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我对夏天的感觉就像热恋一样,但夏天很快过去,它明亮的色彩留在我的生 命里,之后再没有人能够抹去。夏天结束了,而记忆像全身长满触角的动物,在 一年四季里疯狂延伸。 夏天热,秋天凉,夏天过后是秋天。 就在九十年代初的一个很平常的秋天里,我到X 大报到,正式成为X 大学生 的一分子。X 大在西安城的高校中是很有点名气的,其自由奔放的开放精神与一 些学究气很浓的大学不太一样,有点像中国的北大,充满高昂的人文主义精神。 八十年代末的那个夏天,我和铁头曾亲眼看到X 大一群表情激动的学生,他们头 上系着一块红布,眼上流着泪,一边走一边喊着反对XX的口号,迈着坚定的步子 向校门外走去。刘二那个疯子也间杂在人群里,他把他的衬衫脱了下来蒙在头上。 刘二本就很瘦,打着赤膊一根根排骨便露出来。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奶奶快步走到 人群跟前,拉住一个学生与他说着什么,不让他走。我想那学生可能是她孙子什 么的,那小伙看都没正儿八经地看他奶奶一眼,就把她的手一下摔开,跟着游行 的人群走了。我没见过早期革命党人的样子(在电影电视上看过),也没有见过 文革时期的红卫兵们是什么样子,但那个夏天的记忆却特别深刻,好像总有些东 西在里面,成为有关X 大印象之一种。 大学生活已过去很多年了,现在我在城里的一家小报社里任职,写一些长短 文章混日子。我每天早上七点钟准时起床,这个时候蝴蝶通常还躺在床上做着美 梦。我花大约五分钟的时间刷牙洗脸,花十分钟的时间吃掉老妈做好的早餐,然 后去上班。八时整准时地坐在报社的办公楼里,喝上一大杯冷的矿泉水,点上一 支金丝猴烟,便开始一天的工作。自从工作以来,我就开始追查到底是谁创造了 “工作着是美丽的”这句美丽的谎言,但我一无所获。老实说我讨厌上班,我尤 其讨厌一天八小时的坐班。在我一天八小时的工作时间里,我常常神不守舍,精 神恍惚,拿着笔在白纸上乱写乱画,最后把一张张本来很美的白纸画得面目全非, 支离破碎。我很长时间之后才猛然发现,这种行为其实就是另一种谋杀。这种无 意识的破坏行为几乎每天发生,我怀疑这样下去,总有一天我会得上精神病。当 我说出这番话的时候,绝对不是开玩笑。我甚至开始怀疑我的脑子已经开始坏了, 就像造型有点复杂的机器,有时候一个两个零件坏了,一时半刻也查不出什么问 题。但是问题肯定存在着,有时候我费了好大的劲想不起刚刚思考过的问题,我 会忽然忘了自己是谁,当然包括忘了我曾上过大学的经历,而我现在还不到三十 岁,我那可怜的小儿子还躺在蝴蝶的肚子里。 我不是一个很好的诉说者,我说话经常颠三倒四,前言不搭后语,缺少说话 者应有的严密的条理性。在大学里,除了我们宿舍的那帮哥们及我的亲密朋友蝴 蝶,没有人与我有过多的交往,我想产生这样的根本原因就在于我不善于表达自 己。我就像河里的河蚌一样,在真正地把我坚硬的壳剥开之前,没人知道我肚子 里埋藏着璀璨的珍珠。 我不会讲故事,虽然我相信虚构是另一种真实。因此,要我完整地复述一下 我上大学的历史是比较困难的,我个人认为也没有这个必要。现在这个社会,一 切都在生长,同性恋,一夜性,爱滋病,还有五花八门的死法和活法,等等等等。 人们就在这个充满诱惑的圈子里转,没有多少人真正关心你的故事。退一万步讲, 如果你真对我的历史很感兴趣,你可以去人事部查我的档案,他们应该很好对付 的。俗话说烟酒不分家,只要有烟有酒,他就会把所有东东拿出来与你一起研究 研究。那上面的记录肯定是这样开始的: 姓名:刘西客。 曾用名:空白。 性别:男。 民族:汉。 籍贯:陕西西安。 文化程度:大学本科。 等等等等。 毕业后同学们都已作鸟兽散,有的已远走他乡,到远方去寻找自己所谓的理 想。他们和我联系越来越少,只有少年时代的伙伴王达还时不时给我打个电话, 向我通报他在上海读研究生的生活。因此我越来越相信在这个城里面,最终只会 剩下我一个人。但不管怎么说,在我的大学同学们脑子完全进水之前,他们肯定 对西客会有一点点印象。当我这么想的时候,我没带任何的主观色彩。我想人都 得这样,不管是对别人还是对自己。感谢上帝让我得到了这条真理。如果把黑说 成白,把白说成黑,都是不对的。那怕是把黑的说成灰也是不行的,但是画家好 像可以除外,因为他们是色彩专家,他们可以随心所欲地指挥色彩,让色彩围绕 着一种主题舞蹈。在天才的画家面前,你看到的色彩已经不是真实的色彩。但像 凡高那样用色专一,一心一意的画家已经死得差不多了,后来他在他价值连城的 画布上写着什么“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我们要到哪能里去?”这样的句子, 显然他疯了。对于天才的疯子,我总是保持着足够的敬仰,不管是凡高,还是刘 二。 说了那么多费话,下面还是言归正传。我的意思是,西客在大学里绝对不是 一个什么人物,但他显然在那个叫什么“6314”的宿舍里存在过四年,与“6314” 有着密切的联系,这是一定的。他的历史与学校的历史,与人民群众的历史比起 来是多么微不足道,但是,有些人——至少是“6314”的人应该知道一点,因为 从某些方面来说,西客的历史也成了他们历史的一小部分,他们相互印证,互为 补充。我说这一番话的时候,为了让读者不会误解,特再次申明,西客并不是一 个多么多么怎么样的人。我的意思是见过西客的人,都有可能记住他。理由如下: 一、他逃课逃得很厉害。 二、他眼中常常露出目中无人的样子,很好辩认。 三、把学校纪律当作耳边风,以爱情万岁为名和一外校女生在一起搞不文明 行为,给学校文明岗教育过多次,其不文明行为的写实照片在学校橱窗里被暴光 过多次,但仍不悔改。 四、他在毕业前夕的世界杯期间,他一激动把点燃的床单从宿舍窗户上扔下 来,在X 大引发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火灾,被学校毫不留情地处分了过一次。 我就是西客,西客就是我了。西客在X 大的日子,不长不短刚好四年。我上 大学本来是不抱什么目的来的,如果不是老爸老妈坚持要我来,我是不会呆在一 个地方长达四年的。事实证明在大学学到的那点东西拿到社会上去也没多大作用, 那个盖着大红印的毕业证书后来取到的作用就像身份证一样,告诉别人你是有户 口的,你不是黑户罢了。 我说这番话的时候,并不是说大学教育没有意义,相反,我认为每个人都应 该珍惜自己受大学教育的机会,学到一些东西,不管谋生也好,为人民服务也好。 而我从小学开始就不是一个好学生,我与那些理想远大的孩子不太一样。在他们 小时候就为自己将来要成为一个科学家或是文学家作打算的时候,我和铁头他们 便开始了没完没了的逃学。我说的这些话都是实话,我已经是一个很笨的孩子, 如果你听不懂,只能说明你比我更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