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散十年 我已经不记得郑瑜,要不是那天我招手叫了一部“的士”,后来又临时改变主 意不去赴那个约会,结果司机用难懂且难听的广东话骂我,我又不甘示弱的回骂他 的话(用我的家乡话)。我想我穿着深灰西装、草绿西裤的装束,不会引起任何人 的注意。 郑瑜注意到了我,是因为她听到了我的家乡话,那时她正站在街对面,和一个 卖袜子的小贩在讨价还价,大概双方已经来来回回的拉锯了十几回合,小贩可怜巴 巴的正准备举手投降。郑瑜听到了我的声音,并认出是我,于是放弃她即将到手的 战果,边叫我的名字边快步穿过大街。我的目光正被一个迎面过来的妖艳女子吸引, 郑瑜拍一下我的肩膀,并且两次大叫我的名字,我以前的名字。 那时我和郑瑜是住一个大院的,我和郑瑜的哥哥是同学,两人特熟。郑瑜小我 们三岁,不过挺奇怪,她和同院的那些女孩玩不来,总是粘着她哥。无论去哪,甚 至上学,都一定要跟着她哥一起。郑瑜那时瘦瘦小小,脸带菜色。 一年夏天刚放暑假三天,我和郑琳,也就是郑瑜她哥,带郑瑜一起去江边游泳, 三人玩的兴起,都游到江中,郑琳不知怎么忽然抽筋,大呼救命。我对自己的水性 心中有数,郑瑜拼命游过去想救哥哥,我死死拉住她,郑琳在我惊慌失措、泪留满 面的时候,潜入江底,这辈子一想起那个夏天,记忆里就浮现出最后郑琳露出水面 的双手在空中挥舞的一瞬。这事以后,郑琳一家包括郑瑜都把我视为不共戴天的仇 人。以为要不是我,郑琳不会去游泳,也就不会被淹死。郑瑜对我的仇视则更独特, 她不和我说话,见到我时也好像没看到我这个人,直视着,眼神凄楚的走过。我看 到这个小我三岁,瘦骨伶仃的小女孩时,心中也充满感慨。想到她拼命挣扎,想推 开我的手去救她的哥哥,最后徒劳的狠狠在我肩膀上咬了一口,那伤痕从此就留在 我的身上。 过了没多久,郑瑜随父母搬走了,也许他们是不想触景伤情。我固执的认为, 他们搬家是因为不想再见到我。那天他们把家具搬上车,郑瑜怀中死死抱住一个大 书包,书包四角都加了补丁,那是郑琳的书包,它同样曾经和我共渡过无数个朝夕。 后来我读高中时见过一次郑瑜,她和两个和她年龄差不多的男生在一起,我骑 单车经过,听到他们在大声争论着什么,其中一个讪笑着去牵郑瑜的手,郑瑜想挣 脱,那个男生不肯放手,郑瑜扬手给了那男生一巴掌,那两个男生翻脸了,要打郑 瑜,我下单车上前去一人一脚,把那两个油条学生打跑。郑瑜显然没忘记我,她怯 生生地叫我的名字。已经长高了的她脸色红润、光洁,大大的眼睛在看我时,充满 了依赖和信任,这眼光使我害怕。几年前她看郑琳时的眼光就是这样,我急急扶起 单车走了。第二天从原路经过,远远看见郑瑜穿一身素白的连衣裙,在昨天那地方 站着,轻风把她裙裾吹起,使她看起来纯洁的象小仙子,我连忙拐进一个巷口走了。 郑瑜现在的打扮象只“鸡”,她其实已经很漂亮,那些眉笔、口红、扑粉、用 在她脸上只能使她原本匀称适中的五官显得庸俗的扭曲。虽然她笑起来仍然率直、 纯真,但我还是不得不有些怀疑她的职业。 大街上人来人往,我很得体的做出聆听郑瑜讲话的样子,实际上根本什么都没 听进去,接着郑瑜邀请我去她住的地方,就在附近,可我这个下午不打算去任何地 方,我该好好为自己的以后打算一下。我俩留下彼此的电话,郑瑜站在街旁看着我 融入人群很快不见,深灰和草绿本来就是隐蔽色。 我需要做出一些决定,一些任何男人到了某个阶段都会遇到的问题——该不该 和她结婚?刘小遥和我认识已经两年,从我供职于这间公司半年后,我和刘小遥的 关系就全公司都已知道,一开始我并不知道刘小遥是总经理的女儿,也并没有感觉 到她“太子女”的一面。我甚至于觉得刘小遥要是能够再漂亮一点的话,她就真是 一个合格的妻子人选,可是越来越深的交往,以及她骄横跋扈的个性慢慢显露,当 然她不是有意的。但因为如此,反而使我感觉到与她之间不可逾越的裂缝。 事实上这间公司条件相当不错,而且很有发展前景,我不想因此放弃这一切。 刚来深圳时的窘迫,我记忆犹新。我只希望和刘小遥的关系保持在现阶段,不在有 更深一步的发展。但实际上根本不可能,现代人的爱憎分明的特点,同样表现在刘 一遥身上,她对我的昵称也在一天天的亲密,我别无办法,我烦躁如热锅蚂蚁,被 人爱而根本不爱那人的感受相当痛苦。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每次和刘小遥在一起我都有种窒息的感觉。我不可能爱她, 但我也不可以失去这份工作。 星期五下午我等着下班时,电话铃响了,我听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是郑瑜打来的, 她约我下了班去她那。刘小遥这段时间在香港公司分部,我心情比较愉快,很爽快 地答应了郑瑜。 郑瑜租住的房子在楼顶,是房东用铁皮搭出来的小小的一间,四周摆满杂物, 还没进门,闻到一阵阵菜香味,郑瑜笑容满面地把门打开,十个平方的房间,一张 床打横摆着,床前放一小矮桌,已经摆满了熟菜,甚至还有一小瓶的酒。房间很小, 屋里还有一个姑娘,看见我站起来打招呼,郑瑜介绍说是同事,一起租这房子的, 叫曾真。 我们三人边吃边聊,郑瑜她俩在一间贸易公司里做文员,工资待遇一般。曾真 比郑瑜小,很怕生,低头吃饭不敢看我一眼。饭吃到一半,那一小瓶酒已让我喝光。 微醺中,我的话多起来,说到深圳后听到、遇到的一些趣事,惹得她俩笑声不断, 我的心情也高扬起来,这顿饭大家吃的很愉快。 后来一段时间我们经常联络,心情好时我们还会去海边。和郑瑜在一起我很开 心,她不会给我压力,而且她很聪慧、善解人意,郑瑜是个好姑娘。 这天郑瑜打电话来,语气兴奋。她约我看电影,是今年初就炒得火热的“铁达 尼号”,她说好不容易才定到票,而且我也久闻其名,约好在电影院见。 “铁达尼号”确实拍的很好,我被电影里的情节深深打动。那种生死不渝的爱 情,岂非正是我多年来向往和追求的!正因后来我不得不追求另外一种生活,才会 被这种纯洁凄美的爱情深深感动,我心中一片柔情,扭头想和郑瑜说些什么,却看 见黑暗中她的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正凝视着我。 散场后,我们相拥着走过一对对情侣,最后我们也融入一对对情侣中。 郑瑜对感情专注、炽热。那段时间我们一下班后就藏在她那间小铁皮屋,每次 曾真都是深夜才回来。她和郑瑜关系很好,把这视为理所当然的、应该似的。有时 三人在一起,我说要介绍一个同事给曾真,慌的她连连摇手说:“够了,够了,就 你俩个,这小屋都盛不下了,你还是饶了我吧!” 在那段日子里,有时我在想,其实这样过一辈子未尝不可。但很快我就责备自 己,为什么变得如此容易满足,我来深圳是为了什么?我当初放弃单位的悠闲工作 是为了什么?那天和郑瑜一起看VCD ,是港产片《甜蜜蜜》,剧中张曼玉和黎明在 街上分手时说:“我来香港目的不是你,你来香港的目的也不是我。”我怦然心动, 郑瑜正沉浸在剧情的发展中,我心中反反复复重复着这两句话:“我来香港目的不 是你,你来香港的目的也不是我。” 八月份的时候,刘小遥从香港分部回来,我的工作量也比往常增加了很多,和 郑瑜见面的机会也少了。《甜蜜蜜》里的那两句台词时时回旋在我心里,我很清楚 我来深圳是为了什么。 公司决定派遣三个职员去香港分部协助刘小遥开展业务,总经理和刘小遥都首 先属意于我,毫无疑问,这对我来讲是个梦寐以求的机会,总经理在找我谈话时语 气里多了一份长辈对晚辈的关怀。潜台词里似乎已将刘小遥托付给我了。 我很清楚我将做出什么样的决定。总经理对我的赏识和知遇之恩,这里面虽然 很大成分是因为刘小遥替我说了不少好话,但我本身具有的才能总经理还是看到了。 刘小遥约我当晚去酒吧,我回绝了她,她一脸诧异,我从没当面拒绝过她的邀请。 郑瑜已经煮好饭在等我,她提前半小时溜出公司买好菜,再回公司打卡,这样 做很危险,要是被经理发现,分分钟会被炒鱿鱼的。郑瑜兴高采烈的张罗着饭菜, 快活的像个小妇人,丝毫没有察觉我的沉默。 一会曾真也回来了,两个姑娘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吃完饭坐了一会,曾真借 故出去了,灯下我和郑瑜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她终于发现我的不同平常,以为我 病了,用手来摸我的额头,我侧头不让她摸,她就用脸颊来贴着我的脸说是她妈妈 每次都是这样为她试温度的。“你烦不烦!说了没有,你他妈的就不能让人静一下!” 我烦躁的大声说。郑瑜不动了,站在灯下看我好一会,认识这么久,我还是第一次 对她说这么重的话,郑瑜眼睛出沁了泪花。我低头不去看她。郑瑜站了一会,见我 不理她,柔声说:“那……那我找点药给你吃吧?”转身在床头的小柜子里翻起来。 “我觉得我俩还是算了吧!”我说话突然流利起来,我盯着郑瑜的背说。郑瑜的手 停了一下,跟着哗啦啦的继续翻动小柜子的东西。“你说什么?我没听清。”郑瑜 语气平静地说,但我分明看见一滴滴泪水滴落在她的双手上,她还在下意识的翻动 杂物。 我于心不忍,想站起来安慰她几句再走。她听到响动,“呼”的一声转过身在 昏黄的灯下,大滴大滴地流着泪。“你……你已经不在爱我了,还是……还是有了 新的女朋友?”郑瑜脸色雪白,看了又心痛又不忍,“我觉得我俩不合适,而且, 我觉得你这么好的姑娘我也配不上你。”“你是在讽刺我吗?还是想安慰我?我不 要,我不要!”郑瑜脸色吓人,她近乎失控的大声说。我摇头,很坚定的。“那么 我问你,你究竟……”“你是想问我是不是曾爱过你!”我打断她的问话。是的, 我爱她,但是我已不配说这句话。我站起来向门口走去,再坐下去我肯定会流泪, 郑瑜站在那,一动不动只有夺眶而出的泪水不停的流下来。 几天之后我随刘小遥去了香港分部,不过主要业务还是在大陆,所以我经常往 来于香港、深圳。 郑瑜在我的记忆里是那么的深刻,常想起她,而那种心痛的割裂式的内疚感也 常折磨着我。 那晚回到深圳,约一个客人在富华酒店见面,我早到了十分钟,坐在预定的位 子上闲着,偶一抬头,看见郑瑜和一个中年男士在临角落的一张台旁。幽幽的灯光 下,郑瑜半侧面的轮廓显得高贵而迷人。已经半年未见,那一瞬间,我竟有恍若隔 世的感觉。 一会客人来了,我心不在焉,不时看一眼郑瑜,她也发现了我,我们对视了大 概一分钟,我又转头和客人谈起话。郑瑜站起来,走到我的座位旁,俯下身用我们 的家乡话对我说:“能出来一会吗?”我犹豫了一下,客人很理解的对我一笑。我 和她一起来到外边走廊上,郑瑜仰起头,眼睛定定地注视了我好一会,嘴唇微微在 颤抖。她化的妆很浓,使她看起来有种惊人的美丽。她突然扑到我怀中,紧紧地抱 着我,旁边站立的侍者都用很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俩。她低低地哽咽着说:“让我再 抱你一次,好吗?”泪水滚滚而下,打湿了我的衬衫,我手足无措,不知说些什么。 这时她已松开了手,退开一步,取出纸巾把泪拭干,向我笑一笑,转头走回餐厅。 那一晚我失魂落魄,不知和客户谈了些什么,郑瑜他们很快就走了,经过我的座位 时,她再没望我一眼。 两个月后我离开了那间我曾寄予厚望的公司,我那些天真的以为,被刘小遥绝 对百分百的拥有式的强硬手腕所击碎,而且在和我拍拖的同时,她还有另外几个类 似的拥有,我无法忍受,当然我试过忍受,但每当触碰到她傲慢的眼光,我的自尊 就一下崩溃了。 正好有个朋友在家乡搞了间工厂,我也趁机去他那住了大半月,期间我把传呼 机、手机都关掉,在山水之间忘掉失望的打击。 回到深圳,我又已精神抖擞地回复以前的我。打电话去CALL台查台,大半个月 的信息实在不少,这当中有不少机会已成过去,刘小遥也CALL过我几次。然后从11 月13号开始,有个女孩天天都CALL我几次,CALL台小姐告诉我这女孩叫郑瑜。 深圳冬日的阳光很温暖,我把我写好的几封求职信投入信箱,然后进了一家免 费公园,在一张凳子上坐下,耳边仍然回旋着刚才复机时CALL台小姐的声音。 郑瑜给我的最后一个信息是十二月十三号晚八点零九分的复总台落CALL:“章 杨,我们已经认识很久了,从小时开始,你就无时无刻地让我想起你,因为一想起 我哥哥郑琳,我就会想起你,就像一想起你就会想起我哥哥一样。总觉得我们三个 人在一起时,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候,后来我哥哥走了,我们家也搬走了,可是 我还是觉得我们三人还在一起,只不过很多时候我已分不清你是我哥还是你自己,。 和你在一起我很开心,这感觉就像我以前每次设想到和你在一起的情景是一样的。 哥哥走了十年,在这十年里其实我每天都和你在一起,虽然并不是真正在一起,可 你是在我的心里,真真切切的。那时我从你的亲戚、朋友、邻居那里听到关于你的 消息,知道你前段日子,前几天,甚至几个小时之前在干什么,知道你很顺利、很 开心,我就会为你开心;知道你不顺心,遇到些不好的事情,我就为你落泪。每个 晚上睡觉前我都会许个愿,这个愿大都是为你许的,因为我认为许的愿实现了,从 今以后我一定对你好些,让你开心、快乐,愿望是不能说出来的,一说就不灵了。” “我要去加拿大了,那里已经在下雪,‘他说加拿大就像我们的家乡一样……。 ’我CALL了你十几次,你都没复机,一定是有事在忙,我其实是想告诉你,谢谢你 给了我十年快乐的日子,让我有十年的梦想来回味,以后我不会再想起你了,有空 的时候我会听听歌、种种花、学学画画,然后试着把你的样子给画下来,把我们三 个在一起时的样子画下来……。她没说完就哭出声来了,然后就断线了。”传呼小 姐带着责备的语气解释说。 公园里很静,偶尔有一两个人经过,我穿着深灰西装、草绿西裤,好象已经与 四周的草色树木融为一体,只有一样东西缓缓地流动在我脸上,那是泪。它缓缓地 流下,滴落在脚下枯黄憔悴的草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