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寻灯 1 郝世界打了两天电话都没找到老朱,渔船厂说他神龙见首不见尾,家里说他好 几天没回来,打传呼吧,连呼几十遍也没回个屁来。郝世界有点着急,约翰李交代 的差事马虎不得,搞砸了难有好果子吃。 郝世界决定亲自去渔船厂找老朱。 郝世界离开渔船厂一年多,一次也没有回去过。对他来说,渔船厂是麦城,是 滑铁卢,埋藏着他太多的失意和辛酸。他不愿回去,因为他不想面对过去。那里有 整过他的厂办主任,有他憎恶的日本鬼子,有他没追到手的刘逍,有他被死扣着不 放的人事关系,有他在车间里围着火炉取暖的寒冷日子,有他三年孤独落寞的青春 岁月。他恨渔船厂,恨那里许许多多张破碎的脸,除了老朱和老皮等几个朋友,那 里没有任何事物让他留恋。 山不转水转。郝世界离开渔船厂的时候没有想到,他这么快又要回到这个地方, 更没想到在约翰李的淫威之下,他暂时的生活大计会着落在渔船厂身上。如果他的 调研报告做得好,约翰李就会驴颜大悦,转正就基本不成问题,约翰李若是篡了王 辉的权,就能大口吃肉,到时也许会分碗汤给他。 郝世界上午十点到了渔船厂。出发前,他刻意把自己收拾了一番,西装革履自 然少不了,领带打成中间带褶的,象女人的乳沟,皮包鼓鼓地夹在腋下,让人觉得 里面装着现金手机等宝贝。 老朱夜生活繁重,且大多都以床上运动扫尾,早上极少按时上班,一般十点左 右出现,十一点以后又不知去向。郝世界硬着头皮到厂办转了一圈,没见到老朱, 却和众多熟人周旋了一番。熟人见到他跟见到鬼一样惊讶,惊讶之后就是俗得掉牙 的寒暄。郝世界怕碰上厂办主任,简短而暧昧地表白自己的近况,然后就从容溜开, 给人留下他在美国公司发了大财的牛逼假象。 郝世界去涂装车间看老皮。老皮把他让到办公室亲热了一番。在郝世界他们这 拨分配到厂的大学生当中,绝大多数都另觅高就了,老皮是为数不多的几个留守人 士之一。留守也有留守的好处,厂领导见他老实肯干,已提拔他当了工段长。郝世 界知道,工段长名头好听,其实就是带头干活,连五级木匠都赶不上。郝世界离开 渔船厂后,和老皮私下里总能见面,可在厂里会晤还是头一遭。老皮毕竟是工段长 了,在车间主任办公室里混了张办公桌,这是一场了不起的革命。头两年,老皮和 黄红军他们连办公桌都没有,在厂里的全部家当就是一个锈迹斑驳的铁皮换衣箱。 老皮欲留郝世界吃饭,郝世界借口有事告辞了。郝世界来到厂部大楼前,心情 复杂地站了一会儿,然后灰溜溜走了。他本来打算去工会看看刘逍,可犹豫再三还 是放弃了。刘逍找了个大连土著,男方可能有些路数,婚后托人把她从技术处调到 了工会,听说养得又白又胖跟杨玉环似的。郝世界一想到刘逍,心情就沮丧得如同 丢了宝贝。这个几乎到手的尤物,无情地被人掳走了,他不是输在招数上,而是输 在内力上。银子是男人的内力,没了银子,英雄气短,美人便轻看了九分。郝世界 想,等我胡汉三混出个模样再来骚扰她吧。到那时候,一定要把她弄到床上,将过 去的损失夺回来。 2 郝世界到渔船厂虽没见到老朱,可搞到了他的手机号码,也算没白跑。 次日一早上班后,郝世界拨通了老朱的手机,结结实实损了他一顿,说他打传 呼不回,有了手机也不通报一声。老朱说,传呼我早不用了,这阵子忙毁了,忙得 都忘记向您老人家请安了。郝世界问忙什么呢,老朱说刚兑下了一个练歌房,准备 甩开膀子宰客呢。 老朱早就有进军欢场的打算,说这玩意来钱快,小姐走马灯似地换,打起炮来 省钱又省力。老朱曾经谈了几家小歌厅,想盘个场子练练手,但都没成。老朱后来 有阵子给梁子干活,有时看场子,有时到山东抓鸡,更多的时候是将通过他老子认 识的达官显贵们领来消费。梁子是大连的道上人物,歌厅舞厅桑拿酒店开了十数家, 象个成了精的大耗子,都能呼风唤雨了。听老朱讲,他和梁子是不打不相识。郝世 界还没来厂的时候,老朱领一个到厂里公干的小日本儿去梁子的歌厅寻欢作乐,欢 乐之后被宰了五千多现大洋。老朱一掐算,酒水二千多,两个人一人一炮二千多, 刀子比金庸的屠龙刀都快,于是就和歌厅的两个壮汉干上了。老朱当然不是对手, 危难之际喊出了一个人的名字。那人是渔船厂公安处处长的亲哥,在市公安局当差, 很有些面子。两个壮汉住手后,老朱扬言报警。梁子问讯赶到,安抚了老朱,交下 了这个小兄弟。老朱说梁子是经过风浪见过世面的人,钱多势大,为人仗义,不是 一般的地头蛇,套用一个雅词,叫“儒蛇”。 郝世界给约翰李打了声招呼,说到渔船厂活动,然后匆忙去千香练歌房见老朱。 这家练歌房在五一路,以前老朱领郝世界来过几次,日式装修风格,面积不算小, 可供近百人淫乐。 郝世界见到老朱时,他正在给十多个小姐培训普通话。他的培训方法很特别, 先让小姐们看电视新闻,勒令她们跟播音员学舌,然后叫她们读报纸,读到嗓子冒 烟为止。郝世界哪见过这阵势,早笑得一口气岔在胁下,几乎不能直立。 老朱将郝世界让到二楼的办公室,两人点上烟说话。老朱说,他接手这家歌屋 还不到半个月,原来的小姐全被他赶跑了,他和梁子的一个手下去了趟青岛,领了 十几个胶东妹子回来,清一色二十二岁以下,个个沉鱼落雁,美中不足就是普通话 太差,一张嘴比倪萍的天气预报都土。他这几天就忙着给她们培训普通话、礼仪、 唱歌和喝酒,当然也包括接客工序和宰客秘诀。 郝世界说,不就是卖嘛,干嘛这么隆重?小姐满大街都是,一耧一大把,不耧 自己也会找上门来,用的着进口么? 老朱笑道,你小子问出这样的低级问题,智商比那些小姐高不到哪去。我这是 经商,是办企业,质量是生命,服务是根本,不搞得象样些对不住客人。实话对你 讲,我的小姐,科长经理以下人等恕不接待。我有稳定的公款客源,那些人都是有 头有脸之士,场子不安全、小姐不十全、伺候不周全、发票不齐全是不会拉拉链掏 家伙的。这些胶东妹子都刚出道,人生地不熟的,好控制。街上的野鸡太老太丑太 烂太猾,又不知根不托底,用起来不放心,万一给客人捅漏子,我吃不了也兜不走。 郝世界羡慕地说,你还真有些头脑,我早说过你适合在色情业发展嘛。现在好 了,领着那支夜战小分队大干快上吧。对了,你当老板了,性生活也一定丰富多彩 吧,守着一群花姑娘,指定少不了乱试佳人。 老朱往大班椅上一仰,打着哈欠说,快累阳痿了,哪有那闲心,都说饱暖思淫 欲,我看穷人比富人更能干,穷人活着又苦又累,就指着鸡巴解闷了。 郝世界说,我靠,你这不是说我嘛。 3 聊了一会,郝世界正要切入主题,老朱的手机响了。 老朱接完电话说,世界,梁子找我,我不能不去,没法陪你了,不好意思啊。 郝世界闻听起身告辞,老朱一把拉住他说,慌啥,下去找个妞玩会再走。 改天再玩吧,你不在我施展不开。 我先封你个名誉董事长,大可以在这个地盘上为所欲为。 郝世界淡然一笑。老朱问,你找我是不是有事? 有件挺麻烦的事。 咋不早说呢?快讲。 这事一句两句说不清。你赶紧去忙吧,回头再说。 这样吧,我大概晚上才能回来,你今晚来,咱们喝一杯。 好,这事急点,我今晚真得来。 郝世界和老朱一同从千香出来。老朱打车走了,郝世界有些失落地往港湾桥方 向走。天有点冷,阳光在郝世界的头顶有气无力地跳跃着。已是年终岁尾了,空气 中飘浮着浑浊的喜气和伤感。郝世界黯然地想,又一年大好光阴被虚度掉了,翻过 年去我就二十七,可和二十二岁的我相比,生活怎么没有一点起色呢?唉,不是我 无能,而是社会太狡猾。 郝世界走到港湾桥,拐上人民路往西走,远远地瞥见了这条马路西端的国际酒 店。它躲在一群高耸的建筑物后,冷冷地窥视着一切,象个阴险的小人。郝世界现 在已然明白,酒店里的白领生涯并没有想象的美好,其中的水深火热比国企有过之 而无不及。 望着国际酒店,郝世界的心咯噔了一下。他忽然间害怕朝着它的方向走,也害 怕走进去。 它的大门象个血盆大口,电动的旋转门扇就是锋利的獠牙,要将所有进入者吞 噬。 郝世界掉头往回走,看见一辆公汽正停在路边吐纳市民,就茫然窜了上去。他 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那就让公汽做主吧,只要暂时不回国际酒店,去哪里都行, 干什么都行。 公汽跑了两站地,郝世界面前闪出了一个空座,几条黑影同时向空座飞速运动。 说时迟,那时快,郝世界展开身形,扑通一声捷臀先坐了。他感受着脚踝和腰间的 舒适,觉得自己今天的运气并没有坏到无可救药。 公汽象头老牛,哞哞地在杂乱的城市中穿行。郝世界恍惚觉得自己躺在一艘破 船上,沿着一条陌生的河流缓缓漂荡。他心里面孤单无助,身体也酸溜溜沉甸甸的, 仿佛着了凉。他想起了聊聊。几乎每次不痛快的时候,他都会想起聊聊。为什么呢? 连他自己都说不清。也许,聊聊是他的一个谜,一个梦,正因为谜难解,梦难寻, 他才在她身上寄托了太多的情愫,以至于心绪低落时油然而念。 快一个月没见到聊聊了,不知道她这些日子过得好不好。郝世界进了乔素素的 围城以后,出城探望聊聊的机会大幅减少,而聊聊似乎也故意疏远了他。面对这样 的结局,郝世界痛心疾首。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一个美梦越飘越远,而自己的两只 脚似乎也陷入泥沼,根本无法迈步追赶。 4 聊聊是郝世界的大学同学,土生土长的哈尔滨姑娘,个高条好,花容清丽,微 黑的皮肤使她看上去更加阳光。大一的第一堂课上,每个同学都先作自我介绍,然 后表演一个节目。 聊聊站在自己的座位上,象一朵出水很高的荷花。她胆怯而羞涩地介绍完自己, 然后给大家背诵了一首顾城的诗《我们去寻找一盏灯》。背诵的时候,她的胆怯和 羞涩不见了,略显稚嫩的声音变得坚定而从容,满含着天真和期待,仿佛真的要引 领别人去寻找一盏希望的灯…… 走了那么远/ 我们去寻找一盏灯/ 你说/ 它就在大海旁边/ 像金桔那么美丽/ 所有喜欢它的孩子/ 都将在早晨长大……背诵仍在进行时,郝世界就已春心大动。 聊聊立刻成了系内外狂蜂浪蝶的追逐目标。郝世界从山西农村来,不谙情事, 加之胆小自卑,当然不会去和昆虫们争抢。班里的赵江是个情圣,又有近水楼台之 便,几个回合下来已奋力夺得陪聊聊上晚自习的权利。赵江平时很照顾郝世界这样 的弱势群体,所以被郝世界当成了朋友和偶像。郝世界对赵江说,叶聊要是落在你 的手里,我也就放心了。 就在赵江向聊聊伸出黑手之际,情场风云突变,法学院的曹不悔半道杀出,将 赵江斩于马下。曹不悔是大连人,爹娘生就了一副好手脚,上能手谈,下能踢球, 迷倒了大批愚蠢少女。经管学院围棋协会成立时,曹不悔应邀挂盘讲棋,生生俘虏 了聊聊。据传聊聊曾说过这样的话,我就是喜欢他往棋盘上拍子的动作,自信,大 气,霸道,有点象毛主席。听到别人学舌时,郝世界正在剪脚趾甲,结果因为心态 不稳手头也不准,把一个脚趾剪得鲜血长流。 郝世界用一只破袜子胡乱缠住伤趾,悲愤地说,妈的,这天底下真的没有公理 了吗? 如果赵江不动粗,他还是有机会搞定聊聊的。赵江对郝世界说,我找了几个人, 准备让曹不悔疯狂悔恨,你要不怕,就跟着去吧。不久,赵江、郝世界之流把曹不 悔狠狠修理了一顿。郝世界满怀对聊聊的真情和对曹不悔的仇恨,出手比谁都重, 乱殴中朝曹不悔的右臂拍了一砖。哪知曹不悔不白给,一路狂奔找到聊聊,然后假 装伤势过重,晕倒在聊聊怀里。事情的结果可想而知,曹不悔因祸得福,抱得美人 大胜而归。多亏聊聊劝曹不悔别给校保卫处打电话,否则有赵江好看的,也多亏赵 江掩护,郝世界没有暴露。不过,郝世界的攻击还是受到了显著成效。据说曹不悔 以后下围棋时,右手食指和中指一夹棋子就会哆嗦,打麻将只要一上叫,右手也会 不由自主地战抖,其余三家的点炮率因此大幅降低。 聊聊和曹不悔好上以后,赵江因为只想玩玩聊聊,根本没有认真,所以情绪并 未出现大的波动。可郝世界就惨了,聊聊这朵奇葩最终插到了牛粪上,令他痛苦得 无法自拔。 后来,在赵江的精心教导之下,郝世界开始围着一些女生的裙子打转,也制造 了一起多情女生自杀未遂的恶性事件,所幸没酿成什么后果。郝世界在寻找灯的过 程中日渐成熟,很少再为男女之情伤感动怒,聊聊留给他的美好暗恋也一点点随风 而逝了。 5 这路公汽的终点站在泉涌街。牛车不再晃动的时候,郝世界才意识到自己该下 车了。说起泉涌街,大连人都知道一个笑话。泉涌街的下一站是民勇街,公汽售票 员报站名总是不清不楚,“泉涌街”听着象“全有爹”,“民勇街”更易听成“没 有爹”。时间久了,人们就直呼歪名了。 郝世界在“全有爹”下了车,打算再乘这路车原线返回,忽地想起聊聊所在的 辽宁师大就在附近,就打算拐过去看看她。 大学毕业后,聊聊回了哈尔滨,曹不悔回了大连,两人的爱情开始接受最严峻 的考验。 聊聊为了和曹不悔团聚,通过父亲走后门调到了大连,在辽宁师大当教师。但 聊聊没有想到,她重回曹不悔身边不久,爱情之灯就悍然熄灭了。曹不悔离开了她, 娶了一个叫安菲的女孩。 爱情就是这样,常常是躲得了初一的暗算,却逃不过十五的毒手。聊聊的爱情 崩塌以后,顿觉人生苦海茫茫,了无指望,在一个春日的夜晚服下了大量安眠药。 她被送到医院时已深度昏迷了四五个小时,大夫忙到次日中午才将她救活。出院时, 大夫怕她的大脑留下后遗症,要她的亲属来签字。她想了半天,给郝世界打了个电 话。 聊聊来大连后没少和郝世界联系。一个人出门在外,最亲莫过于同学,郝世界 成了聊聊的密友,也曾惹得曹不悔醋意勃发。郝世界多次打过聊聊的主意,目标不 是纵欲,而是给曹不悔扣顶绿帽子。可是,同学已经变成亲人了,郝世界裤子能脱 下来,面子却拉不下来,所以一直没有成事。聊聊的感情被曹不悔腰斩以后,郝世 界成了她的护花使者,领她看海,带她爬山,给她讲人生和命运,帮她一点点忘记 噩梦。郝世界想,聊聊啊,你其实挺走运的,假如当初你跟了赵江,还不知道要死 多少回呢。这次大难不死,又有我照顾,福分真是不浅。 聊聊被曹不悔踹掉时,郝世界已是乔素素的囊中之物。乔素素看不惯郝世界对 聊聊大献殷勤,对他实行了不间断的外科手术式打击。郝世界吃足了苦头,一遍遍 地对乔素素解释说,死婆娘,你不懂我们的同学情义,我可以为她两肋插刀,却不 能为她提供性服务。你把心放在保险柜里吧,我在她跟前,比在我亲妹妹跟前都老 实。郝世界的这句话,前半句是真的,后半句是假的。他做梦都想和聊聊上床,哪 怕和同她办完床事就此长眠。可是他真的不能这样,那道心理的沟坎,他无论如何 都迈不过去。最要命的是,“上床”的后果约等于“伤创”,聊聊是可以上床的, 但可能再也经不起伤害了。他也是可以上床的,但他上床的目的就是上床,仅此而 已。有一种女人,她们的下体分泌物是润滑剂,也是强力胶,男人一碰就休想逃脱。 乔素素是这样的女人,聊聊也是。郝世界吃了乔素素的亏,当然不想被同一种胶水 粘住。 郝世界对聊聊的感情十分复杂,他自己搞不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连唐红军这 样的爱情专业博士后也无法参透。李博为此说过一句话,说得郝世界痴想了数日。 李博说,你一直在寻找一个女人,但千帆过尽皆不是,而聊聊呢,充其量有点象那 个女人而已。 6 郝世界往辽宁师大的方向走,走到半路停下来,在一个小卖铺给聊聊打电话。 他怕聊聊上午有课,扑个空。聊聊现在很忙,一边给学生带课,一边准备考研。她 说,没有硕士学位,她的教鞭很难保住。郝世界想,忙对她来说是个好事,她一忙 起来就没工夫胡思乱想了。 聊聊不在宿舍,却正好在教研室。她在电话里说,郝世界,你打错电话了吧, 要不怎么能想起我呢。郝世界陪了几句不是,嘿嘿笑道,我这不是来看你了嘛,专 门请假来的呢。 聊聊说她刚上完两节课,过会还有两节公共课。她让郝世界先去她宿舍待着, 她上完课马上回来,中午请他出去吃饭。郝世界说,干嘛出去吃呀,我可是馋你做 的菜了,等会我顺便去买菜,你回来做吧。聊聊说,我下午要去听课,中午时间紧, 只能简单做点,你可别挑我。郝世界说,我啥时候挑过你,你上次给我泡方便面我 也没说什么啊。 郝世界到了师大,在学校副食品商店买了一条鲤鱼和几样青菜,然后直奔青教 宿舍。他以前总来师大,最初是到学生活动中心跳舞,后来是耗上了聊聊,所以对 这一带地形了如指掌。郝世界到了聊聊的宿舍门口,见走廊没人,从门框上摸出一 把钥匙,开门进去。 聊聊的宿舍本来住着两个人,室友和其男友在外面同居,宿舍就成了聊聊一个 人的天下。 屋里整洁而温馨,弥漫着熟悉的清香,郝世界上大学时就时常能从聊聊身上闻 到这种香味。 郝世界到水房里剖鱼洗菜,然后去公用厨房做饭。聊聊中午没时间,他只好下 厨,还能给她一个惊喜。他想早点做饭,免得中午人多锅杂,抢不到炉头。他现在 下厨比乔素素多,已成长为一名恶俗的小男人,厨艺虽不精湛,却也勉强拿得出手。 郝世界不大会就做好了三个大众小菜,葱油鲤鱼,烧茄子,木须柿子。他把菜 端到书桌上,用大碗扣起来保温。聊聊喜欢吃鲤鱼,和郝世界一样,吃不惯海鱼。 郝世界见聊聊床头放着一本讲法轮功的书,就一边随意翻看一边等聊聊回来。 不知过了多久,聊聊回来了。她穿着一件半短的墨绿色羊绒大衣,虽然好看, 但老气了些。她边脱大衣边埋怨郝世界,说快一个月了也不来看她。以前她脱外套 时,郝世界总是盯着她的凸凹之处遐想。这次他却想,等老子有钱了,给她买件好 大衣,什么皮都行,多少钱都行。 郝世界把三个菜亮出来,得意地等待聊聊表扬。聊聊拿起筷子连吃几口,忽然 问道,饭呢?咱们吃米饭还是馒头?自杀未遂的聊聊变了许多,不苟言笑,说话也 稍显迟钝,也许是心碎难补的缘故,也许是安眠药留下的病根。 郝世界哟了一声惊道,我操,光顾着炒菜了,把主食给忘了。聊聊说,看把你 吓的,多大点事呢。说完开门出去,不大会向邻居借了三个热馒头回来。俩人边吃 饭边聊天,郝世界说了些沈阳见闻,聊聊说了些考研的事。郝世界偶发笑声,聊聊 却面沉似水。郝世界有点难过,脑海里不断闪映着大学时笑容灿烂的聊聊,觉得眼 前的情景一点都不真实。 吃完饭,聊聊把餐具洗刷停当后对郝世界说,我得赶紧去听课了,你自由活动, 等我回来。郝世界说,我休息一会就回公司,你别管我了。聊聊失望地说,我以为 你一下午都能在我这呢。 聊聊背着书包匆匆走了。郝世界躺在聊聊的床上,闻着她的暧昧气息,幻想着 和她在这张小床上缠绵做爱,想了一会便睡着了。他做了个梦,梦见童年的自己站 在一间教室外面,听女教师领孩子们朗读一首诗……走了那么远,我们去寻找一盏 灯……女教师的声音很象聊聊,但他确信她不是聊聊,而是一个陌生的女人。 7 郝世界一觉醒来已是下午两点半,酣睡之后,身心清爽之极。他离开师大回到 公司,对约翰李谎称调研进展顺利。 晚上吃完饭,郝世界向乔素素请假,说去老朱家谈事。他没敢说去千香,怕乔 素素敲打他。乔素素说,看来你没打算带我去,你走了,我自己在家多闷哪。郝世 界说,男人说事,女人家跟着不方便。乔素素说,怕我跟着坏你的好事吧,告诉你, 你要在外面胡来,我也给你头上抹点绿,到时可别后悔。郝世界说,行,啥时我想 把你转让给别人了,就出去胡来一把,然后向你通报,完了你不红杏出墙还不行呢。 气得乔素素怪叫一声,砸过来一只枕头。 郝世界披着夜色来到千香。已经八点多了,正是上客的时候,包房内莺歌燕舞, 浪笑如潮。这里的夜生活序幕有如小姐的裙子,早被一只只发情的手急迫地掀开了。 老朱招呼完几拨客人,领着郝世界上了楼。听郝世界说明来意,老朱说,这事 难办,采购上的事道道太多,一般人整不动。郝世界说,一般人能整动我还找你这 个二般人干嘛,你和厂里的头头脑脑能说上话,关键时刻你家老爷子还可以出马呀。 老朱连连摆手道,再走投无路也不能找俺爸,这样的事,他不但不愿参乎,要 是知道了还会帮倒忙呢。他快退休了,想干干净净地回家,再者,他的话别人未必 听,厂里几把手之间的关系微妙着呢。 郝世界听完,失望地轻叹一声。老朱说,世界,咱哥俩谁跟谁,你的事就是我 的事,再难办也得搅和搅和。你把你们公司的产品目录给我几份,我先去摸摸底。 郝世界从皮包里取出几份产品目录递给老朱。老朱翻看了几眼说,你先别抱什 么希望,也别害怕,你们公司的那两个彪子要是敢为难你,我找人卸他们的零件, 除了脑袋,指哪卸哪。 郝世界说,到时候再看吧,你想办法搞一份其它船厂的政要名单,我找时间挨 个拜访,做一个市场调研。 老朱瞪大眼睛问,什么市场调研? 就是了解一下各船厂的生产形势,船用机电产品的采购情况,尤其是竞争对手 的产品情况,以及我们取得订单的可行性分析和行动方案。 操,我以为你们傻逼领导就盯着咱厂呢,闹了半天胃口真大。你回去问问他, 老牛有四个胃,他有几个。 甭问,他没心没肝的,哪来的胃呀。 你们公司能出多少回扣,百分之五还是百分之十?没这块拍门砖,你趁早别去, 省得被人打出来。 回扣肯定有,具体多少我不清楚,点大点小都由约翰李把着呢。 你最好问清楚,稍微含糊点都不行。你想想,一条渔船的小型机电设备少说几 十万,多说上百万,更别说大船了,一个点是多少?十个点又是多少?说白了,要 是不上供,你的东西好得能装飞船,也是没人要的。 谈完事,郝世界要走。老朱说,你检查一下小姐们的工作吧,她们刚受过训, 群众反映不错呢。 你别用“她们”这个词,要检查我也只能抽查一个。 一个就一个,留点体力给素素吧。你下去挑一个,要嫌费事我给你乱点个鸳鸯 谱。 不用麻烦了,就要那个穿黑色短袖毛衣的。 呵呵,你小子进门时就瞄好了呀,眼睛真他妈毒,黑毛衣是我的首席小姐,外 号厂长杀手,非一厂之长不能近身呢。 那更好,我正想去厂长们战斗过的地方转一转呢。 8 老朱将郝世界领到一间包房,叫服务生送上茶水饮料,把卡拉OK的各种电器 打开。郝世界半卧在塌塌密上,为自己有老朱这样的朋友深感牛逼。 服务生退下后,老朱塞给郝世界二百元钱说,这是黑毛衣的小费,你等会给她。 我可以让她免费服务,但又不想坏了规矩。钱你拿着,权当免费了。你是我的朋友, 办事不花钱我脸上不好看。 郝世界推掉老朱的钱说,我现在拿洋人的工资,手头还算宽松,以后不能再让 你破费了。 老朱收起钱说,跟我还穷讲究个鸡子呀,这回是小钱,就听你的了,再来不兴 这样,还有,以后有用钱的地方就支一声,兄弟我大小是个老板了,多少算个中产 了。 郝世界心里一热,连声道谢。老朱是性情中人,豪爽义气,不象有些为富不仁 的纨绔子弟,有点臭钱烂势就装大象,连自己是公是母都搞不清了。郝世界早就想 过,他欠老朱的情太多了,倘若今后有出头之日,定然要加倍还上。 老朱说,等会黑毛衣来了,叫她好好练歌。 她唱得好吗? 乱七八糟的歌唱得还行,革命歌曲就差远了。这几天我让她们集中学唱了一批 老歌和现代京剧唱段,但没几个能唱全。 你真能瞎作,唱那玩意作甚。 来我这玩耍的都是中老年朋友,他们只会唱《打虎上山》、《智斗》、《莫斯 科郊外的晚上》和《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之类的东西,小姐要是能唱出来,比他 们自己唱还过瘾。明白了吧,妙处就在这里。什么时候你们这些少壮派掌权了腐败 了,我就让她们天天高唱四大天王的歌。 你狡猾大大的。 嘿嘿,我才是真正的“奸”商啊。 两人狂笑。老朱笑罢,操起包房电话说了几句。俄顷,黑毛衣敲门而入。这女 孩子皮肤白皙,容貌娇好,身材惹火,单从硬件上看,当属美女中的极品。郝世界 上午一进门就看好了她,此刻就近观赏,更是妙不可言。老朱对黑毛衣说,这是你 郝哥,我兄弟,你好好陪陪,顺便让她看看你的学习成果。 老朱走后,郝世界搂着黑毛衣聊天唱歌。黑毛衣操着典型的鲁普,说话象背台 词,唱了《敢问路在何方》和《敖包相会》,妖腔怪调的,险些把郝世界笑死。郝 世界想,黑毛衣天生丽质,干这一行真是太可惜了,不过就她那点素质,看来也只 能干这一行了。 郝世界提前结束了对黑毛衣的普通话和唱歌考核,很快进入关键节目。事毕, 郝世界摸出二百元钱给黑毛衣,可她死活不要。郝世界把钱硬塞到她手里说,你不 要就是打我脸。 黑毛衣前脚被郝世界支走,老朱后脚就到了,一脸坏笑地问山东风味如何。郝 世界说,人是不错,不过还要加强业务学习啊。 老朱张罗着喝酒,被郝世界谢绝了,他不好意思再让老朱掏腰包,也没什么心 情。每次当完炮兵,郝世界的心情就会郁闷半天,觉得自己和小姐一样脏一样烂。 他今晚头一回觉得这事千人一味,没多大意思。还有,他把准备买电烤箱的钱花了, 正愁没法向乔素素交差呢。 郝世界回到家时已近午夜。乔素素已经睡了,屋里黑黢黢的,有些冷清。郝世 界刷了两遍牙,洗了两回脸,又用湿毛巾好好擦了擦脖子和胯部,确信没有什么可 疑气味后才爬上床去。他心里装着约翰李的事,一会气愤,一会忧虑,许久不能成 眠。他怕自己在公司干不长,瞎忙一通又要四处找工作。 窗帘没有拉严,透过它伤口般的缝隙,郝世界看见半个月亮挂在天上。月亮在 冬日的云雾中气息奄奄,象一只破碎的路灯。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