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疮百孔 作者:菊开那夜 我喜欢坐火车,陌生的脸,仿佛永无尽头的一站一站。 过了镇江,对面换成一个年轻男子。我扫了一眼,可以不介意自己的腿和他的 挤在一起。要是对方猥琐一点的话,只好蜷缩起来。 报纸可以借我看看吗?他展了个好看的笑容。 我回以一笑,把报纸推在他面前。 谢谢,他不得不佯装读报的样子。 其实只是搭讪,我对男人了如指掌。他最多二十六岁,成长顺利生活惬意,女 人唾手可得。 你到哪里去?我主动和他攀谈。矜持?我早就不认得这个词语了。 上海,你呢?他放下报纸,坐正身体。 苏州,是个出美女的地方。 你等着我恭维?他微笑着。 很有意思,我决定用他来打发旅途的寂寞。 我叫周喜然,欢喜的样子。 他递了张名片给我,居中印着霍凉两个字。再看名衔是平面设计师,底下排着 几个电话号码。一下子他的大致轮廓就出来了,至少知道他术业有专攻,不是拆白 党。 乘务员小姐推着车经过,他买了两碗来一桶以及火腿肠。 可愿赏脸? 我只知道不要放过每一个白食的机会。 他用水果刀把火腿肠削在碗里,非常薄的一片片。 邻座的人侧过头来,被这香味钓起了胃口。 我有些快乐起来,久违的感觉。 与陌生的男人在流动的空间里温情面对面,旧梦仿佛重温。 那年十七岁,和隔壁班的男生逃晚自习,一起去吃路边的馄饨。 他替我加作料,柔声问我咸淡如何。 到了苏州站我和他说再见,他问怎么联系你? 我会联系你,我笑笑,转身离开。 刚出站就被一大堆人围住,问我要不要住宿,要不要坐摩托车。 快步朝出租车走去,我今生都不会再坐摩托车了。 开车门身后响起一个声音,请等一等。 是霍凉,我暗暗叹口气。如果缘份仅止于一碗面,为何还要奢求明天的早餐? 我猜你下了车就把名片扔掉了吧,他说我突然想看看苏州的夜景。 上了出租车,我说司机,草桥宾馆谢谢。 草桥宾馆?霍凉转过头。 我那儿有熟人,可以打折。 有没有给你添麻烦? 我意识到自己的表情有些冷漠,便笑了笑。 霍凉从宾馆打电话来,我按了免提,他的声音弥漫开来。 你去镇江做什么,因为无话可说便随口问了句。 同学聚会,我并不想参加,但现在我感谢他们勉强我,顾城和谢桦也是在火车 上认识的。 我一阵冷意,那是个悲剧收场的故事。 他转了话题,开始问我苏州的景点。 那么多园林哪数得过来,去拙政园吧,李秀成住过。 我想去虎丘。 不能奉陪,前几天才陪一个外商去过,脚酸到现在。 那就去拙政园,可为什么叫拙政园呢,有什么出处吗? 他兴致勃勃的问。 睡意泛上来,我在他的声音中跌进了梦乡。 亭台轩榭,假山楼阁,苏州园林是小家碧玉细致的美。一颦一笑均见风情,哪 怕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都要精雕细琢。 霍凉赞不绝口简直到了罗嗦的地步。我默默的斜他一眼,坐在石凳上。 自己的事都焦头烂额,竟然在这里陪陌生人风花雪月。 手机响起来,是赵榕。 他说明天见个面,好吗? 有事? 妈妈生日,想请你回家吃个便饭。 我犹豫着,寻思怎么拒绝他。 另外,我们的事也该作个了断了。 我立即说好,明天五点半过来。 一桌的菜,看着他们的脸色我难以下咽。自从那次出事后,我和赵家的关系算 是完了。 他两个姐姐已经不再同我说话,她们一向认为赵榕是世上最优秀的男人。 婆婆神色哀愁,公公则正襟危坐,一副不闻不问的样子。其实我知道,他对我 的评语便是不守妇道罢。 赵家人都认为我负了赵榕,而赵榕早就应该在我出院后就办妥离婚手续了。 敷衍完饭局,我和赵榕到阳台上去说话。 分居半年后,他到底明白离婚已成定局。 我们没有什么财产,也没有孩子,三言两语便交待清楚了。 沉默片刻,他说喜然,不能给你带来幸福,我很遗憾。看着他的眼睛,突然伤 感起来,曾经说过要等到他治愈的那一天,可后来还是半途而废了。 我们下星期去办手续。 我点点头,如释重负却若有所失。 和霍凉约在酒吧见面,他喝喜力我抽七星。 我明天早上回上海。 我嗯了声。 下周我来看你。 瞥了他一眼,草桥宾馆住上瘾了? 想见你,他凝视着我。 霍凉,我们之间点到为止,好不好? 精诚所至,好不好?昏暗的灯光下,他的脸益发英俊。这会让我不胜其烦,我 坦然说,并不欢迎别人来打扰我的生活。 你否定得太快了。 我怕来不及。不要再见面了,回到上海洗个澡,重新约会别的女子,她们年轻 貌美玩得起,当然你也可以向她们求婚。我却已经,怎么说,让我想想。 我笑起来,把烟喷在他脸上,千疮百孔,我喜欢这个词语。 为什么用这样苍凉的词语,是不快乐的缘故吗? 快乐?我眯着眼,你那碗面倒令我快乐过。 真荣幸,那么再请你喝酒。 我们开了瓶王朝干红,霍凉酒量有限,不久便趴倒在吧台上。 我大口的喝红酒,往事随着酒精慢慢散发,一直努力遗忘的气息,顺着原路往 回走,重叩我的心门。 答应赵榕求婚时,他承诺着幸福。 幸福? 我迟早会疯掉在那有名无实的婚姻里,每个夜晚他难堪的转过身,我便痛苦的 闭上眼。 我们无法用言语来给予慰藉,也无法用肢体来温暖对方。关系如履薄冰,出现 一个可怕的黑洞,白天却还要强扮恩爱,粉饰太平。 我不知道这样的日子将以何种方式结束,是他的身体突然出现奇迹,还是我最 终的麻木。 原来都不是。 命运的手重新安排,我遇见了郑冶,他的存在彻底撕碎了我对赵榕精神上残余 的眷恋。 我们相爱了,非常快,从第一眼开始幸福就排山倒海般淹没了我,一种万劫不 复的感觉。 那个秋日的午后,他开着摩托车带我去兜风。替我戴好头盔后开始飞驰,我们 都喜欢飞的感觉。 可是那次太快了,太快了,像我们之间的爱情那样不由分说的快。 醒来时已经躺在医院里,我伤无大碍,郑冶却失去了左腿。他脸上缠着厚厚的 纱布,医生说那些伤痕再也褪不去了。我双手交合对自己说,我不害怕,我很爱他, 很爱他。 郑冶低低的说,喜然,你不会和一个面目狰狞的残废在一起,我了解你。 我泪流满面,没有勇气大声说我不害怕,所有的语言都流于苍白。 郑冶就这样消失在我的生命里,一部分的我随之死去,下落不明。 赵家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对我怒目而视。赵榕一直沉默,我明白,他存心让我 背负所有罪名,由他来扮演无辜和宽容。我拒绝合作,出院后便与他分居了。 霍凉烂醉如泥,我却越喝越清醒。剖开自己的故事,感到一阵淋漓尽致的痛快。 慢转手中的酒杯,唇边不知觉泛起微笑。有些对自己的怜悯,以及残忍。 俯身对霍凉说,我的心已经不再柔欢,长出厚厚的茧,它谁也不相信了。 醉了,这苏州的夜晚,眉目暧昧。 每个城市都有孤独的灵魂,体味同一种寂寞。翻开谁斑驳的心,早已没有那滴 泪。 所谓千疮百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