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笑倾城 人说:“七月流火,九月授衣。”立秋之后,本应是高爽的天气,可是今年的 夏天似乎比往年漫长。已经时值九月,这座滨海城市依旧暑气难消,秋老虎的余威 犹在,让出行的人稍一动作,就像在浴室里蒸了桑南一样。 阮劭南出差回来,刚打开手机,便有人致电相邀。虽然坐了很久的飞机,倒没 感到十分疲惫,对方又是三番两次,盛意拳拳,索性从机场直接去饭店赴这个饭局。 主人见他这样给面子,自然是美酒佳肴,喜不自禁。席上陪坐的也都是场面上 的人物,兼有几个二三线的小明星,个个八面玲珑,秀色可餐。大家热热闹闹酒过 三巡之后,他不禁有些耳热,于是避开众人,一个人进了洗手间。 洗脸的时候,又进来两个人,都喝得面红耳赤,只听其中一个说:“最近怎么 没见凌少出来?” 另一个笑着说:“你不知道吗?听说最近认识了一个美院的学生,两个人正干 柴烈火,热乎着呢!” “女大学生?那长得怎么样?” “不知道,哥们几个都没见过。他这次保密功夫做得到家,将那妞儿藏得密不 透风,一次都没带出来过。我们都说,只怕是夜夜笙箫,所以舍不得出来了。” “呵呵……”两人相视而笑,声音刺耳。 “不过这倒也奇了,能把个‘群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人物,弄得神魂颠 倒,半刻不离身的,难不成那妞儿有三头六臂?” “能拴住凌落川的,少不得是个狐媚的幺蛾子。没听说过吗?女人最诱人的时 候,不是清纯的玉女,也不是美艳的熟女,而是在你手心里,从玉女变成熟女的过 程。其中的好处,你我没试过的人,自然不知道了……” 一阵暧昧的笑声,阮劭南抽出一张纸,擦干手,走了出去。 夜里八九点钟的时候,忽然下了一场雨,淅淅沥沥,清凉透幕。未晞打开车窗, 夜风含着水汽迎面扑过来,带着点泥土的清香。 方才吃了又热又醇的香肉火锅,正觉得浑身燥热,此刻被风一吹,倒是是遍体 通爽。她靠着车窗,竟有些昏昏欲睡了。 “要你出来陪我吃一次饭,简直比登天还难。好像我要下毒害你一样,哪一次 不是好的?”凌落川一边开车,一边数落着,“这次的地羊火锅不错吧,你就该多 吃点肉,整日吃那些没营养的东西,要是在北京,一阵风就能把你吹跑了。” 未晞用眼角的余光,瞅了瞅这个喋喋不休的男人。然后第N+1 次告诉自己:宁 肯相信世上有鬼,也别相信凌落川这张嘴。 当初说好了是一顿饭,结果一顿之后,又是一顿。这顿吃完,还有下顿。每次 都骗她说最后一次,结果每个“最后一次”之后,他总能想出各种稀奇古怪的方法, 变着花样逼她就范。 最后他干脆摸到了她的软肋,不消多费脑筋口舌,只要在她上课的教室门口一 站,怕被同学侧目的未晞,只得乖乖跟他走。 凌落川是北方人,品味偏重,喜欢吃辛辣的韩国菜、生猛的日本菜、咸香的鲁 菜。还是一个纯粹的肉食动物,一顿饭下来是无肉不欢。点的菜大多都是未晞平素 里吃不惯的,他也不顾忌,更不谦让,似乎只要她坐在旁边陪着他吃就行了,她吃 不吃,他都无所谓。 未晞真是叫苦不迭,又不能总是饥肠辘辘地立在一边,只看着他大块朵颐,终 于被他“逼上梁山”,彻底同化了。试过之后,倒也鲜美可口。尤其是刚才那道 “地羊火锅”,汤鲜肉嫩,又不肥腻,倒是滋补上品。 “跟你说话呢?别带答不理的。”凌落川说着就推了她一下。 未晞差点贴到车窗玻璃上,这个少爷,总是以为别人跟他一般经得起摔打,下 手从没个轻重。她打起精神,直接用手语回他,“你说,我听着呢。” 两个人毕竟相处了一些日子,而凌落川又是个极聪明的人,简单的手语他现在 都能看得懂。 凌落川非常不满,抑扬顿挫地嚷道:“小姑奶奶,我都说了多少遍了,这都听 哪儿去了?您这是故意拿我逗闷子寻开心,气得我肝儿颤,您好一个人乐得颠颠的 是不是?” 未晞忍不住想笑,赶紧转过脸。相处多了才发现,他每每着急的时候,总会跑 出一两句“京片子”语言绵软,没有入声,儿音又重,倒比平时率性可爱多了。 而这个人不发狠的时候,英俊多金且不说,哄人的花招就有一箩筐,真真是骗 死人不偿命的角色。 难怪有那么多的美人,整日像蜜蜂遇见蜜糖一样黏着他,还真不是没有道理。 凌落川看未晞扭头看着窗外,只当她是不愿意搭理他,很是愤愤不平,“我就 知道,你就是不待见我。你就喜欢那个整天挂着拳套装深沉的,你倒是说说,我哪 点比不上他?是人不如他,还是才不如他?你是不是喜欢他能打?我也不差啊,我 可是受过正规训练的,怎么说也比他打野拳强吧。不信?哪天拉出去试试,要真是 练家子,咱们场上见真章……” 未晞听到凌落川忽然提到池陌,心里不由得一阵愧,又是一阵痛,刚刚有些放 晴的情绪一扫而空,人也暗淡下来。 凌落川大约真是喝高了,偏偏不依不饶,“你倒是说话啊,他到底哪点比我强?” 未晞翻了个白眼,发现自己今天真是遇见鬼了,都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而这个大少爷,竟然比鬼还难缠。 她拿出本子,没好气地写了四个字,又加上一个叹号,“他比你帅!”还特意 在他眼前晃了晃。 凌落川怎么也没想到竟是这个结果,又不好发作,气得咬牙切齿,恨恨地吐出 两个字:“肤浅!”就不再作声了。 一路太平无话…… 车停在楼下,周围都是挤挤挨挨、高耸入云的鸽笼楼,狭窄的楼宇间,是一条 同样狭窄的天空。站在街上抬起头,看不到星星,也见不到月亮,只有俗艳的招牌 和暧昧的霓虹灯。 街边几个流莺懒散地靠着门,用逡巡的目光妩媚地打量着过往的路人,几个胆 大的竟将一双勾魂眼瞄到凌落川脸上,被他眼神一凛,又缩了回去。偶有几个形迹 猥琐的男人上来搭讪,或一拍即合,或不欢而散,价格决定一切。 凌落川替她拉开车门,“明天是周末,记得把时间腾出来给我,带你去一个地 方。” “去哪儿?”未晞用手语问他。 “去了就知道了。快点上去吧,都困成那样了,别在风口上站着,容易受凉。” 未晞瞧了瞧他,就转身走了。 “未晞……”他忽然叫住她。 未晞又回头看了看,却见他手插在裤袋里,靠着车门,站在贫民街黯淡的楼宇 间,背后是颓废的街道、烂醉的霓虹,他漂亮的黑眼睛在灯光下闪烁,在这片惨淡 的废墟中,对着她微笑。 这一笑,如同断瓦颓垣上一道破晓而来的晨曦,纵然此去经年,依旧温柔了时 光,惊艳了岁月。 未晞心下一动,早知道他天性风流,是个锐气夺人、俊美无俦的人物,却没想 到,竟然可以“妖孽”到一笑倾城的地步。不由得叹气,这种人生来就是让女人肝 肠寸断,痛不欲生的。 他却站在那里,七分不满、三分不安地告诉她,“记着晚上一个人的时候多想 想我,你们虽住在一个屋檐下,也犯不上老想着他。想多了你就发现了,其实…… 我也挺帅的。” 未晞进屋的时候,池陌还没有回来。如非正要去上班,看见未晞脸红红的,就 知道是凌少爷又拉她出吃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了。 如非赶紧拉着她,细细盘问那个公子哥有没有什么不轨的的举动。未晞自然实 话实说,知道那人没有逾距越轨、巧取豪夺的行径,如非才稍稍放了心。可是心里 依然担忧,又埋怨自己当初不该一时嘴快得罪了他,让他抓住这个由头,没完没了 地纠缠。 未晞只得安慰她,那不过是个借口,他如果真的打定主意,有没有那件事都是 一样。 说话的时候,时间过了大半,如非出门上班去了。未晞上了一天的课,又陪着 一个混世魔王耗了半夜,真的有些累了。 她打开窗子,如果不挂窗帘,只要站在这里,就能将对面的卧室看得一清二楚。 未晞知道,对面住着一个妓女,每天带不同的男人回家。做生意的时候,从来不拉 窗帘。一个人在家,却将窗帘拉得死死的。 为什么要这样? 发泄?控诉?抑或仅仅是暴露欲发作? 无法解释…… 住在这种地方的人,大多活得苟且,不是每一个行为背后都有道理可寻。 未晞在浴室冲了一个澡,换好睡衣正要休息,手机却响了。她换的新号码,除 了池陌和如非,就只有一个人知道。 未晞拿起来一看,真是凌落川打来的。 之前他也半夜给她打过电话,说些有的没的,她也没在意。单有一次,也不知 道他是故意,还是喝高了,刚说了几句没头没尾,就听到那边莺声燕语,嗔怒含情, 原来人家大少爷风月正浓,温存到一半,竟然跟她聊起闲话来。 未晞简直哭笑不得,还没等她回过神来,那边话没说完,就咔嚓一声断了。 现在呢,已经这么晚了,又是什么事? 她心里纳罕,接了起来,这次倒是没有美人怨,一片安静,只听到细微的风声。 未晞有些奇怪,敲了敲话筒,就听到那边有人说:“未晞,好久不见。” 这一声,让她如同被倒钩箭刺穿身体的鸟雀,活生生地钉在树干上,血流成河。 整个世界瞬间黑暗,所有的声音邈若山河,没有了天光云色,没有了雾霭流虹, 只剩了冥冥一片腥黑焦土,硕大无朋。 那边的人见她没有反应,接着说:“我听落川说,你被陆壬晞割伤了声带,现 在说不了话。没关系,说不了就听着吧。我们刚刚分开,他把手机落在我这儿了。 听说你们最近相处得不错,什么时候有时间,或许,我们可以聚一聚。我的号码没 变,你应该还记得。今天就先这样吧,找个时间,我们再好好说话。还有……”他 停顿了一下,“我很想你。” 电话断了,只能听到嘟嘟的忙音。她呆呆地坐了很久,忽然扔掉了手机,就像 扔掉一个会咬人的定时炸弹。 她像见了鬼一样,揪着被子缩到床角,对着满屋的黑暗颤抖不止,仿佛刚才接 的不是电话,而是阴曹地府的催命符。 她神思恍惚,口中念念,却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所有的平静,所有的快乐, 所有的感知,仿佛被一只蛮横的大手,瞬间抹得干干净净。 她忽然抱着自己的头,着了魔似的,一下一下撞在冰冷的墙壁上。 忘了吧,就让她忘了吧。她不要再想起来,他对她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 情,每一次嘲笑…… 她真的不明白,她努力了这么久,几乎耗尽了全部的力气,几番磨折,才重新 修补出一个看似完整的自己。而那个人只说了几句话,只有那短短的几句话,就将 她打回原形。那个曾经让她爱得胜过生命的男人,竟然用一种近乎轻蔑的方式,轻 而易举地劫掠了她的所有。 她痛苦得无以复加,像一个暴躁的偏执狂,又像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用近乎 自残的方式,狠狠地敲着自己的脑袋,想把那个人的样子,那些可怕的声音,那鲜 血淋漓、不堪回首的一切,赶出她的记忆。 可是,她做不到。她曾经把自己撞得头破血流,折磨得体无完肤,她就是忘不 掉。 不知过了多久,她像着了魔一样,失魂落魄地走到窗边,半个身子向外探出去。 这里是十八楼,脚下是狭窄的街道和糜烂的霓虹,如同一个光怪陆离的地狱。下面 有人在向她招手,用苍白绵长的声音呼唤她:“来吧,来吧……” 她把手搭在布满灰尘的窗棂上,脚踩上狭窄的窗台,夜风迎面吹过来,带着雨 后的清新。脚下的街市也是雨后的样子,正是她喜欢的,灯火通明的世界,干净得 一尘不染。 纵身一跃,真的很容易。向前一步,就是解脱。难的是,如何活下去? 她微笑着闭上眼睛,一头栽了下去……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