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无可忍,是无再忍 滨海城市,雪在路面上是留不住的。街上到处是在雪浆中打转的车轮,还有拎 着裤脚走路的人。 “绝色倾城”的霓虹灯招牌也挂了一层积雪,未晞用一把小扫把将它们扫下来。 夜间的风有些冷,她拉了拉制服的衣领,把冻得通红的手指放在嘴边轻轻呵气, 好像这样就能暖和一些。 时间差不多了,在这里上班的小姐们陆陆续续地来了。各色美人鱼贯而入,衣 香鬓影,姹紫嫣红。 很多人都说,“绝色倾城”的小姐都是开着奔驰宝马上班。起初未晞也以为是 如此,在这里工作久了,才知道,外面的传言实在是言过其实。坐名车离开的是不 少,自己开车来的寥寥无几。 这里的小姐,赚得多,花销也大。她们中有些人专门喜欢买名牌,跟着了魔一 样。卡地亚的手表,LV的包,Chanel的香水,化妆品最好要兰蔻全套。一套行头就 要上万,哪有闲钱来买车? 还有一些人倒是不喜欢买这些好看却不中用的奢侈品,不过花钱的速度却比流 水还快。至于花到了什么地方,看着她们越来越消瘦的身体,越来越萎靡的神情, 不问也罢。 其实一旦走上这条路,无论你怎么走,差不多都朝着一个方向,就是不归路。 都说吃青春饭是最省时省力,收益最快,成本最低的行当。可是其中百般滋味, 除了她们自己,谁又说得清楚? 雪扫得差不多了,未晞拎着工具正打算回去。就在这时,一辆黑色的劳斯莱斯 停在了“绝色倾城”门口。 这没什么,“绝色倾城”的停车场,历来就是万国汽车展。可看到车上下来的 人,未晞着实吃了一惊。 “CoCo……”未晞失声叫了出来。 CoCo转过来看了未晞一眼,没什么表情,她身边的男人鹰爪似的手搂着她的肩 膀,在她脸上亲了一口,才放开她。 CoCo回头对他摆摆手,她背对着未晞,未晞看不到她的脸。 她转身走过来,未晞想跟她说些什么,可她似乎没有想要打招呼的意思,漂亮 的皮靴毫不在意地踩在泥浆中,泥点飞溅无数。 前几天她还好好的,今天这是怎么了? 未晞实在是惊讶极了,去吧台拿酒的时候,忍不住问阿枫:“CoCo怎么了?” 阿枫抬头,看了看高台上正在打碟的CoCo,“没怎么呀,就是今天这首歌打得 有点烂,早就告诉她了,换点新花样,现在的客人品味刁着呢,她就是不听。” “我问的不是这个,今天我看到是陈公子送她来的。这是怎么回事?” “哦……”阿枫撇了撇嘴,“这就要问她自己了,不过我听说,她好像今天做 完就不做了。” 未晞更惊讶了。 未晞今天心情很低落,CoCo冷漠的表情一直在她眼前打转,还有阿枫提及此事 那种不屑的样子,更是让她感到吃惊。 结果烧垃圾的时候,似乎受到坏心情的影响,连打火机都跟她作对,怎么都打 不着。她想回去找火柴,可刚一转身,就看到CoCo,不声不响地站在后门那儿,失 魂落魄地看着她。 她们坐在横倒的篮球架上,看着眼前废弃的球场。这里野草横生,荒凉调敝, 未晞不止一次觉得奇怪,怎么会有这样的地方?与这个物欲横流的城市一点都不搭 调。 “你不来一点?”CoCo晃了晃手里的啤酒罐。 “不了,我喝水就好。前些日子刚住过医院,我现在连饮料都不敢喝。” CoCo扭头看着未晞,莞尔一笑,“未晞,有时,我真的很羡慕你。你好像一直 无欲无求,在这种地方,面对这些人,你怎么做到的?” 未晞喝了口水,“是人都有欲望,只是我的欲望,跟你们的不太一样。” “哪里不一样?” “你们的欲望可以折换成物质,我的欲望,看不见,摸不到,它潜伏在我心里。” CoCo呵呵一笑,醉意朦胧地说:“未晞,是不是有话想问我?” 未晞看着眼前这张年轻而美丽的面孔,她真的有很多疑问,“CoCo,你该知道 那个男人是什么样的人,这里有多少小姐被他糟蹋过?上次那个艺术学院的大学生, 最后落得一个什么样的下场,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那个陈公子,他的花样谁不知道?先是天天珠光宝气,锦衣玉食 地喂养着你。等你享受惯了,再也回不了头,他也差不多玩腻了。分手的时候什么 都不让带走,稍有不满就让保镖上去打。那个女生,当时鼻梁都让他打断了。前些 日子,听说有人在隔壁街的按摩院见过她。” 未晞有些急了,“你明明知道,怎么还……”CoCo蜷缩了一下,未晞说不下去 了。 “你以为我愿意?”CoCo垂着脸,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睛,“魏成豹放了话, 如果我不答应,他就要我一辈子没脸见人。未晞,我不是你。我没上过大学,也没 有画画的天赋,更没有像如非那样的朋友跟我相依为命。除了做DJ,我什么都不会 做。我一个女孩子,没背景,没靠山,没朋友,我还能怎么样?” 未晞愣了愣,半晌后才问:“这件事,马克怎么说?” “呵……”CoCo从鼻子里笑出来,“他?魏成豹嘴上吓唬两句,他就立刻让我 打包滚蛋。想想以前,我为了给他买把电吉他自己省吃俭用,就觉得自己傻透了。 我现在才明白,男人,原来只有下边硬的时候,上边才会软。什么山盟海誓,还抵 不上半个烧饼实惠。” 未晞叹了口气,“不见得所有的男人都这样,你只是没碰对人。” CoCo轻笑一声,“未晞,你还记不记得,以前小雯对我们说过,有一次魏成豹 让她去酒店服侍一个很有背景的男人……” 未晞点点头,“记得,当时她进了房间,发现那个男人的老婆和孩子都睡在床 上,睡得很熟。她想走,那个男人却把她拉进了洗手间。他们做那事的时候,那个 男人的老婆孩子就睡在外面。整个过程,她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她说,感觉就像一 个世纪那么长。” “你能想象吗?我当时都听傻了。一个男人,老婆孩子就在外面,一墙之隔, 他竟然在这边跟应召女做爱。人人都说妓女下贱,究竟是谁下贱?” 未晞被她问得说不出话来。雪又下了,大片大片的雪花被风吹得飘起来,像极 了暮春时的柳絮。 两人一时无话,CoCo是无话可说,未晞想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CoCo双手抱着膝盖,像个孩子一样嗫嚅着,“未晞,你用不着 替我难受。其实仔细看看,现在也没什么不好。我如今住在他的别墅里,长这么大, 我从没见过那么气派的房子。魏成豹有一句话说得对,女人生下来就是让男人搞的? 跟马克,还是跟其他男人,有什么关系?马克比那些男人更坏,我对他那么好,他 都不要我了。男人,都是一样的。我忍一忍,忍一忍就过去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 她一边说一边咬着自己的手指,自虐似的,咬出一道道鲜红的血印。 未晞呆呆地看着她,仿佛回到那个可怕的夜晚,她孤苦无助地躺在阮劭南的床 上,流着泪,流着血,也是这样骗自己。 时间与空间瞬息交错,眼前的景象与过去的记忆重叠,不同的容貌,不同的声 音,却是一样怯懦的眼神,认命的表情。 未晞,你一定要听话。听话我们才有饭吃,才有地方住。哥哥姐姐们虽然不好, 可是外面的人不是更坏吗?外面的男人不但会骂你,打你,还会欺负你。未晞,你 要记住,我们是女人,没本事的女人总要被男人欺负的。只要我们听话,不反抗, 我们就不用挨饿,不用挨打,就能有几天好日子过。只要我们忍一忍,忍一忍就没 事了…… 眼前说话的人是谁?当年抱着她说这些话的人又是谁? 当年的她真的很听话,母亲叫她忍着,她就忍着。她要她怎么忍,她就怎么忍。 可是最后,她忍住了,叫她忍着的人却没忍住。谁也没有想到,那个柔弱怯懦的女 人,会躺在自己丈夫的身边,用一把小小的铅笔刀,磨断了自己的动脉。 未晞见过那伤口,皮翻开着,肉都磨烂了。那把铅笔刀很不得力,在同一个位 置重复划了很多次才成功。未晞无法想象,一向胆小怕事,在陆家人面前总是唯唯 诺诺的母亲,是抱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态,用近乎自残的方式了结自己的生命? 是不是只有被人逼到“忍无可忍,无法再忍”的地步,她才会如此? 是的,她可怜的母亲不用再忍了,她解脱了。只留下她一个人,面对这个喜气 洋洋的世界。 未晞抬起头,望着远方迷离的万家灯火,望着荒凉之外的浮华世界,仿若自语 似的问身边的人,“忍?你要往哪里忍?身家性命都被人抓在手里了,你要怎么忍? 连自己的未来都无法选择,你拿什么去忍?知道吗?忍也是需要资本的。我们这些 任人鱼肉、俯仰随人的角色,上天入地,还不是凭人家高兴,你凭什么忍?” 自欺欺人罢了…… CoCo一下愣住,伏在未晞的肩上痛哭起来。可哭也没有大声,就这样哭一哭, 停一停,好像小孩子哭得太厉害噎住了气。 “未晞……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能不能帮我收尸,就像……帮小雯那样? 我……我不想当一具无名尸,死了……变成孤魂野鬼……” 未晞抱着她,轻轻笑着,“如果我还活着,我一定会帮你。如果我死了,如非 会帮你。如果我们都死了,大家都变成孤魂野鬼,你也不必怕了,就算下地狱,也 有我们陪着你。” CoCo轻轻一颤,抬起泪水迷离的眼睛看着她,“未晞,你说,真的有地狱吗?” “地狱?”未晞口中念念有词,极目远眺,仿佛想穿过眼前化不开的黑暗,到 世界的背面去瞧个明白。 “我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地狱又是什么地方?我们在什么地方?我分不 清楚……”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