熏魂女人香 作者:凯琳 某一天,我突然发现,脖子后面出现了一块硬块。 浴缸的水是温热的,泛着沐浴露洁白的泡沫,以及种种不知名的干花交错的 香,可我却突然觉得一阵冰凉,昂贵的香精似乎也浮起肥皂般粗糙的气味,令人 从头到脚涌起阵阵眩晕。 这一段时间,身体一直不太舒服,空洞乏力是每天的必修课,且随着时间的 推移与日俱增。这让我从心底里产生一股恐惧,真的,我从来没这么害怕过。我 也不敢告诉我的未婚夫郁天,如果他知道了,只能令我承担起双倍的压力和负担, 至于医院,过一段时间再说吧,从小到大的习惯让我不到万不得已,绝不接受消 毒药水刺鼻的熏陶。 突然间想看看自己憔悴的样子,我从浴缸里爬出来,带着一身的泡沫与花瓣 站到卫生间的大镜子前,一朵朵泡沫绽放在头顶,随即瞬间消失,短暂而华丽。 我盯着它们,就像盯着一个脆弱的少女,洁净,绚烂,却秉持着稍纵即逝的生命, 徒留一份空虚的难得。 我把剩余的泡沫冲洗干净,赤裸着身体来到夜色的客厅,窗户、大门都是密 封的,是暂时属于一个人的小资。我坐在柔软布面的沙发上,轻轻地盖上一层浴 巾,上面有许多花瓣的图案,比香炉中的干花还要生动,毕竟被压制的香魂已失 去了原有的灵气,就像一位老人的皮肤,除了陈年的物质,一无所有。 香炉与最早的熏香都是郁天的礼物,他说经过商场的时候看到正在展示的熏 香系列,品味它的女孩脸上有独特的享受,仿佛是入住天堂才有的表情,便希望 自己的女友也能获得这样的表情。的确,他是一个疼爱女人的人,遇上他,就像 体验熏香时的感觉,心醉得近乎昏厥。 最近喜欢的是Patchouli——广藿香,据说它能消除焦虑及抑郁, 我不知道我是否焦虑,我只知道从嗅到它的第一口起,便有了吸毒者才有的执着。 在黑暗中闭起眼睛,感觉香炉中升腾的缕缕轻烟,梦想的城堡就被无意地构筑, 无论是向往神仙眷侣的江湖情缘还是骑士淑女的欧陆风情,都在瞬间圆满,完美 得连梦境也无可比拟。可近来的酣梦都在一点一点的破碎,很显然,与吸纳它的 身体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为此我特意加大了剂量,结果却常常适得其反。没有 办法,一切仍得继续。 很久,直到全身都淋上一层清幽的香氛,我才睁开眼,告别另一个世界,走 到卧室取出一套白色的长裙,在镜子前慢慢地穿上它,微笑,然后出门。 郁天在充满熟悉气味的一家茶吧等我,那里有很好喝的花茶,一走进去,我 就看见他在角落的一张吊椅上散漫地搅着长长的玻璃杯,搅得纷乱的花瓣形成鲜 艳的漩涡。接着他就发出快意的笑容,那是我所不曾见过的笑容,仿佛独自玩着 游戏的孩子,天真中带着一丝狡黠。 我故意将细长的鞋根踏得有力,郁天很快发现了我,眼神中射出金色的光芒, 我在这道光芒中变得耀眼,随着他的视线在藤制的长椅上摇摆。缠着仿真藤条的 椅子有干草的香味,混着身上的广藿香与杯中的玫瑰,让我们在彼此的倾注中变 得暧昧不清,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我能忘却所有的烦恼,惬意地享受生活奢侈的 馈赠。 我们都是凡人,凡人就烦在对欲望的无尽奢求,就像一个金矿的开采者,当 他加足马力发动机器的时候,只会沉浸在金光闪闪的喜悦中而不是枯竭的未来里。 现在,我们要向新一层的矿井里挖掘,让它变成新居坠地的窗帘以及绣有百合的 锦被,也许我近来的狼狈与组建新家的疲劳有关,但是,这看起来更像是无奈之 极的安慰。 茶喝到一半的时候,郁天提议待会到24层的天台看星星,我一向怕坐高层 的电梯,也许是因为体质不好的原因,总觉得飞速上升时有一种绝望的眩晕,灵 魂欲在此时阴谋地窜出躯壳,拒绝妥协。可我还是挽着郁天的手肘,缓缓地挪到 电梯口,只要有他的依靠,即使是再狡诈的灵魂也会束手就擒。 接近午夜,被铁皮包裹的空间内只有两个空旷的影子,透过锃亮的铁壁,我 能看到自己虚无的眼睛,静静地依着身畔的堡垒,惶恐不安。电梯开始升华,莫 名的气压将我们猛地提起,让人不禁揣测,如果没有依附的话,会不会在失重的 情况下失去踪影。电梯继续上升,我的头疼也开始加剧,一瞬间屏住呼吸,眼前 甚至出现了烟雾缭绕的香炉,纷乱的色彩,分不清是素雅还是浓郁。也许这种感 觉继续燃烧,便会达到死亡的边缘,也不知是冲动还是绝望,我突然想提前体验 一番燃烧殆尽的致命快感。可这时电梯已经到了最后一层,不出十秒,我和郁天 就能看到挂满钻石的星空,情急之下,我糊乱地按了下降的按键。 郁天用一脸无措的表情呆呆地望着我,使得我只能怯懦地缩进他的胸口,贴 在棉制的条纹衬衫上寻求一份短暂的安宁。然而交错的条纹比繁盛的花雨还要纷 乱,我的眼睛逐渐变得迷离,只有电梯飞速穿梭的声音在耳边震慑回响,整个世 界也仿佛只剩下这个音调,简单、暗郁,却有着独一无二的魔力。郁天的衬衫很 快被抓得褶皱起来,有一股潜在的疯狂逼迫我将它带入这场漩涡,我极力抵御, 直至筋疲力尽。 电梯仍在运转着,郁天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抱着我,就像护着一尊玻璃娃 娃,一尊连她自己也担心破碎的玻璃娃娃。忍不住就要掉下泪来,如果有一天玻 璃真的碎了,最先心疼的一定不是支离的躯体,而是曾经给予温暖的大手。玻璃 碎片会扎伤他吗?伤口会流出伤痛的鲜血吗?至于皮下隐藏的那颗心是否一样破 碎,则是不假思索的必然,这也许正是痛苦的根源,让人产生眷念的并不是这个 世界的本质,而是萦绕四周的烟雾,它的名字就叫做情感! 郁天顺着我的意,让电梯来来回回奔忙了好几趟,直到过了午夜,他才最后 吃力地打开厚实的铁门,攀上几段台阶,天台终于出现。 风比我想象中的要大,呼啸地穿透身体,像任何一个护卫领地的主人,妄图 击退闯入禁地的狂徒。可仍有许多人在五颜六色的护棚下谈笑风生,郁天也兴奋 地拉着我加入他们的阵容,我却悄悄地离开头顶的遮挡物,躲到一处角落望天, 上方有许多自由的星子,看似永恒地钉在天幕,当然,任何生命的时钟都是相对 而言的,也许星星也在感叹时光的蜚短流长,运动的固体以欲望作为延续,绝非 偶然。 然而我的伤感几乎是毫无理由的,与郁天近在咫尺,除了幸福不该顾及其它, 可不经意的触摸在提醒我身体里异物的存在。郁天拥抱我的时候并没有感觉到异 状,也许它真的微小到辐射一般不易察觉,可它毕竟真真切切地存在着,并随着 我的恐惧进一步地扩张,嚣张到连欺骗自己也不遂人愿。 我突然就跃上最高处的台阶上,眼皮底下就是狂奔的汽车,哪怕只是一个不 小心,都有可能成为它们发泻寂寞的最佳刺激。幸好周围还有一圈护栏,郁天在 下面急急地伸出双臂,让我快点下来,我却任性得像个Baby,还顺着飘荡的 裙摆问他,如果有一天,我突然不在了,你会怎样? 他为我的荒唐发出无奈的笑容,只说自己举起的胳膊都快断了,然而在我的 一再刁难下,他不得不认认真真地告诉我,爱情与死亡就像爱情与幸福一样,其 实并无关联,它是不受思维束缚的自由体,也许只是一粒尘埃,也许只是一缕轻 风……风是不会随着生命的消亡而消亡的,爱情,亦是如此。 一瞬间,我满意地回到他的怀中,降落的时候,宽大的下摆依旧在风中飞扬, 还有细长的发丝,围着他的身体,更确切地说,是他埋进我的头发寻找那位温情。 女人的耳朵通常比眼睛需要爱情,越是需要也就越显脆弱,并很容易地传递到身 体的各人部位,让它们像相信自己一样的相信它。 我把这一切全都记到当天的日记中,香炉里络绎不绝的幽香透过飞舞的墨汁 嵌入印有花纹的纸面上,那些淡雅的花瓣便好像复活了一般,模模糊糊的就要飘 荡出来。我奋力推开它们,仰头望着天花板,黑暗之中,低沉的吊顶依旧不肯饶 恕我的恐慌,潮湿的花瓣带着泥士的腥味,一层屋坠落。我感觉自己正在一点点 地被埋葬,没过多久,整具躯体都被包裹在重重的花海之间,只剩半张脸,贪婪 地吮吸着尘世的喧硝。即便真的这样死去,我也不会放过一丝可以捕捉的空气, 我的懦弱,只在于对抗命运的无济,却并不代表我放弃生存的希望,就像想活下 来的人未必可以活,而不想活下来的人未必会死一样。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毫发未损,只是全身盖上了一层松软的绒 被而已,但有人曾经说过,当一个健康的人出现死亡的幻象之后,死亡的通告便 已来临,更何况我还不太健康。我仍然没有去医院检查,只是向日记招供,承认 自己是害怕最终确定的结果,我不想失去最后一丝欺骗自己的勇气,年轻的我还 有美好的未来,与郁天在甜腻的花雨上走过,让它们成为白纱上最惬意的点缀… … 灵魂的逝去只会逼迫肉体的就范,我不会陷入阴谋。 郁天打电话过来,说周日去郊外散心,那里有很多供人自由采摘的草莓,红 得要滴出血来,我不喜欢他的比喻,却接受了这项提议。 郁天不明白我为何要戴着这样一顶隆重的草帽,还罩着与世隔绝的纱巾,也 许我的担心是多余的,阳光并不会使人昏厥,但它却真的刺眼。汗很容易地从脖 子四周沁下,带着熏香剥离的清香,与郁天清爽的妆扮显得格格不入。真羡慕他 牵着我奔跑时的放纵快乐,像操纵爱情的风,我不愿扫他的兴,奈何没过多久, 心肺就提出极端的抗议,我张开五指压住它们也无济于事。 郁天用压抑不住的黯淡望着我,无意的神态更使人心力交瘁,我也想随他沿 着开满野花小路一直奔跑下去,奔跑到一片红色的海洋为止。可末端星星点点的 红霞对我而言像是遥不可及的彼岸,我害怕自己是一个没有渡船的旅人,永远走 不到对岸。我挣脱了郁天的手,一个人艰难地在后面挪动着步伐,我不想认输, 真的不想。 郁天转过头来迷惑地望着我,眉头皱得不可思议,气急之下我对他嚷了好几 声,头一回这样歇斯底里,没吼二句,喉咙就哽咽得讲不出话来,他不动声色地 走过来,背起我,继续前进。 不知是他走路的颠簸还是我身体的颤抖,我觉得彼此二者合一在空气的漩涡 中对抗风暴,很快,前方出现了一片矮小的丛林,翠绿的托盘上缀着许多璀灿的 珠宝,迷醉得令人忘了最初的目的。田野里有许多欢笑的男女,提着篮子,一深 一浅地埋在地里挖掘着属于他们的宝藏,郁天将我放下,急匆匆地就要加入欢乐 的阵容。我却再次拒绝了他的好意,只是静静地坐在田梗,任他用蛇吓我也波澜 不惊,因为在我看来,一种冷血的生物与体内的恶魔比起来,简直微不足道。 郁天大概就是从那次有了疑虑,开始探究事实的本质,无论是言行举止,都 露出了端倪。可是秘密就是秘密,除了日记我谁都不会倾吐,我在开满鲜花的纸 张上作出了病情的评估,真实的,像权威的专家。 不久后的婚事也开始成为我的心病,我常常纠结地撕扯着床单就像撕扯着自 己的心,如果生命真的变成春季的花期,代表永恒的仪式还具有意义吗?可我的 确向往那种神圣的仪式,从儿时的电影,到长大后亲朋的感染,再到尔今橱窗里 近在咫尺的新娘,我的眼睛只随着惨烈的夕阳,落在迟暮归途的天边。 剧情的落幕是随着房间里莫名刺鼻的香气向我袭来的,日记的香氛!那日傍 晚,我打开房门的时候就觉察到了异样,悄然地迈进卧室,我看见郁天正在翻我 的日记,他是聪明的,居然会到这里寻找答案。更出人意料的还在后面,他居然 抢先一步甩出愤恨的眼神,还把生病的恋情说成是一场阴谋,我并没有蓄意要他 娶一个埋在土里的女人,没有,我没有! 过往的欢乐与幸福,还有郁天对我的关怀体贴,全变成日记的碎片,掺杂在 风中,隔在彼此之间坠落成一道沟壑。死亡与爱情无关吗?突然想再问一个这样 的问题,喉咙却被死死地卡住,难过得发不出一丝声响。 手中的医院诊断书载着未干的油墨掉在一旁的香炉边,遐想中的绝症,只是 疲劳引起的贫血,只是普通的血液淤结,然而生理的诊断固然是一场虚情,爱情 的诊断却是隐藏在虚华背后的一把利刃。 有一种爱情,是燃烧的熏香,即便缭绕的香气未曾使你迷离,也不要轻易揭 开香炉,因为凄迷的灰烬终将灼伤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