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宝鉴 小卫睡了一觉,眼睛一睁开,见是我,不依了,锐声儿哭起来,我怎么逗弄也 不行。 “小丁,你快来,我是一点辙都没了。” “你先给他塞个奶嘴,别打断了我的思路。” 我把奶嘴塞到小卫嘴里,他却吐出来,挣扎着哭得更凶了。 “你快来吧,小卫要吃奶了。” “烦死了。”小丁把笔重重地摔到桌上,过来抱起小卫,撩起衣襟,奶子塞到 小卫嘴里,小卫立时就止住哭,一吮一吮地吸起奶了。 “到底是母亲亲呀。”我笑一笑,问:“写到哪里了?” “正写你流浪过来看我们呢。就给小卫哭断了。” “我那时来的不是时候吧?” “哪里话,幸亏你来了,要不当初我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呢。” 曦东来了以后,拉了我和大卫去看来子翊,大卫终于出门散散心了,谢天谢地。 子翊到我们住处来过两次,一次是在什么豪帝物管理中心做策划,说是请大卫 帮忙出出点子的,其实是借职务之便给大卫送点钱,另外一次是他成家的时候,请 我和大卫在市区参加他的婚礼,他早了一个乡下的女人,也住在乡下,给我们留了 电话,说那地方在灵山脚下,叫菩修村,依山傍水的正可以修身养性的。大卫搞阴 陵房产开发失败以后,看他情绪低落,我曾劝他一去那里散散心,他不肯,这次曦 东来,正好可以去走一走。 灵山脚下的菩修村,百十户人家,稀稀落落的农家小院星罗棋布地散在卡娅河 两岸。因为距市区院,经济比较落后,没有发展出有名堂的乡镇企业,许多的后生 小子都去市里打工,一来二去的,就组织出了一支小有名气的建筑队伍,建筑队的 队长就是子翊的丈人,泥瓦匠出身,没什么文化,老大粗一个,因为活络有能耐, 就冒出来做了包工头,也不知黑不黑,反正那一户深宅大院花园洋房武暄暄的在村 里是鹤立鸡群,一看就是近几年借了政策灵活加上活络大胆发起来的暴发户。 我们到的时候,正太阳掉在灵山背后,霞光万道,映得卡娅河里一片碎金烂银, 斜晖脉脉,河水溶溶,又软又清,让人真难以想象这就是流近市区的那条臭水河。 河边有一个村姑在浣衣,惹得大卫忍不住感喟一声:“他妈的子翊这小子真会 享福。”说着,上前问路,村姑吱哩哇啦一通乡音,我都听不大懂,别说是大卫和 曦东了,村姑见状,憨憨一笑,两手在裤管上揩一揩,指着前面一个粉墙红瓦的深 宅大院。大卫顿足大叫:“真笨那,还要问?那个院子最气派就是那里了。” 琉璃铺顶的卷棚门楼,高大气派,朱漆大门上整齐地排着几排黄灿灿的铜钉, 上有铜兽衔环。惹得曦东大叫:“没想到子翊到这里做刘文彩了。”说着,上前, 铜环在兽头上叩出一阵清脆的金属声音,还没来得急喊,门洞里就传出一条狗的吠 声,沉沉的,底气很足,唬得我挽了大卫的胳膊直往后退。曦东也吓了一跳,退一 步,扯了嗓门喊子翊。不几声,一阵脚步声,门开了,子翊堆脸堆了笑,“哎呀呀 真没想到,怎么就不大个招呼?” “小丁说先给你打个电话,我说还是搞突然袭击,这样过瘾。”大卫呵呵笑着。 寒暄了没几句,子翊拉我们进去。 “把你的狗看好。”我说。 “不要紧,拴着的。”子翊让我们进去,他老婆就迎上来,已经挺了大肚子了, 也不说话,憨憨地笑着。 “我来介绍一下,我们当家的,牛小琴,曦东没见过”子翊又把曦东介绍给妻 子,:“我同学,李曦东。” 先站在院子里,打量一番:中间是一个大花园,姹紫艳红开得正艳,正面是一 幢马赛克镶面的三屋小洋楼,阳台上却给铝合金封了,镶着一幅马赛克的黄山迎客 松,两边是平顶厢房,通一色的铝合金窗户,有抄手游廊想通,端的是中西合壁, 一看就是发了的庄户人刚造的房子。 身后一阵呜呜声,我慌得回头一看,大门边上的那条肥壮的大狼狗正冲着我嘴 牙咧嘴,唬得我紧紧地挽住大卫。 一进正厅,迎面的神龛上立着一个财神爷的塑像,上着香,味很浓,呛得我忍 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神龛下面是一面四平八稳的八仙桌,两边太师椅上,坐着一对中年夫妻,是子 翊的丈人丈母娘,男的黑瘦黑瘦的象是抽干了血,女的却整个一个麻袋。子翊分绍 了,他们就乡音很重地应了应,男的就继续抠着脚指甲看电视,女的欠一欠身子, 喊女儿泡茶,又伏在桌上折起锡锭。 我们坐一会儿,喝几口茶,子翊就说:“走,到我的养鸡场看看。”又对一边 的妻子说:“弄点酒菜,我们要好好喝一顿。” 一出门,曦东就问:“子翊,怎么一不留神就要做爸爸了,也不告诉我一声?” “大卫小丁知道的。”子翊笑笑。 “我们知道又怎么了?”我说:“总要你说的。” 子翊笑着摇了摇头,说起了他的成家。 豪帝物业管理中心散伙以后,子翊又去了一家广告公司。有一次,子翊给一个 建筑工地前临街的广告牌写字,给工地的包工头看见了,那包工头看他写得一手好 字,就请他给工地写几块牌子,无非是请戴安全帽一进工地门安全记在心之类,大 卫用剩下的油漆帮他写好了,包工头要给他钱,子翊说不用了这是剩的料,没关系 的。包工头就觉得这小伙蛮厚道的,扯一会儿,也了解了子翊的大体情况。言者无 意,听者有心,次日,包工头就差了自己的妹子来说亲了,是自己的女儿,高中生, 没考上大学,父亲就花钱送她到北大镀了三年金,本事不知道学到了没有,反正回 来就看周围的人都粗俗的不行,许是在北大染的习气。老大不小了,人家看中她家 财万贯,提亲的人踏破的门槛,她却横竖不行,说是非大学生不嫁,已老大不小了, 还待字闺中,当爹的就急了,正好遇了子翊,聊一聊,觉得蛮好,托自家妹子说亲 了。子翊想想,说先见个面再说,等见了而,就觉得她还算端正,人也实在,于是 答应上门做了女婿。上了门,也没有什么事,成天给人家宝贝一般地养着,自己感 觉就象个种猪,有些难过,就凑了钱折腾着办了个养鸡场,也算有个事做。 正说着,来到养鸡场,是临河的一大间平房,门上挂了一个“灵山禽业发展股 分有限公司”的牌子。 “还股分制嘛。”大卫笑了。 “你别笑,正儿八经的。”子翊说:“一共十股,我丈人丈母娘老婆各两股, 我四股。” “你倒是大股东了,可以当董事长了。” “我是科技入股,他们尊重知识尊重人才,我的股最大,也是董事长兼总经理。” 子翊说着,带我们进去,灯火通明,一排栅栏时面全是鸡,味道很重。 “晚上开灯干什么?”我问。 “开了灯鸡就一天二十四小时都不休息,肉长得快,蛋也下得多。” “也太残酷了。”曦东大不以为然。 “这就是科技?”大卫笑笑。 “那没办法,”子翊笑笑,来到一张放了各类杂物的桌前,上面还摆着一套顶 好的山水音响,放进一盘磁带,激昂的号声就响起来,竟是贝多芬的《命运》。 “你搞什么名堂?”我问。 “晚上鸡想休息,放一曲贝多花的《命运》,让它们热血沸腾,走动走动多长 点肉。” “这就是你的高科技。”曦东止不住笑了。 “那当然,知识的价值就体现在这里,除了我,谁还想得到养鸡放曲子?”子 翊说:“一般情况下,早上我放的是莫扎特的曲子,轻松活泼,带给鸡一天的好心 情。” 来子翊放完《命运》,说:“你们不知道,这可不是我想当然,我是试验过的, 晚上绝对不能放莫扎特的曲子,那等于是催眠让它们做个好梦。刚开始放《命运》 的时候,鸡激动得直扑腾呢。” “你宰鸡的时候,是不是还放哀乐的。”我问。 “你只猜对了一半,我不宰鸡,我这里只管卖鸡,送它们上路的时候,我是放 一段哀乐的,表示我其实也蛮伤心的,这样鸡就不会恨我了。” 说笑一会儿,我们出来,在河边席地而坐,扯东扯西说一会儿,月亮出来了, 圆圆的恨丰满,一阵轻风吹过,空气中弥漫着沁人心脾的稻花香。 “这地方真好。”大卫说:“河里有鱼吗?可以钓鱼的。” “有,这里的河一点污染都没有,我老早叫你来,你不来。” “还记得咱们几个山上埋的砖头么?只可惜再生他们不在了。”曦东看着黑莽 莽的灵山,叹一口气。 几个人一时就闷了,散了烟,一闪一闪地抽着,子翊说:“真快。” “是太快了。”曦东应一声。 “子翊,你不知道。”大卫说:“曦东想出去走一走,我们要资助他。” “走一走,就是流浪了?”子翊看着曦东,想了想了,说:“多的我没有,家 里财政大权丈母娘一把抓,我这5000块的私房钱给你。” “你老婆没意见?”曦东问。 “没有,都给我生儿子了,她不听我的还听她妈的?” “曦东,你怎么想到要流浪?”我问。 “不知道,也不是流浪,就想走一走,散散心。” “这有什么好问的?”大卫语气生硬,说:“我这里也5000,多了没有, 你也替我走一走吧,其实我也想走一走的。” 几个人又闷了声,烟头一闪一闪的。河里泛着幽幽的光。 这时听到村子里子翊的老婆喊吃饭。子翊应了声,说:“我老婆,饭好了。” 回去时,子翊老婆心细,专门给我们在餐厅里开了一大桌,她给我们每人倒一 杯酒,敬一敬,出去和家人吃了。 那天晚上三个男人喝了个昏天黑地,都醉了,猛说胡话,子翊乜着眼,抓了曦 东的手,说:“其实这人那,很简单,哲学什么一元论二元论多元论,都是放屁, 我发明了个二巴论,比那所谓的学富五车的糟老头不知有多精辟,我的二巴论,就 是说这人活着,其实就是上活一张嘴巴,下活一根鸡巴。没什么,很简单。这个理 论那个主义其实都他妈扯淡,没我的二巴论精辟,一针见血,透过现象看本质。” “高论高论。”大卫扶着子翊,竖起大拇指。 我没喝多少,最后还明明白白的,他们似乎忘记了我的存在,说得我不自在了, 去一趟卫生间,正好碰到子翊的妻子,我说:“三个喝多了,要理一下的。”子翊 妻子跟着进来,看三人东倒西歪的样子,就给泡上茶,自己收拾桌上了。 “走,到我书房看看。”子翊带头,三人就踉踉跄跄到他三楼的书房里,看满 架的书,子翊就说:“门面,装门面的,连我也是门面。”喝几口茶,抽几根烟, 子翊安排我和她老婆睡,他 说要和大卫曦东一起挤在书房里。 “不行,你们找别的地方睡,我今晚要写诗,妈的曾发誓不写诗了,为了曦东 的流浪,我破戒。”大卫说。 我和子翊的老婆给大卫准备好纸和笔,把一面折叠床替他弄好,在另外一间屋 里给曦东子翊理好床,就跟了子翊的老婆睡了,她挺着大肚子,脱了衣服看起来, 圆鼓鼓的象天上的满月,惹得我一遍又一遍地伏在上面听声音,越听越羡慕。 次日,我们送曦东上路,大卫把一个大信封塞到他手里,说:“给你写的,路 上看。” 没想到曦东自做主张,把大卫写给他的那首《生活在别处》的长诗投到《人间 世》发表了,又一次引起了评论界的注意,市里的一家报纸还以《诗人的再生》为 题,发了一篇很长的报道,有些职业敏感的记者好不容易找到大卫,要采访,大卫 却总是一概拒绝,就有损一些的在报纸上虚虚实实地炒起了大卫的花边新闻,流言 绯语,不一而足。惹得大卫一个劲直骂曦东不够朋友。 岁末的早晨,刚刚有一股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流袭过来,西北风夹着雪花呜呜刮 了一夜。我们租的是郊区一间原来做仓库的简易房子,空间很大但面积很小,四处 漏风。骤然间天寒地冻,我和大卫抖抖索索大半夜,什么事也干不成,只好早早上 床,都是夜猫子,睡不着就互相变着法儿取暖拉话儿。早晨,大卫还懒在床上酣睡, 我起来打开电视看早间新闻,一看就惊呆了,电视里下播着大卫获得了诺贝尔文学 奖的消息。 “大卫你看。”我发疯一般拉起大卫,他很不高兴我弄醒他,瞪了我一眼,等 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时,就一骨碌爬起来,死死的盯着电视。 这时屏幕从斯德哥尔摩切到大卫的介绍,竟是他入狱时的一张身份标准照,剃 了光头,穿着格子的囚衣,一脸的呆滞,象一个神经病患者。 “关了。”大卫说,看我没有反应,又喝了一句,等我关了电视,就点燃一支 烟狠狠地抽起来,眼睛却盯着斑驳陆离的屋顶,突然又扔掉烟屁股,一把把我搂到 怀里,捧着我的脸,仔细地看着。 “你是尼姑。”大卫魔鬼般地笑了,一翻身,又团上眼睛,也不知是真睡还是 假睡。 我看着大卫,心里仿佛是打翻了五味瓶。 市东南的灵山,象一位厌烦了都市生活的美女,顺着卡娅河走出来,走到河尽 头,累了,就在河里洗尽了铅华,索性躺在地上沉沉地憩息了。恬淡素雅地横陈在 卡娅河的尽头,把她本来的面目大大方方地还给了天地。太阳象是对灵山钟情已久 的男子,怕灼伤了她娇嫩的肌肤,白白地挂在天上,小心呵护着,给她洁白柔美的 曲线添上了几抹七彩的光晕。 闷了一冬的鸟儿突然就感到新鲜,成群成群地飞出了林子,贪婪地打量着,这 边那边的瞧个不够,象是终于发现了灵山的秘密,兴奋得叽叽喳喳直叫;一头稚鹿 也出来凑热闹了,在山坡上跳上跳上的撤欢儿,见了大卫,仿佛觉得奇怪,直着一 双毛毛的眼睛,仔细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客人。 大卫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大口大口地吸着只有这灵山才有的清凉的空气。久 违了,灵山。他心里默默地念叨着,象是重新回到了久别的情人的怀抱,他仔细地 打量着山上的每一颗树木,枝条儿被雪压得弯弯的,分明是在向他低低地顷诉着久 别的委屈。脚下的雪吱儿吱儿地叫着,他用落脚的轻重在雪上奏出抑扬顿挫的旋律,, 抚着灵山,安慰着他这哀怨的情人。 到了山顶的白菜庵,山门紧闭着,被风送过来的一坎积雪掩了山门的下半部, 门上的两个铜环阳光下亮亮地闪着,静静地等待着他来叩响。 大卫浑身是汗,喘着粗气,回过头来,没有路,只有他的脚印,阳光下蛇一样 逶迤着。他点燃一支烟,大口大口地吸着。他是雪后上山的第一人,他分外地兴奋, 他觉得自己没有辜负灵山。 一支烟抽完,大卫一脚踩进山门下没膝的雪里,把门上的铜环击得铃铛一样的 脆响,惹得院子里的秀秀破开喉咙直叫。 没有人应声,一阵山风掠过,汗湿的身上冰凉冰凉。他冷得牙关直哆嗦,裹紧 衣服,狠命捶了几下山门。 还是没有应声,只有那条又老又丑的秀秀没命的叫着,挣着铁链发出金属的声 音。 莫非和那次一样,她要给他吃个闭门羹?可是那次是天太晚……不过也难怪, 这样的天,谁会上山?也亏得是他,换了别人,路也找不着。 那道门 叩不开 总是叩不开 终于明白 门有门的期待 不怨门无情 谁让我不是期待的人 如果每个人都能轻易地走进 也许根本就没有我的门 大卫对着山门,低低地吟着自己的<<门>>,山门无言,默然伫立,仿佛他的诚 心还不够,修行还不到家,两扇厚厚的木门纹丝不动地闭着。 大卫默默地看着山门,山门破旧不堪,黑漆斑驳陆离,木纹流线般地曲折着, 象吴道子的画,但更象妙玉老尼的脸。 透过门缝看进去,破败的白菜庵顶着一层厚厚的雪,安谧的象一处隐士的居所, 隐士一定是在下雪前就出去造访朋友或者采药了,只有秀秀在呜咽着表达她那孤寂 的哀怨。 “能慧,能慧,我来看你了。”大卫破开喉咙喊,震得山墙上的积雪扑索索往 下掉。 “你不在我就走了。”大卫几乎是带着哭腔。 还是那个秀秀,呜咽着挣得铁链啷啷响。 又一阵山风掠过,大卫冻得直缩脖子,跺一跺皮靴上的雪,回过头,踉踉跄跄 往回走,身后传来秀秀发疯一样狂吠。 还没走几步,就听得山门吱呀一声响,随即传来妙玉老尼颤微微象山风掠过枯 树枝儿的声音:“是那一位施主?天寒地冻的前来造访。” “妙玉师傅,是我。”大卫回过头,只见妙玉瘦小的身子缩在一件半旧的灰色 棉袍里,只露出那张枯树皮一样的老脸,依着山门,象半截枯木桩子一样。 “你有什么事?”妙玉师傅昏花的老眼仔细地打量着大卫。 “我找能慧,一年不见了,我想见见她。”大卫把脸凑到妙玉老尼眼前。 “你是?” “妙玉师傅,我是李大卫。”大卫大声喊着,知道妙玉老尼耳朵已经半聋。 “噢-是你。”妙玉老尼的脸上挤出一团和善的笑,五官随即也缩在一起,象 一枚风干的柿子。 “妙玉师傅,能慧在吗?” “她呀。”妙玉老尼看着他,忧伤地说:“早就不在了。” “她去了哪里?” “今年一开春,她就还俗了。” 大卫一时就呆了,直直地看着眼前这个似乎只有一口活气的老尼姑,这时候他 觉得又冷又饿,双腿软的似乎就要倒下去。 “她去了那里?” “老尼那里知道。” “那-妙玉师傅,打扰了,我走了。”大卫回过头,摇摇晃晃地往山下走。 “大雪封山,难为施主上山造访,佛渡有缘人,何不到小庵吃口苦茶?” 大卫看着妙玉老尼。 “也好说说话儿。”妙玉老尼皱巴巴的脸上露出一团和善的笑,调皮地说。 大卫他没有说话,踩过山门下的积雪进去了,妙玉老尼随即掩上的山门。 秀秀给拴在门左边的老槐树下,一看大卫进来,就亲昵地叫着,挣着铁链往他 身上扑,他走过去,抚着它的头,它就拼命把头在他怀里蹭。 一年不见,秀秀瘦得象个样子了,原来光溜如锻的黑毛,现在却干涩地贴在身 上,身体后半部的老毛没有褪尽,稀稀拉拉披在身上,分明一条四处偷食的野狗。 “难为它了,喑哑畜牲。”妙玉老尼拍打着灰袍下摆的雪,说:“能慧一走, 我老眼昏花的,自己都照顾不过来,那顾得了它。” 大卫一时无言,看着槐树下一只豁口的破盆儿,没有盛别的东西,就半盆积雪。 心里就觉得很不好受,跟着妙玉老尼,踏着厚厚的积雪,来到右边一间木头搭起来 的棚屋。 棚屋很低,象本市贫民窟的老房子,危危的只差没有倒掉,门很小,大卫就是 弓了腰,头也碰在门框上,痛得他呲牙咧嘴。 “佛门清寒,没有别的,老尼只能煮茶招待施主了,倘不嫌弃,就在这里,老 尼弄点米饭白菜汤,权当中饭,施主吃了再下山。”妙玉老尼唠叨着,捅一捅地上 的火盆,拎起墙角一只黑黝黝的水壶,出去挖一壶积雪,放在火盆上,看大卫还接 着屋顶地站着,谦意地笑一笑,从床底下拉出一只木凳,招呼他坐下。 大卫说打扰了,小心坐在摇摇晃晃的木凳上,一双冻僵的手伸到火盆里一烤, 剌骨般的生痛。 真是佛门清静地,大卫打量着这间小屋,陋床一张,上面是一卷灰旧的薄被, 枕头边放着几本佛经,床边是一方残桌,桌上同样放着几本佛经,还有一盆水仙, 正怒怒地开着,此外就是墙角锅碗瓢盆什物和屋中间的这只火盆。 “太暗了吧?”妙玉老尼说着,拉开窗帘,一道白光进来,屋里一下子亮堂了。 火盆里的火悠悠地舐着水壶,水壶里的水咝咝地叫着。 妙玉老尼又从床底下拿出一根大白菜,说:“佛门清静地,给你煮个白菜汤暖 暖身子,我的白菜汤烧的没有能慧的好,她会八种白菜汤的烧法呢。” “妙玉师傅,能不能看一看你的书。” “有什么不可以的。”妙玉老尼话刚说完,火盆上的水就叫起来,她拎下来, 取了一个细嘴凸肚的紫砂壶,放了茶叶,先往里面加一半的水,过一会儿,又加些 水进去,把一只小如酒盅的紫砂杯用茶水漱一下,再倒上茶,递给他,说:“你先 闻闻,味道怎么样?” 大卫接过了,先鼻子凑上去,果然有一股幽幽的清香,泌人心脾,是桂花的香, 就问:“妙玉师傅,这是桂花茶吧?香得很。” “你鼻子真尖,这还是能慧去年采的,我一直舍不得喝。”妙玉老尼鼻子嗅一 嗅,说:“哎呀,这茶越放越好了,满屋子都是桂花香了。” 大卫心里很不是滋味,握着茶杯,也没心思喝茶,又问:“妙玉师傅,你知道 能慧去那里了?” “去秦岭大巴山一所希望小学当老师了。”妙玉老尼把水倒在暖水瓶里,说: “她一到那里不久就成了家,还给我来了封信。”妙玉老尼说着,老脸上泛出奇怪 的光彩,没牙的嘴象两扇破窗户给风吹得忽悠忽悠的动。 大卫一口气把茶吞进肚里,烫得直皱眉。 “这茶要慢慢品,你怎么牛饮了。”妙玉老尼说着,给大卫的杯里加满茶,说: “你先坐着看会书,我去烧个白菜汤。”说着,抱了颗婴儿一样的大白菜,颤微微 出去了。 大卫拿起火钎,捅了捅火盆,又加了几块木炭进去,随手拿起桌上的书胡乱翻 着,有一本中华书局出的汤用彤<<魏晋南北朝佛教史>>,他翻开了,封二是两首打 油诗: 白菜庵里苦修行,修来修去修不成。 始信俗世众男女,都是金刚不坏身。 灵山顶头挂芒鞋,行云流止任安排。 小尼从来脚底阔,何必骷髅就此埋。 ——即将在家弟子张小敏敬赠 公历98年2月14日 大卫心里乱糟糟的,就出了棚屋,在院子里转悠,院子里除了积雪什么也没有, 他就来到秀秀跟前,看它瘦骨伶仃的样子,抚着它的头。妙玉老尼真在另一间棚屋 里忙着烧饭,乘她不注意,从口袋里掏出一袋五香牛肉干,拆开了,牛肉丢在槐树 底下的破盆里,袋子重又塞进口袋。看秀秀狼吞虎咽,一口肉似乎卡了嗓门,嘴一 张一张的,心里就想着这佛门真不容易,可怜这喑哑畜牲,怕早都不知道肉的味儿 了。 大卫又回到棚屋里,翻着那本<<魏晋南北朝佛教史>>,上面有红笔标的重点, 天地边也不时有他熟悉的字体写的心得的话。 半小时以后,妙玉老尼做好了饭,一锅白米饭,一锅白菜汤,味道寡得难以下 咽,大卫勉勉强强地吃了,又喝一杯茶,和妙玉老尼聊几句,就告辞下山,到了半 山腰,回过头,妙玉老尼还依在山门下看着他,心里一热,冲着她施了一个佛家的 合掌礼。 一周以后,在大巴山深处的一所希望小学。有一天,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当时 张小敏刚给孩子们上完算术课,一走出教室,惊得嘴都合不拢,他却看她一眼,掉 头就走。 “等一等。”张小敏挺着大肚子,一颠一颠就要追过去。 “你留步吧。”他回过头,看着她吃力的样子,真担心她会出意外,挥一挥手, 说:“够了,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 大卫没有睡,他睡不着,事实上,他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他吃不准这是一场 闹剧还是真有这么回事。先前就有传闻,说他的那篇<<生活在别处>>的长诗获得入 选诺贝尔文学奖的名单,但他宁愿相信这是记者制造的花边新闻,就象以前曾传说 过巴金北岛入选一样。 大卫想上灵山,在他大二的那一年,刚刚春暖花开,正是踏春的好时节,他伙 同李曦东、庄再生、张小敏、来子翊五个人上过灵山。那时候的灵山象一个情窦初 开的小姑娘,没有姹紫艳红的色彩,绿是带着浅黄的嫩,花是没有舒开的苞,羞答 答的,象刚刚怀春的小女,含蓄地展示着她的妩媚。 他们带着录音机,在山上疯一样玩累了,捡几根枯枝,生了火,煮了一锅随身 带的方便食品,每人一小瓶廉价的小白干,酒足饭饱以后,互相打量着对方红通通 的脸,海阔天空地侃起了大山。张小敏发现这诺大的灵山竟然没有一所庙宇,就说 山是妩媚,但没有一所庙宇的山,就是再妩媚,也只象商店橱窗里摆的模特一样, 长相身段都无挑剔,可没有灵气。 “唉,灵山枉为灵山了,我为灵山一哭。”张小敏举起酒瓶,把残酒泼在嫩黄 的草地上。 “对,是缺了点灵气,但我觉得那山顶上,不应该是一座庙宇,应该是一所道 观,没有道士,只有道姑。”庄再生说。 “不对,这山坡上应该是一片墓地,整整齐齐地立着墓碑。”来子翊把残酒泼 在火中,说:“试想一下,妩媚的山上突然出现一片墓地,那该是多大的反差,强 剌激的美。” “不行,别糟塌了灵山,那山顶一定只能有一所庙宇,不对,不能有和尚,应 该是尼姑,是一间破败的尼姑庵,尼姑庵里只有一老一少两个尼姑,老的只差还有 一口活气,小的年方二八,嫩得能掐出水来。”张小敏说。 大卫眯着眼睛,盯了山顶好一会儿,突然乐呵呵地叫道:“对, 是只能有一间 破败的尼姑庵,不过。”他看着张小敏,问:“尼姑庵再破败,总应该有一个的名 字吧?而且那名字也应该很动人。” “就叫。”张小敏托着腮想一会儿,说:“就叫白菜庵吧。” “白菜庵,好,这名字起得好。” “一老一少只两个尼姑,这样最好。”庄再生问:“老尼姑就不用说了,小尼 姑总应该有个法名吧?” “小尼姑法名能慧。”张小敏不动声色。 “我看你倒很有慧根的,干脆那能慧就是你了。”李曦东看着张小敏,扮一个 鬼脸。 “难讲。”张小敏说着,撕一块熏火腿,滋滋有味地嚼起来。 “你做尼姑也是济公式的尼姑。”来子翊说。 “那种尼姑才是真正的尼姑。”张小敏撇撇嘴,熏火腿烫得她捂着腮帮子直喊 痛。 “怎么回事?几本佛经一读,你就只差没有剃掉一头烦恼青丝了。”大卫说。 “我也许真的慧根不浅。”张小敏笑笑,说:“读了汤用彤的<<魏晋南北朝佛 教史>>,我开始对佛教有了兴趣,接着一口气读了<<五经会元>>、<<六祖法宝坛经>>, 心里就皈依了佛门,现在我每天晚上睡觉前,都要诵一段<<心经>>,只是还是个在 家的比丘尼。” 不知不觉的太阳就西斜下去,也起了风,风不大,但春寒料峭,都感到身上凉 飕飕然,意由未尽,可天色已晚,只好怅怏怏下山。 “十年以后,咱们五个人不知能否还在这里相聚。”曦东不觉悲从中来。 “十年太久,只争朝夕。”大卫说。 “就五年把,我们今天约好,五年以后的今天,大家要是有缘,都要在这里相 聚。”张小敏说。 “说定了,铭石为记。”来子翊说着,兴冲冲地跑上山顶,从那座废弃坍塌的 古烽火台上找来一块大砖,踉踉跄跄地抱下来,说:“庄再生,你的字最好,你在 这砖头上刻上咱们五个人今天许的愿,埋在烽火台左边那棵老槐树底下,五年以后, 我们再一起挖出来。” “好注意好注意。”庄再生连声叫好,就水果刀在上面刻道: 张小敏、李曦东、李大卫、来子翊、庄再生踏春灵山, 约定五年后重聚于此。 口说无凭,铭石为记。 刻好了,再具上时间。五个人都仔细看一看,就说说笑笑地在老槐树底下连刨 带挖地弄了一个坑,象埋人一样埋好砖头,上面堆了一个小土堆,张小敏还把自己 头上一朵绢花放在上面,说是石冢,看一看,五个人就拉拉扯扯、牛犊一样撤着欢 儿下了山。 四辆单车五个人,大卫把张小敏小孩一样扶在前叉上,不时玩弄着车技,唬得 张小敏吱哩哇啦直叫唤。 要进市区了,五个人才感觉浑身上下软瘫瘫的,撂下单车,小店里买几瓶矿泉 水,就着随身携带的面包片儿,吃着喝着。回过头去,太阳已经掉到灵山背后,宛 如一团熊熊烈火,映得半边天一片火红,那霞光中的灵山,曲线柔美,浮着一层淡 淡的光晕,天是暗下来了,山体整个是混混沌沌的黛色,处子一样沉静,山下的卡 娅河,潺潺地浮了一片亮亮晶晶的碎金烂银,逶迤着穿入市区。 “你们仔细看,灵山象什么?”张小敏注目看了一会儿,象是哥伦布发现新大 陆,兴奋不已。 四个男士直着眼睛,越看越神奇,原来这灵山不知怎么的,似乎什么都象又什 么都不象,吃不准也不敢说,最后把目光都聚在张小敏身上。 “不象睡着了的女子么?” 给张小敏一点破,再看灵山:东南起处是首,伏一下过来,就是最高峰,接着 润润地过去,稍稍凹一下,就到了腿部,延展到最后,忽然突丌出一座小峰,是脚 了。 “真是个睡了的女子。”四个人越看越象,大声感叹,指点着山体的每一个部 位,交口称赞张小敏的眼明心细。 “你们再看,卡娅河亮亮的,分明女子睡前解下的裙带。”大卫兴奋不已,再 看张小敏,脸就微微红一下,说:“天黑了,回去吧。” “今天真不枉到此一游,原来这山水你看什么就象什么,想什么就能看什么。 看来我要立个志向了。”曦东说。 “去旅游?”来子翊问。 “那里,太俗太平淡了。”曦东高声说:“我要——阅尽天下春色。” 不久,<<人间世>>发表了大卫的一首<<卡娅的涅 >>的长诗,在诗里,那个当 年倚楼买春的白俄婊子在售尽春色以后,最色涅 成灵山,继续供四面八方的人攀 折赏玩。<<卡娅的涅 >>把革命的血腥、历史的沉重、现实的平庸,春楼的坠落、 爱情的甜蜜魔幻般交织在一起,震动了中国文坛,大卫也因此成为中国代表性的前 卫诗人。 大卫躺在床上,想着灵山,想着上面那些他付出了心血的墓碑,他不知道它们 是否还在。事实上,自从灵山陵墓开发公司被政府勒令停业以后,他就再也没有上 过灵山,他没有勇气直面自己那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去。他心里知道那不多的几块墓 碑早已被政府铲得一干二净,但是他宁愿相信还有一点残碑,大雪封山,他只能沿 着小路深一脚浅一脚地上山,不能到山的那一边抚一抚那些残存的墓碑,不要说抚 了,除了一地的雪,什么也没有。他上了山,来到山顶那座坍塌废弃的烽火台上, 想在那颗老槐树底下挖出那块石碑,但是地给冻住了,他没有任何工具,山风嗖嗖 地直往他脖子里灌。他缩头缩脑地立在烽火台下,想着这里应该有一间破败的尼姑 庵,那尼姑庵就叫白菜庵,张小敏曾经在尼剃发为尼,法名能慧,自从他的阴府房 地产开发公司倒了以后,他就再也没见过她,现在他上山,才知道她早就还俗了。 对,她应该有那么一段做尼姑的经历,然后还俗,然后去了一个贫困山区,做 了一所希望小学的教师,他去访她,发现她已经腆了一个大肚子,于是他效钟会见 嵇康的样子,说一句:“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说完了,扬长而去。 “起来吃早饭吧,粥熬好了。” 大卫穿好衣服,下了床,又捧了我的脸仔细地看一会儿,抚着我的长发,一声 长笑,说:“你不是尼姑。”又捧着我的脸,轻轻地说:“别生气,其实,我也不 是和尚。” 入冬以来,气候就特别的异常:先是连绵细雨,整整下了一个月,给人的感觉 是老天爷害了回不过头来的相思病,或者是弄错了时节,把梅子黄时的雨提前了半 年。就在人们诅咒这霉湿的天气的时候,天又放睛了,似乎是要存心捉弄人,又是 两个月的持续干旱,成日价响晴响晴的,太阳朗朗地照着,也没有风,气温明显回 升,只可怜那骚情的花草,以为春来了,迫不及待地红了绿了,没几天,突然从西 伯利亚过来一股寒流,一夜之间,天寒地冻,僵僵的都成了活的标本。于是商店里 买棉衣棉被的人排了长队,人们都诅咒这该死的天气,在诅咒的同时,又都津津有 味地讨论着大卫,有既聪明又消息灵通的人就说他是因为写了一首叫什么<<生活在 别处>>的诗才得了诺贝尔文学奖的,生活在别处?到底生活在什么地方,人们都说 李大卫因为风流蹲过监狱,那别处一定就是监狱,他一定是写了自己的监狱生活才 得奖的,也有政治嗅觉比较灵敏的人就说:不要又让美国人抓住辫子,说咱们中国 侵犯人权,前苏联的索尔仁尼琴就是写了<<古拉格群岛>>才得诺贝尔文学奖的。 是不是效法萨特,拒绝诺贝尔文学奖。大卫也曾闪过这样的念头,但当他在租 赁的小屋里,冻得缩手缩脚,和贾小丁依偎着互相取暖的时候,这个念头很快就打 消了。他见过一张萨特接受记者采访的照片:一间通壁都是书的大房间,铺着厚厚 的地毯,萨特坐在宽大的书桌后面,衣冠楚楚地接受采访。 是的,在拒绝诺贝尔文学奖这前,萨特已经拥有荣誉、地位和财富,试想一下, 如果萨特还想李大卫一样没有立锥之地,穷巴巴的靠租郊区农民的一间陋屋栖身, 没有马桶,没有橱房,也没有空调,失业在家,他会拒绝诺贝尔文学奖?萨特可能 没有意识到,在他拒绝诺贝尔文学奖的时候,他已经拥有一切,他已经不在乎诺贝 尔文学奖给他的荣誉和丰厚的奖金了。 大卫去了斯得哥尔摩,在那间每年都要吸引世界的豪华大厅里,从瑞典国王手 里,接受了诺贝尔文学奖奖章、证书和使他一夜之间成了面万富翁的支票,那一天 全中国的人都聚在电视前观看了那个盛大的场面。大卫以<<诗人的消失>>为题,发 表了一个简短的演说。第二天,所有的中国报刊都全文刊登了他的演说,一时间, 中国兴起了一个写诗的热潮。 大卫成名,成名了是好。可是回来不到一个月,就累得不行,连带着我也累塌 了。一天晚上,大卫在门上贴了主人不在条子,我们两个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属于我 们自己的夜晚。我们互相打量着对方,宛如经历了一场大梦。 “小丁你说,我们这个样子为谁活着。” “这要问你了。” 大卫抚着我的脸,轻轻地说:“真没想到,为自己活着竟是如此的不容易。走 吧,明天七夕,咱们去子翊家,好好歇一歇。” 来子翊已经做父亲了,他的妻子给他生了个胖乎乎的小子,还不满月。他先带 我们和他的丈人丈母娘寒暄几句,我急着要看他的儿子,他就径带我们去了他的卧 室。牛小琴斜倚在床上,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托着一个涌鼓鼓的大奶子,正在喂奶。 看我们冷不丁闯进来,就慌得忙把身子往里一挪,对了墙,却还是继续乳孩子。 “慌什么?”子翊郎朗一笑,说:“我就是要他们看一幅生命中最自然也最美 的镜头的。” “痴相。”牛小琴回过头白一眼丈夫,却转过身对着我们,幽幽一笑,腾出手 拢一拢头发,脸上泛着浮浮油油的黄,颊上却隐隐是两块铁锈色的蝴蝶斑。 我忍不住上前又是逗弄又是问,仔细看那孩子,一会儿觉得象父亲,一会儿又 觉得象母亲,忍不住接过来,子翊说:“悠着点,当心给你尿一身。” 尿倒是没有,却怯生,一到我怀里就嗯 啊嗯啊锐声儿挣扎着哭了,我只好还给 小琴。 “走,我带你们到屋顶看一看。”子翊说着,拉我们去了屋顶的露台,有宜兴 陶瓷的圆桌圆凳,边上摆着一个三脚架,一块绒布蒙着。 “你学摄影?”大卫问。 “你看看就知道了。”子翊神秘兮兮地笑笑,揭了蒙的绒布,一个如炮筒一般 一东西直指天空。 “望远镜?”我说。 “我看看。”大卫说着,上前就要看。 “危险。”子翊拦住大卫,说:“白天不能看,要伤眼睛的。” “怎么?天文望远镜?” “对了。”子翊笑笑,又蒙上布,说:“我现在爱好上了天文,晚上只要天气 好,都要来看一看做个记录的,已经认了好些星座了。” “蛮好玩的。”我和大卫都乐了,就问:“还养鸡吗?” “怎么不养?”子翊说:“我以鸡养天文,这个望远镜要六万多的,都是我养 鸡赚来的。” “怎么就爱好上天文了?”大卫问。“说不清楚”子翊说:“儿子出生那天, 我突然有一种强烈的冲动,象看宇宙,就弄了这家什。” 正说着,下面有人喊吃饭,我们就下去,子翊的丈人丈母娘客气的不行,跟上 次来的判若两人,大卫就乘机说是要在他家住几天玩的。 “尽管玩好了,就当是你家。”子翊丈人呵呵地笑着,举了酒敬大卫,说是给 他家添光不少。 晚饭以后,子翊就带我们去了他的养鸡场,还是老样子,声音失真的录音机又 放起了贝多芬的《命运》,我看鸡倒没什么反映,大卫的眼睛却红红的,我心里就 有些慌了。 “走吧。”大卫说,拉了子翊和我就走,却是径直来顶楼的露台上,夜空澄清 如洗,没有月亮,银河似练,逶迤在天空,满天的星斗一眨一眨如孩子的眼睛。 大卫揭了蒙布要看,边看边问:“牛郎织女在那里?” “那是北方玄武星宿的两颗星。” “今晚是七夕,看不见牛郎织女的,他们俩去约会了。”子翊说。 “他妈的天上挂满了灯泡儿,我分不清楚。” “这爱好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入门的。”子翊笑笑,泡上茶,递给大卫一支香烟, 说:“别急,我慢慢教你。” “你不知道。”大卫乐得直笑,说:“小时候我奶奶说七月七地上没喜鹊,都 到天上给牛郎织女搭桥了,还说是能在桃树底下听见牛郎织女说悄悄话呢。我就真 的趴到园子里的桃树下听,悄悄话没听到,却给蜂儿胳膊上螫了一下,一时就肿了, 回去给奶奶大蒜头擦一擦,才慢慢消了。” “你怎么没和我讲过。”我乐得白了大卫一眼。 “子翊,我他妈怎么就写诗了,其实应该研究天文。” “扯淡,爱好玩玩的,不过我觉得蛮好,等我儿子长大了,我一定要把他培养 成个天文学家。” “好,搞天文真好。”大卫连声赞叹,说:“人类的故事其实都在天上,人类 自己没什么故事,象这牛郎织女,要是没他们,少游怎么也不会作出金风玉露一相 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不过这七夕倒是给少游写绝了,没人比得上它。”子翊说。 “现代人谁还记得这浪漫的节日呢。”大卫连声感叹,说:“子翊,今天是七 月七,我就是选了今天来乡下过这个节的。” 正聊着,子翊的丈母娘上来了,喊子翊下去,说是孩子吃不进奶,要他下去, 子翊一听就慌了,说:“你们先玩,我下去看看。” 露台上只我和大卫两个,我看了大卫一眼,心里隐隐泛起了一种冲动。 “你说。”大卫搂住我,柔柔地说:“咱们有牛郎织女幸福么?” “你说呢?”我依着大卫。 子翊的孩子在锐声儿地叫,叫得我心里乱乱的。 大卫捧着我的脸,忘情地看着。 这时子翊上来了,咕哝说:“大惊小怪的。”看我们拥着,舌头一伸,就要退 去。 “子翊。”大卫回过头喊:“星星明天看吧,我想睡觉。” 子翊把我们安排在他的书房里,说大卫如果想写诗,这里方便。说完就走了。 我瞄一眼大卫,闷声儿只顾抽烟。 “你真要空前绝后?”我眼睛湿了。 “我改变注意了。”大卫拥住我,过一会儿,低低地说:“露滴牡丹开,其实 不对,滴进去的应该是一颗星星。” 我们的到来惊动了菩修村,村里人合家带口象看稀奇一样争睹诺贝尔文学奖获 得者的尊容,但是或多或少有些失望,因为大卫看起来就象个汽车修理工,也没戴 眼镜,一点也没有知识分子 那种文质彬彬的样子,头上没有一点光环。不过到底是 名声如雷贯耳,从村长开始,挨着邀请我们去吃饭。大卫也不拒绝,乐呵呵地带了 我走东走西,说是感觉蛮好,吃百家饭,就象他小时候正月里提出点心走亲戚串门, 只是没带礼品。渴了喝人家的菊花茶,甚至在井口就着铁桶牛饮一通,饿了随便什 么就胡吃海塞一通,有时候还抢过蹲在墙角晒太阳的老人的长烟管吸几口,竖了耳 朵听人家含混不清地侃大山,不时凑上几句;也往村里年轻的媳妇堆里凑,看人家 抬了奶子乳孩子,听人家这个花布那个香水的家长里短;挑起粪桶挠菜,捋了袖子 杀鸡。子翊家那条母狼狗要生了,他就忙东忙西地做了接生婆,接下来一对双胞胎, 就一个劲地直唠叨,说生命神奇得不可思议。不知怎么回事竟能认出是一对千金, 还给它们起了名字,大的翠翠,小的叫秀秀,其实那个大那个小我看土黄色嫩嫩儿 的都一个样,就连子翊一家也分不清楚,谁知道他怎么弄清的。 最是那一栅鸡,给大卫不知怎么回事变戏法一般养得肥肥胖胖,出蛋极多,子 翊问有什么秘决,他就诡秘一笑,说其实没什么,就是公鸡母鸡交配的时候放一曲 贝多芬的《欢乐颂》, 声音要大,震耳欲聋。 新闻媒体很快就打听到大卫住在菩修村,就蜂拥而上地围追堵截,随大卫怎么 着不客气冷落,那帮人横竖就是不生气,脸上浮着职业的笑。回去了,冷不丁电视 报纸上就冒出一个精心剪辑的镜头,千奇百怪,我们想也想不到,气得大卫日娘掏 老子地大骂,末了,说:“懂得了阮玲玉梦露为什么自杀了。” 一天晚上,我们跟子翊一家看新闻联播,突然冒出一条新闻,说是鉴于卢旺达 的胡图族和图西族之间种族仇杀愈演愈裂,生灵涂炭,为唤起世人的注意,联合国 邀请所有在世的诺贝尔奖获得者前去慰问,起始地定在纽约。目前,联合国以将获 奖者去纽约的机票分发到各国驻联合国代表手里,我国的李大卫也在当然的邀请之 列。 我们立马炸了锅,电视也关了,热烈地讨论起来,子翊的丈人丈母娘都说这是 莫大的荣誉,应该祝贺,丈人还拎出一瓶茅台,要为大卫好好庆贺一下。 “那地方真乱,安全吗?”我说。 “没事。”子翊说:“都是一帮世界宝贝,肯定要精心保护的。再说,也有维 和部队,哪里有事。”说着,找出一张世界地图,我们就围在一起仔细地看,世界 之大,真是天各一方,想起那贫穷混乱的地方,我宁愿大卫那里也不要去,我们永 远在一起。 大卫自始至终不说一句话,睡觉的时候,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我说话他也不理, 我有些急,说:“例假已经有一周不来了。” 大卫呆呆地看着我,含混地说一个好字,一倒头,发出轻轻的鼾声。 次日一早,我们还没直床,门外就聚了一堆的记者,采访车沿着卡娅河排了一 长队。 大卫说要上一趟灵山,我和子翊陪着他,到山顶,大卫倚着古烽火台下的老槐 树,看着天上翻卷着的几团堆絮般的白云,长叹一声,说:“眼底云烟过尽时,正 我逍遥处。” “胡说什么。”子翊说:“晦气。” “没什么,瞿秋白这句诗,都说是谶语,昭示了他的结局。这是迷信,其实这 句诗意境很好。” “别瞎想了。‘子翊说。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大卫说:“走吧,你看山下, 马路上一溜 的车子,要送我上青云呢。” 我的心抽紧了。 大卫不肯坐市里专门派来接他的车子,要子翊开了那辆“尼桑”小货车送他。 出门的时候,那条大狼狗和它的两个女儿翠翠和秀秀发疯一般地呜咽。大卫抚一抚, 摇了摇头,对子翊说:“可惜了,就剩个大熊星座还没认出来,另外,你记着,送 鸡上屠宰场的时候,不能放哀乐,要放斯特拉文斯基的《春之祭》,让鸡怀着宗教 的情感上路。”到飞机场,又对子翊说:“你回去吧,现在我要和我的小丁在一起。” 说着,紧紧地扶着我的肩。给官员记者拥着进了侯机大厅,拉了我在茶水间,其他 人都挡在门外,搂住我不肯放松,手就轻轻地抚着我的腹部。 大卫上机了,到了舱门,回过头冲着我大喊一声:“注意身体。”说完,掉头 进了飞机。 我的眼泪断线一般扑索索流下来。 纽约联合国大厦,大卫受到了秘书长的亲自接见,在世的诺贝尔奖获得者全到 齐了,年龄最大的是一个原籍卢旺达的黑人老头,八十多岁了,得了极其严重的帕 金森氏综合症,曾在他的祖国鼓吹西方式的民主,在一伙军人发动政变之后,仿二 战时戴高乐的办法,爬进法国保护侨民专机离开祖国,被军政府缺席判处死刑,遂 四处游走,鼓动国际社会对他的祖国进行全面制裁,因而获得了诺贝尔和平奖。过 了两年,军政府内外交困下台,被非洲宪兵法国的部队赶下台,老头仗着国际声望, 回国竟选总统,没想到人民吃够了国际制裁的苦头,把仇恨都发在他身上,还没来 得及竟选,就挨了一顿痛凑,别说竟选总统,安全都 没有保障。国内呆不下去,又 流亡法国,在马赛的海边买一幢别墅,娶一个金发碧眼的白妞做了二房夫人,悠悠 然过着息影山林的生活,不时向报纸投点文章赚些稿费,或者给人家邀请了去讲座 混些耍嘴皮子的辛苦钱。这一次给联合国一号召,想起自己的祖国,胡图族图西族 种之间的种族仇杀愈演愈烈,生灵涂炭。心里就腾起一团火一样的爱国热情。再说, 老头父亲是胡图族,母亲是图西族,他是卢旺达种族团结的结晶,正好可以借此机 会宣扬种族和解。于是就不顾年迈体弱,由能做他孙女的妻子轮骑推着来捧场了。 老头儿自然是慰问团里的代表人物,当然的团长,他受到明星一般的欢迎,在 联合国秘书长的一通欢迎辞后,老头儿用英文发表了一个《WE LOVE PEACE WE HATE WAR》的演讲,表情僵硬,抖抖索索演讲稿都拿不稳,声音却洪亮的如一头底 气十足的公牛。那一刹那大卫明白了那个给他推轮椅的能做他孙女的少妇为什么甘 心做他的妻子。不过他觉得很无聊,特别是当老头讲着讲着涎水流出来而不觉得的 时候,大卫就觉得这不仅仅是无聊,简直是残酷了,卢旺达的情况他具体不是很了 解,但他觉得眼前的景象比那个人间地狱还要残酷。 老头演讲结束以后,联合国秘书长亲自给他送上了一束鲜花,花丛里夹着一个 橄榄枝,老头儿对着双雷的欢呼声,一抖一抖地努力把花往上举,却怎么也举不起 来,那一刹那,整个会场就静得没有一丝的声响,众人的眼神都给这个坐着轮椅的 的坚强地要举起那束象征着和平的鲜花的老头儿吸引了。 老头最终没能举起花,他的妻子帮着扶了他的胳膊,那束富于象征意义的花才 举起,大厅爆发出一阵雷鸣的掌声,老头的妻子就接过鲜花,一边的联合国秘书长 亲自推了老头的轮椅,众人欢呼着拥了老头儿踏上征程。 一到机场,飞机的梯上竟立着那位有贩毒和猥亵幼童嫌疑的举世闻名的美国歌 星,一看他们来了,就抱着吉它,扭着腰肢吼起来,是他那首唱唱遍全球的<<Le t the love allover the world>>。 “Holy shit“大卫咕哝一句 专机到达卢旺达的当天,老头儿又在机场发表了一个简短演讲,接着一行人就 给维和部队的装甲车拥着到了郊外的维和部队驻地,那驻地是个大宅子,老头说这 就是他家的院子,他现在回到家里了,他渴望自己能回到家里养老。老头话一说完, 招来一阵欢呼的喊叫。 第二天,按原定计划,他们去了一所难民营,向难民分发食品表示慰问。大卫 一时呆了,那景象真是残绝人寰,人竟然会成那种样子,大卫心里就空空的,忍不 住掏一张百元美钞,塞到一个只剩一幅骨架的姑娘手里。 回到驻地,老头严厉地批评了大卫一通,说你不要害她,她不需要美元,那会 要了好的命,她只需要面包和干净的水。 大卫没有应声,他想不到竟有如此的人间惨剧,心里直觉得恶心, 要象我一样给他们分发食品。老头用英文继续说。 当天晚上,大卫就感到浑身乏力身体不适一个劲地泻肚,医生看了,说不好, 是虐疾的症状。说着,挂上盐水,开了一剂药,让大卫先吃了看反应,说完就走了。 老头摇摇头,说药不会有我的东西效果好,和妻子法语咕哝几句,妻子就从手 提包里拿出几丸白色的药片,递给大卫,并扶他开水服了,老夫少妻相视一笑,又 对大卫笑笑,说躺一会儿就好了,说完,妻子就推着老头儿的轮椅出去了。 大卫床上躺一会儿,觉得浑身来了精神,拔掉挂盐水的针头,一屁股坐起来。 走到窗口,残月如钩,凉风习习,是典型的那种热带美丽的景致,如果不是断断续 续传来自动武器的射击声,真让人怀疑这就是人间仙境了。 大卫向外看着看着,发现楼下废弃的花园里站着那个他白天给美元的姑娘,姑 娘眼巴巴地诅望着他,眸子月光下亮亮的,手高举着。 大卫心里突然腾起了火,腰下的阳物直橛橛的挺起来,他拿起桌上的一根火腿, 从窗口跳出去,再看那姑娘,却转身往外走,走到墙根下,又回过头看大卫。 大卫心里发愣,仔细看,又觉得那姑娘是张小敏,再仔细看又成了贾小丁。一 时就乱了,喊一声,就追过去。 姑娘却猴一般爬过墙去了。 大卫也跟着爬出去,翻墙的时候,阳物给蹭了一下,精液狂喷如涌,整个裤裆 都湿了。 “呵哟!”大卫止不住一声高叫,欲仙欲死。愣怔一下,又跳到地上,一抬眼, 就感觉铺天盖地涌过来一浪大潮,黑白相间,在朦胧的月光下有一种强剌激的横扫 一切的力量,那大潮里的一双双眸子,亮莹莹的幻化出七彩的光晕。大卫一时愣住 了,他的精液还在狂喷,他吃不准这到底是天堂还是地狱,但他明白这就是他必然 的归宿。大潮席卷了他,已经有人在撕扯他的衣服,那人的眼睛真亮,大卫从裤裆 里抓了一把粘乎乎凉丝丝的精液,抹向那双明亮的眼睛。这时他听到几句法语的高 叫,又是几声枪响。他就被轰然带到在地。最后,他感觉是撞在多年以前的那辆汽 车的保险杠上,很实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