了这头傻‘驴’呀!” 王东晨站起来,对着杨光兴瞪大一双眼睛,说:“瞪那么大眼干吗?想和牛比 比谁的大?”人群又笑了起来。王东晨又接着说“木匠要解板儿得打个墨线,瓦匠 想砌墙也要有个靠尺,共产党治天下更得有规矩……你哥哥以前是党员,他有了错, 是他自己撞到这规矩上了!这绝对不是砍个橛子另‘拴’他。”“当然,你哥哥在 村里干了三十年工作,修公路、建学校、治沙滩、栽果园对东王村作了贡献,这谁 也抹杀不了,他脾气直、作风正派也是有目共睹,这些是我们干部学习的榜样。” 一席话说得杨光兴等人心里热乎乎的。王东晨接着说:“你哥哥对党委有贡献,但 党委对你哥哥也不薄,你想想……” “王书记,你说得不对!”北边人群正听得有味儿,忽然南边人群里爆发出不 同的反响。胡闹兵和安红兰站出来,他们怕王东晨和杨光兴站在一起,借反驳王东 晨之机向北方阵线发出了战斗檄文。 杨光兴马上应战,显然是和王东晨占到一起,他说:“王书记哪一点说得不对? 谁都承认我哥哥作风正派,就有一个人不承认……” 人群“轰”地笑了起来,一个老汉悄悄的告诉王东晨,当年安红兰勾引杨光群 被骂出门来,全村人都知道……王东晨看看安红兰已红涨了脸,一旁的胡闹兵也知 道了人们哄笑的原因,他怕再和这个名声不好的女人站在一起也跟着粘一屁股骚, 抓抓头皮往身后躲。安红兰一把抓住他,说:“躲什么?树正不怕影子斜,咱们‘ 反贪’就要天不怕地不怕。” 人群又“轰”地笑起来,北边人群里有人喊道:“胡闹兵不怕天不怕地,就是 怕老婆!” 就在人们无秩序的轰闹时,王东晨松了一口气,他为自己把局势驾驭到这个方 向感到很满意。趁着人群中南北对峙之际,他盘着腿像在炕头上对自己的老爹卖好 邀功一样,把上任以来为东王村所做的工作给老人们讲了一遍,博得了几位老人家 的同情。这时站起来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奶奶,她姓马是村里的烈属,儿子在外面当 军官,她又是军属,当了多年的妇会主任,在村里有一定的影响。她身板儿结实, 声音洪亮,冲着南北阵线的人们嚷道:“都是百年不散的老乡亲,闹的街上道上满 是风雨,就不怕过道的把信捎到‘南京去’。”几个老汉也说,听马奶奶的,散啦 吧! 王东晨非常明白——打架盼拉架的,于是他不失时机地走到两个阵线中间,端 出党委书记的架子,大声说:“谁也别吵了,都听马奶奶的。”胡闹兵说:“我们 听我姑的话呗?听,但有些话我们要跟王书记说说……”王东晨说:“谁要有什么 问题随时可以找我谈,到镇里找我也可,今天跟你家去也行,谈三天、谈五天都行, 你家吃什么我跟着吃什么……” “吃屎!”不知谁在人群中喊了一声,杨光兴、安红兰和南北阵线的人们都笑 起来,胡闹兵和安红兰嘀咕几句,讨好地冲王东晨笑笑,说:“王书记以后有事我 们再找你。”安红兰也笑着说:“那好!我们先走,王书记不会骗我们老百姓的。” 胡闹兵、安红兰一走其他的人也相继跟着走了,马奶奶把杨光兴拽到王东晨面 前,说:“王书记啊,知道了吧?这是杨光兴,光群的弟弟,毛头火性的,他哪儿 敢非法拘禁国家干部啊,他那是把金书记请到家吃饭去了,你放心不会有事的!” 王东晨说:“请镇上的干部吃饭别用这种方式。”杨光兴惭愧地低下头,说:“常 说‘打徒弟是为见师傅,这样办就是想让你在东王村当众给我哥哥评评理,话你也 说了,我们也服气了,带金书记吧!我绝对没难为她。” “你让我走我就走啊?”王东晨故意端起架子,他想,胜利就得有个胜利的样 子。杨光兴向马奶奶求援。马奶奶说:“王书记,大人不计小人过,得饶人处且饶 人。”几个老汉也说:“行啦,给我们个老脸……” 五 此时的金叶正在杨光兴家的堂屋里坐着,让人喜爱的娃娃脸被气得通红,圆圆 的胸脯一鼓一鼓起伏着。杨光兴媳妇杨光群媳妇妯娌俩和另外的几个妇女在门外台 阶下说这闲话,看守着。杨光群被开除党籍的决定下达后,县委副书记李清寒忙着 告诉胡闹兵和安红兰,是让他们知道县委惩治犯错误干部是有决心有力度的,要相 信县委能解决好他们所反映的问题,借此稳住他们不要再到上面上访。安红兰、胡 闹兵为了能够及时向全村发布这一‘反贪’成果,以扩大战果,随着便要求王东晨 立刻召开全村群众大会公布这一决定。王东晨认为召开这样的会很有可能开成打架 的大会,最多在党员会议上公布,且现在时机不对,于是就把这件事拖了几天。胡、 安二人便又找李清寒,要求给王东晨施加压力。李清寒又几次打电话催办,无奈王 东晨只好布置。全镇的领导干部没一个人愿意到东王村办这样的事,唯独金叶站出 来替王东晨分担了这一困难。临行的时候王东晨用眼睛深深地看着她,金叶微微扬 起脸,对这他的目光,笑着说:“领导还有什么指示?”王东晨嘱咐她,这样的会 议不比选举的会议,到会党员没一定的人数要求,要快开、快散、快出来,千万不 要和任何人发生冲突。说实话,金叶真是不愿到这个是非窝窝子里来,但她是主管 党务的副书记,又真心想帮王东晨做好每一件事,所以没等王东晨点卯派将,便自 告奋勇地揽下这件差事。当她在党员会议上宣读完开除杨光群党籍的处分决定后, 就按照王东晨的嘱咐立即宣布散会。就在这时,杨光兴指使媳妇和嫂子以反映问题 为名把她骗到附近的杨光兴家,跟她一起来的镇纪委书记小田吓得一溜烟跑出村子, 在邻村借了电话,报告镇里赶快救人。 金叶明白过来时心里有些紧张,她知道现在的东王村形势依然严峻,告状的安 红兰、胡闹兵一拨人和杨光群家族之间已经有了很深的矛盾,逮捕、处分杨光群, 虽然是县里的决定,但杨光兴一家却会把不满发泄到了镇党委身上。前段时间安红 兰的丈夫非法拘禁薛志,酿成震惊全省的群体事件,以及以后的围堵收费站事件, 那些违法人员没得到处理,助长了东王村一些群众的违法行为。她真怕这些法盲们 一气之下干出些不可设想的事情来。她想起了远在部队的丈夫,想起了在北京父母 亲身边的女儿……禁不住想哭,泪水快要流出的时候,她又很起自己来,金叶呀, 金叶!你在乡镇工作这么多年多年,又是党委副书记,也算是经过风风雨雨的了, 在这些人面前一定要有气节,要像王东晨那样沉着、镇定,要用智慧来化解危机。 想到王东晨,金叶不由得想起他看自己时的那双眼睛,那眼神跟秋水似的,很清很 深,包容着多少内容啊!她问自己,我所作的这一切,除了再尽职责以外,还不是 为了这双眼睛吗? 金叶搞不懂,为什么现在的群众如此无法无天,竟然敢对乡镇干部实施非法拘 禁。九十年代初自己刚参加工作时,乡镇干部在老百姓眼里是很受敬畏的,原来的 镇党委书记薛志,人称“薛老爆”,真是在磁镇横着走路,看到一点不顺心的或者 是不正确的事,张嘴就骂,对那些抵制村里的工作的老百姓,三句话再不管用时, 便动了手脚。镇里、村里的干部们对他的敢做敢为敢碰硬的工作作风纷纷效仿,那 真是“一出手便是一个太平世界”。怎料到短短的几年后,这位在全县以“硬”著 称的镇党委书记,在他打出的东王村这个“太平世界里”竟然被昔日拳头底下颤颤 惊惊的土老百姓——安红兰的丈夫傻大臭,一个在村干部面前连一句整话都说不出 的人,像牵一头毛驴一样牵到屋里,锁起来,最后不得不像古时那样通过“走马换 将”才得以恢复自由。金叶从参加工作就一直跟着薛志,她亲眼目睹了在这几年时 间里,薛志带领全镇干部没黑没白地做着工作,使磁镇的各项事业在全县一直保持 了领先的水平,到头来却落得这样的下场,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正当金叶独自沉思的时候,就听着原本沉静的街上传来吵嚷的声音,金叶猜可 能是王东晨来了。听着吵嚷声时小时大,金叶的心也跟着七上八下,她盼着王东晨 来,又怕他万一哪个环节处理不好重蹈了薛志和自己的覆辙,那个目光似水的党委 书记,正是工作出成绩,事业上台阶的时候,可不要为了金叶送掉你的前程。 院儿里一样关心着街上事态发展的几个女人,听着高一声低一声的吵嚷,也小 声地嘀咕着,随后杨光兴媳妇站起身到街上探听消息。一会儿转回身来,满面春风 地招呼金叶,说:“大妹子,到外面来吧,咱姐妹们说会儿话。” 金叶注意着她的表情,又看她们嘀嘀咕咕的神态,猜想到王东晨的智慧赢得了 成果,她那吊着的心放了回去。她笑了,为王东晨,为自己,笑得连自己都感觉很 美。屋外的几个女人看着她的笑脸,像欣赏三月的桃花儿。杨光兴媳妇拿个小凳儿 放在她们中间,请金叶坐下,金叶想,生气归生气,联络一下感情也很重要。就以 一个胜利者的姿态坐到了她们中间。杨光兴媳妇先给金叶道了歉,请她不要记恨自 己的丈夫,并告诉金叶请她到家里来是她的主意,目的有两个,一是要“打徒弟惊 师傅”,把王东晨“请”来,让他为杨光群说句公道话;另一个目的就是要让安红 兰、胡闹兵一伙看看,杨光群虽然被放倒,但这个家族的势力还很大,照样可以跟 你干到底。“ 金叶说:“你们的心情我能理解,这种方法是违法的!”“嫂子,功是功过是 过,光群大哥对东王村还是有贡献的。”杨光群媳妇说:“你真是个好妹子。”金 叶说:“其实我们乡镇干部绝大多数是好干部,真心实意愿意为老百姓办好事情的。” “我们正有问题要找人帮忙的!”妇女们齐声说。 杨光兴媳妇说:“你是知道的,咱们这儿种沙参、黄芪多,可这东西不能重茬 儿,我那8 亩地差不多全都种过一遍了,不知道今年再种什么好。”“是啊,我们 家都有这种情况。”几个妇女都附合着。 金叶说:“我建议你们栽种苗木。”“能行吗?”几个妇女问。 金叶接着说:“有好多信息都反映种苗木前景好,这两年国家正在搞生态环境 治理,还要搞西部大开发,苗木的需求会很大。尤其是咱们县,是全国的药材之乡, 多种些银杏、杜仲等药用苗木效益会更高。”妇女们说:“咱们种药材还行,种苗 木没技术。” 金叶说:“没关系,我是‘林大’毕业,可以教你们。等你们当家的回来商量 一下,如果行就告诉我,我可以帮你们联系树苗,当你们的技术员,保证不收工钱。” “啊,太好了!”几个女人鼓起掌来。这当儿,静下来的街上传来脚步声,就 见大门口杨光兴等人簇拥着王东晨走进来,金叶又看到了那似水的目光,很是有久 别重逢的感觉,她真想象受了委屈的妻子扑向丈夫那样扑倒王东晨怀里,但她没那 样做,只是把自己花一般的脸对向他,任他目光的水任意滋润着…… 六 尽管金叶在东王村被扣留事件让王东晨封锁着消息,但还是被县委书记颜庄知 道了。他把王东晨召去,先肯定了王东晨、金叶处理此事妥当,没有酿成第二个薛 志事件,然后非常严肃地批评王东晨谋事不缜密、办事不认真、工作无起色,尤其 是000 国道收费站事件,损害了无山县的形象,在全省造成了严重影响,是一件严 肃的政治问题。颜庄的表情似一潭秋水,冷且深,全无以往对王东晨的那种亲切、 慈祥。 对颜庄的批评王东晨很不服气,感到委屈。他想到他以前的北楼乡,在他离开 的这几个月里,因没有信访压力,几项主要工作轻而易举的来了个开门红,从而被 颜庄培树为典型,接替王东晨任党委书记的原乡长宋任桥因此被列为副县级后备干 部。他说这些成绩的取得主要是王东晨在任时打下了好的基础,宋任桥硬拉王东晨 到县城最好的云海宾馆喝了一壶。王东晨像喝了醋一样心里酸酸的,如果不是调他 到这个磁镇去,今天请客的应该是王东晨而不是他宋任桥。饭桌上宋任桥越是说感 激的话王东晨心里越不是滋味儿,越觉得颜庄是骗了他,现在颜庄批评他便更觉得 委屈,眼泪伴着委屈一块儿流了出来。事后他才知道,000 国道收费站被围堵的当 时,正赶上省委、攸河市委两级组织部门来考察颜庄,磁镇的老百姓堵住了考察组 的人和车,也堵住了颜庄进步的通道。此后颜庄几次跑省、跑市、甚至跑到了北京。 有关领导安慰他,要相信理解组织,回去好好工作,近一段时间千万要保持稳定, 千万不要出任何差错。颜庄深深领会领导这句话的含义和份量。 要想保持无山县稳定,必须先使磁镇稳定。如何稳定磁镇,就连颜庄也感到太 难了。他想如果自己是王东晨绝对没勇气接这个烂摊子。在李清寒的办公室,王东 晨提出了自己的工作思路,一、杨光群已被逮捕,应马上选举东王村两委班子;二、 追究“薛志”事件里胡闹兵、大臭等人的刑事责任,以扬正气。县委副书记李清寒 否定了王东晨的想法,李清寒说:“东晨哪,稳定东王村是第一位的,根子就在胡 闹兵和安红兰,稳住他们不上访不闹事就是最大的成绩。”随即李清寒也提出两条 指导性意见:第一、东王村胡闹兵、大臭等非法拘禁薛志,打伤公安干警事件是违 法事件,如何追究?县委有安排。要站在整个无山看磁镇,看胡闹兵和安红兰,不 要站在磁镇看无山。东王村群体事件不宜再扩大知情范围,不宜招惹不必要的是非, 以防胡闹兵、安红兰再闹出更大的事端。第二、为了稳定,东王村暂不选举,可先 组建两委会班子,成员一定要广泛,说白了就是必须有胡闹兵和安红兰。你是知道 的,如果是选举,这俩人绝对不会有戏。最后李清寒说:“省、市有关部门已制定 并实施了《信访责任追究制》也就是说,不管你哪个单位,也不管你什么问题,只 要出现越级上访,就要追究你的责任。党委书记守土有责啊,磁镇再出现任何问题, 由你王东晨同志负责啊”。 王东晨理解李清寒话里的意思,就是要把胡闹兵、安红兰当爷一样敬着,哄着 他们别去上访。 还没等王东晨把李清寒的意图传达到镇里,东王村的胡闹兵、安红兰对李清寒 的两条指示早已知晓,他们跟着就到镇里来,苦苦逼着王东晨按照他们的意图组建 东王村两委班子,你不拍板儿我不休战。而杨光兴也是隔三岔五的和本村的几个党 员一起,找王东晨要求选举。 面对东王村的局势和县委李清寒的压力,王东晨感到非常苦闷,他真想不通, 堂堂一个县委副书记竟被胡闹兵安红兰这两个无赖牵着鼻子走,在某种程度上也指 挥着他王东晨。王东晨想,你李清寒为解救薛志动用公安警力,没有带着感情做工 作,违背了中央和省委关于在处理群体事件时不得动用警力的规定。你怕胡闹兵、 安红兰告状,怕丢官儿,我不怕!我王东晨到磁镇后堂堂正正没一点短处在他们手 里,我为什么要受制于他们……王东晨把苦衷讲给金叶听,金叶说:“李请寒书记 也不容易,理解他吧……”细细想来李清寒也有他的苦衷,他也是从党委书记岗位 上提拔起来年轻的县级领导干部,二十八岁就当了县委常委、组织部长,三十三岁 就成为无山县最年轻的县委副书记。他工作积极肯干,扎实认真,经常深入乡村第 一线和乡村干部群众做面对面的工作,充分显示出年轻干部干练果敢的工作作风, 很是受县委书记颜庄的赏识,为此也招来一些保守倾向的人的嫉妒。王东晨还记得, 当初磁镇党委书记薛志被非法拘禁起来,从早到晚没喝到水没吃到饭,一些老人妇 女在他面前骂街吐口水,薛志感到了平生的第一次恐惧和绝望,他怕等到晚上电灯 一灭,棍棒齐下,被打死也不知凶手是谁。就是在这种情况下,磁镇向县委提交一 份紧急报告,请求县委派警力解救薛志。李清寒主管政法、稳定工作,报告首先送 到他的手上。作为分管政法的副书记他懂得当前的政策,但当时情况十分严峻,再 拖下去薛志就会有生命危险。于是他向县委书记颜庄请示,颜庄正巧随市委梅副书 记在珠海考察,他嘱咐李清寒向县长请示。李清寒在报告上写了全力解救的意见, 但找不到在家主持工作的县长,手机联系不上,政府办的秘书们也都不知道县长的 去向。李清寒知道薛志一贯目中无人,得罪过许多县级干部,也包括县长,今天薛 志出事,县长也在今天“失踪”,这里面肯定大有文章。李清寒不便详细追问些什 么,他把手中的报告往政府办公室主任面前一拍,命令说:“限你下午三点以前把 报告交到县长面前!”其实,县长那天没到别处,作为不速之客参加了北楼乡一个 企业投资意向洽谈会,王东晨亲眼目睹县政府办公室主任把那份报告送到他手上, 县长边在上面签字边批评说:“这么大的事还不早些送来!”李清寒认为得到了县 长的签字就是的到了批准,随即点齐兵马去东王村解救薛志,结果是车毁人伤,最 后还是通过走马换将才得以回城。作为重大事件颜庄回来后马上准备材料要向攸河 市委汇报,起草好的报告请县长传阅时,他提笔把报告中“得到县长批准后”一句 勾掉,在旁边批道:“对此次行动我知道,但没做批示,请查阅原件。”李清寒得 知后马上对照原件,果然在“急报县长阅示”旁只有县长的签名和年月日。李清寒 当时倒吸一口冷气,心里倒底承认自己还是年轻啊!在颜庄和李清寒的运作下,攸 河市委领导没有追究县委的责任,李清寒也没敢追究违法分子的责任。谁都清楚胡 闹兵和大臭已构成犯罪,应追究刑事责任。但颜庄思来想去,还是怕万一操作不好 引起他们再次上访,就会惹出更大的麻烦,自己也就在责难逃了,倒不如卖个人请 给李清寒,让他明白县委在保护他。 李请寒等人酿下的东王村这杯苦酒还是得王东晨喝。胡闹兵和安红兰几次找王 东晨要官都没有结果,便又理直气壮地来找李清寒,安红兰说:“村里班子瘫着啥 工作都进行不了,老百姓有意见,要到省城去告王东晨。”胡闹兵马上说:“是啊, 安红兰觉得和李书记关系不错,才把人们拦住,等等看李书记有什么指示再说。” 李清寒不止一次看他俩的双簧表演,与其说去告王东晨到不如说去告他李清寒,这 位年轻的县委副书记对这两个无赖又气又怕又无可奈何,万一真的捅到了省委,就 不可能象在攸河市委这样做做检查,找老领导说说情就能过去,现在全国已抓了几 起类似的典型,弄不好自己的前程就会毁在这几个无赖手里。李清寒知道王东晨为 人忠厚,只有他能帮助自己度过这道关坎儿。于是他拨通了王东晨的电话,约王东 晨晚上到云海宾馆吃饭。 七 王东晨如约来到云海宾馆,同桌的还有现在的搂乡党委书记宋任桥、交通局长 黄泰明、信访局长吴谦、公安局长常志东、检察长张扬。 高贵华丽的小餐厅里,李清寒坐在正中的位置上,兴高采烈的和他的得意下属 聊着彩段子,他酒量很大,装满三两酒的杯,他一气能喝三杯,在无山县的副县级 以上干部里酒量排在第一,用他的话说,就是:“能喝才能干,酒品就是人品,宁 伤身体不伤感情。” 此时他又举着盛满三两酒的杯子和大家碰着,然后一仰脖子灌下肚去。在他的 带动下,常志东、黄泰明、吴谦也相继把酒喝下去。王东晨为难的看看李清寒,想 讨个特殊政策,李清寒说:“这桌上就咱仨当过或正在当乡镇党委书记,用咱们对 老百姓的话说,这第一杯酒是‘定购’,必须完成,如果软磨硬抗,咱们就采取你 们治老百姓的招数还治其人之身,用句成语叫——请君入瓮。”王东晨、宋任桥笑 着,无可奈何地把酒咽下。喝完“定购”每人又喝了一杯“议购”,酒桌上的人都 进入了亢奋状态,王东晨朦朦胧胧地看着李清寒,大有“醉入后宫”之势。 李清寒又给每人倒上半杯酒,说:“王东晨是个好同志,在咱们无山县最危机 的时候挑起了磁镇的重担,来,我敬你一杯!”喝下酒李清寒又说:“从前的乡党 委书记那是‘骑着摩托挎着枪,村村都有丈母娘。’现在的党委书记是‘跟县委说 大话,跟老百姓说好话,跟小姐说情话,跟老婆说瞎话,跟下属说梦话……’” 宋任桥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大家都向县委说大话,你不说就挨批,说了 就受表扬。” 王东晨说:“现在的老百姓接触媒体多,啥都懂,而我们地方上一些现行政策 又不规范,向他们要点钱、要点粮都得说好话。” 黄泰明说:“那你们党委书记跟小姐说情话是咋回事?”大家哈哈笑着,无人 回答。李清寒说:“乡里工作太累,找小姐说说情话可以理解嘛!” 常志东说:“只有和小姐在一起才不累,是不是。” 张扬说:“也是一种休闲嘛”!大家又笑起来。 吴谦问:“那跟老婆说假话怎么理解?” 李清寒说:“好理解,老婆是你工作、生活相关联的人,有些事你不想她知道, 或不想让她增加负担,只好说假话。” 张扬问:“跟下属说梦话呢?” 王东晨说:“现在我们做的一些事情是又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不干又不行, 干又干不好,只能糊里糊涂跟着感觉走,自己都说不清,跟下属也只能说梦话。” 李清寒说:“现在是转轨时期,有些政策是站在全局角度制定得,宏观性强、 超前性强,与局部实际情况有些偏差也是难免,重要的是咱们在工作中要掌握平衡, 不出乱子这才是本事。” 大家说着、笑着彼此无所顾忌,李清寒看看时间不早,说:“今天没有外人, 喝得高兴,以后大家有什么事都要彼此照应,酒宴到此,黄泰明买单,下面自由活 动,我有事先走一步。” 大家站起来送李清寒,李清寒和大家一一握手,到王东晨时悄悄说:“我有句 话让宋任桥转达,今晚一切听他的。”王东晨含糊地点点头,转头看见宋任桥向他 挤眼睛。 李清寒走后大家也就散了,宋任桥要过王东晨的车钥匙打着车,说:“今晚再 跟嫂子说一次假话把。” 王东晨躺在车坐上,满脑子迷糊,但也意识到宋任桥要干什么。昏沉沉的任他 把车开到哪里。等他睁开眼已到一家洗浴宫门前。他故意下坠着身子,有意让宋任 桥搀着他。依稀听见女人叫声“宋老板”,然后是一双柔软的手换下了宋任桥。又 听宋任桥说:“……全方位的,我算帐……” 王东晨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却不想拒绝,就装着很醉的样子,故意说一声: “再喝一杯……”然后任凭那双柔软的手搀着,直到躺在一张柔软的床上。 这是一间单独的浴室,门窗被关得严严实实,休息间和洗浴间用一道推拉门隔 开,里面热气腾腾。小姐小心翼翼地替王东晨脱着上衣,解开腰带,脱下裤子,只 留下一条内裤,然后把一套睡衣放在床上,轻声说:“你先洗澡,30分钟以后我来 按摩。”王东晨点点头,心想:宋任桥这小子才当几个月的书记就这样敢干!自己 真的还没享受过这样的待遇,不如趁着酒醉试试是啥滋味儿。小姐帮他把衣服琐在 衣箱里,叫来服务生把他搀到浴室,然后是一套非常严谨规范的洗浴程序。30分钟 以后服务生离开,小姐按时敲门进来。王东晨睁眼瞧瞧吓了一跳,怎么会跟金叶长 得一模一样!除了年龄小些,那身段,那语调,一转身,一投足简直就像她亲妹妹 一样。王东晨揉揉眼睛,故意很随意地问道:“小姐叫什么名字?” “叫金枝”,小姐说。王东晨又问:“哪儿人呢?” 小姐顽皮地反问道:“你看呢?” 听着这纯正的东北话,王东晨放下心来,心想:是东北人!阿弥陀佛,金叶没 有东北妹妹。 他躺在按摩床上,第一次接受妻子以外的女人的触摸,呼吸着小姐身上那一股 股馨香,看着她那和金叶一样的娃娃脸脸,浑身不由得从里到外涌起一种骚动。忽 然她忘情地把小姐楼在怀里,热烈地吻着她,任她柔软的身体在自己怀里扭动着… …小姐热情地迎接着他的亲吻,配合着狂热夸张地呻吟着,替他解着睡衣。王东晨 心里一惊,赶忙拨开她的手,又紧紧地搂着她,忘情地说:“金叶……” 小姐笑着说:“我叫金枝”。王东晨说:“不,你就叫金叶!” 小姐看她执著的样子,顺从说:“是,我是金叶!” 王东晨说:“说,‘我爱你’!” 小姐笑笑,说:“哥,我爱你!” 王东晨激动地双眼含泪,又热烈地吻着她,喃喃地说:“小叶子,我爱你……” 八 第二天一早王东晨从酣醉中醒来,看看妻子在做早饭,儿子收拾家务。自从他 担任乡镇领导干部以后,妻儿对他早出晚归的习惯了早已默然,昨晚回来以后妻子 并没发现她内心的不正常,而王东晨却感到了深深的愧疚。这么多年,这个农民的 女儿为他为这个家默默奉献了青春。自王东晨当了乡长以后在城里安了家,妻子才 放下锄把子,到一家企业当一名临时工,受了许多不公正的待遇。但她从来没有怨 言,而是把丈夫的进步作为己任,相夫教子,还要抽时间照顾乡下的老人,为答谢 她,王东晨尽量不使她生气,只要是有时间总是回家陪她,听她说那些永远也说不 完的东家常李家短,把个小家的气氛烘托得很温馨,时常受到同事们的赞扬和羡慕。 在王东晨调到磁镇以前,他自己也为有这样的妻子感到自豪,也为自己爱的专一而 自豪。但自打遇见金叶以后,他的心却被一种新的感觉冲击着,他爱自己的妻子, 爱这个家,但是他更愿看金叶那一张青春的脸更愿感受她那周身的青春气息。 妻子见他低着头沉思什么,以为又是为东王村的事发愁,就把要说的一些闲话 咽了回去,利索地帮丈夫洗涮完毕,盛上饭,便和儿子一起匆匆上班、上学去了。 王东晨正吃着饭,宋任桥打来电话,告诉王东晨说:“昨晚洗澡是李清寒安排的, 他是想让你在处理东王村问题的时候千万多考虑考虑,千万要慎重,千万不要把市 委领导扯进去。”宋任桥一句话里连续用了三个“千万”,王东晨也感到问题复杂, 他让宋任桥转告李清寒放心,凭他王东晨这几年在乡镇当头儿的经验还能把东王村 的事处理好。 王东晨自认为没吹大话,满怀信心地赶到镇上准备着手处理东王村的问题。没 想到胡闹兵、安红兰早已坐在了他的办公室里。王东晨生气地问秘书小张,是谁开 的门,安红兰说:“王书记别生气,是我做得主。在县里边我也是这样,不管是颜 书记的门、李书记的门我都是一推就进。报纸上不是说你们是公仆,我们是主人嘛! 你们要带着感情做好群众工作,是不是……” 王东晨想起李清寒的嘱托赶忙说:“对、对、对,喝水!” 安红兰一举王东晨的杯子,说:“我们自个儿已倒上了!” 王东晨心里直骂娘,表面上还是笑着问他们有什么事情,在胡闹兵示意下安红 兰说:“我们把村两委会的班子定下来了,叫你们批一下。”说着接过胡闹兵递过 来的一张小学生作业纸送到王东晨面前。 王东晨接过纸条看也没看放在桌上,仍然笑着,说:“这两委会的产生必须要 通过征求大多数的党员群众的意见和履行一定的选举程序才能生效,你们这样确定 无效。” 胡闹兵说:“我们也是群众,常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我们定的这些人 都是‘反贪’的,符合现在‘民主’形势。” 王东晨拿起那张纸,问:“上面有几个党员?” 安红兰说:“没有。”胡闹兵补充说:“我们村的党员大多数都是杨光群发展 的,不是我们的人,是‘护贪’的。” 王东晨想笑没敢笑出来,他说:“非党员不可能当支部委员。”胡闹兵说: “那就当书记!”“那更不行。”安红兰说:“你今儿个批准我们入党,明天就可 以进支部当委员当书记?” 王东晨反复讲清发展党员的条件和程序,但二人始终听不进去。胡闹兵说: “文化大革命时就有这么办的,现在也可以这样办吧。”安红兰说:“反正我们是 代表全村群众来的,你这儿要是办不了我们就‘往上走’” 往上走就是上访的意思,他们是要用上访要挟王东晨,逼他就范。王东晨故意 显出害怕的样子,忙说:“不是党委不办,违背了支部选举程序党员们也会不满意, 谁不满意都会‘往上走’,我就难办了。这样行不行,明天我就派人去搞搞调查, 究竟怎么办咱们再定。” 好不容易把两个人哄走,杨光兴又带几个党员推门进来。杨光兴说:“王书记 我们就是问问镇党委,党员的权利还有没有?”一个留着小寸头的党员说:“听说 胡闹兵和安红兰组建了个没党员的支部班子,镇党委批准了,明天就要上任。”一 个带着眼镜的党员说:“要真是这样我们村全体党员集体退党。” 等仨个人红眉涨脸地说完,王东晨把脸沉了下来,严肃地说:“你们几位都是 党员,都是同志,说的每一句话都要有根据,都要负责任,我们欢迎任何人积极向 党委提建议,但你们说的镇党委已经批准了这些建议,谁见到了?有根据吗?你们 是不是也要提条件,也要‘往上走’?你们要往上走我不怕,我们有规定,党员不 能搞集体越级上访,谁违反规定我处理谁!” 一句话说完几个人低下头去,杨光兴解释说:“我们就是问问,没有更好!王 书记别生气,虽说我们是党员,可也是老百姓,常说‘是官比民清’,你能跟我们 一般见识吗?” 杨光兴这句话在东王村很实行,“老百姓”三个字空间很大,进能当矛,退可 当盾,犯法的事不干,犯错的事不断,反正我是老百姓,你有什么办法。王东晨真 没好的办法,只好又哄着劝着把他们送走。他反复思考着,东王村这两方势力谁也 不善,都不好惹,而且对立情绪非常大。目前以杨光兴为首的几个人在秘密联络党 员想重新找回他哥哥丢失的地位,以胡闹兵、安红兰为首的几个人告倒了杨光群, 也要建立自己的“政权”。特别是胡闹兵、安红兰一伙,认为天下是他们打的,必 须要“做一帝”,否则谁干也不会稳定,再加上来自李清寒的干预,他们更是有恃 无恐。 正当王东晨为选配东王村两委会班子犯愁时,一匹“黑马”杀出阵来。这匹 “黑马”叫马和,东王村人,二十七岁,中共党员,复退军人。他原籍山西,二十 五岁时男到女家落户“嫁”到无山县磁镇的东王村。因为他浓重的山西口音常把马 和让人误听成“马黑”,所以乡亲们就送他个外号叫“黑马”。 “黑马”长得不黑,清秀的脸上一双机灵的大眼睛,细高条的个儿,结实的身 板儿,灵巧的手,会开汽车,会开车床,现在镇上经营者一家家电维修部。别看是 倒插门儿的女婿,可在东王村也有一定的人缘儿。 马和出生在晋西北的一个小山村里,五个兄弟姐妹里他是老五,也是众兄弟姐 妹里长的出众脑瓜聪明的一个,在父母的偏爱下念完高中,然后抱着彻底改变自己 命运的愿望走出大山参了军。在部队入了党。他积极参加军地两用人才技能培训, 学到了诸如汽车驾驶、家电维修、机械加工等多种技能,立志通过自己的劳动改变 家乡的贫穷面貌。复员后回到家乡,凭着满腔的热情在山里的小镇上开了一家家电 维修部,但当时的小镇能有几台电视机?也没有几台洗衣机,马和的家电维修部开 了几天,让小镇上人看了看热闹后就偃旗息鼓了。接着马和又在家里投资搞起天麻 种植,因为气候、技术等原因也失败了。全家人抱怨他把白花花的银子扔在水里, 又恼又羞的马和一气之下出外打工,他发誓要挣足了钱回到家再搞试验。从山西到 河北打工,正遇见他的战友杨光兴,于是在杨光兴的帮助下马和在磁镇又重新办起 了家电维修部。一年以后便和隔壁开理发馆的东王村姑娘肖芬谈起恋爱,瓜熟地落 时便下嫁到东王村。 九 为彻底摸清东王村的情况,给镇党委提供正确的决策依据,金叶自告奋勇带着 工作组深入到东王村搞调查研究,住在马奶奶家。马奶奶今年整七十岁,做姑娘时 就参加了妇救会,入了党,后嫁给了本村的民兵连长,孩子三岁时丈夫参加了中国 人民志愿军,后牺牲在朝鲜战场上。马奶奶没有被悲哀吓倒,一边参加村里的工作 一边拉扯孩子长大。一九六七年已长大的儿子参军走了,以后是提干结婚并在城里 安家,而马奶奶却始终在妇会主任这个岗位上工作,直到八八年满六十岁时在杨光 群劝说下才“光荣退休”。 马奶奶对金叶等人的到来表现了极大的热情,积极协助他们工作。第一个拜访 工作组的便是马和。他穿着干干净净的西装,梳着光光的头发,皮鞋擦得铮亮。马 奶奶在炕上放上一张小炕桌儿,倒上茶水,金叶和马和对面坐下,金叶掏出笔记本, 马和也掏出笔记本同时还掏出几张报纸。 马和和金叶谈的主要问题就是东王村如何加强农村基层民主政治建设。能提出 这样的问题使金叶感到有点儿出乎意料,这个问题本身远远要比胡闹兵、安红兰拟 个干部名单,要个职务,要点待遇有深度,也尖锐得多。但金叶看不惯马和那一幅 自以为是的姿态,好像只有他是农民的救世主,而乡镇干部是草包,是那种在电视 上出现的不为群众办事,只会欺压群众的官老爷!平心而论,近几年农村的干群矛 盾是很紧张,当然与乡村干部作风粗暴、违法施政、弄虚作假有直接关系,但导致 这些问题的根源却被现象的严重程度掩盖起来,群众只知道骂乡镇干部拿孩子、烧 老子、要票子,但很少有人去问乡镇干部为什么这样去做,不拿孩子哪有现在这样 的计划生育工作局面?不烧老子,喊了五十年的移风易俗还要再喊五十年、一百年! 不要票子,哪儿来的村村通公路?哪儿来的普及九年义务教育达标?有些高高在上 的地方官员,拍拍脑袋就可以出台一项农村政策,然后罗列出一系列的重大意义, 然后是一刀切地往下推广,然后是一个标准的达标验收,作为基层,方方面面条件 和它接近的或者比较接近的效果自然是好,而那些条件不具备或者就根本不符合实 际的地方,工作自然就很难推广。作为上级部门,却以是不是和上级保持一致来要 求你去干这些根本不可能干好的事情,待基层干部想尽一切办法还是没有干好的时 候,上级便把一切的过失以及相关的副作用全部推到基层,落了个上边有病下边吃 药,而那些高高在上的领导人在带头骂完乡镇干部以后,又拍着脑袋去想下一个什 么政策…………这些苦衷只能憋在心里,不能给群众讲,更不能给领导讲,但要靠 自己去把握,既不能过多地伤害群众利益,又不能对上级的要求顶着不办,在这风 与浪的交汇处,谁能够挺立潮头呢? 马和这也是第一次和镇里的领导坐下来正式谈村里的事情,自从结婚以后他就 一直把自己当成东王村的一员,像爱自己的故乡那样爱着东王村。和自己家相比, 这里的人无论在观念上还是经济发展程度,都是故乡无法比拟的,东王村再好终究 不是故乡,自己的父母兄弟姐妹还过着和十年前一样的生活,所以马和想在这块有 作为的土地上更多地练就一些本领,在合适的时候为改变家乡再搏上一搏。 乡亲们并不了解马和的良苦用心,只知道这是一个不安分个小伙子。按常里说, 倒插门的女婿终究是外门外姓外乡人,行为作派都要做得安分,搏的乡亲们欢喜才 能站住脚。但马和并不是这样的人,从在东王村生活那天起便表现出他骨子里的不 安分,比本地土生土长的还爱串门子,到谁家都是“坐折了板凳压塌了炕”。对东 王村的老老少少他都表现得很亲热,谁家的大事小情家务纠纷他也掺和进去,他特 别关心那些没有男孩儿的所谓的“绝户”,无论从经济上还是社会地位上都要为他 们争得一席之地。为了印证生男生女都一样,他坚决地把照顾二胎生育指标退回给 镇里,并向全村发誓——终身只要一个女儿!对村里的工作他也表现出了非常的热 情,借着和杨光兴的战友关系,他常常往原支部书记杨光群那里跑,总想找机会锻 炼锻炼。对杨光群的工作作风马和是看不惯的,他认为杨光群不该总在村里骂街, 不该违法施政打那些“够上罪的不犯,小错误不断”的人,不该顺应县里、镇里做 那些向群众要钱要物的工作。特别是今年农村开展民主建设以后,他就觉得农村政 治改革的大潮已经到来,也是自己施展伸手得好时机,于是他就像杨光群的参谋长 似的,有空便向他灌输民主政治建设的重大意义,要帮助他“一部《论语》治天下”。 可悲的是杨光群并没有把他那些从报纸上摘下的理论当事儿看待,他认为那些 理论学学还可以,但是你在老百姓群里做工作讲理论,没人听你的,无论哪件事儿, 要求群众做到你支部书记必须先做到,只有自己行的端、做得正,敢做敢为,拿得 起放得下就可以“大xx一抡——天下太平。”只要自己不把钱装到自己口袋,只要 自己不睡到别的女人床上,就是工作上有点错误也不会把人怎么样,结果,当本村 做药材生意的杨建国要向集体借些周转金时,他毫不犹豫地就借给8 万元,自己落 了个开除党籍,锒铛入狱。于是马和说:“杨广群这个人,思想在七十年代,工作 在九十年代,不掌握群众心理,不善观国内国际形势,不足某大事啊!”也就从那 时起马和便希望自己有朝一日担任东王村党支部书记,好施展自己的才华。 十 金叶一行在马奶奶家住了约莫一个星期的光景,走访接触了东王村上百名党员 干部群众,对东王村的情况有了一个比较深的了解。这天上午马奶奶从集市上买回 许多鲜菜,从冰箱里取出鱼肉,要好好招待金叶他们,为工作组饯行。 金叶也没有推辞马奶奶一番好意。短短的一周时间里,金叶和老人家之间建立 起了非常深厚的感情,每天金叶接待很多的群众,马奶奶总是沏茶倒水忙前忙后, 晚上金叶写材料,马奶奶便坐在炕上陪她到很晚。时节虽已是初夏,但冀中平原的 夜还很凉,金叶常常半夜醒来看到马奶奶给她掩被子,金叶说:“奶奶,我是大人 了,应该照顾你的。” 马奶奶笑着说:“在奶奶面前你哪会儿都是孩子!”一句话说得金叶心里热乎 乎的。躺在农村的大炕上,窗外是一轮明月,明晃晃的把光洒下来,一阵微风吹过, 小枣树的影子婆娑着映在窗帘上,几只蛐蛐脆生生叫起来,村外一台正在浇地柴油 机腾腾的工作声远远传来,更增加了小院夏夜的沉静。金叶想起小时候就是这样依 偎在奶奶身边在初夏的夜里睡觉,醒了的时候就扭过头看那被月亮映照的窗户,心 里想在外面工作的爸爸妈妈。 金叶是在一九七一年出生,是这个家庭的第二个孩子,金叶有个哥哥叫金木比 她大四岁。爸爸是边防军的军官,常年驻守在偏远的雪原上,金叶三岁时妈妈随军 前往东北,把个娇嫩的金叶托给了奶奶,一天天一年年金叶就是在这样的大炕上, 望着这样的明月,守着这样的宁静长大的。她爱这乡村的夜,爱这乡村的人,大学 毕业后她放弃留在县机关的机会,主动要求到乡镇工作,就这样她来到磁镇,成为 一名林业技术员。在薛志和其他老同志的帮助下,金叶日渐显示出了她的聪明和才 华,第二年便在薛志的介绍下入了党,第三年便担任了磁镇的科技副镇长,第五年 改任磁镇党委副书记。这期间爸爸妈妈调回了北京,哥哥已成为中央某机关的一位 处长,爸爸、哥哥非常支持她在基层工作,为减轻她的负担,特意把奶奶接进城去, 爸爸又介绍了老战友的儿子——一个年轻英俊的军官给她,经过两年的鸿雁传书, 他们结合了。女儿出生以后,妈妈为了弥补对金叶的爱,在孩子一周时便把她接到 北京。从此金叶便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工作中,闲暇的时候到北京看看妈妈和孩子, 和已经老了的奶奶说说话,或是和远在野战军指挥着一团军人训练,已是中校团长 的丈夫褒一会电话粥。随着乡镇工作机制在转轨,工作难度和工作环境越来越大也 越来越差,特别是“薛志事件”发生后,金叶一度真想离开这个环境,去上边机关 工作或是随军,丈夫是个以兵营为家的人,没说不同意,但哥哥却明明白白地表示 不同意,他告诉妹妹,现在正是新旧政治经济体制转轨时期,上边和基层一样,工 作机制工作方法都在探索和创新,你现在还年轻,应借助这一难得的机会,把自己 锻炼得更成熟一些,以后不管在哪个层次哪个岗位,都能得心应手。金叶一方面是 明白了哥哥话里的道理,另一方面她觉得是王东晨的到来给她的工作和生活注入了 新的活力和情趣,使她又安下心来,忘我地投入工作。 马奶奶在村里工作了几十年,在她认识的许多的县里镇里的女干部里,金叶是 让她最喜欢最佩服的。自从胡闹兵、安红兰一伙闹“反贪”以来,县里镇里的干部 都像避瘟神一样回避着东王村,特别是薛志在村里出事后更没有人愿到这是非之地 来。可是金叶这孩子,一个年轻的妇女在东王村几进几出,胆子比男人还大。得别 是对杨光兴一家,她不记前嫌主动帮他家种苗木、搞嫁接,感动得一家人不得了, 就连在监狱中的杨光群也捎回信来,夸金叶是党的好干部,等自己落实政策后再出 山,一定好好辅佐金书记的工作。 对杨光群马奶奶是最了解的,是她介绍杨光群入的党,并看着他从团支部书记 一步一步走上党支部书记岗位。无论是人品还是工作能力,杨光群要比胡闹兵、安 红兰强得不是一点儿半点儿 .当支书多年没有贪污集体一分钱,没有沾过任何别的 女人的便宜,这两点就是前几任支书所没法比的。所以和金叶在一起的这段日子里, 马奶奶只要看到金叶有时间便给她讲述杨光群的故事。今天金叶他们就要走了,马 奶奶更觉得有好多的话还没给金叶说,于是她便趁着做饭的机会再次给金叶讲起杨 光群的故事。 马奶奶说:“我们东王村有两大家族,一家是杨家,就是杨光群家,另一家是 胡家,就是胡闹兵家,安红兰的婆家也姓胡和胡闹兵家是本家子。”马奶奶接着说 :“自古胡杨两家关系很好,传说很早时两家的祖先同朝为官,杨家先祖因受奸臣 的排挤、陷害被削职为民,胡家先祖力谏朝廷收回成命也被打回老家,两家可谓是 患难之交。两家先祖告诫子孙,一定要把两家的交情发扬光大。” 金叶问:“为什么闹僵了呢?”马奶奶说:“后来到了清朝后期,杨光群的太 祖通过托门子在衙门当了捕快,胡家的太祖去南方做生意被长毛逮住,被迫参加了 太平天国。一次胡家的太祖被派往北边送信,绕道回家看望父母,被奸细报告了衙 门,后被逮捕杀害。胡家认为奸细是杨家太祖,从此两家割袍断义,并告诫后人, 胡杨两家虽居同村要形同路人,同性不能结拜,异性不能通婚。”说到这儿马奶奶 杨起头,叹一口气说:“就这条规矩活生生拆散了多少有情人啊!” 金叶隐隐发觉马奶奶触动了伤心事,马上把话引下去,:“奶奶,这两家后来 怎样?”马奶奶笑笑接着说:“胡家这口气一直憋到文化大革命时期,胡闹兵的父 亲和安红兰的公公参加了造反派,说杨家的太祖是镇压太平天国的刽子手,把杨光 群的爹斗得死去活来,并要一命换一命。杨光群的娘带着几个孩子,给胡姓家族挨 门挨的磕头并保证——将来孩子们长大了以后永不翻案,这样杨光群的爹才被放回 来。” 马奶奶说:“文化大革命结束以后,胡闹兵的爹因参与打砸抢被审查,胡家的 人威风扫地,杨光群一家从泥窝里站起来,杨光群入了党,当上青年团书、民兵连 长、直到当上书记。” 马奶奶说:“杨光群是个非常正直的人,当了支部书记后主动和胡家人缓和矛 盾,带领群众打井治沙栽树建造果园,后来又为村里修公路、建学校、装自来水。 全村的好事都办完了,最后落了个这样的下场,实在叫人心痛……” 正说着,忽然门口有人搭话:“是谁叫奶奶心痛啊?” 随着话音门口闪进一个人,高大的身躯几呼遮住了射进门的阳光,金叶放下正 炒菜的铲子,拍着双手叫道:“奶奶看,王书记蹭饭来了!” 十一 金叶回到镇里,王东晨马上召开党委扩大会议,听取金叶等人关于东王村情况 的汇报,研究组建东王村两委班子问题。金叶介绍了情况。东王村现在有“三股势 力,”一是杨光兴,因为他哥哥的关系,有许多党员的支持他担任支部书记。二个 是马和,这个人当过兵,有技术,联系面广,有一定的群众基础,而他本人头脑灵 活,现在又在研究民主政治建设和依法治村,很想一试身手。三一个是胡闹兵、安 红兰,这两人在村里名声不好,胡闹兵外号‘胡闹’、‘运动油子’专门靠起哄告 状捞取政治稻草,安红兰就更提不上,用村里群众的话说——臭气打满街筒子!但 是就这两个人最难对付,大家都知道,他俩用告状要挟县委有关领导,按照他们的 意图处理东王村的事……“正说着王东晨的手机忽然响起来,来电显示出李清寒的 办公电话。王东晨说:”说曹操曹操到……“ 王东晨走出会议室接电话,屋里的干部们乱发起议论来,门永说:“我们成了 夹道的媳妇了,上有婆婆下有媳妇,谁的气都要受!”王英说:“现在的大官儿也 真是胆儿小,把告状的看了爷,却让咱们当孙子!”“现在的领导与其说保社会稳 定,倒不如说是保自己官位的稳定。”大家还要说什么,王东晨接完电话走进来, 说:“县委李书记对东王村的稳定非常关心,他指示说,‘稳定是基础是第一位的, 不管做任何事情都要把稳定放在第一位!’”他停了一下,然后说:“这样吧,我、 门镇长、金书记依照李书记指示精神先拟个方案,然后再开会通过。” 就在王东晨等磁镇的领导商议东王村的干部人选时,信访局长吴谦打来电话, 称,省信访局来电话说,无山县磁镇东王村的胡闹兵、安红兰等五人到省信访局集 体上访,反映磁镇党委袒护因挪用公款被逮捕的原支部书记杨光群,压制群众。吴 谦说:“省信访局对这起信访案很重视,并打算报省委有关领导,要求县委主管副 书记、磁镇党委书记到省信访局说明情况并接人。现在省里定了规矩,出了越级访 追究主管书记的责任,县委李清寒书记为这起信访案很生气,要求王老弟马上带车 带钱到县委,我们一起去‘销号’。”“销号”就是带钱去省信访局通过跟有关人 员联络感情,把有关上访情况删掉,不再上报也不再通报。王东晨明白,这等于是 花钱买平安,破财免灾。吴谦当信访局长多年,和上面关系多,也铁,换了别人想 花钱也花不进去。 王东晨放下电话,把电话内容告诉大家。金叶说:“我昨天见到他们了,胡闹 兵和安红兰说得好好的,保证不再去上访,要支持党委的工作。现在却出尔反尔… …”门永说:“我们又没得罪他们,干吗跟我们过不去。” 王东晨慢慢吐出一口烟,说:“这是他们计划中的一部分,目的是给县委和我 们施加压力,要挟我们按他们旨意图组建班子。”门永说:“办不到!” 王东晨说:“咱们几个凑凑钱,我得抓紧时间去。”金叶说:“我情况熟和你 一起去吧!”王东晨点点头,“行!” 李清寒并没有按省信访局要求亲自去,而是派了吴谦陪着王东晨去“负荆请罪”。 汽车行驶在高速公路上,王东晨和金叶坐在车里,他设想了许许多多的情形,也设 想了许许多多的对策。终于在下班前赶到省城。 如今的省信访局已是今非昔比,黑暗潮湿的旧房子不见了,一栋崭新的小楼深 深掩在树荫里,真是热门时代的热门的地方,小楼的里外散散落落,横七竖八坐满 了南腔北调的上访人员。王东晨想,以前哪有这么多的上访的?那时的农民是“屈 死不告状,饿死不做贼,”被谁被欺负得过不下去了,便趁着夜晚毒死他一口猪, 或是毁他一片庄稼,出出这口鸟气!那时的信访局比别的单位低半格儿,出门进门 跟孙子似的。现在沾了形势的光,求他们办事的多了,“销号”的多了,就是县委 书记见了他们也是满面春风。进了小楼,吴谦非常熟悉地带他们来到“四处,”当 吴谦介绍说这位是华处长时,金叶看到从办公桌后抬起一张令人生厌的胖脸。 华处长跟到访的各位一一握手落座,然后埋下头去煞有介事地看一摞材料,把 吴谦几位晾在一边。时间过去很久,仍没人打破这沉闷,吴谦觉得没面子,他了解 华处长的为人,于是他站起身,朝王东晨神秘地摆摆手,示意他出来。果然,王东 晨一离开,华处长的眼睛也就离开了那摞材料,嬉笑着招呼金叶说话。等二人再回 来时,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