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殇 作者:百鬼夜行 重返那片凝聚了所有伤心的铸剑谷,是很久很久之后的事了。 遥远的,遥远的,那座曾经烈火不熄的通天炉。 白白的窗格,白白的羽纱,和从前一样。风吹过来,依然能寻得到若蓝身上 的胭脂香,艳红的,像一抹干涸的血。 只是,毕竟有点荒芜了。 小时候,他总是会想,为什么故乡的雪总也下不完,一大片一大片,铺张了 苍穹,放肆而哀怨,让人找不到晨昏。后来,他知道了,这是仇人织的茧,千重 万重叠上,禁锢住一方小小的苍青,然后,亲手把自己掐死在里面。 命如韭上露,明朝更复落。 他走在黄泉路上,步步血花,却又是那样的温柔,那样的轻幽,那样的虔诚, 如殉道者般,让仇恨埋葬了自己的过去与未来,只为了守着那个小小的梦,哪怕 满身障业,哪怕走的是地狱的方向…… 一簇一簇白梅铺满了沧桑的枝头,浅挂低垂,压弯了大片,薄薄的一瓣在风 中招摇,总有种病态的倦怠,细细透出几分冷艳。 在白雪中信步走着,漫不经心,好像记不清了,多年前若蓝为了他而跳下铸 剑炉的那一幕,日子久了,曾经刻骨铭心的记忆也会一点点逃逸,何况,他的记 忆从来都只是寡情的。 细雪斜飞,无声无息的,覆下了,也只是一捧死亡的泪,温柔得几乎掐杀了 呼吸。 掌心摸过干枯的梅树皮,闭目,黑暗里只剩下白梅花掉落下来的声音,细细 凉凉,每一小瓣擦过肩头,都会浮起淡幽的清香。 有人来了,步子细碎踏过一地的白花,并不陌生的声音,但不该出现在这里。 “无名。” 回首,隔了一层茫茫雪原,他看见,一向素淡的面容上垂落了几丝青色长发, 沾了一点雪水,淌下来,无波无尘,清冷有光。 “若蓝,为什么要跟着我来这里?”比雪还苍白的声音。 没有回答,她只是凝视着枝头的一朵幽寒的白梅,“这里的梅花很漂亮。” 冷淡一笑,“可是寒气很重啊,要不要来点酒,暖和一下。” 一只白玉瓶送到了无名的眼前。 夜光晕着她透明的指尖,淡淡的苍白。 闻着那酒香,遥远而又陌生,多年前,在若蓝跳下通天炉后他大醉了三天, 之后他就再也没碰过它了。 他记不得醉了的自己,醒后,空茫茫的一片,没有半点记忆,可若蓝说,醉 了的他,性情比稚子还清澈,像是一个孩子了。无名只觉得厌恶,像是白骨生肉, 把连自己也早已遗忘的不堪,丢弃在青天白日之下。 所以,他再也没有拿过酒壶。 可此时,他还是伸出了手,苍白的指尖几乎和雪融在了一起。 洁白的酒盅中,飘着一瓣无依的白梅花。 抬头,饮尽。 …… 一簇小小的火在暖炉里不断跳跃着,散出草木松软的清香,淡橘的微光流淌 过桌上两只空空的酒盅,径直而下,无声无息。 无名让自己的身躯陷在离暖炉很远的长椅中,闭目,睫毛下晕着淡淡的阴影。 “在为你跳下通天炉的时候,我无怨无悔,只要你不再让仇恨蒙蔽了自己的 心。可我很想问你一句话,在你眼里,难道我就只是你一把举世无双的剑而已?” 若蓝依靠在白纱前,窗外冷冷的雪光映出了冷冷的微笑,有一点嘲讽,对自 己,或是对世人。 “可我没有问,因为十分清楚,我对你,有的只是对名剑的一份痴狂,只是 为了能够手刃仇人那噬血的快感,就象你以前说过的话一样,只把我当成一件报 仇的利器,只是要我帮你炼出一柄能够报仇的剑,而不是一个人。” “……” “本想就此灰飞烟灭,不再理会尘世间一切伤人的仇恨,可是,我的灵魂却 被禁锢在这柄剑中……”垂下眸子,额心的红梅有点疲倦,在长发的遮掩下,若 隐若现。 她的眸里静静地飘着花,那是连个梦都寻不着的清雅,几瓣花飘,烟水自流。 雪花落在弯弯的飞檐上,沿着精细的雕纹缓慢洄滴,一下扣着一下,深深浅 浅,浅浅深深。 良久,良久。 “我……不知道……”无名低下了头,脸埋入掌心,缎子一样的黑发从肩头 无主垂落了下来。 “无名?” “……我不知道,该怎么样去爱一个人,我心中一直只有着报仇的信念,我 一直都被仇恨所左右着……”细细语咽,犹如一只被包裹在厚茧的幼蝶,拍着细 微的翅翼,疲于奔命,却始终挣脱不了,“从来没有人,没有人教过我该如何去 做,如何爱人。” “无名,你怎么了?”若蓝有点慌乱了,这实在不像平日的他,几步上前, 散发着幽幽蓝光的纤细手指滑进了他黑发,即使她知道她碰触不到他。 经过脸颊时,指尖僵硬地停留了,手心承受的是一小滴水珠,白雪一样寒冷, 透过了她的掌心滴落在地上,渐渐消融,无影无踪。 “……若蓝……对不起……”从掌心中抬起的黑眸,不是平时的清凛,也没 有微醺的红晕,只像是一个孩子,不知所措,拼命为着自己也不懂得的理由不断 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很久很久以前,从若蓝跳下通天炉后的,他就不知道了泪水的温度。 “……无名……”有点温柔的声音,在火光里显得嘶哑,怔忡在冰蓝的眸子 中敛去,只余下沉静,她伸出手,半透明的。触到他的发,他的肤,却没有温热。 透过了他的身,拥住了面前这个冰凉的身躯,像是拥住了自己一生的遗憾。 荒原上的孤兽,残缺了心,在月下行止千里,而彼此的驻足,可能是以后的 完整,或是更加酷烈的,天涯随风。 一片小小的白梅飘落下来,火的光晕禁锢了它,温柔而顽固,一瞬间,作了 飞灰。 无名听到了下雪的声音。 然后,他醒来了。 眯起的黑眸,在窗前看到了一个被雪光映得模糊的人影,“……若蓝……” “你醒了。” 头有点微疼,是宿醉的结果,没有意外,昨夜的记忆一片空白,抬头,很平 静,“昨天我是不是说了很多?” “不是很多,但也足够了,”清雅的面容慢慢绽开一朵微笑,有点淡淡的忧 伤,“无名,你用不着自责的,为了你而死,我从来都没有后悔过。” “……” 屋外的雪下的很大很大,一只不知从何而来的黑猫轻巧地跃上窗台,把头仰 的高高的来迎接飘下来的大片雪花,无名见了,觉得那很像宫中画匠的丹青工笔, 无比细致而且,怀旧。 是的,怀旧,曾经有一个白白的人影陪着他在窗前看雪,一日一夜,她的臂 弯里躺着一只刚出生的小黑猫,只是现在,她成了一个陪伴在他身边淡淡的影子。 淡淡笑开。 “无名,我想这是我最后一次回这里了……” 一个吻,满是柔情,落在了若蓝额心的红梅上。 然后,无名伸出手,拥紧了他怀中的这把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