败局 作者:菊开那夜 初浩开始喝第三瓶喜力时我爱上了他,看着他袖上的钮扣,想得到,来自他的 吻。一个吻,温暖,缠绵,沉浸到夜的深处,如潜入深海,融入暗蓝色。聆听他肌 肤的声音,抚摸他灵魂的风向,这个吻,辗转很久,微渗苍凉。 我怔怔的等着,酒吧里放着一种古怪的音乐,仿佛在嘶哑着各自羁绊的命运, 像一个阴暗的结,将前世与来生都摊开。而我在这个小小的酒吧里邂逅了今生注定 要纠葛的男人,从第一眼我就认出了他寻觅良久,苦苦不得遇见的牵挂。 我们花了两个小时来彼此试探,在小心的探寻与犹豫的猜度后放下了戒备。话 题渐渐转到了喜好上,我问他最喜欢哪一个城市。他说青岛,永远都会是青岛。 说到永远这个令人伤感的词语时初浩轻晃着酒杯,杯中的冰块因为灯光的折射 而发出艳丽的色泽,他的神情瞬间失真,飘然而去。 隔了两分钟他继续说,曾经在青岛生活过两年,把余生的光芒都耗尽了。他说 那是个值得的女子,值得为她做任何事,她叫商湘。我隐隐厌恶起来,不是因为这 个名字,而是名字背后的人仿佛使我看不见某种可能。 我得不到初浩的吻,我所说的,是真心的吻,非吻不可。后来回忆起与初浩在 一起的半年,悲凉的发现这个卑微的愿望始终是一种奢侈,他并不掩饰他的敷衍, 他的冷落。 这是个暧昧的年代,每时都上演着各种隐讳的哑剧,尽管不为人知却心照不宣。 所有的,小小的心房,都有一点点的背叛在发生。温存到了一个界限,会因为没有 感情而悲哀。可是一旦有了感情,却是另一种更显巨大、无以抵抗的悲哀。 那天他晚上喝了五瓶喜力,抽了七根烟,接了三个电话。我靠在他的肩上,不 肯说话。他在连绵不断的音乐里说,兰庄,你醉了。 我知道我没有,如果我们拼酒先倒下去的一定是他。 那晚我有任性的倔犟,固执的要把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都走一遍,不愿意让邂 逅成为追忆,也等不及慢慢酝酿。 我是寂寞了。想感受一下他的温存,在寂寞的苏州,初浩是个好看的男人。凭 良心说,他并非英俊,之所以说他好看,是因为我喜欢看他,什么理由都没有的, 把他和别的男人清楚的分开。 天色已晚,晚到任何一个略有良知的男人都不忍心让初识的女子独自回去,一 个似乎酒醉的年轻女子。 初浩不得不送我回家,我倚在他身上,闭眼,蹙眉。眼前是黑的,心是亮的。 我知道我们出了酒吧,上了出租车,他拍我的脸问我住处,我艰难而含糊的说了街 名,司机竟然听懂了。我偎在初浩怀里,享受着这个温暖如春的拥抱。初浩,初浩, 奇怪的一晚,请留下来,永远的,让苏州取代青岛。 下了车,初浩一边扶着我一边付车钱,我听到有硬币掉落的声音,很轻的一声, 只有我听见了,就像是美丽的蓄谋即将实现时的一波涟漪。 拾级而上时初浩很绅士的扶着我,很多男人会有意无意抹一下别的部位,这是 很自然的事。我的朋友阿曼说,太自然了,如果男人不揩油,你应该检讨一下自己 是否太平公主,以致于他们无从下手。 从一楼至五楼这一漫长的幽暗过程里,初浩只是替我掠了一下头发,而后右手 在我的发间流连了一番。进了门,他问我开关在哪里,我仰起头胡乱的找寻他的唇。 黑暗中他有片刻的沉默,这片刻的停顿足以让我颓丧。我想要放开他时,他的 手臂环住了我,不容拒绝的,那样密不透风丝丝入扣。 他抚摸过我头发的手探进了衣间,一步步摸索着,而我知道他要去哪里。 这是一个熟练的游戏,褪去衣裳的瞬间,我后悔了,非常明显的后悔,我急于 迎合他,从而忽视内心的不安与伤感。 伤感,有时候是一种伤感,华丽的伤感。 有什么不同呢,阿曼说,反正最后的快感是一样的。 说这句话时阿曼抽着烟,微微抬起下巴,阿曼的下巴尖尖的,俏丽生动。她有 过四个男人,他们一个比一个优秀,也一个比一个痴情。 阿曼说太爱一个人,就是贱,说到贱这个字时阿曼很云淡风轻。 在别人眼中阿曼也是贱,罗的妻子曾经到阿曼公司去兴师问罪,她砸碎了一只 价值不菲的花瓶。阿曼弯下腰,慢慢的拾起地上的碎片,她声音平静的说,罗太太, 您想砸什么不要客气,我会让你丈夫来加倍偿还。 剑拔弩张时,罗赶到了,阿曼双手抱于胸前,抬起她尖尖的下巴。罗当着他妻 子的面揽阿曼入怀。这一动作使那个年近四十的妇人丧失了所有的力气,痛哭失声, 踉跄离去。 罗不久后离婚了,阿曼对于这个战利品却份外的厌恶。她说这不是我要的,怎 么可能真的把余生交付给一个开始谢顶的中年男人? 离开了罗就意味着可以选择更多的男人,阿曼当时二十五岁,追求她的人可以 编成一个加强连。阿曼的生活风光无限,每天的节目就是今天拒绝哪一个男人的约 会。男人有时候是很天真的,明知道自己是待选之一,还是痴情的以为自己肯定能 够胜出。 可是阿曼与此我抵足而眠时,她悲伤的说,兰庄,我没有恋爱过,一次也没有。 我一怔,怎么会没有呢? 阿曼在黑暗里说,好比是一直在做选择题,可我想,我的心是一道填空题。 缺席的那一个,迟迟不来。 因为没有爱过别人,所以选择男人时只能考虑金钱地位之类的因素。辗转了几 次,传闻就出来了,阿曼成了声名狼藉的女子。 她照样抬起俏丽的下巴说,赚够一笔钱就去英国。 为什么是英国呢,她说因为不喜欢美国、日本,所以去英国。 还是没有喜欢的人事,用的是排除法。 我突然想起某盘磁带封面上的一句话,如果明白孤独的滋味,睡在哪个城市又 有什么不同。 有什么不同?都会寂寞,疼痛,失眠。 也许所不同的是睡在谁的身边罢,和喜欢的人同床共枕,可以很安心。 我和初浩没有同居,他想见我时会自己过来,我给了他一串钥匙。很多次,我 打开门映入眼帘的便是他坐在沙发上喝可乐,看电视。 其实他没有在看,只是开着,我想他是要一点声音,随便什么都可以,只要能 否定寂寞。而我,是不是也只是一种声音?有时候说话,有时候笑,有时候生气。 我是不是一幕生动的演出,而他需要有一个人占据他无从打发的时间? 我们见面所做的事情永远只有爱,我是说做爱,我感到有些羞辱,而这种低微 的感觉根本无法言说,仿佛成了某种契约,从我们相识开始就铬上了印痕。 初浩想见我并非是想念,任何一个女子都可以替代。在他的臂弯里我默默在看 到了这个残酷的事实,摒弃了爱情,我和他的维系只有身体,而我,我知道我在绝 望着。 他无疑是沉默的,把谈笑风生都留在了白天,留给了别人,他只能是沉默的, 他所说我的我不要,我要的他不说。他必须是沉默的,把一大片空白横隔于这种不 堪一击的脆弱关系里,回避,掩饰,以及相互揣测。 在电话里阿曼说要过来,我极力推脱,她笑着说,怎么了,你生了天花不成? 我叹气,为什么可怕的病症都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天花,天上的烟花。伤寒,伤心 的寒风。美丽的事物杀人于无形,如饮鸠止渴的爱情。 阿曼来了,带着她的新男友乔恩。他是新加坡人,长相斯文,穿着浅蓝色的衬 衫,无一不妥贴,一看他优雅的举止就知道是个有背景的男人。 阿曼和初浩见面了,这是我所不愿意的事情。我从来没有瞒过阿曼什么,除了 初浩。我知道这次是太在乎了,在乎对比,在乎得失。 初浩刚洗完澡,裸着上身,头发微湿。阿曼在我耳边说,兰庄,兰庄,他是不 是很好?我瞥了阿曼一眼,你想试试?她伸出手抱住我的脖子低声说,如果你不介 意的话。 我凝视着她,声音平稳的说,我介意。然后转过身去拉上窗帘,给乔恩倒茶, 拿烟灰缸。 阿曼说要喝酒,初浩挑了下眉毛,你酒量很好? 阿曼说不好,比兰庄差多了。 我脸上微热,初浩一直以为我不胜酒力。阿曼继续说,兰庄以前开过酒吧,一 边放《加州旅馆》,一边和客人拼酒,没有人喝得过她。 初浩笑着递给阿曼一瓶喜力,他们开始划拳,规则非常复杂,十有八九是阿曼 在输。她仰起头,很痛快的大口喝着,然后伸出手说,再来,再来。 乔恩指着墙上的仕女图,问我是谁的手笔。我略一迟疑,说出一个久违的名字, 阮家恒。 乔恩说画得真好,眉目间……他看看我,我还以一笑,是的,有点像我。 阮家恒是我在美院的老师,主攻山水,他不喜欢画人物。后来我们分开了,临 别时他送了我这样一幅画,我抱着他,泪水滴在他的衣领上,他到底为我画了人物。 我们相爱,却不曾经有过亲密关系,他曾经说,对于得到你的身体,我始终觉 得是一种奢侈。 阿曼有些醉了,乔恩去扶她,她手一推,打翻了茶几上的杯子,水淌下来,一 滴一滴,都滴在初浩的脚上。 初浩赤着脚,可他没有挪开,原来,他可以这样的不动声色。 如同我的泪,滴在他的脸上,他明白我的悲哀,可是并不出手拯救,也不回避, 他就是面无表情的让我自生自灭,直至流尽最后一滴泪。 我慢慢的用抹布擦拭茶几上的水,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到底发生过什么呢?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我已经分不清了。我头痛欲裂。 阿曼没有去英国,她说女人到底是要安稳的,错过了乔恩也许就没有更好的去 向。 在阿曼去新加坡的前一晚,我找不到她,打电话给乔恩,他说出来喝一杯吧。 我们约好在青莲酒吧。 坐在出租车上,我摇下窗子,风吹乱我的长发,两边的灯红酒绿飞速后退,而 前面依然是霓虹,突然有种不知身在何处的迷惘,这是城市的中央,夜中央。 我和乔恩并没有太多的话要说,之所以答应出来,是因为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他说兰庄,兰庄,你有个芬芳的名字。 我微笑,虽然名字里有个兰字,可我从来不曾见过兰花,只知道那是一种娇弱 的花,很难伺候。 静默片刻,乔恩说我知道阿曼在撒谎,她说今晚早点睡,明天赶飞机。 我的心萎缩了一下,细微的痛着,细微是因为这并非太大的意外。 我们没有再讲阿曼。 十二点过后,乔恩说,昨天过去了,兰庄。 乔恩凝视着我,我靠近他,我们没有接吻,拥抱了一下,然后昨天真的过去了。 那天晚上,我找不到的人其实是初浩。 很多人都说聪明的女人不应该多问,我想太爱一个人无所谓聪明与否,受得了 就忍,受不了就问。 我问初浩时,他掸掸烟灰平静的说,兰庄,没什么好说的。 他继续抽烟,翻看报纸。我坐在他对面,初浩,你不能这样对我。 他看看我,然后继续看体育版说,2 :1 ,阿根廷赢了。 我输了。 几天后,阿曼从新加坡打电话过来,她说兰庄,我知道你是明白的。 我柔声说,明白,阿曼你没有夺走什么,初浩不属于我。 阿曼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兰庄,我仍然没有恋爱过。这样残酷的男人,你也 应该离开他。 阿曼有乔恩,可以远走高飞,用一个男人的爱来掩饰另一个男人带来的挫伤。 而我,寸步难移,没有退路何来前途? 最后一次和初浩一起是九月份,他在我床上说,兰庄,商湘明天来苏州。 仿佛有一枚硬币掉落,掉在心上转了转,停止了。我坐起身来。 兰庄,对不起。 半响,我伸手拿过他的衣服,穿上这些,走吧。 抱住头,把脸埋在臂弯里,听到门轻轻带上的声音。 初浩不会再回来,他说对不起,商湘明天来苏州。在那些疼痛的日子里,我一 直用美工刀刻着自己的左腕,血流出来,我任它们滴下来,滴在身上,脚上,地板 上。 我不会自杀,只是想痛些,再痛些,身体的疼痛如此清晰,而心灵的铬痕如一 个巨大的阴影。阴影覆盖着,空间窒息。 这把美工刀是阮家恒所有,当时我是他的学生,向他借了美工刀,一直没有归 还。上面有他的指痕,我的指痕,重重叠叠,难分彼此。 我到底见到了那个青岛女子,她叫商湘。 在电话里我对阿曼说,长得极普通,最多也就中人之姿,你与我输给这样一个 女子,唉唉,我怀疑袁初浩的审美眼光。 阿曼迟疑的说,初浩那样爱她,自然有她的好处。 当然,我相信她心灵美,我语含讥讽的说。 阿曼叹口气,兰庄你还是放不下,而我,早就认输了。 挂断电话,我把美工刀擦干净,放回抽屉,端详左手腕上纵横的伤疤,泪水滴 下来。 我不可以像初浩一样不动声色,不可能像阿曼一样抽身而退。 我是杜兰庄,伤口难愈的杜兰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