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死不渝 作者:菊开那夜 媚行开始喜欢坐火车,整个秋天往返于上海与苏州之间。 她有时会晕车,最厉害的时候吐得满脸都是。那列火车挤得接踵摩肩,惊恐之 下,四周的人纷纷后退,给她挪出一个宽敞的空间。她尴尬的伸进包里翻找面纸, 急急的把脸抹干净,弯下腰,对着秽物不知如何是好。 然后有个列车员咕嚷着过来拖地,媚行缩手缩脚的钻进洗手间,水很小,她双 手摊开来蓄水,浇到脸上去。这样反反复复的洗,还觉得面容灰败。下了火车,经 冷风一吹,晕车的痛楚减轻了些。努力回想呕吐的瞬间,那种不可抵挡的感觉太急 太急,喉间骤然汹涌。 更多的时候她只是静静的晕眩,四肢乏力,甚至丢失了睁着眼睛的力气,唯有 一片平淡的暗灰,枯躁的等待时间一寸寸流逝。 偶尔也会状态良好,端坐着看报纸,向列车员买杯咖啡,回应身边的陌生人。 记得有一次,身边坐了个年轻男子,黑色毛衣,乍一看很是俊朗的一张脸,凑近了 却发现布满青春痘的残痕,细细密密的小凹坑,犹如繁星满天。 有的男人天生应该是一幅油画,适合远观,媚行暗暗叹口气。那男人温和搭讪, 问她去哪。不过是一个简单的问题,媚行却犹豫了半响,什么也不想说,她不想泄 露内心的一丝一毫,哪怕只是提及去向。 男人碰了个软钉子,自己找了个台阶,您是去看朋友吧。 他一说完,气氛又沉寂了。媚行低头看报纸,男子凑过来,有什么新闻?媚行 倦倦的,不想解释给萍水相逢的人听,索性把报纸递给他,自己闭上眼睛,头靠在 车窗上。 媚行知道自己是美丽的,旅途中常常会有男人久久凝视,甚至怀里拥着女友, 眼睛还是绕上陌生的她。 媚行喜欢拿着镜子梳头发,一梳到底,倘若有风很快便会吹乱。发丝缭乱里不 施粉黛的脸清丽秀美,从二十六岁生出浅浅的眼黑后,媚行开始惧怕衰老,每夜都 能听到皱纹生长的声音。 天生丽质有多幸运,美人迟暮就有多伤感。比起平常女子,美人的老去更为触 目惊心。透过沧桑,依稀可见年轻时的美好轮廓,可衰老向来不会放过任何在岁月 里行走的女人。 摧残。媚行在书店里看玛格丽特。杜拉斯的照片,惊得说不出话来。曾经那样 美丽,怎能轻易接受老去的事实。酒精,杜拉斯说她的脸毁于酗酒,肌肤破碎,一 身褶皱。 媚行希望自己拥有一张永远鲜活的脸,素面朝天,经起得挥霍。倘若衰老,也 要宁静从容,得体缓慢。 女人被时间修理,男人却有赖于时间修饰。媚行与费暮重逢时,第一个感觉就 是费暮较四年前更具魅力,褪去了青涩,连眼神都显出自信的光芒。 媚行已经不记得怎么与斯言成了恋人,起先是一大群人一起玩,渐渐的,斯言 就步入了她的生活。斯言虽然青年才俊,但在追求她的男人中并不突出。媚行想也 许真的是寂寞了,所以拒绝起来份量不够,被他一眼看破。 寂寞,谁抵挡得了寂寞。欲哭无泪,静静的发疯,渴望有一个人拥抱,亲吻, 驱逐寂寞的蔓延。斯言趁虚而入,成了媚行生活中一个踏实的内容。他们一起吃饭, 散步,旅游,填补生活中时时浮现的虚空,哪怕什么也不说,只是一起睡。 斯言在一家日资公司做事,对日本有着可耻的敬畏,时不时会冒出一大堆乱七 八糟的日语。媚行听不懂,恨透了斯言这种习惯。斯言常常看原版的日本片,媚行 坐在一边吃力的看字幕,看多了日剧,便觉得这些以励志为主的故事充塞了假大空 ——或许与日本萎靡十年急需振作的经济有关。日本是一个易走极端神经质的国家, 斯言受多了薰陶,越来越像一个日本人,紧张,阴暗,充满斗志。 他们曾经谈婚论嫁,甚至拟定了宾客名单。媚行也去见了斯言的父母,两人都 是退休教师,问了媚行几个平常的问题,就算首肯了。这样不起丝微波澜的顺利, 让媚行失望。 其实早就知道与斯言不过是俗世中的平常男女,不会有轰轰烈烈可生可死的爱 情,只会有日渐乏味彼此损耗的婚姻。并不会有人来破坏他们步上红地毯的计划, 获得旁人祝福,然后自求多福,如此而已。 媚行没有同母亲提及,她可以猜想母亲淡淡的反应。母亲早就不管她,也不想 沾她的光,在四十一岁时再婚,全心全意做齐太太。 她结婚也没有通知媚行,过了一个月才叫那个男人打了个电话给媚行,媚行道 了声恭喜,挂了电话。 衣家的财产母亲不会给她分文,媚行也不想索取,后来听到一些传闻,说堂兄 为了卖房的钱和母亲纠缠不清,三天两头到齐家去闹,打伤了什么人,被关进拘留 所里。出来后还是坚持不懈的去齐家,风雨无阻。 媚行不关心这件事,那两间旧房能卖多少钱?至多一万。这个数字对媚行早就 不具备诱惑力,段洗宠坏了她。 衣媚行大三那年结识了段洗,他比她足足大二十岁,撒娇时她便叫他爸爸。她 第一次叫人爸爸,充满了新鲜的喜悦。他喜欢她,对她有着无从解释的怜惜,她的 瘦弱,贫困,恐惧,泪水。她一哭,他就慌了手脚,直想摘下天上明月,放在她的 掌心。 媚行为了段洗成为声名狼藉的女子,抛弃了相处两年的男友,搬出女生宿舍, 和段洗同居。她迅速的从勤工俭学的好学生变成贪慕虚荣的女子,所有的人都不相 信爱情可以成为她转变的籍口。 她旷课,缺考,顶撞教授,若不是段洗捐了笔钱给学校图书馆,早已被开除。 在流言四起的日子里,费暮竟然没有追究,亦无纠缠。反而是费暮的朋友对媚行深 恶痛绝,媚行偶尔去学校,他们就怒目而视,指桑骂槐。女生也讨厌媚行,多半出 于嫉妒的缘故,心照不宣的排挤她。媚行愈发的感到不耐烦,觉得这一切苍白可笑 ——她的生活换过了别的华衣。 她急切的渴望成长,渴望进入段洗的生活。 段洗的发迹与岳父的提携有着密切关系,现如今岳父已退职,但段洗依然对他 毕恭毕敬。早在八年前段洗就提出离婚,岳父区区几言,就令他收回成命,并没有 胁迫的意思,只是说——你们闹到这个地步,我很痛心,当初不该轻许了你们的婚 事。 段洗心头一紧,知道自己这一生都欠了徐家,守得这个婚姻,便是偿还。 他与徐幼龄分房而睡,她脾气稍稍收敛了一阵,不消两个月,又开始摔东西。 他逃回自己房里,她追过来,一脸苍白的对着他。 段洗为自己以前的卑劣而沮丧,但即便重新来过,他还是会刻意讨好她,娶她。 这个女人可以让不名一文的自己脱胎换骨,在遇到媚行之前,段洗没有爱过谁。他 的婚姻与爱情无关。徐幼龄小时候在内蒙从马背上摔下来,右脚微跛,她因此敏感 而尖锐。惊觉段洗给予她的不过是幻象,婚姻也只是剔去果肉的空壳时,她就将家 变成了战场。 从前的温存全成了伤害,她切切实实的明白自己被利用了,段洗一旦羽翼丰满, 就会毫不留情的清除她。徐幼龄不能容忍段洗操纵全局,予取予求,她在看得见结 局的婚姻里与他厮杀,两败俱伤。 有时她一个人抱着右腿哭,这里的缺憾破坏了她的爱情,婚姻,一切的一切。 她从小就戒备他人,觉得周围一直有人在盯着她,笑话她。有一次一个男生轻声骂 了声跛子,她立刻抓起粉笔盒用力砸去,那男生被砸得满脸白灰,懵在那里。老师 急忙叫他去洗脸,徐幼龄则一脸漠脸的回到座位上去。 她念完初中后不肯再去学校,于是父母就帮她请了家教,她弹得一手优美的钢 琴,也会画山水,英语早就达到六级水平。 她是一块美玉,只因微有瑕疵,就被摔得粉碎。她需要一个得体的婚姻,用以 埋葬自身不幸,然而却走入了另一种不幸。他们彼此轻视,又因为洞悉了对方而恼 羞成怒。对段洗来说,徐幼龄是他走裙带路线的铁证,对徐幼龄来说,腿疾是不可 逾越的障碍。他们的关系很快就不可收拾。 段洗不知如何与这个阴阳怪气的女人共同生活。对她微笑,她认为是嘲笑。不 理她,她说你已经懒得敷衍我。 和她说话更需小心行事,只需说错一个字,便被她抓住了把柄——她念念不忘 她的腿,能够把所有的话题都绕到腿上,刺激彼此的神经。 她甚至对段洗说,我们不可以站着做爱,我腿不好。段洗立刻兴致全无。她有 意恶化他们的关系,看到他痛苦,她便觉得有快意。 坐在一起看电视,段洗叫她去拿烟灰缸,她淡淡的说,我是行走不便的残疾人 士,你自己去拿。 前半句话不必说,我知道,段洗看着她。 她笑,你知道了还是义无反顾的娶我,爱情的力量真伟大。 他们从来都不能好好的谈一次话,就算一起回徐家,徐幼龄还是不依不饶。段 洗和徐品天一起下围棋,徐幼龄走过来叫他们吃饭。 徐品天说,过一会,下完这盘再说。 徐幼龄双手抱于胸前,哎唷,难分难舍,你们真是志趣相投。 段洗警惕的抬起头,果然,她接下来口风一转,其实认个干爹不就完了,何需 借助我? 徐品天和她开玩笑,当初是谁哭着闹着要嫁? 我有眼无珠,可爸爸你也不分好歹吗? 你在胡说什么,徐品天脸一沉。 是啊,我真笨,像我这样的次品有人肯要已是拍额称庆的事了,怎么还顾得上 仔细权衡?徐幼龄幽幽的说。 徐品天站起身,伸手扳住她的双肩说,幼龄,那是一个意外,没有人亏欠你。 对,是我自作自受,徐幼龄迅速的回答。这句话封住了别人的口,硬生生截断 话题。 徐幼龄觉得自己没有容身之处,终究不能在徐家过一辈子,而段洗又是那样的 寒冷。 怨气太重,只能看到仇视,越走越窄,困在自己的悲哀里,溺毙。 他们还是和大多数夫妻一样——有了孩子,段洗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幼龄的小 腹便隆起。而她不曾特地来告诉他,每次去医院都是独自一人,段洗连表达欢喜的 机会也无。事实上也谈不上欢喜,只是觉得孩子是婚姻的分水岭,可以淡化他们之 间的敌意。 孩子出生于九月,徐品天早就帮孩子起好了名字,事先也曾征询过段洗的意见。 孩子姓徐,名正然,长得一点也不像段洗,似乎明明白白的要与他撇清关系。段洗 一抱他,他就放声大哭。段洗只得交还给徐家的人,这个孩子与他没有缘份。 段洗的事业越做越大,他在三十五岁时已经身家千万。别人谈到他时都会说— —娶了个有背景的老婆,自己又聪明能干,想不发财都难。 段洗并不曾料想到自己的人生会如此顺利,他不过是一个学建筑的大学生,倘 若没有徐家撑腰,无非是在设计院里拿固定薪水,根本没有资金,能力,胆识去经 商。 纪斯言的意义就是过渡,分手后媚行忽然醒悟,他使她不至于独自哀愁,于不 知觉中合拢了伤口。媚行还是间接的得到他的消息,听说有了新女友,头发短短皮 肤白白,笑起来有颗虎牙。 不久,斯言半夜里来找她,一身的酒气。媚行穿着薄薄的睡衣,点了支摩尔, 斯言把头埋在她的膝盖上,媚行怔了怔,轻轻用手推他,怎么了? 斯言将手探进她的睡衣里,身体凑上来,媚行用胳膊挡着他,斯言微笑着,不 想,嗯? 媚行顿了两秒钟,放弃了抵抗,任由他的身体丑陋蠕动。她如此分明的知道自 己不爱他,灵魂俯看这个衣冠楚楚伪善的男人,而肉体沉沉睡去,最后无非是千篇 一律的收尾动作,头微微昂起,从喉间深处发出一声古怪的声音,全身一阵抖动, 然后痛苦而舒服的瘫软。 媚行拢了拢头发,淡淡的说,我们已经分手了。 斯言笑道,我不认为是强奸。 对,媚行系上睡衣扣子,所以我建议你付费。 斯言拿过衣服,从皮夹里掏出三张一百的放在桌上,我以后还会光顾你。 他嘲笑的看着她,她则毫无怯意。 斯言走后,媚行慢慢拿起三百块钱,想要撕碎,犹豫了会,放在鼻子底下,贪 婪的闻着纸币混浊的香气。 媚行从来没有工作过,她所谓的毕业证书几乎是花钱买的,连论文都是出了钱 请人捉刀。段洗既然如此有钱,她又何需为了赚千把块钱而朝九晚五,看人脸色。 足足两年她无所事事,每天的节目就是购物,也曾心虚的问段洗,自己是否应 该改变一下生活方式,免得像寄生虫。 段洗刮她鼻子,那么就做条寄生虫吧,我喜欢你这条白白胖胖的虫子。 可是有一天你讨厌我了呢? 段洗搂着她说,不会有那一天。 发誓,媚行把段洗的右手举起来,倘若有一天你变心了,就…… 天打雷劈?段洗笑着。 不,是五马分尸,媚行认真的说。 段洗温和的说,傻瓜,我爱你,至死不渝。 至死不渝。 媚行已经习惯了千般宠爱集一身,不曾想过失去段洗,自己将何去何从。段洗 也不曾想过,只知道自己乐意照顾媚行一生一世。他们对于未来都太有把握,不曾 料想过生命中的骤然变故。 与斯言分手后,媚行去一家夜总会做事,她不喜欢灯红酒绿夜夜笙歌,但又迫 切的需要足够的钱维持原有生活。 她不能想像住简陋的房子,不能忍受面对心爱衣物囊中羞涩,不能接受生活中 缺少了一掷千金随心所欲的快乐。 段洗留给她的一切已经接近尾声。衣媚行惊觉自己将被抛回以前的生活。 以前,她和母亲过着捉襟见肘的生活,贫困如影随行,衣服破旧钱包扁平,房 子低矮潮湿一灯如豆。 母亲没有丈夫,她没有父亲。她们相互怨恨,这种怨恨是对于生活无能为力的 唯一反抗,她们都想从困窘的环境中逃出去,生怕对方成了包袱。 母亲在四十岁那年遇上齐叔,齐叔是镇上最好的裁缝。母亲去他那里做衣服, 齐叔量尺寸时,手情不自禁的在母亲身上流连,母亲顺从的站在那里,低下头。齐 叔没有收母亲的钱,两天后亲自把衣服送上门。 他们就这样开始了,同时衣家的生活开始改善。媚行可以继续升学全凭齐叔一 双手,母亲不在的时候齐叔便把手放在媚行身上,他的胆子也不过尔尔,抖抖缩缩 摸几把,自己先自惭愧得涨红了脸。媚行睁着双无辜的脸,装作不懂得齐叔的举止 已经越轨。 他对于媚行有着近似于诌媚的巴结,觉得对她的亲近是亵渎,可又向往着一尘 不染冰清玉洁的少女。这个满脸皱纹的五十岁男人,拯救了两个女人的生活。 媚行离开小镇后母亲就卖掉了房子,和齐叔结婚。媚行不想重蹈母亲的覆辙, 不想成为一个悲剧,更不想贫困。 她在锦华夜总会的艺名是瑟莉塔,那些男人都嫌这发音过于拗口,索性叫她塔 塔,一来二去就成了太太。很讽刺,那么多人都叫她太太。无非是沾她便宜,她却 觉得他们一个个都是奴才。 场面光鲜,而对白不过是逢场作戏的台词。媚行一边喝酒一边觉得自己是天生 的戏子,她酒量越来越好,已经不容易醉。面前的男人看起来还是猥亵不堪,一张 张陌生的脸,潮湿的口气喷在脸上,双手四处游移。 她昂起头,怔怔的看着天花板上璀璨的吊灯,费暮就这样毫无预兆的出现,当 时她坐在一个台湾男人的腿上,有片刻的尴尬,到底知道自己的身份,给了费暮一 个甜甜的笑容。只有自己才知道这个笑是多么的辛酸,屈辱。 毕业不过四年,她就经历了人世间所有悲欢,从云上跌落,现在成了一株任人 攀折的垂柳。有时她泡在浴缸里想,自己身上究竟留下了多少指纹,想着想着,泪 水就掉进水里,消失不见。 既然没有人疼爱,那么便自爱。可是端详自爱这个词语,却成了一个莫大的讽 刺。 费暮送她回去,没有叫车,他们沿着西宁路慢慢走着,夜风那么重,媚行穿着 藕荷色的旗袍,费暮脱下外衣,披在她身上,月光清冷,墨蓝的天空,没有星星。 过得怎么样?费暮小心翼翼的问她。媚行笑笑,就这样,你呢,怎么会在上海? 出差,我在苏州工业园区一家公司上班,费暮说,衣服里有名片,你拿一张。 媚行左手拉住衣服,右手伸进西装口袋里去取,在一叠纸片里拿了一张,捏在 手心里。命运就这样又把费暮带回她身边,她觉得重新看到了希望,觉得上天到底 不曾忘记她,有意让她凭借费暮的力量摆脱沼泽般的生活。 那一夜她不成眠,翻出以前的影集一张张看过去。 他从背后搂着她,她咬着下唇羞涩的笑,背景是学校的大礼堂,还有蓝蓝的天。 他扯着她的头发,她侧着头,眉头紧蹙。 大多数时候他们都规规矩矩的站在一起,摆一个端正的笑容,同学们笑称是以 前结婚照的经典姿势。 是她辜负他。 媚行抱着影集,这么多年来第一次为费暮掉泪水。她当年一刀割断了所有情份, 迅速的,剧烈的,欢天喜地的抛弃了他。 媚行不再去锦华上班,她戒烟戒烟,戒掉所有的恶习。洗净铅华,与费暮重新 开始。她晕车,可晕车却成了一种幸福的见证,那样的虚弱疲惫,还是一心一意的 投奔。起先一直是周六上午去,然后和费暮在花林喝茶,聊天,逛观前街,去吃新 荷居的炒面,酒酿圆子,豆腐花。华灯初上,费暮送她去火车站,唯一肌肤相亲的 时候就是过马路时手牵手。 记得当初恋爱时,他们曾经想去开房。两人都拿到了奖学金,加起来有五百块, 先去学校招待所,一进去就遇上系主任。那个目光犀利的老头盯着他们看,等他们 的解释。费暮握着媚行的手,强作镇定的说他母亲下周来,所以先来问一下招待所 的价位。 系主任点点头说,单人间普通的三十元一晚,好一点的五十。 费暮道了声谢,忙和媚行灰溜溜的逃出来。又跑去校外的宾馆,在门口徘徊了 一小时,才硬着头皮进去,支支吾吾的要了间双人房。总台小姐很年轻,看他们学 生模样,就笑个不停。 他们褪去衣衫,在陌生的床上折腾了许久,始终不能融为一体。 你会不会啊,媚行苦着脸问。 应该就是这样,你不要动。不行啊,媚行奋力推开费暮,痛死了。 拜托你配合一下,马上就好,费暮急得满头是汗。 费暮只要一碰媚行,她立刻尖叫。费暮就像抱了一颗炸弹,丢下不是,点燃亦 不是。 第一次都会痛的,忍一忍,费暮哀求她。 忍不了,媚行哭了起来,泪水籁籁的往下掉。费暮犹豫片刻,抽身而出,他抱 着媚行说,算了,不勉强你。 诸如此类的情景还有两次,费暮是真的喜爱媚行,不忍心看到她痛苦。虽然明 知道与其别人,不如自己,可还是狠不下心肠。当然,他更希望媚行永远属于他, 一起毕业,工作,结婚,生子,天长地久。 终于有一天媚行错过了末班车。 他们坐在候车室,媚行靠于费暮左肩,闭上眼睛。车子开始检票了,似乎感觉 到人流陆陆续续向前。媚行保持着原来的姿势,费暮也没有动静。他们僵持着,听 任时间一分一秒逝去,火车鸣笛,轰隆隆的带走了昨天。 许久,许久,费暮轻抚她的脸说,媚行,去我那里吧。 媚行睁开眼睛,过了几秒钟,才适应了候车室的灯如白昼。 费暮住在城东的一个小区,二室居的公寓,地上铺了灰色的瓷砖,整洁大方。 窗帘是一种明亮的嫩绿。 事隔多年,他们毫无困难的水乳交融,在黑暗中,媚行似乎一下子触摸到了爱 情,她紧紧的搂住费暮,唯恐一松手,又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这是一个势利的冰冷世界,媚行一次次把希望寄托在男人身上,她还是认为爱 情可以带来光明与温暖,还是认为生活中匮乏的就是爱情。 他们相拥睡去,在幸福的假象里睡梦沉酣。 第二天醒来,媚行的手撑在费暮身上,他安静的睡着,很久没有这样温柔的看 着一个男人了。媚行右手指在费暮脸上轻轻划了两下,费暮皱着眉头,试着睁开眼 睛,媚行的轮廓渐渐清晰。 媚行紧贴着他,柔声说,醒来时,能看到你真好。 费暮心不在焉嗯了一声。 真希望以后每一天都如此。 费暮不作声,隔了会推开媚行,坐起身来穿衣服。 怎么了?媚行问他。 费暮穿好了上衣,跳下床穿长裤。媚行隐隐为自己的赤身裸体感到不安,她把 被子拉到胸口。 费暮把媚行的衣物往床上一扔,淡淡的说,穿上这些,我过会要出去。媚行不 置信的看着这个男人,他一下子成了陌生人,用这样疏远冰凉的口吻封住了她的柔 情。 你不爱我? 费暮冷笑着,这个问题四年前我曾问过你。 媚行嘴动了动,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段洗不要你了?费暮俯视她。 媚行在一瞬间突然明白,他早就不再爱她,之所以与她保持往来,只是为了这 一刻结结实实的报复她。 从来不曾原谅过她。 媚行默默的穿上衣服,一边穿一边命令自己不许哭。是啊,何必哭给这个男人 看。他分明是等着看她难堪,看她怎么的成了笑话。 当她晕沉沉的拿了皮包要走,费暮一把拉住门说,忘了问你,我是否要给你钱? 媚行抬起头,凝视着费暮,在短短的一分钟内,她换了成千上万种念头,掌掴他, 骂他无耻,吐他口水,撕他的脸……可是最后,媚行哭了,哭得像个孩子一样,泪 水哗哗的落了一脸,她所有的力气都已耗尽,只是低低的哀泣,费暮,我爱过你啊, 爱过啊。 段洗死于飞机失事,天蓝蓝水蓝蓝,一架飞往大连的飞机骤然成了灰烬。当时 媚行在做面膜,躺在雪白的床上,享受着温柔体贴的十指。 电话一直打不通,她有些恼火,后来打电话去他公司,才知已兵荒马乱,而她 的世界已悄无声息的换过了别的素衣。 五月的大连很美丽。媚行知得噩耗时,徐幼龄已经将尸体带回了上海,举行葬 礼时,媚行一袭黑衣,茫然的站在远处,没有人承认她。 她一走近,徐幼龄就叫人拉走她,拉扯间,媚行被推倒在地,她的手臂蹭出了 血,却不觉得痛,木木的爬起来,坚持要见段洗最后一面。 几个男人又上前赶她,徐幼龄站在她面前冷冷的说,不用看了,尸身不全。 媚行掩住口,紧紧的扯着自己的头发,无声的哭。是她下的咒,她曾经说五马 分尸。 徐幼龄继承了段洗所有的财产,虽然他们根本没有情份,但法律上她是他最亲 近的人。法律明明白白的给了她权力,她名正言顺成了遗孀。 徐幼龄没有流一滴泪,甚至想大笑一场。段洗那样辛苦的奋斗,原来不过是为 徐家作嫁衣裳。他说到底,也不过是为徐家卖命的一条狗,虽然轻视跛妻,和别的 女子在一起。可最终,他生前的一切都落入了她手中。 段正然抱着段洗的骨灰盒从媚行身边经过,媚行跌跌撞撞跟过去,眼睁睁看着 他们一行人坐上黑色轿车,绝尘而去。 传奇就这样收场了。 段洗不知道自己的一生不过区区四十二年,不知道自己最终不能照顾深爱的女 子,他留给她有限的钱,无限的痛。 有一个地方,一年四季中只有短短几天是热闹的,那就是墓区。在清明的时候, 山脚下停满了车,到处都有老太太卖鲜花,元宝,蜡烛,还有香,冥钞。 媚行在一个平常的日子去看段洗,整座山空无一人,只有她。 松树郁郁葱葱,鸟鸣清脆,媚行爬到了山顶。段洗的墓穴很豪华,像一个小公 园,有石桌,石椅,石狮,墓碑上龙飞风舞写着“先夫段洗之墓,妻徐幼龄子段正 然立于公元2000年夏。”媚行俯下身,双手抱住墓碑,轻声说,段洗,我来看看你。 整个下午,她就坐在石椅上抽烟,俯瞰山下小小的房子,车子,与河流。 山风清冷,油菜花开了,大片大片的嫩黄。 媚行恍恍惚惚的想,自己的前半生就这样悄无声息的过去了,也这样衰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