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烈女子潘金莲 作者:菊开那夜 我自小于潘府长大,因为脚如弯月小巧精致,所以员外为我起了个名字,潘 金莲。 员外常常叫我去书房伺候笔墨,关上了门他就把我放在太师椅中,而他跪在 地上双手颤抖的捧起我的脚,用他干裂的唇细细的吻着。夕阳穿过窗子,扑在员 外的身上,他的脸有古怪的光芒。 我读不懂员外对我的依恋,直到十四岁的某一晚,员外把我留在了他的房里。 太太在偏厅麻将,偶尔传来嬉笑,以及洗牌发出的哗哗声。 月色惨白,就像员外的身体,他裸露的身体孱弱而苍白,他搂紧我低低的咳 嗽。这是一张梦一样的床,紫色流苏的床幔被夜风轻轻吹起,我有一些怯怯的冷。 后来真的冷了。太太闯进来,她哭叫着抓住我,拔下头上的金钗往我身上用 力扎,员外一边哀求太太,一边把我往门外推。我拼命的往前跑,身上被刺痛的 地方渗出血,那种尖锐的疼痛无以回避。我躲在柴房里啜泣,手抚摸自己肮脏的 双脚,我没有来得及穿上鞋子,那双员外特意买给我的粉红的绣花鞋。 家丁们找到了我,把我送到太太的房里。太太冷笑着说,我和老爷商量过了, 将你许配给阳谷县的武大郎。我打了个寒颤,老爷,阳谷县,武大郎……一直到 我离开潘府,都没有再见过员外。我没有流泪,决心接受潘府给我安排的命运, 在那个陌生的地方去爱那个陌生的男人。 当我看到武大郎时,我才知道自己有多天真,而太太有多恨我。武大郎真的 很矮,矮得叫人恐怖。他的腿仿佛被硬生生的削去一截,就像砍伐过的木桩。他 仰起那张黝黑而丑陋的脸,笨拙的向我咧开嘴,露出泛黄的牙齿。 我一阵反胃,倒退了两步,这就是太太给我的丈夫,她要通过这侏儒毁掉我 的余生,我早该知道太太不会放过我。她从来不允许员外对别的女子有一丝亲近, 何况员外还想纳我为妾?员外,可是那个爱我的员外没有声音。 我闭上了眼,那天夜里下起了第一场春雨,听着雨声我咀嚼出了凄冷的意味。 武大迷迷糊糊的说着梦话,我的泪水慢慢的滴在鸳鸯枕上。 武大由于自卑而变得脆弱,只要我朝他冷冷的看一眼,他就像个孩子一样可 怜的把脑袋缩在肩膀里。武大做的烧饼并不好吃,可人们都乐于买他的烧饼,我 理应对他们的善良表示感激,但是我明明感受到另一层意思,他们通过购买弱者 的烧饼而得到了某种心理上的满足。 人们对见到比自己更卑贱的人总有一种隐秘的愉悦,我和武大就靠着这种施 舍过着衣食无忧的日子。 武大不明白其实人们不需要他的烧饼,他怀着热枕的信念每天都快乐的生活 着。他一直以为自己的烧饼色香味俱全,以为自己真的有做烧饼的天赋。武大每 次出去卖烧饼前总是讨好的拿两只烧饼给我吃,我通常就坐在后门口把烧饼丢给 徘徊的野狗。那只野狗每天清晨都徘徊在后门口,在喂狗的过程里我感到了一种 隐秘的愉悦。 我无聊的时候就去隔壁王婆家,王婆慈祥而温和,她很同情我的境遇,常常 说金莲你长得太美丽,所以命不好啊。 我从王婆那里得知太太把我许配给武大时只收了五个铜板,王婆说武大是个 好人,可惜实在配不上你,孽缘啊,你的美丽会使他折寿。 我曾经想试着和武大好好过日子,可到底不能心平气和,生活阴郁,我需要 拯救。 初遇西门是一个暖春的下午,我倚在二楼窗前看风景,我却成了西门眼里的 风景。西门面冠如玉,我在他的凝视下心慌意乱,手里的白色丝质手帕缓缓飘落, 西门向前一步,收入怀中。我隐隐欢喜着,因为预感到会有下文,他拾去了我的 心,我需要拯救的心。 第二天王婆把我叫过去,低声问我可曾丢了什么东西。我顿了顿,问她何出 此言。王婆说,金莲你如果想找回丢了的东西,就往里屋走,如果不想要了就立 刻回家。 这突如其来的选项令我惘然,不过是三米距离,却让我走了足有一个世纪那 样久。当我揭开帘子的瞬间,身后传来王婆的叹息声。她软弱的同情着我,不忍 心我在这没有幸福可言的婚姻里一点点凋谢。当她试着帮助我时却受到了良心的 责备,这个暧昧的危险深不可测,一旦败露,阳谷县定然风云惊变。 可是没有一个坚定的理由让我心甘情愿的转身回去。我紧张而兴奋,就像一 只蛾子向着光亮飞去。我站在昨天那个长身玉立的年轻男子面前,他就是西门庆。 西门庆,这个名字让我心旷神怡。以后许多日子里我都会在心里一遍遍默念 他的名字,甜蜜而痛楚的体会这个男人带给我的快乐。我和西门之间的故事要比 你们所想像的美好而纯洁,我们并没有肌肤之亲,那些不堪入目的情节都是杜撰, 人们总是这样把男女交往庸俗化,将他们自己浅薄的绮念强加于人,以求意淫的 快感。 西门对我有着虔诚而真挚的爱,我亦如此。 西门帮我画眉,我为他抚琴。我们常常对弈,填词,作画。我们都珍惜对方, 守之以礼。西门搂着我说,金莲,如果能天长地久与你一起,我死而无憾。感情 太过美好就接近毁灭,我们都知道幽会不是长久之计,迟早会有一种神秘的力量 硬生生将我们分开。 这种力量来自于另一个男人,他叫武松,他伟岸,健壮,英气逼人。武大兴 奋的向我介绍说,这是俺兄弟,打武英雄啊,现在在衙门里当都头。武大搓着手, 像个唱戏的丑角一样对武松说,快叫嫂嫂啊,你嫂嫂人漂亮,性子又好……武大 像只乌鸦一样喋喋不休时,我看到了那个叫武松的男人眼里的火焰,可是武大看 不到,他那样矮,那样卑微,微不足道。 在吃饭的时候武松一边和武大说话,一边用他的腿绕上我的腿。我缩了缩, 他的腿又牢牢的贴上来,我看看他,他若无其事的给我倒了一杯酒说,嫂嫂可否 赏脸?我刚要举杯喝,武松低声说,嫂嫂有心了。我被这句暧昧的话惊得手握不 住杯子,酒晃出来。武大连忙接过杯子替我一饮而尽。 自从武松出现后我的处境变得岌岌可危,武松深邃的眼神让我透不气。有时 他会突然站在我身边,什么话也不说,我被他看得心惊胆寒,问他有什么事。他 笑笑说,人家说我武松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不知这福可是指遇见嫂嫂你?我斥 责他胡言乱语。武松说,嫂嫂,我虽然爱喝酒,可我不会说酒话。 武松的存在打乱了我和西门的约会,我害怕被武松撞破,连累了西门,只好 避门不出。王婆上门来找我做针线活,我急急的跟她过去,我的小庆一把抱住我, 他瘦了。他在我耳边说,金莲,我要把你留在我身边,我不能再忍受这样的日子 了。 我连忙抚住他的嘴,千万不可,武松是那种连老虎都不放过的人,他要是知 道了,我们都不能活命。西门很敏感,立刻问我武松是否另有居心,我柔肠寸断 的说,小庆,你只需信我心里只有你一人。 不久,武松还是看出了端倪,他微笑着说,嫂嫂,有件事很奇怪,每次你去 王婆家,有个复姓西门的男人似乎也会去,好生巧合。 我脑子里轰一声,背脊发凉,半天才挤出一句话,叔叔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武松一边喝酒一边慢条斯里的说,嫂嫂你瞒得了大哥,瞒不了我,你们来往多久 了? 我浑身发抖,牙齿打颤。武松站起身,走近我,伸出左手抬我的下巴,嫂嫂, 我不允许你再和那个小子来往。我用力推开武松,你有什么资格这样说?武松脸 上有一种凄苦的表情,嫂嫂,我嫉妒西门庆,也嫉妒大哥,你不要逼我做出什么 事来,好吗?他的脸慢慢近了,我看到武松瞳孔里那个脸色发白的女子。 忽然门外传来武大的声音,金莲,开门!武松放开我,我飞快的说,你立刻 搬到衙门去住,不然……武大的敲门声越来越响了,我急忙跑去开门,门一开, 一束光线就直射而入。 武大像往常一样喜孜孜的说,金莲,烧饼都卖完了。武大挑着胆子往厨房里 走,我转过头去,武松直直的站在原地。我有些害怕,武松性格里有残冷的一面, 极具破坏性,他会毁掉某些东西。我再一次低声嘱咐他务必搬走,武松凝视着我, 如果我不搬呢? 我会告诉大郎,说你对我轻薄。 武松冷笑,金莲,我会搬走,我不怕与大哥翻脸,我只是想让你开心,但你 一定不许再见西门庆,记住了。 我没有再说什么,我知道我做不到,不见西门一切还有什么意思呢?我之所 以要求武松搬走,只是为了更方便的见西门,我整个心里都是小庆,相思把我一 寸寸折磨着。 武松告诉武大说衙门有很多事要做,所以要搬去衙门住了。武大关照武松好 好做事,有空就回来吃饭。武松淡淡的说,大哥要多抽时间陪嫂嫂。武大心无城 府的说,当然当然,我却如芒刺在背。 小庆送了我一串珍珠项链,我叹气,我怎么可以收下,如果被武大看见,怎 么说得清呢?小庆黯然的说,金莲,我送你东西都不能,我很难过。 小庆,对不起对不起,我眼睛一红,恨不相逢未嫁时,还君明珠双泪垂。 西门从怀中掏出那块白色丝质手帕说,金莲,这就是我们的订情信物,我会 永远带在身上,见此物便如见你。我哭着说,是,官人,我的心便在这手帕上, 你去哪我也去哪,生死相随。 我说到了死,一种隐隐的悲哀弥漫开,身不由己的分离越来越近了。 关于我和小庆的传闻渐渐传开了,越传越烈。我甚至听见有小孩子在街上大 声的唱,满园春色关不住,一枝金莲出墙来。 我的眼皮直跳,王婆也很害怕,叮嘱我和小庆暂时不要见面,可是小庆还是 一意孤行要见我,他说,对不起,金莲,我实在阻止不了自己的心。我把头埋在 小庆胸前,小庆,我也不能,要来的就让它来罢,只要和你在一起,做鬼也甘心。 绯闻就像长了翅膀,迅速传递整个县城,武大终于知道了。别人买他烧饼时 会笑着说,武大,你晚上不卖力啊,你老婆好像很不满意呢。更有人说,武大, 你的腿比起西门庆是短了点,可怜啊。 武大从来没有这样愤怒过,他挑着烧饼就往家里走,路上不断有人指指点点 窃窃私语。武大再也不愿意出去卖烧饼了,卖一个烧饼就意味着承受一次奚落。 以前人们善待他,是因为同情他,自从武大娶了我,这种情况就变了。 机会终于来了,他们顾不得再表现自己的高尚,争先恐后的抓住武大的弱点 攻击他,他们不甘心巧妇长伴拙夫眠,受不了武大的际遇胜于他们。 武大不再做烧饼了,他整天在家里傻傻的坐着,我知道武大的痛苦,可是我 们毕竟还要生活。我命令武大重操旧业,武大耷拉着脑袋默不作声。我说你不赚 钱我们靠什么生活?好半天,武大才憋出几句话,金莲,你告诉我,他们说的都 是假的,我就立刻去卖烧饼,金莲,我只信你。 我脸色灰败,躲着武大的眼神。武大的拉住我的衣袖,可怜巴巴的哀求我, 金莲,请你告诉我,都是假的,都是假的。我缓缓摇头,我不愿意为了面前这个 侏儒而否定了我和小庆的感情。 那天天气很好,我下午又去王婆那里和小庆见面了,一个时辰后我回家,推 开门,一束光线直射于一具悬挂于横梁的身体上,很短的一截,矮且胖,穿着藏 青色的衣服,是武大,武大死了,我听到自己喉咙里发出了一声打碎宁静的尖叫, 眼前一黑,软软的倒在了门槛上。 醒来时床边站着一个伟岸健壮的男人,他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我迷惘的看着 他,他声音吵哑,金莲,你如愿以偿了,不是吗。我皱了皱眉,眼光落到武松白 色的丧衣上,猛然记起了推门而入时那瞬间的恐怖,是的,武大死了,那个侏儒, 我的丈夫死了。 可是我没有泪水,武松逼视着我,你是不会哭的,金莲,你如释重负的样子 是那样的显而易见。 我挣扎着起床,跌跌撞撞的下楼,一个大大的黑色的奠字触目惊心,而棺材 安静的躺在那里。我的手搁在棺材上,一阵凉意,如果没有我,也许武大的一生 将平静而快乐,他无法面对我的背叛,只好以死来抗议。我突然间打了个激灵, 我和小庆不会有好下场,我们不杀武大,武大却因我们而死。本来小庆想给武大 一笔钱,请他成全我们,可是现在这条路走不通了,武松不会放过我和小庆,武 大的死给他提供了一个报复的理由,我和小庆已经成了千夫所指的奸夫淫妇,我 们的死是罪有应得,我们使武大蒙羞,含恨而死。在武大自尽的瞬间我和小庆的 下场已经被宣判了。 武松柔声说,金莲,大哥已经死了,你有什么打算吗?我惊恐的看着他,武 松的温柔让我不寒而栗,他是一个杀气很重的人。 他继续说,金莲,跟我一起离开这里,我要让你忘记所有的不快乐,我会对 你好。 我低沉而坚决的说,不,我不会跟你走。武松脸色一沉,你难道还念着西门 庆吗?我说是又怎么样?武松冷笑着,我送你一件礼物,你也许不会这样嘴硬了。 他取过一只灰色的包裹,扔在棺材上,我拆结的时候,闻到一阵血腥味,定 睛一看,如遭雷击,我紧紧的抱住包裹,泪水大颗大颗的掉下来。 武松说,金莲,我知道你会哭的,你会为了小庆而哭,果然。 他把手放在我的肩上继续说,我杀了西门庆,也就是断了我们两个人的后路, 我们必须在天亮前一起离开阳谷县。 就是这双手,杀死了我的小庆,杀掉了我的爱情。这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 魔,他甚至以为我还会跟他走。 我合上小庆的眼睛,泪水止不住的涌出,涌出。 武松说,金莲,是你逼我的,我叫你不要再见西门庆,你害了大哥,也害了 西门庆,现在只有我可以照顾你了,金莲。 我低头瞥见武松腰间挂着的刀,是这把刀吧,砍下了小庆的首级,上面有小 庆的温度。我慢慢转身,左手揽住武松的脖子,他惊喜的捧起我的脸热烈的吻着, 我的右手靠近了那把刀,迅速而飞快的抽出那把刀。 武松意识到不对劲时我已经用力推开他,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我哭叫着, 不许过来!武松上前一步,我立刻手下用劲,血渗出来,武松急忙退后,他焦急 的说,金莲你不要这样! 我对他展开一个高贵的笑容,武松,我不会跟你走,我不爱你,我情愿和小 庆一起做鬼。 刀就这样挥过去了,一道白光收拾了我。 小庆,小庆,你等等我,我是你的金莲,我很快就来了。 我经过了望乡台,走过了奈何桥,沿路一直在打听小庆的行踪,可是没有鬼 知道,他们都说没有听说过这个叫西门庆的鬼。怎么可能没有呢,他只比我早来 几个时辰啊。我说,他是阳谷县人。 有个鬼笑了,这个地方倒有鬼来过,不过他叫武大郎,你要找他吗?我急忙 摇头,不不,我不认识他,我只要找西门庆。 找不到小庆,我一路流泪,我们做人不能在一起,做鬼也不能团圆吗?我跪 在阎王殿门前,一跪就是半天,看门的小鬼破例替我通报了阎王,阎王接见了我。 当我说清了事情原委后,阎王叹气说,潘金莲,你永远也找不到西门庆了。 一声惊雷!为什么,阎王,为什么? 阎王说,西门庆不仅身首异处,而且肉身已经被野狼分食。尸骨无存时魂魄 便会消散,失了元神连做鬼都不能了,从此阴阳两界都没有这个叫西门庆的人, 或者鬼。 我的心静静的裂开,我向阎王连磕三个响头,嘴唇哆嗦的说,阎王,请求你 让我回一趟阳间,我要为小庆讨还公道。 阎王翻了下生死簿,半响,他苦笑说,潘金莲,念你悲戚,我向你透露一下 武松的结局。打虎英雄武松在征战中断了一臂,老死于寺庙,享年八十。他布衣 粗食心如死灰,临终时僧人发现一块白色丝质手帕,上面写着金莲两字。 手帕,那块我与小庆的订情信物。 阎王说,想武松当年意气分发,何等的英雄风范,竟然落得如此下场,还不 如死在你的手里来得痛快。 我站起身,放弃了复仇之心。我知道这样的结局对于武松来说才是最悲凉的, 缓缓的折磨着他的壮心,耗尽他的光芒。 我恍恍惚惚的飘出了阎王殿,小庆,我永远的丢掉你了,我们之间连来生都 无从谈起。小庆,那天下午邂逅时已经注定了这样永远分离的下场。我们要相爱, 就逃不开这样的宿命。 我踉踉跄跄的走着,遇到一个鬼,我问他化骨池在哪。他搔了搔头,指了个 方向给我。经过艳丽的桃花丛,走过碧绿的竹林,我看到一池黑水,岸边伫立着 一块石碑,上面龙飞凤舞的写着八个大字:骨入此水,永不超生。 我凄凉一笑,散开头发,既然做鬼还不能与所爱的人在一起,不如归去,不 如寂灭。 突然间我听到远处有人叫我名字,我一转头,是武大,他向我跑来。我再无 犹豫,纵身一跃,我就算是化成灰,也不要和武大一起做鬼。 小庆,我们都消失了,也许在低回的风里,也许在密织的雨里,也许在漫天 的风沙里,也许,许多个也许,我们会遇见,只是你不知我也不知,再没有西门 庆,也没有潘金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