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会客室里的冷气开得太足,未晞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大约是昨晚没有睡好,又或者只是冷的关系,她的嘴唇有些泛青。一双黑白分 明的眼睛定定地看着眼前的水晶茶几,茶几上的女孩也在看着她。那双眼睛布满了 血丝,这让她想起了悬崖边的麋鹿。 因为无路可逃,困顿中唯有绝望。 大厦的落地窗外,忽然下起了潇潇冷雨,豆大的雨点敲打着透明的落地窗。她 转过脸,有些茫然地看着外面灰暗的天空。这里是二十八层楼,这样的高,高得仿 佛伸手就可以碰到灰色的乌云。天空变成了一块巨大的铅板,瞬间裂成无数的碎块, 对着她直扑扑地砸过来。 天昏地暗…… 未晞想,她或许永远都会记住这一天。 二00九年十月二十五日,她刚满二十一岁。这本应是快乐的一天。 今天是她的生日,也是她与莫如非的纪念日。七年前的今天,在城郊那所破旧 的孤儿院,十四岁的陆未晞,遇到了同样十四岁的莫如非。 命运女神高坐云端神秘地微笑,好像是她刻意安排的一样。 莫如非不知道自己的生日,她一出生就被父母遗弃在那里。于是,她干脆把未 晞的生日当作自己的。 今天早上,附近的糕点店刚一开门,从不早起的莫如非,就顶着一对熊猫眼跑 去订蛋糕。 未晞则跟往常一样,坐最早那班公交车去美院上课。下课的时候接到系主任的 通知,因为她成绩优异,学院已经决定为她申请特别奖学金。 那一刻,她感到自己像一只快乐的小鸟,几乎要冲上云霄。 是啊。今天的天空是那么可爱,连泥土的味道都那么清新。所有的一切都是那 么圆润美满,称心如意,让她几乎想放声高歌了。 如果没有那通电话,如果不用和那个男人见面,如果没有答应那件事,这实在 是难得快乐的一天。 背包里的手机突然响了,铃声单调急促,非常刺耳。未晞感到自己的心脏,也 随着那铃声越跳越快,身子控制不住地发抖。 门却在这时开了,有人走了进来。未晞怔怔地望着门口,整个人如在梦中。 手机还在叫着,在寂静的会议室听着突兀极了。来人仿佛充耳不闻,径直走到 她面前,她有些局促地站起来。 “陆小姐,我是阮先生的助理汪东阳,阮先生正在开会,会议大约三十分钟之 后就会结束。他要我过来通知你,今晚你们两人的时间安排……”男人的口气完全 公式化,淡漠的声音几乎没有起伏。 “时间安排?”未晞下意识重复了一遍,他不过花钱买个高兴,又不是商战对 垒,这种事还需要仔细筹划,小心布局? “是,阮先生是个完美主义者,做什么都很有计划。”汪东阳颇为认真地说。 这还真有点黑色幽默。 未晞笑了笑,真不愧是金融界的天之骄子,城内最成功的资本家。想想也对, 自己此刻也是他花钱买来的商品,他自然要精打细算,物尽其用。 汪东阳的时间表还没宣布完,手机在短暂的平息后又响了,他抬眼看了看她, 问道:“你要不要先接一下电话?” 电话?是的,应该先接电话。 可是,未晞看着屏幕上那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号码,却怎么也提不起勇气。 薄背心里都是汗水,然而整个人都是冷的,虚的。 “陆小姐,没事吧?” 汪东阳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发现她一直死死地盯着手机,又木讷地不肯接起来, 忍不住提醒道:“陆小姐,你还是先接电话吧。我想……”他微微停顿,忽然笑了 笑“你还是在阮先生来之前,处理好所有事情。有必要提醒你,阮先生一向不喜欢 浪费时间,尤其在一些琐碎上。” 他交代完就出去了,剩了未晞一个人站在这偌大的会客室,浑身冰冷。 琐碎?没错,对于他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人来说,她就是琐碎。或许,她还应该 感谢他,没有说出更难听的话让她更加无地自容。 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她跟如非的生活就是这样,用三分之一的时间来承受 侮辱,用三分之一的时间来等待承受侮辱,再用三分之一的时间来化解侮辱造成的 伤害。 反正屈辱之后,依旧是生活。 手机又响了,心里知道躲不过,未晞终于接了起来。 电话通了,话筒的另一端传来哗哗的雨声,夹杂着喇叭的鸣叫声,背景嘈杂。 “未晞……你在哪儿?” 未晞没有说话,她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该怎么跟那边的人解释这一切,才能 让对方顺利接受,又不至于发疯。 “未晞,你在哪儿?”对方重复了一遍,声音焦躁。 未晞用力吸了一口气,最后还是决定撒谎,“那个……如非,真对不起,今年 的生日你要自己过了。我有个同学过些日子要出国留学,我们今天要为他……” “你有哪个同学能开得起布加迪,关系好到能让你放弃跟我一起过生日,而我 又不认识?”如非生气的时候,语气总有些咄咄逼人。 未晞有些惊讶,“你怎么……” “我怎么知道?是楼下面店的阿源告诉我的。你知道,他最喜欢研究这些贵得 要死的名车。下午我刚走到街口,他就跑过来说,有一辆布加迪把你接走了。他还 强调,那辆是爱马仕特别版,这种款型的车全球一年才生产十四辆,有钱都未必买 得到。未晞,你什么时候结交了这种腰缠万贯的朋友?真要介绍给我认识认识。” “如非,我……” “未晞,你从不对我说谎。现在你不说实话,我不是更担心?” 未晞沉默了,空气里只有细碎的雨声。过了一会儿,如非忽然咬牙切齿地问: “是凌落川那个浑蛋,对不对?” 未晞没有搭话,如非心里蓦然一惊,“是阮劭南?” 未晞深吸一口气,干脆回道:“是的,是他。不过你不用担心,他不过是请我 吃吃饭,喝喝茶而已。你知道,他是城内最有风范的名流绅士,不会……” “陆未晞,你当我是傻子!”如非吼了起来,“吃饭喝茶他会给你十二万?你 不要告诉我,家里那十二沓钞票是你捡来的!十二万,‘绝色’初夜价的十倍,他 还真是大方。未晞,他在羞辱你,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我比谁都清楚。”未晞深深地呼吸,将自己的嘴唇咬得生疼,“可 我能怎么样?今天早上你不是说,有个疯子泼了你一脸水吗?在那之后,我们的老 板魏成豹打电话来告诉我,如果我今天不来,那么下次泼在你脸上的就不是水。他 警告我不要惹他生气,否则就让你演一回现实版的《夜半歌声》。” 说到这里,未晞自嘲地笑了笑,“你知道的,这个人生气的时候总是很有创造 性,我们已经领教过不止一次了。” 如非看着自己雨水中发抖的手指,连声音都带着颤音,“未晞,我们……我们 走吧,离开这里。外面天大地大,总有我们……” 未晞无奈地摇头,眼泪成串地流出来,“你心里比我清楚,我们走不了。我们 在‘绝色’工作了那么久,早知道魏成豹手眼通天。他只怕两个人,一个是阮劭南, 另一个是凌落川。哪个会帮我们?而且……我们为什么要跑?这里有我的学业,有 你的梦想,有我们为之努力奋斗的一切。我们为什么要因为几个伤害我们的人落荒 而逃?我们就算再轻贼,再不堪,我们也有生存的权利,没有人有资格夺走这些。 如非,你明白吗?” 如非还想说些什么,未晞却没时间听了。她闭上眼睛,用梦一样的声音喃喃说 道:“别害怕,像我们小时候那样,闭上眼睛,真心祈祷。相信我,黑夜总会过去,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脚下一个踉跄,莫如非跪倒在雨水肆溢的街道上,手里的蛋糕被暴雨浸透,漂 亮的纸盒几乎变成了纸浆。 她弯下腰,悲恸得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未晞,你到底明不明白?那个人,他不会就这样放过你……” 这是在那个大雨倾盆的黄昏,跌坐在雨水中的莫如非,在陆未晞关掉手机之前, 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雨声太大,她不知道未晞有没有听清楚。可是,这已经不重要了。 她们都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可是她们无从选择。 无从选择的人生是悲哀的,可是她们无法逃避。 她们没有死在群魔乱舞的夜晚,没有死在不见天日的后巷,没有死在冰冷的孤 儿院,她们就要活下去。 可是,这种敲骨吸髓的人生,她们活得痛不可抑。 窗外的雨声略有息止,墙壁上的挂钟还在滴答滴答地走着。在前路茫茫的恐惧 中,等待,变成了一种永无止境的煎熬。 当厚重的大门再一次被推开的时候,却正是雨霁天晴的那一刻。阴霾退却,云 雾散尽,金色的阳光宛如凌厉的电话,直直刺疼了她的眼睛。 惊疼中她唯有转过身,于是看到陆劭南,这个自己等候多时,只手遮天的男人, 早如神灵一般悄无声息地站在她身后,仿佛一场在劫难逃的宿命。 不是不害怕。 未晞不由自主地后退,再后退……直到后背贴上冰冷的落地窗,她定定地张大 眼睛。后面就是万丈深渊,她避无可避。 似乎看出她的恐惧,所以他笑得更快意,如同一个高高在上的掠食者,带着迷 人的微笑,从容不迫地向她走来——了结她的生命。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