捐资助学记 作者:上邪 九六年,公司决定在陕北定边县搞石油开采,我作为该项目负责人来到定边。 七月的一天,我和司机驱车去南部白于山区考察已开采的老井采油情况,以便决 定我们是否在那里投资。 那里距县城大约八十公里,是个偏僻落后的穷山乡。路全是土路,而且很窄, 不少地方被夏季的雨水冲得塌了方,路面也坑坑洼洼,我们开的越野六缸切诺基, 不断在路上跳舞,走了三个多小时才到达终点。下午返回时已经接近黄昏,碰见 同方向的一辆载客中巴半路抛锚,司机睡在车下土窝里,十几个浑身土蒙蒙的山 民等在路边。我们车到跟前,他们蜂拥上来拦截,想搭便车。山峦已经浸泡在了 薄暮的昏暗中,他们想来还要等很长时间。我想到过停车,但根据经验我知道, 一停下来,肯定能钻进来七八个,行李舱也会塞成沙丁鱼罐头。在这样颠簸的路 上,车子肯定不答应,所以嘱咐司机加大油门冲过去。 车子卷起的灰尘淹没了那一群老乡,我回头看看,只有一团白茫茫的尘雾。 绕过一个急弯,司机猛一刹车。打眼一瞧,路中间站了一个矮个子小伙,正举手 拦车。他避开了众多老乡,站在路中间,不停是不行的。我隔着玻璃朝他招招手, 让他上来,坐在后排。路上聊天,得知他姓白,是当地一个乡村小学的教师(难 怪他这么聪明)。从他的话里我知道了这里偏僻落后的状况比我想象的还要糟糕。 当地缺水,交通不便,也没有出产,老百姓靠天吃饭,广种薄收,年成好时仅能 果腹,旱灾之年就只好咽唾沫了。许多地方没有电,广播电视无从谈起,天一黑 老乡们就上炕睡觉,所以计划生育工作很难做。他的话提醒了我,一路从车窗看 出去,光秃秃的土山下,碰见的几个灰头土脸的老乡,莫不是一脸木然。他说起 他的学校和学生。学校很小,因为在山坳里、土墚上放羊刨土的孩子超过了在校 学生。他特别提到一个叫张敬才的学生,说他学习特别出众,今年小学毕业会考 考了全乡第一,全县第三,但由于家境贫寒,家里不让他上初中,天天缠着他哭 鼻子。 我没有想过当什么优秀人物,开始也根本没有想过要资助张敬才。那阵子我 工作很忙,当地的事很难用正规手段办妥,所以应酬很多,有一段时间,几乎每 天都是在斛筹交错间度过的。时间长了,难免厌倦,每次半醉不醉地从饭馆出来, 回到宿舍里,躺下,思考工作之余,不免对自己陷入醉生梦死有些不满。一天, 跟我跑业务的小王整理出一堆餐饮娱乐发票找我签字,总数超过了一万元。我有 些心疼了,虽然事情都办了,但这些发票实在有些过分。签过字,我想起了当地 农村贫穷的老乡,想起了白老师讲到的张敬才,感叹生活的不可理喻,穷人富人 不是天生的,这纯粹是鬼话。我忽然想,我每天抽一包红塔山,如果改抽别的, 节省五元钱,一个月就是一百五十元,拿出来不是可以干点比抽烟有意义的事吗? 这个念头一出,此后便常常想起。 事情凑巧,没两天,在一个饭馆喝得半醉,出来上车时看见了搭我车的白老 师。借着酒劲,我叫住他,说:“你跟我来,我有重要的事和你谈。”我把他强 塞进车里拉回办公室。可能的确喝多了,我说:“我想试试我有没有毅力,把抽 烟水平降下来,节约的钱学学雷锋,资助你的学生张敬才。”他有些不相信,憨 憨笑着不置可否。我递给他烟,他摆摆手不抽,只是说“不要开玩笑了。”我狠 劲拍了一下桌子,骂他狗咬吕洞宾。他吓了一跳,楞楞看着我,唯唯诺诺答应了。 第二天,他主动找来,说要正式谈谈,我明白头天晚上我的确失态了,他不相信。 此时我也觉着头天晚上有些冲动,但已经说出来了,改口终归不好,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索性就这样吧。 我们计算了一下,我一个月拿出一百五十元,依当地的水平,一个初中生是 花不完的,尤其是张敬才要在乡里上中学,离家并不太远,更会节省些。但我想, 既然资助,不妨搞得更加有声有色一些,将来万一被某个好事的记者知道,在报 纸上张扬一番,也不失为一桩美事。于是我决定让他到县城来上中学,这里教学 质量好,虽然花钱多些,但将来也许会更有出息一些。我们商定,我每学期资助 五百元,学杂费以外剩下的贴补生活,先资助三年,初中毕业以后视情况再说。 鉴于我有可能随时离开定边,所以一次性在当地银行存入三千元,由银行在每年 二月初和九月初开学时各支付给张敬才五百元。 第三天,张敬才和他父亲被白老师领来了。张敬才看上去是个极普通的男孩, 上身是补了补丁的白衬衣,有些长,几乎包住了屁股;衬衣头天晚上大概洗过, 皱巴巴象牛嚼过似的,整体看上去是白的,但由于赶路,以及从不洗澡等原因, 袖口、领口和衣褶里都是黑晕褐斑。脸上是乡下孩子固有的粗糙的皮肤,两个脸 蛋被风沙折磨得通红,嘴唇也干巴巴的,好象从不喝水。他不说话,坐在我宿舍 床角,手把在床头上,眼睛骨碌碌转着,不时用奇怪和感激的眼光看我。他的父 亲身板很结实,褐红的脸膛,蓬乱的头发,眼睛里有些黄眼仁,炯炯有神,却游 移不定,不时拿眼睛在我身上扫来扫去。 我从白老师嘴里已经知道,张敬才的父亲是一个非常能干、能吃苦、又特别 聪明的人,在村子里算一个说话掷地有声的人物,但不好打交道。他一年到头在 地里刨食,挣命一般养活一家老小,但仍摆脱不了贫困。谈判一开始,他父亲感 激地向我道谢,说我是好人,积好德。我挥挥手,说在这么偏僻穷苦的地方,我 能尽一点绵薄之力,使一个优秀的孩子能多读几天书,是应该的。他父亲念叨说 他一定给我送匾,我哈哈哈笑了笑说,省下钱给孩子买书本吧。 在具体细节谈判中,他恳请我一次性把三千元付给他。他打错了如意算盘, 我告诉他这绝对不可能,而且张敬才资助中间什么时间失学,资助就从什么时候 停止。他父亲有些失望,眼睛骨碌碌转着看我,沉吟半天,说他想种药材,一年 就见效,那样他就会自己供养张敬才上学,他提出让张敬才回乡里读书,说那样 就花不完五百元,他家里穷,可以添补点。我告诉他:张敬才必须来县城读书, 否则就要减少资助金额。他父亲掐着指头算了半天,仍坚持让张敬才回去上学, 我坚决不同意。他失望了,说:“好好的事情,你不能让一步,咱双方都好一些。” 我笑笑摇了摇头。 最后,他叹口气,说:“那就这样吧,都按你的意思办了。你可是大老板, 说话要算话,不然我们农村人要用沟子(屁股)笑你哩。”这话让我有些不快, 我说:“我资助你的孩子,是我看这孩子有出息,而不是看在你穷的份上,我不 是施舍你,是帮助孩子。”他说:“张敬才是我儿,你帮助也好,可怜也好,我 都要管,我是怕你资助到半截闪脱了,把我儿撂到半路地里。”我感觉他父亲似 乎认为我资助是天经地义的,但乡下人的狡黠、粗笨、愚鲁我是知道的,所以笑 了笑,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钞票,晃了晃说:“马上就存进银行,存折交给你,怎 么样?”我摸摸张敬才的头说,“这些都是你的,你老子要是花你的钱,告诉我, 我收拾他。”张敬才笑了一下,露出黄色的牙齿。 关于银行方面,由于接触较多,认识了一个姓赵的朋友,这件事已经和他谈 过。我定了一桌饭,叫出小赵,自己开车,去饭馆招待他们。我想乡下的孩子一 定很少吃好东西,尽定边的水平点了一桌子高档菜。张敬才很乖巧,我让他挨着 我坐着,不断给他夹菜,开始他总要说一句“谢谢叔叔”,我拍拍他的脑袋,骂 道:“妈的,一家子人,客气什么。”他笑笑,不再说了。 他的父亲似乎很能喝酒。我问要什么酒水,他不客气地说:“你大老板请客, 你看着弄些好的,五粮液咋样?”说实话,我开始有些讨厌这个村夫了,他似乎 认为我欠他的。但和他计较有什么意思?我要来一瓶五粮液,小赵说在当地假的 多,最好喝普通一点的。张敬才的父亲一听,连连阻止。酒拿上来,我们三人聊 天时候多一些,他自斟自饮,喝掉了一多半。 由于天热,我把外套挂在椅背上。吃完饭驱车去小赵的储蓄所存钱,同时签 订按期支付的协议。出门时我让张敬才替我拿着衣服,自己去了趟卫生间。等到 了储蓄所,我发现口袋里的钱不翼而飞。我楞了一下,看着张敬才。我怀疑一是 他偷走了,二是衣服被他拿颠倒了,钱掉了出来不是我故意把他往坏处想,这样 穷的乡下孩子,真的很难说准。我问了一句:我的钱呢?他往后退着,脸窘得通 红。他父亲猛然骂道:“你衣服怎么拿的!钱啥时候丢的,你咋能不知道?”张 敬才脸色有些变灰,嘴唇开始哆嗦,他父亲扬起巴掌,狠狠扇在他脸上。他哇地 哭出来,又马上把哭声憋回去,呜咽着。他父亲还要打他,被我和小赵、白老师 拦住了,他父亲涨红的脸色因愤怒扭曲变了形,泛着可怕的紫灰色。白老师把张 敬才拉到一边,想以老师的谆谆教诲启发他,问他知不知道丢在哪里,他只是摇 头。我无计可施,去车上翻遍了坐垫,没有,又开车去吃饭的地方找了找,也没 有。 从来没有过的尴尬笼罩着我,似乎我不是自愿捐助,而是被逼到了还债的边 缘。我悻悻地开车回办公室又取了三千元钱,回到储蓄所,他们仍在那里等着。 进门时我在想,是否以钱丢了为理由,就此取消资助活动。白老师和张敬才的父 亲似乎已经谈了半天,听我说没找见钱,白老师说:“你一片好心,谁想到出这 么个意外。我们商量过了,钱没找着,就不麻烦你了。”小赵也在旁边打圆场说: “心意尽到了,他们都很感激你。”张敬才的父亲鼻尖上一堆细细的汗珠,冷冷 看着我,极不高兴的说:“怪我儿没有福气。”我看看张敬才,他站在门后,低 头揪着衣角。我感激白老师和小赵的通情达理,准备借坡下驴。我走到张敬才面 前弯下腰,问他:“真没有看见丢在什么地方了?”张敬才头垂得比垂柳还低。 他父亲在后面恶狠狠说:“我们审了半天了,没有看见就是没有看见,你要逼我 儿赔你不成?”我回头看了他一眼,没有吭气。 我直起腰,张敬才也抬起脸。他满脸泪水,泪痕横一道竖一道,画地图一般; 上唇挂着鼻涕,又象是白蛇出洞,而眼珠完全被淹没在水雾深处。当我要走开时, 他“哇”地哭出来,猛扑在地上,死死抱住我的腿,屋里人都楞了一下。他父亲 过来揪住他的耳朵,狠劲往起拉,他号啕着不肯放手,耳朵被拉得足有三寸长, 耳根处薄薄的、红殷殷的几乎透亮。我忙掰住他父亲的手,小赵和白老师也过来, 把他拉开。他父亲骂道:“不要脸的东西,好好的事让你弄烂包了,你还有脸抱 人家的腿,给人下跪,丢你的先人哩。”我怒视着这农夫,假如他再敢说一句这 样的话,也许我的拳头就上去了。小赵和白老师一个劝我走,一个拉开他。我看 张敬才哭得可怜,弯腰去拉他,他不肯起来,只是呜呜大哭。我又动心了,三千 元钱,不算少,也不算多,对我来说的确没有什么,但对地上这个孩子来说可是 太重要了。虽然他的父亲不是东西,但孩子可怜。我意念一转,说:“起来,我 资助你。我已经取来钱了。”张敬才哭声嘎然而止,松开手,抬起脸木然看着我, 忽然又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边哭边喊:“我不要,我不要!”他的父亲走上 来,一巴掌把他打倒在地,拽着胳膊把他拖出门去,扔在地上。他在院子里打着 滚,哭喊着。他父亲回来,涨红的脸上陪着笑说:“你不会是找见了,开了回玩 笑吧?你说的是真的,还要资助?”我已经笑不起来了,想狠狠教训他几句,但 实在不愿出口伤人。我让白老师出去照顾张敬才,和小赵办完所有手续,把存折 交给张敬才的父亲,说:“你给我记住,我不是穷光蛋,也不是大款,我高兴时 愿意资助,不高兴时不资助你也拿我没办法,想在我这里蹭白食,没门。张敬才 学得好了我自然高兴,学不好我也不会难过。”出得门来,张敬才蹲在墙根下, 我拉起他说:“好了,别难过。好好念书,考个大学。”他低着头,眼泪又流了 下来。 我一直觉着钱丢的蹊跷,但不好说什么。因为丢了钱,加上张敬才父亲一副 恶薄势利的样子,捐助并没有给我带来快乐,我甚至觉着自己太过冲动干了一件 无聊的事。但翻过来想想,对张敬才来说,我替他办了件好事,虽然我的代价大 了些。 九月份一天,张敬才忽然来了,带了几斤荞面,说他父亲送他来县里上学, 他来看看我。他一副怯怯的样子,坐在沙发上,眼睛看着脚尖,说他的父亲去市 场上卖羊皮,不来看我了。我拿出长辈的口气嘱咐他要好好学习,听老师话。说 了不到五分钟,已经无话,便借口要出门,而他却磨磨蹭蹭,似乎有话要说。问 了半天,他吞吞吐吐说:“叔,那天是我把你衣服里的钱拿走了。”我瞪大双眼, 道:“再说一遍?”“你上厕所,我把你的钱拿出来,揣在我裤子口袋里。”我 抡起巴掌,狠狠扇在他脸上,他腮帮子和左耳朵被扇得通红。他哭出来道:“是 我爸让我……”“滚!”我一把把他推出门去,“嘭!”地把门摔上。 接下来的事让我始料不及。大约一个多小时后,他的父亲肩上扛着两张羊皮, 拉着他找上门来。张敬才的脸和耳朵被我打肿了。他的父亲站在我办公室里破口 大骂,话里有很多当地方言,虽然我不懂,但我知道肯定是最难听的。我警告他 不要撒野,公司几个小伙子也义愤填膺地出来和他讲理,甚至要动手。我知道对 这样的老乡,动他一指头,他都会说受了内伤,所以劝住了大伙。他毕竟是个滑 头,不骂了,说我把张敬才的耳朵打聋了,问我咋办。我告诉他,去派出所报案, 想敲我竹杠,没门。说完把他推出门去。 他果然去了派出所,领来了两个民警。我此时真正知道了这个貌不惊人的穷 乡僻壤的老乡的厉害。民警板着脸,拿着小本子,一本正经地问我姓名、年龄等, 没有犯罪已经和罪犯差不多了。我讲了事情的前因后果,民警态度有些缓和。张 敬才的父亲也承认我捐助他儿子,但一口咬定没有偷钱。民警询问张敬才,张敬 才站在民警跟前,一会看看我,一会看看他父亲,不知如何回答。他父亲骂道: “别人拿些臭钱供养你上学,你就没出息,把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照实说,不 照实说我回去打断你的腿。”我没有期望张敬才说实话。他果然低下头,摇头否 认偷了钱。民警不再追问我为什么打张敬才,他心里大概也清楚。他让我领他们 去医院检查,说要根据检查结果定性。两个警察走了一个,另一个跟我们一起去 医院。我坐进车里,让警察也上来,张敬才的父亲也拉开门要上车。我骂道: “想干什么?抢车是吧?下去!自己走!”警察笑了笑,示意他不要上车,说我 们在医院等他。路上,我再次告诉了警察事情真相,警察不置可否,说看检查结 果再说。我从行李舱里取了两条玉溪烟送给他,请他关照。警察笑笑说:“不会 有什么事,不过不去医院检查,不好向他交代。”我们先来到医院,到五官科, 警察找值班医生说了事情经过,说张敬才的耳朵应该没有什么事,希望医生配合, 不要节外生枝,弄出麻烦。他们来后,张敬才的父亲厉声呵斥张敬才,用意很明 显,暗示他要装聋。警察上前警告他不要说话,以免干扰医生检查,又对张敬才 和医生说,谁要弄虚作假,公安局可不是好糊弄的,非承担后果不可。张敬才照 实回答了医生的提问,医生作出耳朵没有问题的结论。 出门后,警察对我们说:“打人不对,但由于没有造成后果,这事就这样了 结了,各回各家。”张敬才的父亲黑青色的脸上,肌肉在不住抽动,喊道:“我 不服,县医院检查不准!”我说:“你还可以去西安或是北京检查,出国也行, 那里条件好!”警察也对他说:“你不要胡搅和了,你那些花花肠子我早看出来 了。人家带你家娃娃看了病,就说明已经赔礼道歉了,你还想咋?不服气就去大 医院拿证明来。”说着警察向我使眼色,让我快走。我明白,他怕张敬才的父亲 提出要赔偿他什么误工损失之类,再纠缠我。我当着张敬才父子的面给了警察一 张名片,我相信张敬才的父亲一定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上车时,我听见警察对 张敬才父亲说:“这事情我已经处理完了,你以后再去闹事,可就没了理由,小 心我收拾你。”此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张敬才父子。这件事对我来说,不算刻骨 铭心,但那阵子对我心绪影响很大,我极其痛恨张敬才的父亲。好在我事情多, 不久也就抛在了脑后。一天开车在街上碰见了白老师,得知张敬才的父亲没有让 张敬才在县城上学,但也没有辍学,而是在乡中学就读。 我想过,仅此一点,我就可以以张敬才父亲违约要回三千块钱,至少一部分。 但是再想想,实在没有意思,我不愿意和这样的人纠缠,和他们计较,淘不起气。 再者,张敬才看起来不算一个坏孩子,如果这样,也许他会失学的,虽然我的捐 助在我心境里留下了懊悔和沮丧,但如果要回钱,就彻底背离了我的初衷,连一 丁点意义也没有了。 不久,我调离了定边项目,再也没有去过那里。关于这件事,慢慢想来,我 应该痛恨的应该不止是张敬才父亲本人,而是那种品性和形成这种品性的原因。 由于生活所迫,他们的荒唐和愚鲁是可以原谅的,但有些也许并不是生活条件的 原因,在中国,农民一直和永远都值得我们尊敬、同情,而许多方面我们应该反 思自己。和小赵通过一次电话,他说张敬才响应乡政府号召种了很多药材,可是 乡里进回来的种子是假的,所有投入都打了水漂。 一晃三年过去了,前几天,银行的小赵到西安来,打传呼约见我。他给我带 来一小袋荞面,约有七八斤。荞面不是他送给我的,而是张敬才捎来的,我略略 吃了一惊,想起了这件事。荞面装在一个小小的白布口袋里,扎得结结实实。我 坚决不要,但小赵坚持让我收下。 听小赵讲,张敬才的父亲按约定已经取走了所有的钱。三年了,张敬才长高 了,大概已有一米六五的样子,今年初中毕业。张敬才去过储蓄所几回,每去都 打听我在哪里,因了那些纠葛,小赵始终没有告诉他我的地址。但他相信小赵能 找着我,所以托他给我带来这些荞面。他学习仍然很好,三年来一直是学校的尖 子学生,而他的家依然贫穷。他的父亲认为家里缺少劳力,而他已经长大,所以 让他毕业后就回家务农。他似乎有些不甘心,多次向小赵打听怎样才能得到捐助, 不断打听我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