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的女子 作者:凯琳 我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对,美丽,我是这样想的。 研冰曾无数次问我,你还记得初次见面的情景吗?我说记得,当然记得,我 穿了一袭洁净曳地的白色长裙,手上却支着一杯血腥玛丽,看上去极不相衬。但 我喜欢这种感觉,为什么圣女手中捧的都必须是莲花,魔女却只能依附着骷髅。 单看这周遭的林林种种,就知道莲花只不过是一种心虚的装饰,胸中的一团障气, 只有依靠圣洁才能有所遮挡。而魔女遭人鄙弃的原因,恰恰是因为她们太过真实, 真实到不合事宜地暴露了内心的本质,我想,我便是犯了同样的错误。 但是,如果不是因为这个,研冰不会如此诧异地踱到我的面前,他的眼睛有 闪烁的光芒,正是这道光芒使他超脱了形式意义上的英俊,我们的尘缘,就此点 燃。 那样的酒会,无可避免的是汹涌的人群,并且在汹涌之中依附着嘈杂的浪涛, 很多人喜欢在这个时候饮上一杯血腥玛丽,借以宽慰蠢动的灵魂。在我看来蠢动 的灵魂大可不必宽慰,因为不用任何寄托,它都会在每一个人的身上生生不息, 随时准备潜出躯壳,掠夺不属于它的美丽。所以这个时候,玛丽对我而言只是一 道装饰,更确切的说,是一种具体的标榜,就像女皇头顶的王冠。 真正属于玛丽的时间应该是暧昧的午夜,不用香水,空气中也依稀荡漾着夜 花的幽然,红色的番茄汁滴进高耸的酒杯,一片片游动的花瓣便缓缓舒展开来, 单是前奏,就已令人不饮自醉。然而番茄汁毕竟是番茄汁,传说中的美酒,用的 是美人的鲜血,那样的一饮而尽,才是真正的品酒品心。据说血腥玛丽源自为爱 奉献生命的女子,如此动听的一个名字,却最终成为男人把酒言欢之后的闲话, 可见女人到底的悲哀。又或者说,它的流传并不是因为本质的浓烈,而是故事的 蕴藏,每一个男人品它的时候都可能在想,女人终究是要为某人沦落地狱的,忠 贞,只是负加的巨石罢了。 我喝玛丽,却是为了提醒自己,不可以成为异性卖弄的道具,事实上,我也 这样做了,每一个心怀不轨的恶人,所能得到的,只是悻悻而归。所以每晚变色 的酒杯旁边,总有一张快意的笑脸,比杯中的花朵,更为鲜艳。 可是邂逅研冰的那一刻,杯中倒映的是一张朦胧的彷徨,就像一时间在床上 睁开双眼不知道何去何从一样。我知道,想在角落寻找一份安逸的愿望是不可能 实现了,于是,放下酒杯,在他的双手间旋转开来。随着轻快的乐曲,宽大的裙 摆在明亮的地面上不住侵占着领空,不时有人向我们这里投注目光,也许是为我 难得的欢愉,也许是为他深邃的吸引。 只是稍微靠近一些,就可以从名牌的服饰得知研冰非同一般,就算不靠修饰, 把他涂上黑灰扔到人堆里,也能轻易地从人群中纠出。研冰非凡的气质便是自己 最好的名片,而这一切恰恰又源自那双炯烈的眼睛,细长、漆黑,如黑夜的火炬 那般灼眼。 除了跳舞时细微的牵手,他也不像其它身份相当的人那样猥琐,只是到了夜 深的时候,他微笑地请示,可以让我送你回去吗?我望了一眼窗外,此时正飘荡 着细细的雨丝,微弱得连打在枝叶上的音律都听不到,于是把它当作说服自己的 最佳理由,轻易地应允了。 宽敞的车厢,凌厉的空调,还有窗外欲图侵袭的雨丝,构成宁静夜色之中不 宁静的剧集。研冰很合时宜地放起了纤柔的钢琴,我欢喜地将细雨残留的微痕当 作琴键,神经质地弹奏起来。他有些惊喜地扭过头来:你也喜欢钢琴? 很多时候,公司酒会上认识的朋友,会在第二天如露水般的蒸发,也许是因 为钢琴,或者说是有了钢琴,我们的再次邂逅孕育而生。 那是一家高档的酒吧,因为显眼的白色钢琴而更显典雅,研冰默默地依在沙 发上,望着依旧白裳的我从门口翩然而至。我也同样毫无意外地在第一时间发现 了他,接着,便是长时间的对望,我是那样的喜欢那一双眼睛,比耳朵上的钻石 还要耀目,尽管心底非常清楚,总有一天,强光将灼伤双眼。 他送给我的第一份礼物是亲手弹奏的一曲钢琴,仔细听罢,才知道是那首流 行的《我要我们在一起》,其中的用意不言自明。接着走下台来,他又递给我一 个包装精美的大盒子,在他的微笑面前提起,原来是一条缀有珍珠的白裙,我的 手颤了一下,尽管脸上仍写着波澜不惊,心底却早已掀起了巨浪。 研冰的厉害之处便在于此,他可以不动声色地分析出对手的优弱,在接受贿 赂的同时,我自以为坚硬的心便已暗暗妥协。这也是我第一次为异性弹奏钢琴, 相同的曲目,飘玄的心情,爱情来到的时候,不知所云便是最有力的鉴证。 午夜,在紫晕的灯光下,我将礼盒再一次打开,白皙的珍珠瞬间发出女人般 的光泽,缎面的布料也几乎呈现古镜一样的光华。这是我毕生以来穿过的最美的 一套礼服,仅是在镜前摇摆,就能想象出下次酒会可能遭遇的风光,但是,我只 会陪一人跳舞,就这样跳下去,让时间停止。 今夜,不需要玛丽也可以入睡,孤零零的酒杯倒立在玻璃柜里,仿佛能听到 她哀怨的歌唱。也许,即便不再饮用,我也该倒一杯酒置入杯中,让空洞的杯子 自己去品。通常情况下,对于酒杯而言,最重要的不是美丽是否长久,而是杯中 是否有酒,哪怕倒酒的人磨去了外表的光华,只要她永远忙碌,便也无怨无悔。 告别了玛丽,便迎来了研冰,不久以后,他为我购置了一套公寓,还特别添 置了一张吧台。我很少喝酒,却在每回为他调酒的时候,另配一杯血腥玛丽,高 高地放在台子上,望着伊玲珑的体态,殷红的血液,仿佛自己初时的模样。研冰 不止一次地问我原因,我却从来没告诉他,一切全都裸露,只剩这一个狭隘的秘 密,应该自个儿独享。 可是研冰越来越忙,忙到一个人的时候我又喝起了玛丽,偏偏在这个时候, 有人告诉我,你怀孕了!这个人,便是医生,我一直在想,如果她不是医生,不 是医生该有多好,即便是新出现的情敌,我也会嗤之以鼻,然而她是的,于是我 知道,自己完了。 研冰在我打算披露真相的前一刻提出了分手,时间恰当得令人叹服,我的倔 强当即给嘴巴上了封条,却没有甩掉房产证及足够的钱,我明白,另一个人需要 它。 时至今日,已经五个月过去了,我每天都这样呆呆地坐在沙发上,用残留着 腥红汁液的嘴唇,给身体里的生命低低地唱着歌。客厅的墙上也有一面大镜子, 曾经骄傲的身躯却再也不能秉持桀骜的轨迹,任意地随心所欲。更严重的问题, 是医生一再的叮咛,再喝下去,我有可能失去这个孩子。可是,我可以不喝酒吗? 一个濒临崩溃的女人,如果再失去酒精,将会是怎样的惨相,我害怕自己熬不到 孩子出生的那一天,尽管我还想要她。 企盼生命的降生,并不是因为她的父亲,但我却每天都在想念着她的父亲, 并且每一次想到他的时候,腹部就传来阵阵纠心的疼。难道,连我的宝贝都比我 懂事,知道我不该想他,不该再提他的名字?可是,孩子出生的时候,我该给她 一个怎样的交待,如果连起码的完整都不能给予,她的到来,又有何意义。更何 况,检测了无数次的结果告诉我,她是个女孩,这使人更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愤怒, 就连她自视清高的母亲都遭到了唐突的厄运,又有什么理由能证明,女人不是悲 哀。 我再度妥协的软弱也曾试过用孩子将研冰唤回,却只能加剧他的厌倦,或许 这样适合钢琴的夜晚,又有一条光艳的长裙被奉出,上面的珍珠,一样有星辰的 光辉。想到这里,我开始流泪,然后入睡,梦里,我看见自己用自杀的手腕将他 唤回,结果,被杀的是他!血喷得他全身都是,还有我,睡裙上全是殷红…… 一瞬间被吓醒的时候,我当场尖叫起来,裙子上真的有红色的印记,我的眼 睛开始糊乱扫射,直到扫到桌边的酒杯,一杯逃亡的心才算勉强归位。是玛丽, 是的,玛丽,刚才在调鸡尾酒的时候,番茄汁不小心喷到了身上。 空调也坏了,不会停止工作,我接连打了几个寒颤。定了定神,打开彩电, 屏幕上跃出一户正在亲昵的三口之家,父亲更是捧起孩子的脸蛋亲了又亲。阳光 下的那双眼睛,和过去的研冰多像呵,只是我再也看不到了,闭上眼,眼前萦绕 的只有他的冷漠及嘲讽。 就在这时,腹部又明显抽动了一下,孩子在叫爸爸,爸爸在哪?我一下推开 了桌上所有的杯盏,任它们痛苦地一一毁灭,然后,踏着碎片,冲到房间,我要 妆扮,要让研冰再一次为我的美丽眩晕。我焦燥地摸索着,终于找到一支口红, 开始颤抖地涂抹它,然而那圈红晕甚至扩散到唇外,仿佛电影里刚喝过人血的吸 血鬼。我不顾一切地将口红砸向镜子,转身奔出房间,眼前一团漆黑,只有吧台 上的那杯血腥玛丽闪着诡异的光。一口饮下,苦涩的酒中仿佛真有血的味道,我 再次掷了出去,一闪身,筋疲力尽地跌到地上,呼呼地喘着气。 也许我现在需要的是睡眠,睡上一觉,一切都会消失。因为无力支撑,我开 始一步步地爬向卧室,看到床了,床上还躺着一个人,定睛一看,居然是研冰。 奋力敲打着脑门,还是想不起任何相关的线索,那我便不再去想,只是静静 地望着仿佛入梦的他。黑暗中,看不到研冰火热的眼神,却能摸到唇角久违的平 静,一种令人想哭的平静,我轻轻地对孩子说,瞧,我为你把爸爸找回来了。然 后转身惬意地躺下,睡一觉吧,明天的太阳会比平日更有血色。 不知过了多久,当丝质窗帘外的天空被朝阳染成妖艳血色的时候,我终于醒 了过来,目不转睛地望着窗外浓烈的美景,觉得该让冰研一道欣赏,于是缓缓地 转过身,亲吻起他的脸颊,冰研像是享受般地闭着眼睛。然而一时之间,他脸上 的唇印逐渐扩散开来,鼻子、嘴巴全是红的,一种枯萎的,褐色的红。 我再次尖叫起来,急促地向后退去,接着更加凌厉的一声哀号,我从床上跌 了下来,从下体不断涌出的血水很快染红了白色的睡裙,孩子也在痛苦地挣扎着, 叫嚷着…… 血腥玛丽,在现实与欺骗之间,获取了鲜血的祭品后,终于成为旷古的佳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