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发为君留 作者:凯琳 我坐在镜前,再一次眼睁睁地望着刀片将新生的碎发扼杀,那是一种连回收 站也不肯放过的剥离,一把头发对一个女人而言,意义太不单纯。 刽子手更是发出金钱般的笑容,直称我的脸型还是适合长发,当然,对他而 言,头发的长度与银两的收入是成正比的。 偏偏这时又播放起护发用品的广告,模特脸上虽然是佯装出来的,同理发师 相等的笑容,绸缎般的长发却灵巧地遮挡了一切。这便是女人得天独厚的屏障, 长长的发丝就像一根附上魔咒的绳索,能够缠往所有的温柔,更能抛却诸多的猥 琐。 很久以前,闲暇的时候就喜欢画这样的女人,张扬的发丝就像孔雀的屏风, 顺着风的戏弄结开一张诱惑的网。还要有夜一般的光泽,让暧昧的空间也能隐隐 渗出罂栗的幽香,更要有花瓣的点缀,不要浓烈,甚至可以是雪白,使黑与白的 结合更射出一股灼眼的亮度。 不少人说,一个人笔下的产物正是这个人的映射,我想至少有一点是说对了, 那就是我喜欢长发,不止是喜欢,更确切地说,是一种源自生命的热爱。十年之 内我一直保持同一个发型,连自己都误以为天长地久也就是简单的延续,望着日 趋古怪的潮流,仍不觉得单纯有什么不好,得不偿失的事情看多了,也就萌生了 一种暗然的庆幸。 我和郁天也就是因为那幅画而认识的,在校园的书画展上,他看到画里的那 个女孩,尽管我未能亲眼目睹当时的他眼中扬溢着何种表情,但在我的想象里, 应该是那种宿命的约定,就像我遇见他时一模一样! 突然间,还在椅子上追索回忆的脑细胞,一下就被一双坚定有力的大手掠回 现实,掠回镜子里,那张满头刺猬的面容中。是苏杭,我定了定神,安抚地拍了 拍按在肩膀上的那只手掌,没想到他也愣在镜中,望着刚处理过的一头短发,像 看不见彩虹的孩子,失落得令人心疼。 他没有发作,是因为他的宽容,然而这只能加剧我的内疚,是的,我答应过 他,再也不剪头发了,但允诺无法抗拒伤口。我更后悔的是让他看见了旧时那张 长发的照片,那一瞬间,他眼底燃起了绮丽的火焰,只是,心除了疼痛,再也没 有灰烬,只有我自己清楚,什么叫做终结。 苏杭的失落让我看到了自己的自私,猛然间我又想起最初那些虚弱的日子, 他是怎样在病榻前守护,作为一个医生,他给予的不仅仅是道德的上关怀,更多 的则是一个男人对女人的垂怜。在一个女人将要绝望的时候,一个陌生人哪怕只 是一句的抚恤,都可能成为改变航道的运河,工程之大,意义之深,也只有属于 它的人才能知晓。 苏杭说,医生的天职便是守护,但生命中只有一个人能令他插上双翼,变成 完美的守护天使。这让我觉得苏杭对我而言是神的赔偿,虽然我从不认为自己是 个幸运的人,却很明白命运的定义,就像一味药丸的化学成份,奇特的配比有奇 特内涵,疗效好坏且另当别论,总之绝不可能是不分青红皂白的涂鸦。从前,我 是个只顾吃药的人,结果就莫名其妙地服下了一味毒药。长发的逝去,分不清是 毒性所致,还是抗毒所致,总之它变成了重生的起点。缺乏信心的人总是需要一 些无关的佐证,就像支出很多莫名款项的人,常常需要一张发票作为可笑的慰藉, 却不知道发票只能揭开疮疤,特别是在悔恨交加的当口。 我曾经发过誓,是双手合十的那种郑重起誓,我要对苏杭好,要像当初他照 顾我那样的照顾他。他的到来并不表示我可以亵渎神的宽容,恰恰相反,我必须 涌泉相报地还给他,因为我并不是一个习惯赊账的女人。可是事实上,我的潜意 识做出了恶魔般的抗拒,我居然不愿为他蓄起长发?多么荒谬的一个真实! 从梳剪城走出来,苏杭提议去喝咖啡,我却突然想喝花茶,同往常一样,他 又作出了让步,随着我来到那家有着大面积落地窗的茶馆里。 很少有茶馆会做出这种明朗的布置,茶香四溢的地方,通常以清幽为主,尤 爱在座位四周萦绕起翠郁青葱的仿真植物。但此地却不落俗,我也觉得,藤椅上 的干草香味,要比布景上的纤维来得清爽得多。白净的落地窗也因为两旁淡雅的 窗帘显得更加怡然,看到那些惬意色泽之后,我甚至觉得用来加工礼服也毫不失 色,当然这种想法还没出世就遭到苏杭的猛烈轰炸,拿窗帘做礼服,亏你想得出!? 今天,我们依旧选了个靠窗的座位,可才稍稍座定,单眼一扫窗外,如坐针 毡的感觉就油然而生。原来,也不知从何时开始,对面的写字楼上居然挂出了一 幅占地一半的宣传画,女性化的设计上明目张胆地标出了令人咬牙切齿的五个大 字:长发为君留! 突然的,苏杭的眼睛就随着日益凝重的天色黯淡下来,夏季的雷雨是常见的 现象,只是这雨纵然再猛,恐怕也遮不住那幅带有挑逗的宣传画。更何况即便没 有这画,该下的雨也总会下的。“长发为君留”,凄美的字眼,往往是蘸着泪水, 刻到心里去的,这一刻,便是永久,雨水的冲刷,只会让伤痕更深。 苏杭的问题最终还是出来了:你真的不愿,真的不愿为我蓄一头长发吗?我 没有说话,蓄了十年的长发又能如何,一朝风雨飘摇,便随风而去,那一刻才明 白,时间的凝聚,心血的累积,只是痛苦的加剧。 我不敢直视苏杭凄迷的眼睛,它只能让我浑浊的脑袋愈发胀裂,令人感到奇 怪的是,当初我遇上他的时候,就已经是一头干脆的短发,那时的他怎么就能坦 然,反面在见了一张旧照之后不得安宁。 很久,他才有气无力地回过神来,只是让我把几张照片的底片给他,也就就 此作罢。他的隐忍让我好不容易缓过气来,走在雨后归家的路上,甚至有一种超 然的解脱,尽管这样的解脱,很可能只是糖衣药片的前味。空气中,有大量水滴 的挥发,因此显得冰冷而温情,只有这个时候,都市的尘埃才被囚禁在水中,无 法张扬。我贪婪地吮吸着这难得的馈赠,苏杭偶尔回过头来,望着我忘情的样子, 也就随之笑了。 风,比平日里来得要大,并不甘于为自己的无形而留守寂寞,这又令我回想 起从前的那些日子。风来的时候,我就习惯迎风而过,任它们拂弄我的长发,它 们也乐于拂弄,像一个无知的孩子,总爱留恋于乌丝之间。掠起它们的时候,就 像舞动着长长的水袖,对于自己,也是一种极致的享受。 送到家门口,苏杭再一次打起溺爱的倦容,蹭了蹭我头顶略显尖锐的短发, 便一把将我推进大门。一时之间,我再一次感到了从指缝间溜出的苦楚,于是咬 下嘴唇,下定决定不再为难彼此。 周未的早晨,紧闭的窗帘本已让我忘了时间的流转,刺耳的铃声却突兀地响 起,是苏杭!我挂了电话让他待会打来,他却死也不依,接二连三地将我唤响, 要我一定过去一趟。没办法,我开始起床整理那些胡乱开花的头发,好不容易赶 到苏杭那里,已是午饭时间。 没想到他还要做怪,一进门,就将我的眼睛蒙起,接着抱起我,像是走进一 间房间,之后才在三令五申之下揭开幕布。才睁开眼,扯下的手巾就掉在脚步, 整间房间就像变戏法似的,所有的墙面上都挂满了大大小小的黑白照片,当然, 主角只有一个,那便是当年的我。更不可思议的是,四周的桌椅上全点了长短不 一的蜡烛,一定是倾尽所有的全部家当。蜡烛散发着诡异而温热的光,墙上的图 片也就跟着游动起来,也许一不小心,就将迸出画面。真没有想到,苏杭平实的 外表下还有这样一颗纤细的心,我猛地转身扑进他的怀里,又狠狠地扯住衣服, 以防泪水不争气地落下。 苏杭说,一切都解决了,小小的点缀便可以唤回春日的生机,接着,便得意 洋洋地出去给我倒茶。我一个坐在屋子中间的椅子上,望着四周千变万化的照片, 望着四处飞逸的长发,突然地,就旋转了起来…… 我不知道那是否是时光的逆流,我只是清清楚楚地看见花圃里的一次相遇, 男孩握着手中的画卷,以青春的微笑作为诱惑,向面前的女孩索要着馈赠。女孩 答应了,他们就这样相识了,也许,是因为男孩的勇气,也许,是因为女孩的无 知。 后来,他们谈起了恋爱,女孩紧束的马尾便因为男孩的意愿而被解放开来, 有风的夜晚,他们坐在校园的池塘边,男孩总是让女孩依在自己的胸前,因为起 风的时候,秀发便会被送到他的脸上,紧接着的,还有萦绕的香氛,以及清怡的 心境。 女孩觉得男孩是那样的温柔,特别是轻抚长发的时候,小心翼翼的,就像对 待一片沾满露水的花瓣。她说,长发为君留,这一生,这一世,我的头发只有给 你。 男孩说,是的,这一生,这一世,你的一切都只有给我! 毕业了,女孩甘于抛弃自我和男孩回到故乡,在家长的默许下,搬到一处, 开始适应性的生活。也许是因为现实的残酷,也许是因为都市的污浊,男孩渐渐 变得冰冷,也变得粗暴。生气的时候,他就那样用力地扯女孩的头发,那曾经是 千万爱怜云集一身的头发,女孩疼痛的叫嚷,他也逐渐视若无睹,就好像,就好 像只是耳畔呼呼的风声。 女孩在一个人的时候,流着眼泪捡地上的头发,她把他们收集起来,存在黑 漆的盒子里,盒子满的时候,她留下了那些头发,带着一身的病痛,走了。 走的时候,她说,我今后再也不会再有长发,并不是允诺对你的誓言,只是 所谓的长发为君留,只是男人们畏于空口无凭,要女人以精血赌咒的证据罢了, 现在爱情走了,留它又有何用。 再也没有人能揪着她的头发伤害她了,女孩想。 这就是长发的故事。 也许,上天有意要推翻我的毒誓,长叹一声之后,我笑笑地想。 苏杭还没有来,我站起身,走到相框前,想要看个真切。可是隔着桌子,蜡 烛又闪烁不定,让人怎么也没看不清楚,于是,我索性伸手取下相框,轻轻地用 手,划过一道印。上面应该也有苏杭的指纹吧,应该说,是只有我们俩人的指纹。 我甜蜜地转过相框,事实上,我也不知自己究竟为何要翻看它的背面,然而,就 像怪异的阴阳镜一样,我获得了截然相反的收获,惊异之下,相框打在地上,碎 了。 在踏上月球之前,人类永远不知道月亮的背面记载着什么,在扭转这面相框 之前,我一样不知道它竟保存着另外一张陌生脸孔的照片。一个女人,一个长发 的女人,有着和我当时一样飘逸的长发,还有,同样青涩的笑容,我像是找到了 第三个人的指纹。 苏杭闻讯赶来,微笑的面容对上僵硬的表情之后,也顿时流落得措手无策。 我说,哪怕你骗骗我,骗骗我都好,为何连一刻的欢愉都都吝于施舍。他低下头, 刚要解释,我就疯子似的推开那些蜡烛,又接着推开他,转头朝门口奔去。 苏杭头一次用如此粗暴的蛮力将我拽回,一条条青筋暴露于全身的皮肤,就 连眼睛也溢满了血丝。我身子一颤,就妥协了挣扎,他却拼命地抖动起来,一字 一句地说,那个女孩的确是他旧时的女友,他爱过她,爱过她的长发,也就希望 他喜欢的女人都有一头灵动的长发。但世事的转变令他吃惊,猛地一天,他发现 那高耸的五字真言之后,才发现爱情不是轮回,是发自内心的夙愿。于是他把原 有的珍宝藏到永远不见天日的背面,证明昨天,终于被压到了新生的背后。 最后,他悲哀地长叹一声,含糊不清地说,你以为我不知道真正的原因吗? 我早就知道,是因为你的过去,你还惦着他,一直惦着…… 说完,一切就像发生了天晕地转的逆转,夺门而出的竟是苏杭,尽管他想要 拼命地消失在我眼前,身子,却依是弱不禁风的摇摆。 我顿时沿着冰冷的墙角,缓缓地滑落,残余下来的,只有尖锐的玻璃碎片, 倒映着蜡烛飘渺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