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穷水尽 已经是深秋了,正是西风萧萧、落叶飘零的季节。整座城市沉浸在一片温暖的 金色中,仿佛一帧故意做旧的电影胶片,温煦而朦胧的美丽。 凌落川推着未晞,来到花园的月桂树下。斜阳暖暖,桂子香飘,不见萧瑟,只 闻馥郁。 他拉了拉未晞身上的毯子,又将自己的围巾围在她的脖子上,然后坐在树下的 石椅上,对她说:“未晞,这些日子我跟你说了好多话。可是,我小时候的事,我 好像还没说给你听。” 他转过脸看着她,未晞还是那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凌落川握着她的手,温柔地 望着她一成不变的脸,用最轻柔的声音,娓娓道来。 “你可能想不到,其实我小时候很乖的。父亲那时还在部队工作,他教育我们 几个孩子,就像他在军队里教育他的士兵一样。在我的印象中,他似乎从来就没抱 过我。所以从小到大,我跟哥哥姐姐们根本不知道,父亲跟教官有什么不同。外面 的人都觉得我们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可是生在这样的家庭,心里的苦楚,只有我 们自己知道。” 未晞静静地看着远处某个地方,没有焦距的眼睛,就像一片空寂的沙漠。 凌落川满眼悲伤地看着她,继续说:“可这都不算什么,最让我无法忍受的是, 他竟然为了工作,丢下自己生病的妻子不管。我那时才八岁,眼睁睁看着我妈妈一 边掉眼泪,一边躺在病床上喊他的名字。等他赶到医院的时候,尸体都凉了……从 那之后,我就恨他,非常非常恨他。可最让我寒心的,却是十二岁那年。我被人绑 架,对方要求用我交换他手上一个特务。我的父亲,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甚至对 外封锁了一切消息……”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拉起未晞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才继续说道: “为了减少损失,他放弃了我。那些人用手铐把我锁在屋子里,里面洒满汽油,扔 了一根火柴就走了。我掰断自己的拇指,才将手腕滑脱出来,然后用椅子砸碎了气 窗,自己从火海里爬了出来。从那之后,我就对他彻底绝望了。如果连亲生父亲都 能抛弃你、背叛你,我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我还可以相信谁。那件事之后,外公就 将我接到美国。我在他身边住了很多年,他很疼我,总是说,在所有孩子中我是最 像母亲的。可是,这一切都弥补不了那场大火给我造成的伤害,我变得越来越喜怒 无常,乖戾暴躁。外公去世的时候,将他的家族事业全部交给了我。” 说到这里,凌落川摇了摇头,看着未晞的眼睛,真诚地说:“可这一切都不是 我想要的。因为当你意识到你的一个决策,就要关系到成千上万人的身家利益的时 候,那种压力,无法用语言来形容。我在军校待了好多年,戎途商路,根本不是一 套路数。半路出家的尴尬让我起初那几年的日子很难过,不知吃了多少亏,招来多 少笑话。也让我慢慢学会了,什么叫做无商不奸、杀人无血。那时候觉得,整个世 界都对不起我,我应该予以还击。直到遇见你,才让我知道……”他自嘲地笑了笑, “自己所谓的灾难,跟你经受的比起来,到底有多可笑。” 他紧紧握着她的手,悲伤地看着她,“小时候外公对我说过,我们每个人,每 一天,都戴着假面具生活。面具戴得久了,我们就会忘记自己本来的面目。但是, 如果你幸运的话,你会遇到一个人。这个人会告诉你,你需要成为什么样的人,你 应该成为什么样的人。” 他把自己的脸,贴在她温暖的手心,“未晞,我不敢祈求你的原谅。我只想告 诉你:是你让我知道,我该做一个什么样的人。我不敢让你回来,因为这个世界从 来没有善待过你。我曾经一度认为,哪怕我们经历过的事情再怎么不堪回首,都不 该选择逃避。可是,如果说这个世上有谁有资格做记忆的逃兵,那只有你,只有你 有资格忘记这可怕的一切。可是……” 他把脸埋在她肩上,哽咽着,“未晞,即使如此,我还是希望你回来。即使这 个世界让你一再失望,可是……你能不能为了我,为了我,再坚强一次?就当是为 了我,为了我,好不好?好不好?” 怀里的人还是无动于衷,他透过树叶的缝隙,看着暮秋的一碧天空,天高云淡, 大雁飞来,秋天已去。 整个世界一片安宁,悄无声息,万籁俱静。偶尔听到风吹着树叶,发出沙沙的 声音。金色的秋叶飘然而落,摇摇坠坠,落在他的脸上。 他低下头,伏在她肩上,他没有哭,脸上的微笑却比泪水更让人难受。他像个 怕冷的孩子颤抖着身体,微笑着,悲伤地、无力地说:“我就知道,他是骗我的。 我早就知道,你不会为我醒过来的,我早就知道……” 他还是哭了,滚烫的泪水濡湿了她的鬓角,他像个孩子一样泣不成声,他控制 不住,他无能为力。 “告诉我,未晞,我该怎么做?我没有办法了,我真的没有办法了……” 大片大片的秋叶无声飘落,如同那天夜里,两个人看到的那一场凄美的花雨。 漫天飞舞的红色花瓣,如此的凄恻美丽,如同一曲悲伤的恋歌,如同一场无法醒来 的梦境。 那天夜里,他看着满池美丽的红莲对她说:“他们知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 四下静无声息,她低头不语,她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青绿少年般的期待焦虑。 那时的她没有回答他,只给他写了四个字:柳暗花明。 柳暗花明,柳暗花明……凌落川在心里反复咀嚼着这四个字,当时他以为自己 看到的是重燃的希望。如今行至末路,他才知道,原来从头到尾,都是穷途末路、 山穷水尽…… 长假过后,人们还没从节日的气氛中恢复过来,一个爆炸性的新闻震惊了整座 城市。 网络上疯传一段不雅视频,据说是某高校大学生与一位金融巨子的床上风月。 虽然流传的时间不久,片子也极短,依旧令看过的人昨舌惊叹。 原因无他,只因这段不雅视频的男主角,是金融界的一位风云人物,地位举足 轻重。 如此有震撼力的新闻,如同给娱乐传媒打了一剂强心针。各路狗仔队扛着自己 吃饭的家伙,犹如出了闸的疯狗朝着疗养院呼啸而来。 凌落川怕未晞受到影响,多派了一倍的保镖,将整个高级病房区围得犹如铜墙 铁壁。但即便如此,依然有采访的记者试图跨越雷池,甚至把电话打到了医院的病 房。 愤怒之极的凌落川,以侵犯个人隐私的名义,将那几家报社和电视台的记者告 上法庭。虽然起到了一些震慑作用,可同时也使本已过度亢奋的媒体大众,对此事 的关注,几乎达到了疯狂的地步。 其中自然不乏一些没有操守的八卦小报断章取义,添油加醋,言辞锋利得几乎 字字见血,更极尽嬉笑怒骂、挖苦讽刺之能事,大有不置人于死地,誓不罢休的架 势。 凌落川想让未晞回家休养,可是外面总是有记者日夜把守。只要他们一出现, 他们就像被捅了窝的马蜂从四面八方涌过来。考虑到未晞可能会受到惊吓,凌落川 也只有打消了这样的念头。 为了使未晞不受到骚扰,如非和池陌几乎是二十四小时轮班看守着她,外面的 保镖也是如临大敌。 凌落川被这件事搅得不胜其烦,但毕竟是历练过的人,越到关键之处,越是仔 细冷静。 这段视频是谁放出去的,他不用想都知道,自然也知道,做这件事的人的目的 就是要他自乱阵脚,顺便借助媒体的力量让他处处掣肘。 如非在凌落川的手提电脑上,看到那段不甚清晰的视频时,不解地问他:“我 以为他会把跟未晞的视频放出来,怎么是你的?” 凌落川揉了揉额头,“他从来就没想过把自己放在舆论的中心,或许,那天他 根本就没录。只是放了一部DV在那里,摆摆样子罢了。一则,他花了大笔金钱换回 来的良好形象,他不会自己毁掉;二则,他只是想得到未晞,不是真的想逼死她。 阮劭南行事虽然歹毒,但是不得不承认,他对她还是有些不同。” 听他如此说,如非冷笑一声,“那个浑蛋,我一点都不相信他是替未晞着想。 人都已经伤成那个样子,他还能对她做出那种禽兽不如的事。他心里除了他自己, 还能装得下谁?” 凌落川的眉毛揪在一起,这也是让他觉得最不可理喻的地方。他知道,阮劭南 一直把自己当猎人,站在食物链的顶端。可是猎人打猎的时候,不会看着猎物的眼 睛,因为会因同情而无法下手。 可是,阮劭南却不一样,他喜欢看着自己的猎物进退维谷绝望的表情,就像一 只戏鼠的猫,喜欢从别人的痛苦中获得快乐。甚至对待自己所爱的人,达到目的前 他也不会心慈手软。 为了成功,他可以忘情弃爱。现在为了得到一个女人,他不惜以本伤人。这种 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狠劲,让凌落川这种百无禁忌的人也不免惊叹莫名。 他是天性如此,还是后天环境造就出来的? 凌落川想起那天早晨,阮劭南从山顶的别墅送他回家,曾经给他描述过一段柬 埔寨黑市拳的场景。 那究竟是他见到的,还是他自己亲身经历过的? 无论是哪种情况,有一点可以确定,他正是由此学会对待任何人、任何事,皆 能做到“不死不休,无情无义”。 凌落川想了一下,对如非说:“你跟池陌这段时间自己出入一定要当心,很明 显,他冲着未晞身边的人来的。” 如非点点头,“你自己也是。不过,话说回来,这段视频怎么会在他手上?你 不会是这么不小心的人。” 凌落川将视频的背景定格,放大,分析道:“这是一家私人别墅,我记得当时 我喝醉了,把身边的一个女孩当成了未晞。清醒过来的时候,才发现阮劭南当晚也 在那儿。这段片子应该就是在那个时候拍下来的,片子应该不止这些,估计是怕惹 怒我们家老爷子,才只放了这么一点。” 如非奇怪地看着他,“你酒量不错的,怎么会醉到把别人当作未晞,甚至被人 拍了这种东西还毫无所觉呢?” 被她一语点醒,凌落川低头沉思了片刻,才说:“只能有一种解释,我着了他 的道。我跟未晞吵架,心情不好,偏偏在那里遇见一个长得像她的女孩,偏偏又激 动得难以自持。当时只觉得一切都是巧合,现在回头想想,整件事从头到尾,都是 一个预设的陷阱,他从那时候就已经开始算计我了。我那天晚上离开的时候,手抖 得连车都开不了,应该是喝的酒里被人下了东西。” 如非恍惚地坐在椅子上,自语道:“他太可怕了,我们该怎么办……” 凌落川刚想说什么,手机忽然响了。 他看到来电显示,有些烦躁地接起来,“姐,你不用再说了,我不会回去。他 要是非让我回去,你让他干脆派个军队来抓我……什么?心脏病?!” 凌落川放下电话,如非有些担心地问:“你父亲病了?要不要紧?” 他叹了口气,“情况不太好,我需要回北京一趟。” “那这边……” “放心吧,我会留人在这儿。而且我这次回去,也可以顺便请我哥哥帮个小忙。” 凌落川转过脸,看着窗外飘落的秋叶,自语道:“是时候,让这该死的一切都 结束了。”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