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语者 家门口的工作我坚决不干,理由是我正在写一部小说。 “爸。”我说:“我总不能呆在家里白吃你们,干脆,你做木材生意,我帮你 照看着,你就当雇我一个伙计,我顺便也写我的东西。” “唉——我先人亏过人了。”父亲虎着脸,恨不能一口吞了我。 我是在电视里看到大卫遇难的消息的,当时就有动身去看小丁的冲动。 不过最 后还是没去,一直过了半年。才对父亲说:“爸,我的东西写成了,想联系出版, 要出去一趟的。” “随便你,子大不由父,你爱干什么干什么好了。” “爸。”我看了一眼父亲,头就低下了,“爸,要发点工资的。” “给你。”父亲找出一叠百元大币,啪一声摔到桌上,说:“六千,老子每个 月给你一千,够意思了吧?” “再借六千行么?”我盯着母亲。 “你也能开出口?”父亲说。 “唉呀,你就给他吧。”母亲说:“咱们一大把年纪了,累死累活为谁呢?不 就为他?” “要你操什么闲心。”父亲狠狠地瞪了母亲一眼,看我一会儿,长叹一声,说: “怎么就养了你这个孽种。”又冲着母亲喝道:“愣着干啥?再给你儿子拿六千来。” 我摸到那间农舍,房主说早就搬了,也不知去了那里。我想了想,就先找到子 翊,他已经做了父亲,聊了一会儿,他就带我去灵山,说:“大卫的墓就在山上。” “我知道。”我说:“电视里天天看的。” “为这事小丁还跟政府闹分歧呢。”子翊说:“政府要把大卫葬到市革命烈士 陵园边上的名人公墓里,小丁不肯,一定要葬在这里的。” 灵山半坡上面对卡娅河的一块小凹地,土冢一堆,野草长了半人高,风里波一 般起伏。前面立着一块阴刻的墓牌,刻着“李大卫之墓”五个字,普普通通的,墓 后有一颗小松树,子翊说是小丁植的。 我木木地立了一会儿,低声说:“我害了大卫。” “不要这样想了,这就是命。”子翊摇摇头,说:“说了你不相信,大卫死的 那天晚上,我夜观天象,魁星突然爆出来,其大如斗,光芒夺目,还发出轰轰的响 声。我正吃惊,又裂出一块,拖着长长的尾巴,流星一样落到西南方向,。当时我 想肯定有个大文豪过世了,没想到应在大卫身上。” 我想了杨,说:“这不奇怪,大卫本来是文曲星下凡。” “曦东,告诉你一件事:小丁怀孕了。” “是吗?怎么会呢?她没考虑流掉?” “你别瞎想。”子翊不以为然,说:“你一看就知道了。肚子已经很大了,她 在咱们学校边上买了一套房子,我基本上每周去看一次她,拖家带口去的,有些话 我们不好聊,我老婆就可以跟她说了。” “咱们这就去吧。”我说:“其实我在电视里一看到大卫出事就想来看的,就 是没钱,在家里懒了半年,也给你们把钱还了的。” “这个你急什么。”子翊说:“反正我现在又不缺钱,她也不缺,何必呢?” “不是这么说,总要还的,哪有借钱不还的道理。”我说:“走吧,咱们去看 看她。” 回头没走几步,突听到身后戛戛的叫。我们惊得回过头,只见一只灰褐色的小 鸟穿出坟头的荒草,炮弹一样消失在风涛阵阵的山林里。 “什么鸟?”我问。 “象只鹌鹑。”子翊说。 “不会吧。”我看着子翊,说:“不会只是鹌鹑。” “走吧。”子翊说:“到底是幽明异路,走。” 子翊驾着他那样“尼桑”客货两用车,我问:“你不拖家带口了?” “这一次不了。”子翊说。 天色将晚的时候,子翊带我找到小丁住处,是一套中户的毛坯房,连最简单的 装修也没搞。小丁果然是腆着大肚子,一看我来,劈头就是一句:“你才来。” 我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闷一会儿,说:“小丁,原谅我吧。” “进来吧。”小丁让我俩进来,我把顺路买的奶粉之类的补品放到沙发边上, 一抬头,大卫的一张放大了的遗像挂在墙上,两边是一幅挽朕: 有泪皆是血 无声不断肠 我愣着看一会儿,低了头,说:“小丁,原谅我,是我害了大卫。” “怎么想到的。”小丁给我俩泡上茶,突然就哭了,一噎一噎地说:“不过大 卫在世时一直说你越权呢,把他给你写的诗送去发表了。” 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看一眼子翊,子翊就偷偷地拉一拉我的衣角,示意我不 要做声。 “子翊,怎么老婆孩子没带来。”小丁止住哭,问。 “刚好有点事。”子翊说。 “下次三口都来,一定要。”小丁问:“孩子该有名字了吧。” “还没有。”子翊笑笑,说:“丈人丈母娘宝贝一样,起一个名字说不好听, 起一个名字说不好听,就一直这么拖着。” “肯定命一样的。”小丁拢一拢头发,看着子翊笑了,说:“我看就叫宝宝吧, 小名宝宝,学名来小宝,不蛮好。” 子翊想了想,说:“好,就你起这名字。” “子翊,你想让你的小宝长大干什么?”小丁看着子翊,眼里闪着母性的光。 子翊想了想,说:“子承父业吧。等他长大了,我的养鸡场就交给他了。还有, 我也要培养他天文的爱好,观察天象。” “为什么?”小丁问。 “因为。”子翊看看我,又看看小丁,说:“我觉得,人,其实就应该这样活 着。” 小丁一愣,看看我,闷一会儿,问:“没吃晚饭吧?我也不方便做,喊几样菜 来吧。”说着,拎起电话,喊了几样菜,过一会儿就送来了,小丁还没有来得及付 钱,子翊已经抢着付了。我就把钱掏出来,说:“小丁,这钱你拿着。” 小丁看一眼,冷笑着说:“记性蛮好嘛,我现在要这钱干什么?大卫的奖金够 我花的了,你拿着,我不会收的。” 我看了子翊一眼,他冲着我点点头,我就把钱放回口袋,说:“小丁,你该请 人照顾你。” “昨天给大卫家里发了电报,估计很快就来的。” “你父母不都在么?让你母亲照顾你。”我说。 “别扯远了,吃饭吧。” 草草吃完饭,两个大小伙子面对一个腆着肚子的寡妇,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 好,就告退出来,走的时候,小丁还叮咛子翊:“记着,下次来老婆孩子都带着, 要不就别来。” “一定,一定。”子翊应着声,我们就下楼出来,一上车,子翊就说:“走, 找贾文正那狗日的去。”驱车到学校,摸到贾文正家里,两口子正吃饭。子翊一见 贾文正就说:“认识么?李曦东,当年联系你帮他出书的。” “认识。”贾文正握住我的手,问:“两位还没吃饭吧。” “没有。”子翊说。 “——那”贾文看一眼吃饭的妻子,妻子正啃一块骨头,没有吭声。 “我喊点菜吧。”贾文正说着,拎起电话。 “不要了。”子翊笑笑,说:“我们吃过了,在你女儿那里吃的。” “咳。”贾文正看着妻子,说:“我哪里有女儿?” “这我不知道,看你了,你说有就有,没有就没有。”子翊说:“我俩今天来 就是要告诉你们,贾小丁怀孕了,已经腆着肚子了。” “发痴。”蹲在饭桌旁一直啃骨头没有啃声的女人突然就叫了:“人都死了, 养下来干什么?累赘,还不做掉?” “这话我们不好说,你是她妈,你去讲吧,再说她现在也要人照顾。”子翊说: “你们在,我来就是告诉你们这事的。”说着,拉了我的手就走了,下楼梯的时候, 遇到了我的辅导员,她很吃惊地看我一眼,就低了头,我也装做不认识地擦肩过去 了。 一出市区,子翊把车子就开得几乎要飞起来。 “你当心点。”我说。 “没事,他妈的老子今天就想撞人。” 过了一周,我和子翊一家三口去看小丁,人不在,就问居委会阿姨,阿姨说: “唉呀,大肚了了你们不知道,昨晚给急救车送去医院了。” “才五个月,怎么会呢?”子翊咕哝说。 “先去医院看看。”我说。 赶到妇产医院,护士说是妊娠反应比较厉害,送到手术室了。 我们就坐在手术 室前的长凳上等,里面没有任何动静。约半个小时,手术室的门开了,闪出一个护 士,子翊妻子上前问:“人怎样?” “刚生了。”护士眼睛一闪,摇摇头,说:“可惜,是个葡萄胎。” “怎么会呢?” “马上医生出来了,你们 看看就知道了。”护士话刚说完,又闪出一个医生, 手里托着一只白色的方瓷盘。 “你们是她家属吧。”医生问。 “对。”我和子翊不约而同站起身。 “真可惜,生了个葡萄胎。”医生说着,方盘伸给我们看,只见盘里盛着一团 肉,头颅的样子,眼睛鼻子都没有,只有一张嘴,一张一张的,却没有声音。周围 满是形形色色的葡萄样的东西,小的似米粒,大的如樱桃,累累成串地连在细茎上。 “这是典型的葡萄胎。”医生不动声色,又摇摇头,说:“也是个怪胎,真奇 怪,就个头,头上就一张嘴,得好好研究一下。” “哇”一声,子翊呕了,边呕边说:“快拿走,我不要看。” 小丁似乎很平静,瘫在病床上,脸很亮,有一咱鸡蛋清的亮色,两眼无神地睁 着,很灰,喃喃自语:“怎么就没保住,大卫,怎么就没保住。”说着,眼泪扑籁 籁流下来了。 我和子翊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好套话安慰几句,子翊说:“医院里饭伙食 不好,我们一天三顿送给你。” “那——钥匙给你们。”小丁从怀里摸出一串钥匙,交给我,说:“麻烦你们 了。” “说什么话。”我说:“你安心养身体。” 走廊里碰到贾文正夫妻,贾文连连摇头,连声叹息:“咳,怎么会呢?怎么会 呢?” “还好。”女人白了丈夫一眼,说:“年纪轻轻地当了寡妇,再带个孩子,一 辈子守活寡?” “咱们走。”我拉了子翊,到小丁住处,商量一会儿,我说:“这样吧,子翊, 你拖家带口的,孩子还小,再说你也有你的事,路又远,小丁一天三顿我来帮她烧 吧,你们有空就来,反正我现在没事。” “你烧的菜肯定不行。”子翊说:“这样好了,你干脆就住在这里,早饭和中 饭就喊饭店里现成的,晚饭我们来送。” “行。” “喊的时候要注意。”子翊妻子说:“最好是高蛋白铁和钙含量高的,多喊鱼 虾之类的。” 三天以后,我刚给小丁送饭回来,大卫的父母来了,提着一篮鸡蛋,憨厚敦实 的一看就是没出过门的乡下人。 我把情况跟老两口大致讲了讲,老太婆眼泪就出来了,一噎一噎地哭个不止。 “哭啥呢?现在哭的时候?”老汉红着眼喝了一句,对我说:“小李,麻烦你 了。” “你们先歇歇,再说现在不是看病人的时候。”我说,叫了几样菜,招待两位 老人吃完饭,服侍他们睡了,打电话给子翊,子翊一听就过来了。等两人睡醒,我 和子翊就带着驱车去医院。 我和子翊扶了大卫父母到小丁床前,说:“——来看你了。” 小丁眼里噙着泪,看着大卫的父母,欠一欠身子,嘴鱼一般张一张,却什么话 也没说出来,最后只“爸——妈——”两声,就放开喉咙哭起来。 “小丁你别哭,两位老人刚到,我送他们回去休息。”我说着,扶起大卫的父 母。 “走好。”小丁似乎刚刚反应过来,眸子一转,又直直地盯着屋顶。 大卫的母亲微颠颠又抹起泪。我们站着看一会儿,就留了老太婆和小丁在里面, 扶着大卫父亲出来,老汉眼里红红的,特别的下眼皮下,渗出一种朱砂般的红。 好大一会儿,大卫的母亲就抹着眼睛出来了,我和子翊再进去,小丁看着我, 就说:“曦东,麻烦你,把两位老人服侍好,给两人买一套新衣服。我还要三天才 能出院。” “好。”我话刚说完,突然一个白发老者扑到小卫身上,一连声地喊妈。我和 子翊好不容易拽开,屋里已经聚满人。那老头状如女人,连哭带喊地对着小丁叫妈。 我们只好把他拽到保安那里。再回过来,屋里人已散去,小丁灰灰地看着我们。 “一个疯子。”我说。 “我怎么这么苦哟。”小丁放开嗓子哭起来。 回来以后,子翊说:“咱们把大卫父母安排在饭店里吃一顿吧。” “行。”我说。就带了两位老人,找一家饭店,喊了一桌子的菜。大卫父亲看 着我,说:“小李,我们喝点酒吧,要白的,啤酒我不能喝。” 换上白酒,我要倒,老汉不肯,硬是抢过酒瓶给先给我倒了,又给子翊倒上, 对老伴说:“你也要陪着一杯。”说着,给老伴倒了一盅,自己才倒上,举了杯, 看着我说:“小李,小来,我说一句话:小丁没进过我的门,可她做过我大卫的媳 妇,今后怎么着,她也是我们老两口的媳妇。你们不要生气,我老汉就认这个死理。 干。”说着,杯子跟我碰一下,又和子翊碰了,看老伴不动,就虎着脸说:“你咋 啦,死鸡抬不到架子上,要你喝你就喝。”跟老伴碰一下,红着眼说:“我干了。” 一仰脖子,喉结一滑溜,一盅酒就咂吧尽了,盅子蹲在桌上,眼里就迸出两颗混浊 的泪。 我看一眼子翊,他也看着我,两个人就无言地举了酒盅,喝完了,我赶忙抢过 酒瓶,给老汉加上酒,对他老伴说:“阿姨,我给你换上饮料。”给她倒一杯澄汁, 说:“两位,我和小来都是大卫小丁的朋友同学,你们老两口就把我俩当你儿子好 了。老伯,我敬你一杯。”就敬了两位一杯。 最后老汉喝多了,抹一把脸,突然哎嗨嗨地哭了,含混不清地说:“我那儿, 我白养了,连累了我事小,把人家女娃子你们看弄成啥样了。” 我和子翊就安慰老两口好一会儿,要喊饭,两人却都不吃。我就了结帐,扶着 两位上车,上车前,我顺手在一边买了一份晚报。 回到小丁住处,我烧了热水,请两位洗澡,打开晚报,一看就呆了:报上有一 则消息说妇产医院的一名老中医,偷吃了一位产妇的紫河车,见了那产妇就叫妈, 明显是发疯,没办法,只好把那老中医关到精神病院里。 “子翊你看。”我把报纸递给子翊,他眼睛睁得圆圆的,连声说:“太不可思 议了,邪了门了。” 老两口洗完澡,子翊说:“今晚我不回去了,陪两位老人说说话。” 大卫母亲看着我们,咬着老汉的耳朵,咕哝了几句,土音极重,说得又低又快。 老汉看着我,问:“小李,小丁小产了,孩子没保住,胎衣应该在的吧?” “不知道。”我想了想,说:“就是在,也在医院里。” “应该拿出来的。”老汉说:“你看小丁弱成什么样了,胎衣最补,在瓦上焙 干,补得很。我老伴那时候就把胎衣焙干,偷偷地下到面里,给几个娃子吃了。咳, 可惜我大卫横死了。” 晚上,我和子翊躺挤在沙发上,说起了老中医,感觉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怖。 “子翊,小丁要我给大卫父母买衣服的。”我想起了这事。 “蛮难办的。”子翊说:“那种老式的衣服,哪里有的买?” 次日一早,给大卫父母弄好早饭,我和子翊就上街买衣服了,转悠了半天,才 在一个减价的商场买了一套浅灰色的中山装、一套藏青色的老年妇女的套装。也没 办法挑选,因为就唯一的两套,服务员说放了两年了,没想到今天碰着了买主。 小丁一出院,大卫的父母就要回去,死活不肯再留。走之前,两位老人说是要 到儿子的墓上看一看,小丁说:“爸,妈,我就是要陪你们看一看大卫墓的,那次 移灵埋,爸来的,妈没来。” “她那时候正病着呢,动不了。”大卫父亲说。 “喊子翊开车过来?”我说。 “不要,喊出租。”小丁低声对我说:“我陪两位老人上坟,你给订两张飞机 票,再买些礼物。” 晚上七点的飞机,我陪了小丁,送大卫父母去飞机场,到了候机楼门口,小丁 说:“爸、妈,咱们合个影。”变戏法一样掏出一只傻瓜照相机,递给我,又从边 上的小店里借两张凳子,请大卫父母坐下,自己立在后面,我一连照了好几张。最 后,进机场的进候,大卫的父亲紧紧的拉住我的手,意味深长地说:“小李,你也 姓李,好好过,有空到我家来玩。”一边的大卫的母亲在和小丁唠叨。最后,两人 要上机了,大卫的父亲冲着我和小丁点点头,扶着老伴进去了。 “回去吧。”我对愣在一旁的小丁说。 “走吧。”小丁理一理被风吹乱的头发,木木地说。 我扶着小丁上了出租车,最后跟着她上楼,到门口,小丁才记起来,说:“忘 了,钥匙在你这里。” “我来开。”我开了门,让小丁进来,随手带上门。小丁突然就扑到沙发上, 撕破喉咙地哭起来。 我点燃一支烟,默默地看着她哭。一支烟抽完,看她还哭个不住,就扶了她, 递一块手帕。 “曦东你说,我怎么这么苦哟,我还有什么活头。”小丁又扑到我的怀里哭起 来。 “别哭,别哭,听我说。”我嗓子涩涩的,扶起她,替她擦着泪,看着她,低 低地说:“小丁,我想跟你说一件事。” “什么事你说呀。”小丁依旧涕泪涟涟。 “你这么哭着叫我怎么说。” 小丁止住哭,只一噎一噎的。 “小丁。”我说:“为了大卫,为了你,也为了我自己,我们要走到一起。” 小丁愣住了,呆呆地看着我。 “听我说,坚强些。”我捧住小丁的手,看着墙上大卫的遗像,轻轻地说: “无论如何都要坚强地活下去。” 电话响了,是子翊的,问要不要过来接我到他家。 “不用了,明天吧。”我挂了电话。 那天晚上,我总觉得大卫墙上俯视着我们,刚开始的时候,他的俯视给了我很 大的心理压力,但是很快,他在一边的那种无言的窥视使我莫名的亢奋,我的亢奋 最后也感染了小丁,她也亢奋了,那种放纵怪怪的很过瘾。 重阳的时候,我蒸了一屉年糕,小丁弄了香烛阴纸,我们再备几样小菜,一壶 清酒,收拾给大卫扫墓。秋风萧瑟,落英缤纷,很有些凉意;大卫的坟头已经长出 半人高的杂草,已经枯黄了,却还茂盛得几乎没了整个墓牌。风吹得一浪一浪的, 那块墓牌就象海里的暗礁一般不时地露出来。 “应该带个铁锹来。”我说:“把坟上的杂草铲掉。” “不要。”小丁已经无声地哭了,一抹眼泪,说:“我知道大卫,埋骨灵山, 应该是他的夙愿,他地下有灵,肯定连墓牌也不会要的,我是为了我,有个念想。” 小丁坐在坟前的空地上,燃起香烛阴纸,我立在她身后,火蓬蓬勃勃地燃着, 一会儿就燃尽了。小丁把一壶酒泼在地上,看着眼前的荒坟,轻轻地啜泣。 我扶起小丁。 “让我再看看大卫。”小丁说:“咦,一个鸟窝。”说着,伏下身,拔开草丛, 是一个枯草编成的鸟窝,里面还有两个灰褐色的鸟蛋。 小丁轻轻声捧起来,逆光看一会儿,轻轻地笑了,很凄凉。 “我看看。”我接过蛋,迎着太阳看,是浑浑沌沌的两粒,看不出任何东西。 突然一阵叽叽的叫,一只灰褐色的鹌鹑在我们头顶飞来飞去,毛扎扎的随时都 要扑下来。 “快放好,要急疯的。”小丁慌得接过蛋,小心翼翼地放好,又把荒草拔拉着 掩好,看一眼鹌鹑,只在我们顶上绕,势若欲下。 “咱们走吧。”小丁拉了我,没走几步,又回过头,坟头的荒草风里波一般起 伏,没有别的动静。 “鹌鹑不会有事吧。”小丁问。 “不会的。”我说:“人一发现它就要挪窝的。” “那我伤害了它。”小丁很急。 “没有,走吧,别再打扰了。”我扶着小丁的肩。 太阳没有热度,只在我们前面伸出长长的影子,依偎着山下走去。 晚饭的时候,小丁又哭了,她经常没来由地哭。 “吃吧,吃罢了再哭,伤身的。” 小丁一听,索性放了筷子,捂住脸,眼泪已经从指缝里溢出来。抽噎着说: “我想——跟大卫一场——还没上过人家的门——不成礼。” 大卫一家人见我们俩都愣住了。 “爸、妈。”小丁亮亮地叫一声,说:“我——们来看你了。” “快进来。”大卫父亲回过神,连忙让我们进去,我和小丁硬是让他跟老伴先 进去了,才跟着进去。 “爸,这我给你买的一把二胡。”小丁从我的背上取下琴盒,打开了,是一把 我们精心桃选的精致的二胡。 “你这闺女,咋想得到的,胡花钱呢。”大卫父亲声音颤微微的。 “妈,我给你买的。”小丁打开包,是一身衣服补品之类,满满的一大包,惹 得大卫母亲嘴唇动了动,却回过头抹起了眼泪。 “妈,你别哭。”小丁上前扶着大卫的母亲,自己却也哭起来了。 “快别哭,哭啥呢,长短都是一世,一会事,娃子,好好过你们的光阴。”大 卫父亲说着,递给我一支香烟。 大卫家给我的感觉还算殷实。按小丁的初衷,我们要在他家呆好长一段时间的, 要帮着做一做农活。可是几天以后,我们就意识到我们的到来给他家造成很多不便: 专门为我们腾了一间屋子,小丁吃不惯面食;大卫的父亲就专门到集上买了一袋大 米;家里仅有的一只下蛋的母鸡也给大卫父亲杀了炖汤;一天到晚那炕烧得热乎乎 的,我和小丁都不习惯,又不好说。一家人几乎都围着我们折腾了。 一天晚上,我和小丁给烘得发烫的炕热得无法入睡,小丁说:“咱们走吧,没 想到给添这么大麻烦。” “我也是这种感觉。”我热得直冒汗。 次日一早,我和小丁就告别回去,大卫父母亲也没有强留,从院子里的苹果树 上摘下了满满一背包还没熟透的国光苹果。 “带着。”大卫父亲说:“我们这里条件差,没什么好东西,一点心意。” “爸你太客气了。”小丁让我背上,临别的时候,小丁用刚学会的一句不伦不 类的土音说:“爸、妈,你们高兴就过来浪来。” 第二年春天,小丁有了身孕。因为前一胎出了问题,紧张得觉都睡不好,没想 到八个月不到,突然就有了反应,急着送医院,我想着又坏事了,胎儿肯定保不住 了。没想到一场虚惊,最后平安生下来一个活蹦乱跳的胖小子。我们俩相对如梦 ,恍若隔世,喜极而泣。小丁就说她生前梦见大卫了,我好象也梦见了,想了想, 就说:“就起名叫李小卫吧,也是个纪念。” 小丁生了小卫,才从大卫的阴影里走出来,人也开朗多了。她产后身子弱,又 要奶孩子(她坚持自己奶)。我就成天价围着她和小卫转。 “看不出你个浪荡子蛮会当爸的嘛。”小丁说。 “这叫物极必反,平平淡淡才是真呀,这就是生活。”我逗弄着小卫,说: “你看他象谁?” “我是他妈,当然象我了。” “象我,我是他爸,怎么会不象我呢?” “军功章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小丁在小卫额上亲一亲,说:“咱们俩 一人一半。” “那是。”我问:“今天吃什么?还是炖甲鱼吧。” “天天吃王八,人都变成王八了。”小丁朗朗一笑,说:“换点花样吧。” “换什么?我最擅长的是红烧肉,你又不要吃。” “真是个粗人。”小丁嗔怪地白了我一眼,说:“弄点西红柿汤吧,我想吃点 酸的。你这个家庭主男当得真好。” “我愿意怎么啦?这就是我最有意义的事。” “不想找工作?” “找工作干嘛?不工作多好,每次上厕所,都能随手洗了屁股,内衣始终干净 干净,还可以由了性子吃大蒜,不怕人说嘴臭难闻,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自己是自 己的评价。”我笑着说:“当然,主要是为了侍候你娘儿俩,这就是我现在的工作。” “曦东。”小丁说:“成天价就这样,总有点单调。” “那你说还需要什么服务,我一定满足你。” “咱们整理一下大卫的遗稿吧,我想着给他写个传记。” 小丁有心,大卫那怕是随便一张涂鸦她也细心地保存着,我问她怎么这么有心, 小丁就泪莹莹地说:“这是命呀,当时没想到的,真的就整理他的遗稿了。” 两个人成天价除了围着孩子忙乎,又多了一桩事,倒也觉得蛮充实的,就是小 丁情绪又不稳定了,经常莫名其妙地掉眼泪,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可是又没办法安 慰。 本来,我是准备孩子稍微大一点就挈妇将雏地带回家的,给父母一个惊喜的, 看这个样子,知道不能很快地回去,就和小丁商量了一下,喊母亲过来帮着带小孩。 父母风风火火地赶来了,看母子平安,欢喜得不知说什么才好。父亲呆了几天, 留下母亲照顾小卫,他先动身回去照看木材生意了。 父亲临走的时候,把我拉到一边,说:“你给我好好的过光阴,有老有小的人 了,还以为你小?” “爸,那钱我还你吧,你生意资金周转可能比较紧张。” “滚你的蛋。”父亲瞪着我,从兜里掏出一叠,说:“再给你一万,只要你们 都好,你给我别再胡来,钱算什么。” 一年以后,我和小丁已经整理好了大卫的遗稿,他的传记也写好了,全部交给 《人间世》,总编就亲自上门,当场付了稿酬,还说准备在《人间世》辟三期专版, 连载大卫的传记和他的遗稿,随后就出单行本。 这时候,我们的小卫不但会叫爸妈,还会鸭子般蹒跚着走路,天使一般。 “这钱咱们怎么花?”我问小丁。 “你说呢?”小丁乜我一眼,逗弄小卫。 “咱们出去玩一趟吧。”我说:“花一半的钱出去散散心,另外一半让咱们爸 妈也出去逛逛。” “说得轻巧,小卫谁带?” “先喊父母过来带孩子,咱们先玩,玩回来了再让他们出去玩。”我说:“省 得我那老子以为我是个混帐不省事的东西呢?” “知子莫若父。”小丁笑笑,想一想,又说:“大卫的父母也是咱们的父母, 也要让他们玩一趟的。” 一个电话,父母过来了,我说:“爸、妈,小孙子不是你们的命么?给你们逗 弄一个月,我和小丁出去玩玩的,回来了你们也差不多逗弄够了,你们再出去玩。” 根据我们的旅游计划,我和小丁乘“三峡”号豪华游艇,悠悠然溯江而上,一 路上两岸风光美的丑的尽收眼底。船上条件很好,各类娱乐设施应有尽有,还举办 稀奇古怪的文娱活动。一天晚上,我们俩在船上举行的假面舞会上玩了个尽兴,回 来沐浴了,躺在床上,我就情不自禁地拥着小丁说:“活着真好。” “是啊,是真好,真没想到还有这样的生活呢。”小丁小鸟依人,咯咯一阵笑, 说:“咱们回去了,让爸妈都这么乘船玩一趟,老夫妻没准比咱俩还开心呢。” 十天后的上午,我们到了三峡,看一片烟波浩渺,真正的天工人可代,人工天 不如。小丁赞叹不已。最后我说:“走,看看庄再生,让他当导游。” 那所学校似乎没什么变化,只是不见了学校的招牌。锈迹斑驳的铁门洞开着, 我拉着小丁的手,径直到左边再生门前,敲几下,里面一个女人的声音说来了,言 未华,门已经开了,是庄再生的妻子苏小玲,她吃了一惊,愣住了。 “还认识我吗?” “认识,快,快进来坐。”苏小玲反应过来,忙把我们让进来。 “妈。”一个小男孩从墙角的臭椿树上丝溜滑下来,说:“妈,我把树上的鸟 窝给端了。” “快叫叔叔阿姨。” “99你还认识我吗?”我把99揽在怀里。 “认识,这阿姨我不认识。”99袖子蹭一蹭鼻涕,看着小丁。 “你看你,别动。”我把99额上跑的一只蚂蚁拿掉,一边的苏小玲就喝道: “99,你身上还不够脏是吗?快让开,叔叔衣服给你蹭脏了。”苏小玲说着,让我 们进屋,泡上茶,我问:“再生呢?” “走了。”苏小玲淡淡地说。 “去哪里了?” “死了。”苏小玲淡淡地看着我,说:“送你走那晚上就再没回来,几天以后, 才给人打捞上来的。” 我心里轰一声,愣住了,点燃一支烟,狠狠地吸了两口,一抬头,墙上再生录 的我那两首打油诗还在,只是扑满了灰尘,泛着淡淡的黄。 我心里憋得难受,正愣怔着,苏小玲就就让我喝茶,我机械地呷一口,小丁就 把买的礼物糖果给了99,又冲我使个眼色,示意告辞。我刚站起来,一个干巴巴的 瘦老头领着一个中年人进来了。我见状,拉着小丁就告辞了,出来的时候,99还嚷 嚷:“叔叔阿姨不吃饭就走?” “这个孩子,一点也不懂事,到外面去玩。”苏小玲说。 没有一丝的风,水面静静的,幽深广漠,雾气蒸腾着,阳光下幻出七彩的光晕, 大船小艇幽灵般出没在雾里。 “咱们回去吧。”小丁说:“我心里慌得很。” 我吸着烟,没有吭声,心里其实也慌慌的,感觉脚下的土地随时都会沉到大湖 里。 “走吧,回去。”小丁拉一拉我的衣角。 当天的票已经没有了,只好买了两张明天一早的船票。 “看来咱们今天得在这里呆一个晚上了。”我看着面前黑黝黝的巫山,说: “干脆,咱们上一趟巫山吧,看一看楚王梦游高唐的地方。” 一条仅可通人的山路陡如天梯,蜿蜒而上,台阶上长满了杂草很滑。我紧紧地 拉着小丁的手,说:“当心点,滑呢。” “这山路好象没人走过。”小丁气喘嘘嘘地说:“要不杂草长得这么旺。” 爬到半山腰,给一座飞檐的古屋挡住了去路。 “看那,小丁。”我指着门楣上的招牌说:“朝云庙,楚王寄托相思的地方。” “怎么这么破败哟。”小丁指给我看:“窗户纸糊的,到处是洞,门窗上漆都 剥落了。” “进去看看。”我说。一走进去,迎面就是一幢接顶的泥塑,彩塑差不多已剥 落殆尽了,只从形体上还能约摸看出是一尊女性的塑像。 “神女怎么弄成这个样子了。”小丁说。 “两位真有兴致,竟跑到这里来了。”拐出来一个蓄发的道士,唬了小丁一跳。 “这位先生是我们庄老师的同学吧。” 我心里一惊,看道士很年轻,眉宇清秀,不是那种歹恶之徒,问:“你怎么会 认识我。” “您当然不会认识我。”道士说:“我认识您的,您是我们庄老师的同学,来 过的,我见过您。” “那个庄老师?” “您别紧张。”道士笑笑,说:“我是庄老师的学生,叫巫顶峰,现在道名一 尘。两位到房间喝杯茶吧,都什么年代了,还上巫山,看来我老师的遗墨面世有望 了,跟我来。”道士带我们到塑像后面,基座下有一扇暗门,打开了,猫着腰跟了 进去,有一道暗黄色的光线从顶上射下来,屋子里弥漫着一股草木灰的气息。 “你们肯定不习惯,我开灯吧。”道士开了案上的灯,屋子里才亮堂了,一塌 一案一凳一书架,顶很高,不规则地通到屋顶,顶上开了天窗,那光钱就是从天窗 里来的。 “这不是在塑像的下面么?”我问。 “对。”道士泡上茶,说:“神女身子底下的。” 我看着这年纪青青的道士,心里感觉怪怪的,就问:“你不是说是庄老师的学 生么,怎么蓄发做道士了?” “两位请喝茶。”道士说:“我庄老师送你走后,就赴水找神女了,我没过几 天,也就上山做道士了。本来,从楚王建庙开始,神女就一直住在这里,三峡水库 建成后,神女就下水了,以前这山上云雾迷朦的,古诗说除却巫山不是云,就是说 这山上成年价都是云雾缭绕的,可是水库一建成,云雾就全到水面上了,没过多久, 顶上的神女峰也塌了,掉到江里,激起冲天的浪,差点把水库大坝都冲垮了,过后 人都说,幸亏98年九江出了个王八蛋豆腐碴工程,国家重视了工程质量,要不,大 半个中国就没了。山不在高,有仙则灵,这山靠的就是神女的灵气,神女一下水, 就什么都没有了,原来的道士道姑也都星散了。我觉得这样不是个事情,就蓄发做 了道士,发誓要把神女再招到山上来,还这巫山本来的灵气,再说,神女在水里也 不是个事情,连带着我庄老师也在水里,我于心何忍?” 小丁听得怔了,我也觉得别扭,就说:“那你在吧,我们走了。”说着,拉着 小丁就要走。 “慢着。”道士笑笑,说:“我已经不是红尘中人了,可是庄老师还有遗稿在 我这里,他说是和几个同学一起编一个《人间世》的,自己的写到半位,要我看看 的,没多久他就跟着神女走了,这后面的一部分是我写的。本来,放在案上的抽屉 里,昨晚奇怪得很,抽屉里丝啦啦响了一夜,我还以为是老鼠呢,原来是这稿子要 重见天日了。”巫顶峰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一叠书稿,找一个大信封,放到里面, 递给我,说:“不知庄老师说的和几个同学一起编《人间世》的是不是你?” 我接过了,想想,说:“不是我,但我知道,是我另外几个同学,其中一个跟 我在一起工作,我带给他吧。” “先生请务必带到,这可是我们庄老师的遗墨。”道士交给我书稿,言辞切切。 “放心,我一定带到。”我接过书稿,说:“那我们走了。” 我们在码头边的水上餐厅吃的午饭,餐厅为了招揽生意,摆了一个小小的穴头: 每一位就餐的都可以写一个心愿,封到瓶里,丢到水库,说是神女在水中,能帮助 满足心愿的。 “你要写么?” 小丁摇摇头,说:“邪里巴叽的摆穴头呢。我心都飞回去了,想小卫。” “明天咱们就好走了。”我说着,在服务员递过来的纸条上写了“魂兮归来” 四个字,对服务员说:“给我拿一个神女特曲的空酒瓶。” “先生,我们这里有专门的瓶子的,玻璃瓶会碎的。” “不要。”我说:“我就要神女特曲的瓶子。” 服务员拿来一个空的瓶子,上面还有神女特曲的标签,我把纸条放进去,盖子 拧紧,扶着栏杆,丢到水里,瓶子一上一下的飘,很快就给一朵浪花卷得不见。 “你干什么?”小丁跟过来,扶着栏杆,说:“走吧,咱们回去吧。” 大堤前面约一里开外,有一个很大的浴场,人头攒动着很热闹。 “咱们那边看看吧,象是浴场,刚吃完饭走走。”我要了两杯冷饮,坐在岸上。 脚底下一溜的沙滩,一直延展到水里,男男女女都只遮了私处,横七竖八地孵着, 美的丑的全都大咧咧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水里只露出无数黑黝黝的头颅。 “人这东西真扯淡。”我说:“非要在浴场才脱成这个样子,要是平常也都这 个样子该多好。” “扯你的淡去。”小丁白了我一眼。 “不是扯淡。”我说:“这是进化出来的规矩,进化得只能偷偷摸摸黑灯瞎火 地搞。仔细想想,根本就不在理,食色性也,本来就正大光明的事,应该光天化日 之下才合情理。” “这么说你是想光天化日下做爱。” “想过。”我看着小丁,她浪起来很美,我又说:“不过是有贼心没贼胆。” “那我先脱光了走走。”小丁说着,做势欲脱。 “别。”我拦住小丁,说:“没办法,我进化了。” “这不是李曦东贾小丁吗?”一个清脆的女声。 我和小丁吃一惊,不约而同抬起头,一时就愣了,竟是张小敏,只穿了三点式 的泳衣,边上还有一个小孩,正笑吟吟地看着我们。 “天哪,怎么是你?”我赶忙站起来。 “怎么就不会?”张小敏朗朗一笑,手已经伸过来了,指着边上的小孩说: “我儿子,牛牛。”就对儿子说:“去,喊你爸过来。” 儿子应声去了,一会儿,就过来一个很健美的男子,也只穿一条游泳裤,肤色 黑黑的。 “我丈夫,姓陈,小陈。”张小敏介绍说。 “陈先生你好。”我跟他握了握手。 “两位都是我同学。”张小敏从头到脚地打量我们一会儿,意味深长地笑笑, 说:“你们俩个真怪,你看一看,这么大的沙滩,谁象你们还穿长裤裙子。走,我 带你们换两件泳衣。真没想到会在这地方见到你们,也是来玩的吧?” “游泳就免了吧,谢谢。”我说:“我们是来这里旅游的,你在这里工作。” “没有。”张小敏说:“我没工作,我们小陈在这里工作,潜水员,现在在浴 场负责救生。” 男人嘿嘿一笑,说:“怎么样,难得的,换了泳衣玩玩吧,我保证你们安全。” “——那,免了吧。”我看着小丁。 “来了干脆就玩玩吧。”小丁笑笑,问:“哪边换泳衣?” 从浴场出来,张小敏对她丈夫说:“你先带了牛牛回家,准备吃的,我带我同 学到店里走一走。”带我们上了一辆桑塔纳轿车,驱车一会儿就到水库的工作人员 生活区,在庄再生学校的对面,地方不大,象个小镇,但很精致。 张小敏停了车,我下车一看,是“小敏内衣专卖店”,心里觉得别扭,也不好 说什么,就说:“做老板了嘛。” “混混的。”张小敏笑了笑,带我们走马观花参观了一遍,很小的一个铺面, 只一个伙计,张小敏说是她小姨子。 张小敏最后把我们俩让到她办公室里,泡上茶,说:“你们等一等。”出去一 会儿,就拿着两套内衣裤,笑嘻嘻地说:“真没想到,也没准备,这是我店里刚进 的两套高裆鸳鸯内衣,摩纳哥皇家内衣厂的极品,男女各一套,世界上只这两件, 请两位不要见笑。” “你——”我忍不住笑了,说:“何必这么客气呢?” “意思意思,你不要笑,别的我也没有。”张小敏说。 “那——叫我——” “你别不好意思。”张小敏看一眼边上的小丁,笑着说:“其实,真正会赶时 髦的都是在内衣上下功夫的。” “人家叫你拿你不拿,象什么?”小丁说:“给我,我做主的。”说着,伸手 接过两件内衣。 张小敏嘴角浮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取出香烟,问小丁,小丁摇头,就给我递 上,自己也叼一只,我赶忙点上火,她老练地吐个烟圈,看着我,问:“曦东,你 看我有什么变化?” 张小敏是变了,脸颊虽然隐隐两块铁锈般的蝴蝶斑,那是粉妻为人母的标志, 并不显老,皮肤依然白净光滑,眼睛依然大而有神,只没了大学时的率真,有一种 沧桑的沉稳与老练,透露出男人般的自信与力量。 “你成熟了。”我笑笑,心里有点难过。 “成熟谈不上。”她朗朗一笑,凝眸盯着小丁,小丁一时不不自在了,瞄我一 眼,头低了。 “对了,庄再生的事你知道么?” “知道了,早上一下船,我就去他那里的。” “都是命。”张小敏摇摇头,弹了烟灰,说:“尸体还是我丈夫捞上来的。” “是吗?” “说了你不相信。”她叼着烟,腾出双手,抚弄着手上的戒指,烟熏得眉头皱 了,一时咳起来,稳住烟,脸都咳得红了,呷口茶,说:“他死了半年以后,我才 随丈夫迁过来,没想到当天就给我丈夫捞上来了,以前多少人捞过,都没找到。衣 服是给水冲走了,浑身上下一丝不挂,也没味,还诩诩如生的,就是很胀,象麻袋。” “人固有一死,再生是死的特别。”我说。 “奇怪的事还在后头呢。”张小敏瞄一眼小丁,说:“捞上来,浑身都是口红 印,阳具也直橛橛地挺着,还往外流着血,丝丝缕缕的。” 小丁一时就不自在了,我却惊得目瞪口呆。 “这有什么。”张小敏笑笑,又续上烟,吐个烟圈,说:“都是过来人,对了, 还是再生,火化的时候,突然中飘满了一种奇怪的香气,带一种淡淡的苦艾味儿。 所有在场的人都给熏得醉了。火化完了,骨灰都没有,只整整风99颗五彩的石子。 有人说是舍利子,一时轰动,有信徒要建塔封存。他们校长不肯,最后就撒在水库 里了。” 我听得心跳不已,看小丁,脸红一会儿白一会儿,突然站起来,对张小敏说: “我身体不舒服,要回一趟旅馆。”又拉起我,说:“走。” “这是干什么?”张烛敏站起来,看看小丁,最后就盯着我,说:“好歹也同 学一场,既然来了,总该到我家去看看,吃顿便饭吧。” “这样吧。”我说:“你告诉我地址,晚上我过去。” “那好。”张小敏掐掉烟,说:“我送你们回旅馆,六点钟再来接。” 那天晚上,小丁本来不想去,给我好说歹说地劝着去了。几年不见,我想应该 是比当年在卡娅诗社还要亲切热闹,谁知道气氛就是活跃不起来。倒是她的儿子成 了我们没话找话说的调剂。那一刹那我很伤感,搞不懂是我们改变了生活,还是生 活改变了我们,反正都变。这时候我感觉到家的温暖,觉得小丁的弥足可贵。是的, 一切都在变,我们也在变,但我们会互相打量着,走完人生的旅途。只有我们。我 和小丁草草地吃完饭,就告别出来了,张小敏说走的时候要送,我们都说不用。 回到旅馆,我们就试着穿那极品的内衣,我自己感觉也没什么特别的,倒是小 丁,粉红色的亵裤乳罩,立马就给我的感觉不一样了。 “妈的,张小敏自个儿骚兮兮的,还想让我也浪一浪呢。”小丁对着镜子,乐 不可支。 “不蛮好,这才叫性感呢。”我拥她在怀,感觉真幸福,在欲仙欲死的极度亢 奋中,我恍恍惚惚来到水库的大堤上,星空如水,月光如水。我在这清凉的水的天 地间走着,看见不远处有一个彩灯的洞口,庄再生立着,笑吟吟地向我挥手。 “再生你好意思,我来一趟不容易,你躲着不见我。”我说。 “你来。” “我来了。”我快步向他走去,他却倏忽进洞了。 “再生等我。”我看到前面不远处再生的背影,似乎伸手可及,可就是撵不上, 不知不觉就到了尽头。一个屠夫模样的男人,手里拿着一柄雪亮的月牙斧,相貌奇 丑,头上的命门处有一块奇骨贯顶,塌鼻吊眼,嘴很大,颊骨突出,下巴很肥。我 觉得这人似曾相识,仔细想一想,历史书上朱元璋就是这个样子。我还没来得及开 口,他就一把抓住我,把我的头在墙上撞一下,我就晕乎乎地跌倒在地上了,他却 不啃声,伸手就剥我的裤子。 “你要干什么?”我慌得问。 “阉你。”他力气很大,握了我的胳膊一用力,我痛得就叫起来了。 “你是谁?为什么阉我?” “连我都不认识了,我是开大明一朝国运的朱洪武朱元璋。”他松了手。 我摸着头上肿起的一个大包,看着他,他的月牙斧寒光闪闪的看的我心惊肉跳。 问:“你也是当皇帝的,怎么干起这净身的行当了?” “阎王爷说我心恨手辣,挑来挑去,诺大个阴司,就我最适合干这行当。” “凭什么要阉人呢?” “阎王爷说阳世里重男轻女,用B超什么的查了胎儿性别,女的就老早做掉,男 的才肯留下来,比我那时候掉到马桶里淹死还来得方便,使得阳世里男女比例失调, 为了不给阴世造成严重的社会问题,定了个十一令,新死的男鬼,十个里头抽一个, 你正好轮上了,快快脱了裤子受刑,挣扎也没用的。你看这阴司大门上的对联,就 是我当年给一个劁猪匠写的。” 我转过身,仔细一看,大门上方是横批:“一了百了。”两旁的对联是: 双手劈开生死路 一刀割断是非根 我心里一惊,想了想,说:“洪武皇帝,我还没死,怎么就成鬼呢?” “开玩笑,没死谁会到这里来?你看看你身后的牌子。” 我回过身,身后是有一个牌子,写着“阴司地界”。 “不对。”我慌得爬起来大叫:“多走错了,我还没死,我要回去。” “怎么可能。阎王爷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还不老实受刑,要我动手 是不?”朱元璋哈哈一声长笑,动手就剥我的裤子,他力大如牛,三下五除二我的 裤子就给剥下来了,明晃晃的月牙斧也举起来,我急得一声大叫:“是庄再生叫我 来的。” “谁?”朱元璋手一松,“你再说一遍。” “我是来看我同学庄再生的。” “那——等一下。”朱元璋一招手,平地冒出一股黑烟,烟散了,现出两个怪 物,牛头马面,朱元璋问:“这人是不是你们锁过来的?” 牛头马面俯下身看看我,身上那股浓浓的畜牲味熏得我直犯恶心。 “不是。”牛头马面摇摇头,说:“朱兄,我们没锁这人过来。” “那——我来查一下。”朱元璋打开一个小包,是一个便携式的电脑,拔弄一 会儿,说:“哎呀,差点搞错了,这人真的阳寿未满,差点搞错了。” “那我走了。”我拍屁股上的泥,站起身就要走。 “等等。”朱元璋扶着我,低声说:“天堂就在阴司对面,你走错路了。” “奇怪,天堂怎么会跟地狱比邻而居?” “这你就不清楚了。”朱元璋笑笑,说:“现在搞活了,据说再过一段时间, 连这堵墙都要推倒呢。”又咬着我的耳朵说:“别跟天堂里的人说起,要不他们一 个电子信函过来,阎王爷一看,我又得下一趟油锅了。” 朱无璋扶着我到阴司地界,前面立着一个小天使,背上有一对小翅膀。 “李兄,请多包涵。”朱元璋低低地说:“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前面我不能 去的。” 小天使已经迎上来,行了一个单膝的跪礼,稚声稚气地说:“先生走岔路了吧。” “一不小心差点成鬼了。”我看小天使一对翅膀一扇一扇蛮可爱的,心里一高 兴,刚才的不愉快就抛到九霄云外,回头对朱元璋说:“行了,你回去干你的正事 吧,当心有人漏了。” “先生跟我来吧。”小天使转过身,翅膀一展,就飞起来,半人高的,忽悠忽 悠在前面,我就跟在后面,不一会儿就来到一个高大气派的门楼前,门楣上是篆体 “水晶宫”。 “这不是龙王爷的住所么?”我问。 小天使却不答话,揿一下门上的电铃,大门洞开了,出来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 人,袖出一幅图,说:“奴才没办法,这是祖宗留下的规矩,李先生破了这个迹, 才能进去的。” 我接过图一看,是一幅太极图,有一幅对联,左边是“零一零一零”,右边是 “一零一零一”,上面的横批是“太极极太”。 我想了想,说:“我知道。”正要说,管家却慌得捂了我的嘴,说:“李先生 知道就行了,千万不能说,一说就完了。请进吧。”带我进去,我才发现里面是故 宫。 “这不是故宫么?水晶宫怎么成故宫了?” “李先生。”管家做一个体育裁判的暂停的手势,说:“这里的规矩,看在眼 里,闷在心里,明白就行,不能说出来的。” 我不敢声响了,跟着管家拐过一座假山,迎面碰到一个太监模样的人。 “安公公。”管家打个躬,说:“李先生我请来了。” “才请来,庄娘娘都等急了。”安公公声音有那么半拉的女人腔。 安公公拉了我的手,七拐八歪一会儿,最后就带我到勤政殿,“正大光明”匾 额下的龙椅上,坐着一位绝代美女,身后好象是历史书中大禹的模样,拿着耒,一 扇一扇地给美女扇风;美女裹一条睡衣,杏眼含春,我看得心都乱了。目光往下一 移,我就吓了一跳:美女一双雪白粉嫩的赤脚踩在一条青色大龙的身上,那龙盘在 美女的腿上,嘴里还吐着信子,丝溜丝溜地在美女的腿上舔着,涎水粘乎乎地直流。 再下面盘腿坐着两个人,左边是庄再生,拿着一根萧,木木的看着我;右边是一个 峨冠博带的中年人,留着一撇八字胡,我仔细看了看,就认准他是楚王了。 “再生。”我忍不住叫一句,庄再生却回过头,说:“皇娘,这是我同学李曦 东,他说过要阅尽人间春色的,现在是不是就让他阅一阅。”说完,又依然不动声 色地看着我,好象我跟他压根儿就不认识…… “那就开始吧。”美女说。 庄再生就看一看楚王,一用气,玉萧就悠悠的清亮清亮地吹响了,一边的楚王 就如老和尚念经般地咕哝起来,我仔细一听,是屈子的《思美人》。 美女一下子就站起身,睡衣扔到一边,只露出一个三点式的泳装,和着音乐舞 起来,热情而奔放,尽是我能看出端倪的现代舞,一曲终了,意犹未尽的样子,冲 我笑笑,地上变戏法一般捡起一把琵琶,自弹自舞,吓得我大气都不敢出,因为她 弹的是《十面埋伏》,舞的就是敦煌壁画上的动作,跟南儿舞的一模一样,什么反 弹琵琶,抱琶入股的全都有。舞完了,就坐在龙椅上,踩着那条青色大龙,又挠拔 着弹起来,竟是南儿弹的《阳关三叠》。 我一时就愣住了,她弹完,抿了嘴一笑,说:“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那得几 回闻。” “曦东,时辰到了。”庄再生说:“不是一条道,你该回去了。”言未落,那 个叫安公公的太监就上前,拖了就往外走。我急了,嘴一张一张的,却一句话也说 不出。给太监拖出勤政殿,我才能说出话来,就说:“好了,别拖了,我认识路的。” “那行。”安公公把我丢在地上,说:“你可不能耍无懒,这可是一块净土。” 说着,转过身就进去了。 我感觉晕晕乎乎的,踉踉跄跄地到门口,有个门房老头坐在门口,袖着手,冷 得抖抖索索地咕哝:“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远之则怨,近之则不逊。” 我仔细一看,他秃脑袋上有个凹顶,络腮胡子,阔嘴豁齿,就知道他是谁了, 笑一笑,出来。那个小天使等在门外,看我出来,也不做声,转过身忽悠忽悠飞起 来,我就跟在他后面,不一会儿就到洞口,小天使说:“我已经送你到洞口了,岸 上就是人间,你去吧。”说着,转身就下去了。这时候我突然发现自己原来就在这 浩瀚的三峡水库里,天水茫茫的没个尽头,我尽力游着,不一会儿就没劲了,这时 游过来一个抱着大葫芦的老者,说:“给你一个无用之物,你看会不会用。”丢给 我一个小葫芦,我借过一看,却是一个印着神女特曲的空酒瓶,这东西根本没用, 我一争,就往下沉了,已经呛了几口水,急得我就叫起来。这时候我就醒了。 “天哪,你魇梦了,明天赶紧走,这地方不对。”小丁唬得魂飞魄散,把屋里 所有的灯都开了。 “那女的真漂亮,天哪,我没见过那么漂亮的姑娘,我给你画出来。”我从桌 上的信笺纸上撕一张,愣一愣神,把墨水倒一点在桌上的盘子里,舌头就伸到盘子 里蘸一点,在纸上画出一个诩诩如生的仕女。 “天哪,你怎么了,快给我睡。”小丁一把把我推到床上,说:“赶快回去, 这不是人呆的地方。” 一路上,我都有一种画仕女的强烈冲动,可是小丁死活不要我画,说:“路上 坚决不允许,回去由了你画,邪了门了。” 回到家里,我就接二连三地画起来,我的舌尖着魔般恰到好处地表达了我的感 觉。小丁刚开始还唠叨,后来也不说什么,看我画了一大堆,说:“挑几张送给刊 物吧。”自做主张地找了几张。 我正伏在桌上狗一样画着,舌尖上满是墨,没办法说话,就瞪了小丁一眼,意 思是我在做画呢你别来烦。 小丁鼻腔里哼哼两声,出去了。 画完一张仕女图,我意犹未尽,还想再画,没墨了,就洗了舌尖,点一根烟仔 细打量着刚才的画,这时候我才明白自己刚才画了一幅晨浴的仕女,墨还没有干, 湿湿的,如出浴的美人,如三峡水库里蒸腾着的云雾,一轮红日高悬在悠远的天空, 整个画面迷雾朦朦的,很有点印象派的韵味儿。 原来画了神女,我一时明白了,想着这幅画就叫神女图。想到这里,又舌头蘸 了墨,写道: 神女生涯原是梦 云雨巫山枉断肠 小卫悄无声息地爬进来了,抱着我的腿,童声稚嫩地说:“爸,我要看。” “爸爸给你看。”我抱起小卫,他看着,伸手就要拿。 “这个不能拿的。”我说:“只能看,不能拿。” “我要,要的。”小卫已经带着哭腔了。 这时小丁回来了,一进门,说:“我投给几家画刊了。”看我抱着小卫,就乐 了,说:“哟,有其父必有其子,你也要画。” “他妈的。”我笑笑,把小卫递给小丁怀里,轻轻刮刮小卫的鼻子,笑着说: “好样的,不过你长大了可要真的阅尽人间春色,不要跟你爸一样有名无实。” “十三点。”小丁笑了,说:“有你这样做爸的,孩子要给你带坏的。” “坏了才好。”我笑笑,扶一扶小丁的肩,说:“好啦,没墨了,我出去买点 墨。” “买好墨,荣宝斋的,不要买乱七八糟的,嘴里一股臭味。”小丁说。 我在楼下的文具店里买了几盒荣宝斋的墨块,一叠宣纸,一点朱砂。回来回来 的时候,发现一个项上系着红领巾的小男孩跟在身后,我开门进去,他也跟着进来 了。 “你找谁?”我问。 “请问这里是贾小丁家么?”他的声音很嫩。 “小丁,有人找。”喊一句,小丁就出来了,看着那男孩,眉头微微一皱,说: “你找错人了吧。” “妈。”小男孩突然就哭起来,一扑子就扑到小丁怀里了。 “怎么回事?家里人惹你啦?”小丁要把男孩放到沙发上,男孩却抱住她不肯 松手,小丁没办法,就坐在沙发上,把男孩抱在怀里。我们俩就拐来拐去地套问他 的家,男孩横竖不说,只是搂着小丁的脖子喊妈。 “那——他就是你爸爸。”小丁指着我说。 “不是。”男孩看着我,摇了摇头,说:“我没有爸爸。” “没爸爸那有你。”小丁乐得直笑。 天黑了,男孩依然不肯说他家在那里。我和小丁就想着他家里肯定急死了,就 拔了110,喊警察来,讲了原委,男孩死活不肯离开,最后给警察连拉带拽地带走了, 哭得不成个样子。 几天以后,我从晚报上看到一则消息,说是当年那个吃了产妇紫河车的老中医, 就认定那个产妇是他妈,闹的没办法,被关到精神病院后,时光就在他身上倒流了, 越活越年轻,惊动了国家最高领导,就指示中科院病理研究所秘密研究,在长成一 个小男孩的时候,有一次,乘人不注意逃出了出来,又到他吃人家紫河车的产妇家 里,说是她的母亲,带回来以后,人就很快缩的没有了,只有在显微镜下才能看见, 已经成了一个受精卵。据说科学家准备把这个受精卵移到一个育龄妇女身上,以供 研究。具体情况因为事属机密不得而知。那位妇女的前夫是曾经轰动过中国的人物, 可惜遇难横死。现在,那妇女和她大学的一个同学结婚了,已经有一个一岁多孩子 了,是个男孩。为尊重隐私,故隐其名。 没想到小丁随便挑着发出去的几幅仕女画,不但发表了,还震动了画坛,权威 人士说我的仕女画看着是画,但仔细看又不是画,看到最后,就搞不懂到底是画还 是人了。有个年轻的后生看了我的画,着了迷,就吻,吻着还不过瘾,又吃,没过 多久就吃完了,心里怅然若失,竟拉根绳子上吊死了。一时轰动,我也被公认为是 画仕女的权威。这时候我才明白我一不留神竟然创造了奇迹。就更加卖力地画,没 想到舌头经常伸着做画,日久天长,最后就搭啦在胸前伸不回去了,吃东西只能吃 流质的,还要小丁用牙膏样的管子挤进去,也不能说话,只会发出咦咦呀呀的声音。 不久,市里出了一桩轰动全国震惊世界的事:几位先锋派画家办画展,给所有 参观者每人发一把斧头,要他们把画砍掉,在砍的时候,要撕破喉咙喊达达。参观 者拿着斧头,刚开始还有点扭扭捏捏,不一会儿试着砍了,边砍边喊达达,越砍越 喊,越喊越兴奋,三下五除二画就全部砍得不成样子,还不过瘾,就抡了斧头互相 砍,等警察赶来时,都缺胳膊断腿少脑袋横七竖八地瘫在地上,当场死了13个,还 有口气的就紧急送医院抢救,医院里又死了47个,最后缺胳膊断腿活下来只有19个。 政府上火了,禁止所有的画家办画展,并强迫所有的画家改行,大学艺术专科学校 里的绘画专业也被勒令立马停办。派出所找到我家里,拿着政府的紧急禁令,命令 我必须停止作画。我看着警察一身制服威风凛凛的样子,舌尖蘸上墨水,写道: “你看我舌头伸这么长话都不会讲我还能干什么?” “政府会安排的。”警察皱着眉头,很不习惯地看着我。 政府最后没给我安排工作,但给我出了主意:开美容院。说我与其画仕女蛊惑 民众,还不如以我的天才为美化社会做点贡献,便所有的姑娘都变得绝代的美丽。 政府说如果我这样做,他们将全力支持,还制定了一个计划,叫“文明美容工程”。 美容院是开了,可是没人来美容,大家都不习惯于我把舌头在她们脸上描来描 去。于是我只好成天价给小丁美容,一个季度下来,一笔生意也没做成,只好关门。 我又失业了。 这一次政府很快就给我安排了一份工作:到马戏团当演员,演吊死鬼。 我的吊死鬼演绝了,很快就名声大振。政府也很高兴,把我当做画家下岗转业 的榜样作了宣传。我自己感觉也很好,就象画仕女一样,把它当成事业,买力地表 演,有一次,外国首脑参观访问,领导就安排观看我表演吊死鬼。有国家领导人观 看我的表演,我能为国争光,这对于我是多大的荣幸呀。我感动莫名,就买力地表 演,没想到太买力了,差点真的吊死了,紧急送医院,好不容易抢救过来。我就再 也不敢表演吊死鬼了,这样我又失业了,成天价呆在家里没事,老毛病一时改不了。 再说,舌头搭拉着也痒得难受,没事做,长满了毛剌,医生说是鸡眼,挖了以后, 舌面上就坑坑洼洼的不平坦了。画出来的线条也如书法的枯笔,后来,评论家说我 在做吊死鬼有了死亡体验以后,画风一变,有一种沧桑的美。 没办法,为了舌头,我只好又画起仕女画了。不过是偷偷摸摸地画,也不敢拿 出去发表。 几年以后,风声慢慢松了,政府也觉得禁止所有的画家做画也不大妥当,国际 上也直说我们的政府侵犯人权,摧残艺术。于是政府就想了个既能保证传统的国画 艺术不至于湮没绝种,又能抵挡西方颓废艺术(政府认为)的变通的办法:画家可 以画画,但必须画中国画。这样我就又堂而皇之地画起了仕女画。也送给各个刊物 发表。我是名声在外,有很多画商经记人都想为我办画展,我都无一例外地拒绝了。 有一天,来了一个台湾的画商,他说他是慕句而来,要看一看我做画。我就让小丁 磨了墨,舌尖蘸着画了一张仕女图。画完了,小丁就端来一盆水,捏着我垂在胸前 的舌头,擦洗舌尖上的墨。那画商突然就哭起来,说:“李先生,我现在才明白, 你为什么会成为仕女画的权威。” 我看他泣不成声的样子,我有些激动,舌头上咬一口,用渗出的血点了仕女的 嘴唇,写道:“如果您愿意,我可以让您给我办画展。”又对愣在一旁的小丁说: “快去,给我买把琵琶。” 那是我一辈子办的仅有的一次画展,一时轰动,在画展的研讨会上,我一出现, 就引来一阵惊呼。我坐在台上,默默地着着台下那一双双如观赏动物的眼睛。 “他让我想起了卡夫卡的《饥饿艺术家》。” “还有芥川龙之介的《地狱变》里的良秀。” 我抬眼一看,是两个教授模样的人物,正用学术般严谨的目光盯着我,神情很 满足,象是有什么重要的发现。 我想说什么,可是嘴张一张,不能说出一句话,却流出一口涎水,顺着衣襟流 下来,粘乎乎地,最后就掉到地上,是晶晶的一滴。我急了,从桌下变戏法一样那 起琵琶,弹了一曲《阳关三叠》,弹到最后,成了变徵之声,最后弦铮一声断了。 那一刹那我才知道:我其实是只猴子,跟多年前在古寨的那个扮成警察的猴子没任 何两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