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见的枫叶 作者:凯琳 从小到大,我都是个要强的孩子,要强作为一种信仰,是好事,但若成为性 格,必定导致一场悲剧。 印象最深的便是幼年时,孩子们都很喜欢吃麦芽糖,但父母工资不高,不可 能源源不断地填满我这张馋嘴,于是一杯的麦芽糖往往吃到杯底还舍不得洗掉, 留在那里偶尔舔上两口也是好的。一天,邻居家的孩子又拿着一大块诱惑到我面 前炫耀,看他眉飞色舞的得意样,我冲进屋里就捧了那个空杯出来。就在我们争 得不可开交的时候,这场闹剧被他的父亲当场抢拍下来,成了十几年来的笑料。 到了后来接触互联网,好强的脾气依旧没改,那时BBS的美眉不多,加上 平日里我又会写一些文学垃圾,真是如鱼得水,直冲九宵。可随着欣新的到来, 一切发生了改变,她几乎占去了我一半天空。我可以在现实这个浑浊的大房子里 忍受多一分的炸弹,却绝不愿在网络这片相对澄清的蓝天下呼吸多一分的污染, 所以我要做我想做的。 欣新再一次到我面前示威,是因为她找了个网上男友,冰杨。据说他不但是 世家子弟,还长得一表人才、人品出众,这么个白马王子都被她给碰上了,换作 我,也一样骄傲。但我已经不能再令她如愿了,我几乎是不假思索,就做出了这 个鲁莽的决定:我要把冰杨抢过来! 初秋的傍晚有那么一点慵懒,我所在的餐厅有一面非常明亮刺眼的玻璃窗, 透过它,我可以毫不费力地看到路边正在老去的梧桐。有时候,人生的短暂可以 通过相邻的缩影窥视清楚,在见到冰杨之前,我突然想问自己,所做的一切究竟 为了什么。也许只是无聊,但生命原本就是无数无聊的累积,我只知道我将从冰 杨那里获得我所要的快乐,其余的并不重要。 之前我很容易地通过种种线索找到了所要的ID,然后又对症下药地获得了 他的好感,见面,只是发展的必然。倘若欣新知道了这一切,很难想像究竟会是 何种表情,发怒、咆哮?这正是我想要的。 冰杨并没有我所想象的那样西装革履,只是穿了一件浅蓝的毛衣,这使他显 得更有活力一些,因为那双深邃安静的眼睛告诉我,他并不属于张扬的那一类人。 一切都像欧洲骑士会见淑女般,有条不紊并充满礼节,在他面前我只能静静地喝 水或是小心翼翼地切着牛排,但是没有关系,我觉得那是一种难得的惬意。受够 了办公室内嘈杂的叫嚷和打印机喧闹的沸腾,我的确希望有一个人能在钢琴边陪 我平静地享受生活,一直到夜幕降临,我们的话不多,但总是保持微笑。以前我 常常觉得对一个陌生人微笑是种异常的痛苦,不亚于旧上海的对敌斗争,但是这 一次似乎有所改变,笑容是一种维系双方交流的必需品。 冰杨说我总喜欢望着窗外,哪怕夜色浓郁,什么也看不清楚,我说我只是想 看看路边的梧桐到底会落多少片叶子,尽管我没有可能数得清楚。也许梧桐数清 的那一天,就是生命真相大白的时候,所以人的一生,永远不是一汪清澈的碧水。 冰杨开始频繁地给我来电话,办公中甚至是洗澡的时候,也许是对这个女孩 偏激的性格比较好奇,我也乐意与他搭个伴吃顿饭或是跳场舞什么的。两个人在 一起的时候从不提欣新,或许冰杨根本就不知道我还认识这么一个人,又或者是 欣新在冰杨心中根本就没有提及的份量。但是有一天,欣新在聊天室内与我大吵 起来,说是吵架,倒更像她一个人的独角戏,在她漫无边际地打出那些猥琐的词 语的时候,我甚至可以清晰地看见她在电脑那一头颤抖的手指。我的目的达到了, 欣新从此再也没在BBS上出现过,一个受过伤痛的女人,的确需要一段很长时 间的疗养。 我并不觉得我坏,因为没有人会为成功地捍卫了领土而感到自责。 我以为我和冰杨就将这样下去,早晚一次的电话,每周三次的见面,成为他 的女友,就像平静水面上的一叶轻舟,井然有序。但是命运的报复让我遇上了枫, 一个大胆而黑色的男人。 与枫的相识是在网吧,他轻轻地走过来,试图探寻我的QQ号码,顺着声音, 我搜索到一张沉稳而温情的脸庞,并不像揣测中一见女孩就动心的花痴。结果我 就把号码给了他,有点不谨慎的。 尔后,他通过文字向我反馈:你穿白裙子很好看。 那是一条绣有金线百合的白裙子,长长的飘带,宽大的下摆,是我所崇尚的 风格,亦是枫与冰杨唯一统一的观点。没有一个女人会在男人夸你漂亮的时候与 之反目成仇,我也一样,但是我适当地收敛了自己的骄傲,表现出来的平淡也许 令他吃惊。接着,枫提出要求要请我吃饭,我没有同意,并在当天的晚餐中,向 冰杨披露了这一事件。 谁知冰杨表现出来的愤怒大大出乎了我的意料,我以为他仅仅会视作一个玩 笑一笑了之,没想到他警告我今后别在公众场合穿得这般招摇,并发誓要把枫揪 出来教训一顿,幸得我及时劝慰才压下火去。可我不可能不再穿白裙子,白裙子 是我的标榜,是我的记号,没有了它,生活就失去了色彩。 冰杨显然对此不满,但热恋的情绪让他得以平息,其实越发张扬的霸道亦是 热恋的体现,我知道他对我的感情就像春季里的桃李,即便是好事也有正负面, 所以我没有想过去镇压它。然而与此同时,我和枫的关系仍在断断续续地维持着, 每到心情产生极端的时候,我都会冲他嬉笑一番或是大骂一同,他的应对之策让 人不禁叹服他的机敏与圆滑,这的确是一个与冰杨大不相同的男人。 终于有一天,冰杨发现了正在电脑上倾吐心声的枫,一气之下转头就走,我 没有去追,男孩跑掉的时候是不用去追的,他们有自己的思维和作风,不需要女 孩过多的操劳。结果那顿晚饭,我在第一次和冰杨见面的地方,邂逅了另一个同 当初的冰杨一样陌生的男子。 在饭前一小段空白时间里,我同样望着玻璃窗外成排的梧桐,严冬的寒冷使 它们更加萎靡不振,纷飞的落叶往往还来不及停留就被匆忙的路人踩得粉身碎骨。 我在替他们乞求着冬天的过去,事实上,我是在替自己乞求,这个冬天让太多人 都变得暴燥冰冷,只有迎来下一个季节,一切才有转机。 枫穿着一套黑色的西装来到我的面前,在我答应与他共进晚餐的时候,他或 许正在办公室焦燥的气氛里愣得发呆。枫当时一定只是随意说说的,太多的失望 使得长久的希望变成一个习惯,在再一次履行它的时候,谁也不会考虑之后的得 失,我一向喜欢在不经意间索取或者馈赠,相信枫也是一样。他的脸上是神采飞 扬的兴奋,乘着兴致,还说了许多妙语连珠的趣事,我相信这是一个在生活中极 富魅力的男人,尤其有一双狭长闪烁的眼睛,我一向喜欢长眼睛的男人,有着醉 眼看花的苍凉与深邃。 我并不是不相信一见钟情,只是没有试过电脑边的一见钟情,况且世俗的理 念使人不得不思索一番,一个会走到女孩面前要OICQ的男人,究竟是个怎样 的男人,至少冰杨不会这么做,我确信。 但面前的景象让我看不出一点破绽来,枫对这一次难得的机会表现得积极得 体,我们热烈地交谈着,无论是网络还是生活。直到今天我才发现,我们竟有着 相仿的心境与性格,除了我不会像他那样大胆地走到陌生人面前索要OICQ号 码。然而枫却为我对此事的耿耿于怀感到费解,他说自己是一个懂得把握机会的 人,不会让任何一点该属于他的从身边溜走,这句话让我透视到一颗同样倔强好 强的心灵。 走出餐厅的时候,借着路灯,我想感受一下毁灭落叶的滋味到底如何,当我 毫不费力地踏在一片宽大的叶子上,它却瞬间破碎的时候,我突然很意外地愣了 一下,然后是良久的沉默。我对枫说,我真的渴望春天,真的。枫说我也是的, 不过我同样喜欢开满枫叶的秋天,整座枫林如同火烧般的壮观,让人再一次为自 然的魔力所折服。 枫说来年秋天要送我一片枫叶标本,我说好。 我们就这样并排地走在回家的路上,风吹来的时候,我就将戴着手套的手捂 在脸上。渐渐地走得久了,连这一项繁琐的公式也不需要了,我们在风中谈笑自 若,不仅如此,身体还逐渐温暖起来。街边发黄的路灯投影在小路的石砖上,使 它们更像一件件古老的工艺品,通常在走这条小路的时候,我总是加快脚步,希 望尽快摆脱黑暗的缠绕,但是有了一个同行的路人之后,我发现黑色竟是一种最 具格调的浪漫。 等到春季来临的时候,我发现我爱上了枫,冒失的,唐突的,无可救药的。 唯一的安慰是枫同我一样,掉进了两人共同编织的网里。 和冰杨见面的时候依旧像从前那样平静,只是举手投足之间,眼前常常晃出 另一个影子,冰杨是从看见我莫名其妙地发笑之后开始警觉起来的,他第一个反 应便是枫。这使我叹服他不为人知的洞察力,我试图掩盖,但是无能为力。这注 定了一场悲剧的端倪,半个月以后,我看见了同样伤痕累累的两个人,但从总体 来看,冰杨的伤势还要重些,我能体会背叛的滋味,但冰杨却不知道一个背负了 背叛的女人,内心又将受到怎样的煎熬。那一段时间里,我几乎流干了毕生所有 的泪水,从小到大,即使是受到再大的挫折我都坚决不掉一滴眼泪,这回却为二 个男人耗尽了全身的能量,这大概是一场浩劫,无可避免的。 路边的梧桐已经吐了新芽,然而每回独自一人回家,我都感受到比上一个季 节还要可怕的寒冷,终于,我对冰杨说,我要离家一段时间,换一个步伐让心灵 复原。 尽管冰杨说可以试着原谅我,我仍要走,我想这亦称得上一种变向的考验, 经过长久的沉淀仍不会变质的东西,一定是可以保留的东西。但这场考验是不公 平的,因为我没有留给枫一点讯息。 我独自在异乡一个狭小的空间里生存,那里没有望不到尽头的梧桐树,只有 一条连绵不绝的海岸线。不过大海的胸襟永远是博大开阔的,当我把一个人的孤 寂与无奈尽情倾吐的时候,它总是毫无保留地接纳,并回赠给我美丽洁白的浪花。 我常常拎着鞋子在在涌动的潮水里徘徊,任水一波波地打湿我的白裙子,义无反 顾。 秋天的时候,我并没有收到火红的枫叶,我想某人已经把我忘记。但我收到 冰杨一再深情的电话,他是费尽心思从家人那里弄来的号码,妈妈说,她实在不 忍心见一个年轻人在门口站上一整个夜晚,毕竟是母女同心,我受到了相同的感 动。冰杨知道我的脾气,所以没有过来,只是不断地劝我回去,我告诉他,总有 一天我会回去的,几乎每一次都在不断地重复这席话。我无法想像一个平静的男 人哪来这些热烈的感情,也许只是失去后强烈的空虚迫使他这么做,有些人做事 不需要理由,就像我们第一次的见面。 我终于还是回去了,在第二个深秋来临的时候,我不想在异乡渡过冬天,这 里的冬天总是异常阴霾,就连海水,也沉沉地冬眠了。 冰杨以从未有过的热情赶到车站迎接我,我们来了个很热烈的拥有,我仿佛 是一片脆弱的梧桐叶,又再次回到安静的大树上。但就当我再一次踏上归家的石 板路的时候,我突然又想起那一个黑色的影子,我拼命地踩那些树叶寻求慰藉, 然而,无济于事。 冰杨只是愣愣地看着我在那里歇斯底里,最后他说,看来我有必要带你去见 一个人。 那家餐厅的玻璃窗还是一样明亮宽阔,我在那里见到了窗边的一对情侣,其 中有一个便是枫。冰杨说,他在这里遇见过他们好几次了,几乎每个周未的固定 时间,他都会同那个女孩来这里吃饭。许久不见的激动最终被残酷的现实击得粉 碎,我用尽全力保持理智朝门口奔去,但我知道,我紧握的双拳始终是颤抖的, 也许这才是最完美的结局,总有一些人通不过测验,也总有一些人注定心碎。其 实从没有收到枫叶的那个秋天起,心里就有了答案,只是一直在用逃避,避免自 己的溃败。 枫当时的一切我都已经忘却,甚至不知道他是否发现了我,我只知道他长时 间地凝望窗外大片飘零的梧桐叶,即使在我下楼后,也是如此。 所有的人都在为我和冰杨的婚礼祝福,除了我自己。婚姻是归属,但不一定 是幸福。 冰杨说穿着白色婚纱的我最美丽,我望着多年前的那条白裙,任他亲吻着我 的脸颊,一样是白色的裙子,只是款式不同罢了,为什么有人可以接受其中一件, 却不能接受另外一件呢? 那是婚后第一个明艳的早晨,我用被俗气的钻戒装饰得同样庸俗的手指打开 了OICQ,我看到了枫的名字,那不是早就被我删掉的ID吗?接着,我打开 了谈话记录,看到了一段并非出自我口,却印着我标签的文字,那是一段残忍的 拒绝和无情的摧毁,甚至要求他到第一次见面的餐厅观看我和冰杨破镜重圆的美 满。是冰杨做的,一切都是冰杨做的,哪怕我只要稍微留心一点,都可以看出其 中的破绽,然而事到如今,罪犯已经成了我的丈夫。我终于明白他会携着女孩出 现在我面前的原因,明白了他绝望地凝视窗外的理由,我的手指倾刻间变成一副 僵硬的冰雕,只有昂贵的钻戒闪着刺眼的光。 我推开了眼前的一切,流着凄凉的泪水在找不知所云的一切,就在一个角落 的橱柜里,我看到了整整一本的枫叶,各种形状、大小都做了标识,叶首有一行 行云流水的字迹:我实在找不到我要找的人,只能请冰杨代我务必转交吾爱。 我终于看见了脆弱天真下的毁灭,像连绵不绝的红色火焰,一直烧到天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