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的宝石蓝 作者:扬扬未蓝 我打开邮箱,有一封新的E-MAIL. 我知道那是谁的。我把身体靠在椅背上,心 情像暗夜里的游魂。 瞳,我在这个城市最南边的郊外的一家小杂货店买到了包装相同的指甲油。我 没有想到在这个完全不同的国家,也会有和你共同的东西。我真高兴。现在我就把 它收好。我知道你在上学,你不会用。 我拉开抽屉,里面空荡荡的。在那中间静静地卧着一瓶宝石蓝的指甲油。柔和 的灯光照着,像月光下没有涟漪的湖水。 楚加走的那天,我在机场把他的行李通通打翻,把他的衣物扔得满地都是。楚 加静静地看我歇斯底里,看我做完一切。然后他轻轻地拥住我,告诉我只要三年他 便能回来。 我固执地说不要。我说我要和你一起走。 可你还在上学。 我不上了。我退学。 你又在任性了。楚加微笑。楚加说我是个任性的孩子。 楚加什么东西都没带,空空地上了飞机。 我在玻璃门口,看见楚加的飞机越飞越高,最后像一粒尘埃消失在夕阳里。 我听不到任何声音,然后我回身收拾好楚加的东西,统统搬了回去。 如今那两箱行李依然站在我的墙角。和那时不同的是,它们落满了灰尘。 在校园里爱情泛滥地随处可见的时候,我认识了楚加。他刚毕业,在软件公司 供职。 每天早上楚加到公司都给我发E-MAIL,有时只有一个签名,什么都没有。他只 是要告诉我,他存在着。 因为他知道我不爱他。 只是没有了他,我会寂寞。 我就像一颗在黑暗中生长的蘑菇。蘑菇不需要光,蘑菇一簇一簇地生长着。 我不喜欢光。但我怕寂寞。 在这个偌大的校园里,我一个人在中庭慢慢走过。看到人们三三两两走来走去。 我觉得自己孤独极了。 我有一支黑色外壳的修正液,盖是镀上的银色。我喜欢用一块橡皮泥一点一点 地粘,把那上面的银色粘下来。有时它们一大块一大块地在橡皮泥上粘着,闪闪发 亮;有时却只有几个稀疏的银点。 很快,那只银盖成了透明的。剥开它纯情高贵的色彩,它的内里竟然也是如此 的净剔。我并不在乎。我喜欢银色。我也喜欢透明。 相比之下,我最喜欢宝石蓝。 我梦想的装束是穿一身宝石蓝的连衣裙。手腕上有一条蓝宝石的手链。脖子上 是那条“海洋之心”——不过它太大,也许我可以把它割小一些——头上系着宝石 蓝的丝带,和我挑染成深蓝的头发一起在风中翻飞。当我伸出手时,长长的指甲上 涂着宝石蓝的指甲油。 我没有钱买连衣裙手链和项链。也不准备花钱挑染头发。我的头发不长,没有 系丝带的必要。而唯一的,我花三元钱换回了一瓶廉价的宝石蓝指甲油。 不过也许我很快就会有它们。楚加走的时候说他会把所有宝石蓝的东西都买回 来。 我信他。 但是我依然寂寞。我时常感到自己孤身在荒漠中行走。四周没有人。没有一丝 活的迹象。 楚加走了之后我开始发了疯地想他。因为我寂寞。 后来我认识了抵御。 抵御和我一样寂寞。但她和我不同。我不爱楚加。楚加走了,留下了承诺。抵 御有一个真心爱的人。那男人在她身边,给她一切。但是没有承诺。 我想人和人之间是可以相互吸引的,那仿佛是一种与生俱来的能力,没有源头。 也没有终结。 我第一眼看到抵御就喜欢她了。 我真心喜欢抵御。那是与生俱来的。 抵御有一个真心爱的人。可那男人已使君有妇。那男人给了抵御一切他能给的, 但是没有任何承诺。 有时我恨他,可是我爱他。我想,即使他有妻子也无所谓。可是我不要他为了 我离婚。我知道他也爱他妻子。 抵御很不完满地笑着。在那凄凉的笑容背后,我可以摸到一张滚满泪水的素颜。 人可以同时爱上两个人吗? 可以的。那两个人在他生命中不同的位置。 我不明白。抵御。 你会明白的。 抵御说我是个纯白的女子。在校园里寂寞地走着,不知道该把自己的爱往哪里 洒。有时,即使是一片落叶,也可以笑着吻它。有时,把美丽的花扔在脚下踩到地 面上只剩一块湿湿的印记。 瞳,你有一种毁灭的力量。 抵御认真地看着我紫色的眼睛。她说它们很透明。就仿佛可以透过它们看到后 面的东西。甚至尘世中的一切。 尘世中的一切? 尘埃。 抵御暖暖地摸着我渐渐长长的头发。把它们帖到自己脸上。 楚加也喜欢抚摩我的头发。 那时我的头发留到耳朵下面,用一枚星形发夹拢住鬓角的碎发。 楚加说我的头发梳得峡谷幼稚园的孩子般一丝不苟。 他说这话时轻轻抚着我的星形发夹。把它们取下来,再帮我重新夹好。 我决定给楚加写一封信。 我在一张浅蓝色的信纸上写道,校园里的樱树开满了樱花,风一吹就像在下雪 一样。我喜欢白色的花瓣,因为它们是纯白的。我收集了一些白色的花瓣,夹干了 之后点上宝石蓝的指甲油。十分漂亮。我把这些花瓣帖在课本和笔记本上。上课的 时候我一直盯着它们看。那些宝石蓝在灯光下闪光。 然后我用宝石蓝指甲油签了我名字的缩写T ,夹进一片点了宝石蓝的花瓣,洒 上一些我喜欢的茉莉花香水。把信装进信封。 也许,楚加在拈着花瓣的时候,可以嗅到我的气息。 从前楚加对我说,我本来可以不遇见你,可是一睁开眼,你就站在我面前。我 本来可以不爱上你,可是一闭上眼,就感到你在身边。都是命中注定。我逃不掉的 天命注成。 抵御说那男人的妻子找到她恳求她把丈夫还给她。抵御对她说,我可以还给你, 但我无法把他的心交出。那意味着我的死亡。 那女人高贵极了,但不高傲。她是真正配他的人。抵御说。 那么你呢? 卑鄙的第三者。我觉得我在乞求爱情。 抵御从不说自己是别人的介入。这次她的话令我害怕。 半夜,抵御睡到了我的床上。她只穿着内衣内裤,肌肤光滑细腻。而且冰凉。 没有温度。我们在黑暗中相拥而眠,像两个孤独无助的小孩,彼此呼吸着对方的气 息寻求温暖。 我在黑暗中感觉得到抵御身体的精致曲线,就像一件无与伦比的工艺品。 我说,楚加还有两年就回来了。 你很想他吗? 我寂寞。 没有我你也会寂寞吗? 我会。 抵御抓着我的手帖在她的小腹上。我惊喜地感到那里有着美妙的微微凸起的精 致曲线,柔软而光滑。在我的手的下面,一个新的生命在萌动。 你怀孕了?!我又惊又喜。 他的孩子。 抵御的声音像一滴温润的牛奶,悄无声息地落在干干的海绵上。 我被那种生命的力量震慑着,内心激动异常,就仿佛那孩子是孕育在我的体内, 和我一脉相承。 有了孩子我们就不会寂寞了。抵御轻轻说。 我悄然冒出一句,我们还没毕业。 没有声音。 我清楚这事被校方知道的后果。抵御也知道。 你怎么办? 没有选择。 抵御紧搂着我的肩膀,把头埋进我的胸前。 我想要这个孩子…… 过了一会儿,黑暗中,抵御的哭泣声,悄悄地扩散着。 她把身体蜷起来,越缩越小,越缩越小。最后就仿佛是浮于母亲的胎胞中的胎 儿那么孤独无助。 生命的脆弱就在于从一个受精卵开始,它就是孤独的。 当然,双胞胎除外。那种彼此间有神气的心灵感应的兄弟姐妹无疑是幸福的。 他们不必承受我们的寂寞。 一段日子以后,抵御自动退学了。 我又开始了我寂寞的生活。我无法像别人一样对每件事都显示出十足的兴趣。 我注定寂寞。 我收到了楚加的邮包,里面有一封手写的信。就写在我的那张蓝信纸的背面。 我的字痕在他的字迹上凸现着。 瞳,这个城市的樱花也盛开着。落下的时候就像许多许多脆弱的生命在凋零。 它们不寂寞,可是它们都随风散去。我收集了许多白色的樱花瓣,都是在上野收集 的。我把它们夹干,染成宝石蓝,把它们带上东京塔,带到奥泽的平交道,走过百 代桥,把它们晾在椿山庄和东池袋中央公园晒太阳。我想它们可以记下这个你喜欢 的城市的气味。 邮包里是用印有“东京八佰伴”和一些日文字样的小袋子装的一包樱花瓣。宝 石蓝的,就像我想象中的东京。寂寞,阴郁,华丽,高贵而无可奈何。急速地崩溃 着,走在死亡的前端。 我觉得自己心里最柔软的那部分被什么东西击中了。 楚加走的一年多以来,我第一次打开他的行李箱,把里面的衣物一件件取出来 弄乱,再一件件叠整齐,重新收好。 我突然很惊惶。想快点结束着没头没尾的寂寞日子。想抱着一个男人好好地去 爱。 我给楚加写信。我问他,楚加,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想起第一次遇见楚加的时候,我穿了一件深红色的粗花毛衣。宽宽的领口。 它是宽大的,厚实的,温暖的。就像楚加的手,宽大的,厚实的,温暖的。在我的 脸上,缓缓地往下滑。充满了伤痛。充满了无奈。 抵御死了之后,我给楚加写信。我问他,是不是所有的一切都将归于沉寂。爱 情,承诺,生命。我们都在这宿命的轮中艰难地爬行。任何一种可能对于我们。都 只是那轮中的必然。没有理由,结局也只是一片茫然。 抵御死了。水果刀插在肚子上,插进她深爱的那个小生命的身体里。她躺在自 己的鲜血里。沾满血的头发粘在她苍白的脸上。她光着脚。她没有找到一双能把她 带到幸福的地方去的鞋。 抵御躺在了自己的禁断之爱里。死时充满了痛苦和恐惧。 那天,抵御四的那天,是那男人和他妻子签离婚协议的日子。 抵御曾求那男人不要抛弃他妻子。抵御喜欢那女人。可那男人最终选择了抵御。 选择了把抵御彻底毁掉。 那天,离预产期还有一个星期。 抵御带走了孩子,带走了对那男人的爱。割断了自己在这世上的一切。 她本就不属于这世界。 她是地狱。 我想起抵御说我是个纯白的女子,可是毁灭一切。或许,抵御是个纯黑的女子, 为了自己爱的,她不惜将自身毁灭。 不过,无论是黑是白,都是寂寞的颜色。 这城市就像一个华美的小盒子。我们都只是其中的匆匆过客。出现时不为人知。 消失时连忘记都被忽略了。 毕业以后我去了楚加的公司工作。同事们不认识我。他们或许都忘了楚加。 每个人的存在在别人眼中都只是匆匆一瞬。 生命脆弱到如此,寂寞到如此,妖艳要如此。 我像在学校时一样寂寞。寂寞是没有源头也没有归宿的。 同事们开始传言,楚加在父母的安排下要回来订婚了,和公司里的另一个女孩。 我看那女孩。她竟然出奇的俏丽。 我收到楚加的E-MAIL. 只有一句话,我为你带回了最珍贵的宝石蓝。 也许,我有了寂寞的宝石蓝,我会失去楚加,寂寞一辈子。 也许,抵御是聪明的。所有的一切,都将归于沉寂。 我没有参加楚加的葬礼。一个人在屋子里抱着楚加的行李箱哭泣。 我走到出事地点,楚加的车就是在这里出事。地上还有一摊干透的暗色血迹。 楚加的血。楚加的气息。楚加的手慢慢滑过我的头顶。楚加的唇轻轻吻着我的眼睛。 我终于了解什么叫寂寞。那是当上天夺走了所有我爱的人,我再也没有一丝期 盼看不到希望的影子。我觉得自己被四分五裂。我被撕碎了。 楚加的父母去了公司,为那女还送了一样东西。楚加的遗物,一只红色的锦盒 里,一枚沉郁忧伤的蓝宝石戒指。 我带着楚加的宝石蓝樱花走到这个城市最高的楼顶。我想起楚加的最后一封E-MAIL. 他说为了带回了最珍贵的宝石蓝。但是他没有带回他自己。 我把花瓣洒下去。一点一点沉郁的宝石蓝在空气中翩翩飞舞着,像天空的眼泪。 像一首妖冶绝望的挽歌。 沉寂。 让我沉沉地睡去。让一切恢复我出现前的静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