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节 到得大街,二人扯去蒙面布巾,无言而行。行得一阵,天自蒙蒙亮了。 叶无畏偷觑林素梅脸色,但见其神情冷淡了无喜怒。心知其心有余气怪已之孤 身外出,一时呐呐难言。 街上行人渐多,赶早起身摆出小吃摊点的摊主们纷纷在街旁生火造炉。烟雾上 升,渐复“尘世”气象。 二人寻一摊点,相向而坐,叫了数份烧卖,二碗稀粥,默然而食。 叶无畏心有疑虑,鼓足勇气开口问道:“那狱卒说牢中天黑下锁、天明方开, 是不是说谎?如果这样,牢中万一有人生病,死了怎么办?” 林素梅迟疑一会,终于开口:“那狱卒没骗我们,大小监狱中若不是重要犯人, 纵是半夜里死了,尸首也得天明运出。”她对叶无畏生了一阵闷气后,心知对方本 心亦是为救自己大哥,故监狱会面也便原谅。而之所以一直面上保持冷漠,乃是警 告对方“下不为例”之意……现下叶无畏即开口,她不愿对方尴尬太久而答话。 叶无畏心内松了口气,内心却对林素梅所言监狱狱规森严大为吃惊。他低头喝 粥,忽忆一事: “林姑娘,你同令兄前来巴陵,不知为何事?” 林素梅一怔, 旋即记起岳阳楼上他同林士佩所做的联络手势, 便据实而言: “我们前来会见一位前辈——傅青主傅老前辈。”目光凝目叶无畏一眼,不自禁将 声音压低。 叶无畏心中一跳:“朱衣道人傅青主?” 林素梅点点头:“正是。” 傅青主,原名傅山,又名傅青竹,山西阳曲人。自小练武习医,博览群书,对 经、史、诗、子学、道佛二教,诗戏剧,字画金石,音韵训诂无所不精,以奇才绝 世名闻天下。清顺治十一年甲午,他同宋谦约定三月十五日在河南涉县王母娘娘庙 会起义,反清复明。便身着红衣,号朱衣道人,不辞辛苦从河南奔赴山西汾州一带 联络各方人士,预备一齐发难。——消息传给广慈,广慈即发动南方武林人士纷纷 赶至河南山西,支持起义。……后虽失败,但傅青主朱衣道人名号,亦由此传遍天 下。 当下叶无畏崇敬道:“傅老前辈文武全才,他能来此,定能救出林大哥。” 林素梅点点头,脸上仍有忧色:“傅老前辈若在,昨晚我们便不会失手。…… 可现下要从监牢救人,却太难了。”言罢叹口气。 叶无畏道:“傅老前辈可曾约定何日见面?” 林素梅道:“明日晚上,在岳阳楼碰头。……我们早来两日,是打算游览洞庭 胜景。”言罢脸略略一红:提早出来游山玩水,可是她软磨硬缠林士佩促使的。 ★ ★ ★ 街上吃早点之人渐多,已有人向此小吃摊走来安坐,叶无畏二人对视一眼,加 快吃毕即付账而行。 行了数步,叶无畏心中牵挂胜琳,道:“林姑娘,我们先去码头看看胜姑娘在 不在?” 林素梅点点头:“好。”心中却和叶无畏一般雪亮:此去十之八九难见胜琳! 到了码头,但见过往客商虽较大街处稍多,但胜琳出现的奇迹却没发生。叶无 畏呆立片刻,摇头回神,失望望林素梅时忆起对方昨日一夜未睡,道:“林姑娘, 我们在这码头寻间客房先住下吧。” 林素梅点点头, 环目以顾, 片刻后指了左手边三十米处一家客栈道:“那间 ‘君山客栈’二楼右首客房,倒是观看码头动静最佳之处……且到那间打尖。”二 人遂至。 住下客房,林素梅将最宜观看码头动静房间让予叶无畏,道:“叶大哥,你在 这客栈等胜姐姐,我出外一趟,很快就回来。”叶无畏点点头。 候了近一个时辰,叶无畏望眼欲穿见不着胜琳,林素梅却已抱了一包东西回转。 尚未回房,便大声吩咐:“小二,拿笔墨砚台上来伺候,”小二远远应了一声。 叶无畏心下奇怪,“嗒嗒”二声,林素梅已敲响房门。起身启门,林素梅抱了 包裹走入房来,先将那包放置椅上,而后自包中取一画轴,解开摊放于桌。叶无畏 一旁注视,却是一空白画卷。 那小二捧了笔墨砚台而至,林素梅毫无停顿的冲叶无畏、店小二略颔首示意, 便提了醮墨之笔“唰唰”在空白轴中挥毫而作。少顷,一幅简简单单、却尽现胜琳 神情面态的水墨画像便跃然纸上。她抛给小二五钱银子,指着叶无畏道:“这位大 爷要在此相候画上的美貌姑娘,你给我好好注意这码头上的人群,见着了,通报我 们一声,这位大爷十两银子有赏。” 小二痴痴贪视画像,闻此言回神过来,眼睛笑眯:“是,是。”抱了画持赏银 而去。 林素梅望了叶无畏一眼,又自包中取出一把毛发状物,却是胡须,交付叶无畏 道:“叶大哥,我们昨晚已露面相……如要不露行藏,你得装扮装扮。”指指桌角 一扇铜镜。 叶无畏暗赞对方想得周到,点了点头接过。林素梅遂提包出了房门。 ★ ★ ★ 掩了房门,叶无畏细看那把胡须,却是用扎头绳连同小瓶胶水一道捆住;质地 软中略硬,隐隐杂二三白须于内。——也不知林素梅从哪位半老不老的中年男子嘴 上临时刮下的。 心有疑虑,却无暇细思,叶无畏因有店小二替自己相侯胜琳,便也放心抽空拣 出白须,烫洗一遍,抹干后用胶水一根根小心粘在下颔。 一番功夫好不费时,正当快大功告成之即,“嗒嗒”两声,门又敲响。启门看 时,却是林素梅换复女装,俏生生立在门外。她唤道:“叶大哥。”微微一笑,抬 手指指自己嘴角。 叶无畏点点头,回桌对镜将尚缺一角的胡须继续粘贴——古有女子“对镜贴花 黄”之语,生动形象风姿绰约;他今番之“对镜贴胡须”相较,大煞风景不说,倒 隐隐还杂说不出的滑稽…… 终于粘完。叶无畏上下相看,倒也并无破绽,只是对己添陌生之感。 林素梅则已抽暇在桌前提笔写了短函:“胜姊姊,见信后请随小二至客栈相侯。 妹素梅诒。”她将信递于叶无畏,侯其阅毕接过用信封封好:“叶大哥,我们去岳 阳楼看看?”时已过午,她心知胜琳定必遭劫,言行中尽量回避这无情现实。 叶无畏心下黯然,点了点头:“好的。” 二人下楼,林素梅径找店小二嘱咐数句,将信转交时又打赏五钱银子。叶无畏 立于一旁,远远但见店小二脑袋连点,上下快极。 ★ ★ ★ 出店雇马车至岳阳楼,一下车,林素梅俏丽容颜立成众多男子的聚集之点。叶 无畏淡然面对时不时扫上脸来的鄙夷嫉恨目光心下苦笑:所谓“曾经沧海”,他不 知觉间具备了大方兼容之量。反是林素梅无法“习以为常”略略拘促。 上得楼来,但见昨晚一番打斗痕迹早恢复如初,只不过几张打坏的桌椅替换略 显簇新而已。二人寻一僻静角落,点了二碟点心泡茶,静静聆听四周茶客之议论。 果然昨夜“力擒钦犯”之事乃今日言谈“龙门阵”之重大话题。钦犯如何凶狠 如何放荡无忌侍卫如何神勇如何力降魔头等等均与昨夜那小妾瓶儿所言的大同小异, 只是有关钦犯胜琳国色天香之貌所引发的传奇传记却令众多闲荡之辈眉飞色舞口沫 横飞,香艳者有之猥亵者有之,听得林素梅脸上发红叶无畏脸上发青……若非二人 不欲惹事,这些自鸣得意之辈少不得要在叶无畏拳下满地找找门牙。 听了半个多时辰,关于昨晚“钦犯”之事并无多消息,反是一肚闲气下洞庭名 茶“君山银针”二人入口亦觉同白开水无异……四目相对,相顾无言,二人默默付 帐走出,亦暂不回客栈,只沿湖岸慢慢而行。 ★ ★ ★ 行了一会,时已至未时三刻,正是一日间最暑之际。二人视湖岸一棵大树,其 下根茎突出,乃绝佳乘凉之所,便不约而同走上前去,斜对而坐。 林素梅默然一会,道:“叶大哥,你别太担心,莲花寨各地都设有联络处,胜 姐姐下落一定能找到。” 叶无畏苦笑,却不愿讨论这个话题:“林姑娘,搭救你大哥,你可有什么好法 子?” 林素梅摇摇头:“现下只能等到天黑。天黑后我们见机到知府衙门一行,探些 端倪。” 叶无畏一讶:“知府衙门?” 林素梅点头:“对。”顿了顿,见叶无畏一脸疑惑,补充道:“钦差办案,往 往需同地方官府相互配合……那费总管将我大哥押入巴陵大牢,所定行期必然照会 官府,我们前去一探当知。” 叶无畏“哦”了一声,心下恍然。 林素梅道:“我们探了大哥行期,便可请傅老前辈相帮途中劫囚……那费总管 纵便明知途中押解阻饶颇多,但象我大哥般的重要钦犯,不奉上谕就地处决他也是 难交差的。” 叶无畏点了点头:“不知傅老前辈明日能否赶到。” 林素梅目光坚定:“傅老前辈言出如山,明日必到!”她自小慕傅青主英雄事 迹,对傅青主颇有信心。 叶无畏受其感染,信心陡添,忽忆一事:“去年傅老前辈遣使告诉师父,说鞑 酋与吴三桂嫌隙日深,大有势成水火之势……不知贵寨可否有闻。” 林素梅道:“此讯不差。我寨京都昆明二地联络之处均如此有报,……此际邀 见傅老前辈,也欲相询鞑酋、吴三桂二犬相斗际我们如何行动。” 叶无畏心有所思,点了点头:“家师曾言傅老前辈涉县事败之后,深自内敛, 以医卜学究应世,实则又无一日不作仰天筹地之功……你们向他请教,必有良策。” 林素梅颔首,默然一阵忽叹了口气:“时光易逝,傅老前辈今年已六十有八。 这驱逐鞑虏之功业,早落在我们肩头之上。……可惜我们虽值年少,但要向傅老前 辈般做番轰轰烈烈无愧故国家园之事业,机遇何其渺茫!” 叶无畏知对方为当前世人均生苟且安定之心担心——这也是他师父亦为之伤神 的。微喟一声道: “正因如此,师父在我下山际告诫我……要利用鞑酋与吴三桂生隙契机,好好 大干一番!”他诗书一道读之甚少,但反清复明之民族大义,却还是深受教诲的, 故能同林素梅共概国事……而一番言谈,林素梅“国家兴亡,匹女有责”之投身抗 清事业中胸襟抱负,无疑较胜琳的指摘世事给他更大的触动…… 二人话题渐广,不觉长日西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