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官 作者:梅凌雪 一 新年一过,凌志便准备带上妻子李欣和女儿含黛告别老父老母,从老家花山 县赶往绿原。 说实话,在花山农村过春节,“年”的味道就是浓。不说别的,城里禁鞭, 年节过的冷火秋烟;乡下的爆竹自腊月二十四起便一直辟辟拍拍响个没完。看着 年迈的父母乐呵呵的高兴劲儿,凌志的心里便感到无比温馨。大学毕业参加工作 十七年来,还真没在家陪父母好好过个象样的春节。先是一毕业就跟李欣谈起了 恋爱,每年只在家吃个年饭就心急火燎地赶到县城丈母娘家陪媳妇儿,后来改行 从政调到县委办公室工作,每年不是忙总结就是起草三级干部大会的报告,官不 大可事儿不少,着实没有跟两位老人过一个完整年。凌志的心里总是满怀了歉疚。 前年绿原市搞了一次公开选拔,凌志憋着劲儿一路过关斩将,“考”了一个 市工业局副局长,成了凌家历史上第一个副“七品”官儿。官当大了,凌志反觉 得轻松许多。这不,年前腊月二十局里象征性地吃了个团年饭,他就叫局里的小 车司机江师傅把一家三口送回了花山。凌志的心里明白,工业局直属公司都是些 垮企业,弄不好下岗职工会找到家里缠得脱不开身,只好早点离开绿原免得招惹 是非。 回到家里的这些日子,他总是打不起精神,脸上看不到曾经有过的春风得意。 整天吃了睡,睡醒了再吃,本来粗壮的腰身似乎又胖了一圈。 无所事事中到了正月初三,凌志用手机打了电话,叫来了局小车司机江小舟。 老父专拣一挂两千响的鞭炮迎接江师傅,在老人看来司机大正月里开车来接儿子, 是难得也是荣耀。老娘往编织袋里装了腊肉又塞花生,装了满满两袋子,最后又 从房梁上取下两只风干的黑羊腿塞给江小舟。 凌志说了声:“是老人的一点心意收下吧”,小江没有推辞笑着塞进后备箱 里。 老父把凌志拉到一旁,小声说:“正月里到市委那个师兄家里去拜个年吧, 该用的钱还是要用,我俩老的一时还不缺钱花。”凌志重重点点头,躬腰钻进车 里。老母扒着车窗急着招呼:“新年上气的,江师傅开慢点,到绿原吃晚饭没问 题。”又调头招呼李欣,“别忘了十五回家吃元宵,啊?” 车起动了,凌志抬头看见老母眼里滚出一行浑浊的泪水,心里发酸说声“走 吧”,小车便喷出一缕青烟,窜上了通往绿原的国道。 桑塔纳在柏油路上“滋滋”地奔驰。 午后的春阳透过车玻璃洒在身上,凌志慵懒地斜靠在后座上微闭着双眼。江 小舟打开音响,宋祖英甜美欢快的《好日子》便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雀跃。三年 前每次听到她的歌凌志心中总会溢满激情,淋漓酣畅,现在却心如止水,波澜不 惊。 什么好日子?自从考了个市工业局副局长后,官是当大了,日子却糟透了! 没有官升一级的风光感觉,有的只是浑浑噩噩窝窝囊囊。但是他只能将满腹苦水 一古脑儿隐藏在内心深处。这几年确实有点往事不堪回首。 在省城有名的华中大学毕业后,踌躇满志地回到花山师范教了五年书,成为 花山知名度较高的语文教师。李欣一家对教书匠职业没好感,凌志也认为一个饱 读诗书的文学学士每星期只上五个课时的课实在是资源浪费,没费多大精力便改 行到县法院办公室当了一名干部。正当他脚踏实地准备做好一个法官时,县委办 公室瞄上了他,法院院长跟县委书记软磨硬泡一个月后,只好下级服从上级乖乖 放人。 没有丁点从政经验的凌志埋头在综合信息科工作两年,在中央和省级报刊发 表了数以百计的新闻稿件和调研文章,让主持办公室工作的副主任刮目相看,在 县委笔杆子青黄不接的当口极力向书记举荐,凌志连升两级,从副科长破格提拔 为县委办副主任,还带了个正局级的“拖斗”。 他的发迹不仅让县委机关苦熬苦盼的干部红破了眼睛,也让人们从此对他另 眼相看。他没体会到官场的勾心斗角,更没感觉到官场的尔虞我诈,他眼中的书 记公道正派,任人唯贤,他所处的官场光明正大,正气浩然。为此,他尽情挥撒 满腹才华,得心应手地生产锦绣文章,成为花山响当当、硬邦邦的“一枝笔”。 在县委办公室七年半时间里,凌志先后为三位县委书记服过务,因为他的文 才他倍受赏识,连续多年以领导“红人”的身份稳坐副主任位置。那些日子他踌 躇满志,神清气爽,深感李白“天生我才必有用”的诗句用在自己身上恰如其分。 直到从中州大学毕业的郑慎思被他选调进县委办后,凌志才隐隐感到工于心 计、处心积虑在官场的神奇功效。同是为领导捉刀,凌志的风格是一气呵成,一 挥而就,在县计委熬了多年的郑慎思则文如其人,深思熟虑。表面上主任长主任 短的,背后里却有事没事往新任书记家里跑,渐渐地凌志敏锐地感觉到书记的脸 色冷冷的,郑慎思则成了书记鞍前马后的跟屁虫。 原来凌志负责的工作逐渐被郑慎思取而代之,他仿佛成了古典诗词中的弃妇, 郁郁寡欢。李欣几次拖着他到书记家沟通感情,无奈疙瘩始终没有解开。 迫不得已凌志硬着头皮主动请求书记批评指正,书记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云里雾里说:“你是个很不错的笔杆子,组织用你是看得起你,在领导身边工作 应该谦虚谨慎。”末了补上一句“再好的演员没有舞台也是白搭。”言外之意是 不要狂妄自大,再有本事也要有人赏识。 凌志清楚地意识到书记心中已存芥蒂,“人为的隔阂已经形成,再多的解释 都只会弄巧反拙,必须想办法摆脱这尴尬处境!” 就在凌志进退两难的时候,绿原市决定面向全市采取“双推双考”形式选拔 二十一名副县级领导干部。组织部长专门找他谈话:“你算是我们花山的核武器, 县委就把宝押在你身上了!” 他的眼前一亮,感到希望的曙光又照临窗口。 在半个月里他以惊人的速度复习了应考的十一本书,记下了厚厚两大本摘要。 教书出身让他熟谙把厚书读薄的道理。 成绩揭榜之日,凌志的名字以花山第一、全市第五的位置赫然印在《绿原日 报》上。花山的干部们把信服赞赏的目光投向他。面试录取名单里有他,考察名 单里有他,任用公示名单最终还有他的名字。 凌志得知自己任市工业局党组成员、副局长的消息后心里有种怪怪的感觉: 疲惫、庆幸,更多的是迷惘。“工业经济抓的紧,年终结帐大亏损”的顺口溜在 机关干部中传了多年,可见工业经济管理部门是日薄西山,每况愈下。加之自己 长期在机关从事文字调研工作,对具体的经济管理缺少实际经验,他不知面临的 将是怎样的人生体验。 凌志想到自己祖宗八代都是盘泥巴的出身,能够走上县级领导岗位也是不容 易的。再说自己刚刚三十五岁,年龄就是优势,说不定在人生阅历上将是难得的 丰富。上任前的一次偶然拜佛却在他心中留下一丝抹不去的阴影。 那天,他在郑慎思的陪同下到他曾经总结推广的茶叶生产典型雨田镇辞行。 镇党委书记笑着邀请他到新落成的雨田寺去看一看,本不十分信佛的他在书记的 鼓惑之下跪在菩萨面前求了一签,签名是“渔舟上滩”,上写着“风波浪里打鱼 舟,随波逐流上滩头。此滩过了还犹可,只恐前途有浪头”四句话,看罢心中暗 自不悦。回头看见书记抽的是“枯木逢春”的上上签,郑慎思抽的是“红日当头” 签,凌志口里笑着说“有意思”,心头不免掠过一丝凉气。 “信则有不信则无”,凌志自我安慰。但到绿原工作的三年多时间里接二连 三的几个浪头几乎把他整个儿吞没…… “嘎——吱”刺耳的刹车声响起,微闭双眼的凌志被惯性重重地撞向前座靠 背。“啊,出事了!”在李欣的惊呼声中他抬眼看见桑塔纳右前侧一个骑自行车 的农民斜躺在车前,他觉得“咚咚”乱跳的心蹦到了喉咙眼里…… 江小舟早已跑到车前,只见地上的农民慢慢爬起来,边拍衣服上的灰尘边嘟 哝:“开这凶干什么……撞了人不好玩的!”说完扶正把手走了。 江小舟做个鬼脸,“幸亏是个老实人,不然没有千儿八百完不了事。” “注意安全!”凌志的心好半天没静下来,他又记起那次触目惊心的车祸。 那是他走马上任后回花山过的第一个春节。 也是该要出事,从腊月二十八那天碰上多年不见的舅表兄,他就打算正月里 相约去给山里唯一的老姨妈拜个年。初二下午他不想跟几个连襟在麻将桌上修长 城,连打几个电话叫表兄开来了一辆破吉普车,刚出县城忍不住想过过驾车瘾, 抢过方向盘便兴冲冲朝进山机耕路开去。 在一个叫枫树坳的下坡急拐弯处迎面遇上个步履蹒跚的醉汉,避让不及,后 视镜将那人挂倒。紧急刹车后,惊魂未定的他发现醉汉耳鼻流血,表兄当即掉转 车头风驰电掣拖着伤者送到花山医院。 一检查是股骨骨折。半年下来手术费、住院费、营养费和误工补偿费共花去 凌志两万多块钱,这让本没有多少积蓄的家人平添了沉重的负担。为此李欣没少 数落他。打那以后他再也不敢摸方向盘,将那本惹事的驾照扯了个稀巴烂。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凌志对自己的谨小慎微、胆小怯懦暗自苦笑,那 个曾经意气风发、豪气干云的自我似乎难觅其踪了,他对岁月沧桑竟有了切肤之 感。 手机铃声骤然响起,一接听是局纪检组长陈立宽打来的拜年电话。简单地寒 暄过后,凌志又眯上眼睛闭目养神。其实他根本睡不着,多年乘车他习惯在这种 似睡非睡中冥思遐想,任往事一页页、一幕幕在脑子里闪现…… 绿原市工业局是个有着悠久历史的产业经济管理部门。在计划经济年代掌握 着大量的计划物资,那时工业局的一个科长下到县里检查工作,书记县长都要在 万忙之中抽出时间奉陪,生怕得罪了“财神”吃亏。市场经济大潮中冲击最大的 也是产业部门,原来炙手可热的计划物资取消了,管理职能逐渐削弱,工业局成 了无人问津的清水衙门。 令人不可思议的是,这样的“冷门”单位领导班子人满为患。老少成员刚好 一桌,加上凌志一共五位副局长。掌舵的一把手黄宗礼是六十年代的大学生,八 十年代机构改革靠文凭当上绿州县副县长,二十年过去依然是一个正县级干部, 是个懦弱而又保守的领导。 在工业局说话算数的副局长有两位,一个是年龄资历跟黄宗礼不相上下的宋 耀祖。此人是在人武部工作多年转业到地方的,人老心不老,遇事争强好胜。凌 志刚到工业局报到,他便抵着耳朵说了黄宗礼一堆不是,再三嘱咐他“没摸清深 浅不要趟进浑水里”,好象工业局是个危机四伏的大陷坑,说得凌志心惊肉跳的。 另一个是兼任冶金公司经理的刘金发。他是个锅炉工出身,肚子里没多少墨 水,花钱托人买了张党校的大专文凭。据说是拿公司里的一大笔钱赞助市委常委 工会主席买轿车,上面直接点名给他任命了副局长。因为冶金公司每年给机关上 交的管理费占了大头,黄宗礼对他言听计从,让他分管局机关财务。 还有一位叫萧勉夫的副局长兼任着九天铝业公司的总经理,见人一脸笑,为 人颇有心计,有人戏称他为“笑面虎”。据说与黄宗礼闹得水火不容,基本上没 有过问工业局机关的工作。 凌志到绿原时间不长,他不想介入领导班子成员之间的是是非非、勾心斗角 之中。本着少说多干的原则,他谨慎地在他们之间周旋。既不与宋耀祖发生冲突, 又不得罪刘金发,因为前者明显是只老狐狸,而后者则掌管着机关的财政大权。 因为年龄比较接近,凌志跟纪检组长陈立宽来往密切些。他在北京某警卫部 队当过兵,被推荐上过工农兵大学,二十八岁就是绿原最大工业企业通用机械厂 的副总,在绿原土生土长,别看只是一个纪检组长,却有通天之功。他的背景深 不可测,因此上到市委要员下到市井混混都混得烂熟。用宋耀祖的话说是要风得 风要雨得雨。凌志起初打心底看不起这种万金油式的人物,但接触时间一长发现 他的为人还算讲义气。 局长黄宗礼让凌志“熟悉”了半年业务之后,从刘金发分管的工作中划出局 属经营性公司一块,让没有丁点经商经验的凌志分工管理。 工业局有大小十一家公司,原来基本上都是经营计划物资的,八十年代末向 市场经济转轨后企业每况愈下。凌志是个急性子,黄宗礼头天宣布他分管公司, 第二天他就马不停蹄逐家摸情况,听汇报,越深入越感重任在肩。一个月中竟有 四家特困公司的职工的市政府上访,每次黄宗礼都要他到政府信访办做工作接人。 心急火燎中,他向黄宗礼提出跟党组汇报的要求。 党组会实际上是黄宗礼临时召集的碰头会。会上黄宗礼东扯西拉简单通报了 自己参加市里的一些活动情况和经贸委的几个会议精神。最后一脸戏谐的说: “小凌局长分管公司工作有些高见要发表。” 凌志新来乍到,对自己第一次汇报工作做了充分的准备。他提纲挈领的介绍 了提出了几家特困企业的情况,提出了自己考虑好的资产重组和解困方案。说完 扫视了在座的几位成员,那一张张脸,或严肃,或随和,或空洞,却无一人发表 意见。 黄宗礼一脸不悦,冷冷地说:“不要异想天开了,改革在工业局系统行不通。 只要公司没人上访闹事就阿弥陀佛了!” 事后宋耀祖幸灾乐祸的提醒他:“不是早就叫你小心水的深浅吗?其实是刘 金发嫌公司一块工作麻烦多,才和黄宗礼串通分工给你的。”陈立宽启发他少来 点书生气,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凌志从此便很少到公司里走动,公司因停水停电 等鸡毛蒜皮的小事偶尔请他出面调解,而债务纠纷这些棘手大事他也只能听之任 之。他怎么也想不到局里是这样抓经济、搞改革的。 一场轰轰烈烈的“三讲”学习教育活动给凌志带来新的希望。在面向全系统 的自我剖析大会上,他真诚坦白地对自己进行了解剖:对工作不热心,在岗位不 安心,看前途无信心。 实实在在的袒露赢得了全场经久不息的掌声,也引来了民主生活会上黄宗礼 道貌岸然的批评:“有的年轻干部扯惯了顺风帆,认为在产业经济部门受了委屈, 有本事你可以调到热门单位吃香的,喝辣的!” “难道真诚地解剖思想也有错吗?”凌志被呛出了眼泪,陈立宽颇有城府地 笑他:“真是政治上的新生儿,在这种场合应该多务虚少务实”。凌志为自己的 幼稚而懊悔羞惭。他发现如今官场上一切真诚善良、淳朴厚道的美好情愫,似乎 都是不成熟的标志。而成熟的代名词就是冷酷无情、八面玲珑、老于世故、见风 使舵…… 日子在百无聊赖中度过。凌志经常为虚度青春而苦恼,最让他头疼的是老婆 李欣的工作调动。 尽管市委办、政府办专门就干部家属对口调动安排工作发了文件,他数次拿 着文件在组织部、人事局之间来往奔波,最后经人指点将老婆调动的申请托市委 接待办的老乡吴凤华送到书记柳一品秘书的手上,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拿到书记 签署意见的申请书复印件。如获至宝般送到城建局,脑满肠肥的胖局长看都没看 一眼丢到老板台上,没好气地说道: “象这样的批示我这里有几十个了,没有财政编制,就是省委书记的签字我 也是爱莫能助哇。” 李欣揣测是“程序”没到,从哥哥姐姐那里东挪西借凑其了五千块钱连夜送 到胖局长家里,老家伙这才挤出一丝笑容答应开个党组会研究研究。 四个月过去,胖局长把凌志叫去说实在不好办,市长是管编制的,最好找市 长签个意见。 国庆节一过,李欣一个人竟带着在省里工作的老乡的介绍信,搭火车赶赴北 京找到正在中央党校学习的市长,好说歹说请他签了个不痛不痒的意见。 凌志心里满是自责,想到因为自己在“冷门”工作无力解决老婆的调动而让 她抛头露面四处求人就无比难受。回头一想,两办的文件形同虚设也就罢了,市 委书记柳一品所签的意见在胖局长那里等于狗放屁,什么领导权威就不值一提了。 凌志曾冒出告胖局长一状的恶作剧念头,考虑到老婆最终要到老家伙手下做 事,也就丢了那份心思。年前李欣拿着市长的签字又送去两千块钱的“意思”, 老家伙承诺正月里给一个答复。 李欣高兴得一脸灿烂,凌志泼了一瓢凉水:“谁知要到猴年马月,干脆到九 天公司找个差事算了!” …… “爸,快到绿原了。”女儿含黛的呼唤让凌志睁开酸涩的眼皮。他发现天已 经黑了下来,暮霭中路旁村镇的灯光在车轮的“沙沙”声中相继逝去,灿若星河 的绿原市区在不远处迷人地眨着眼睛。 二 绿原市位于长江中游,北依太子山,南与楚州市隔江相望。全市辖七县两市 一区。虽处内陆老区,但有黄金水道承东启西,京九铁路通南达北,近年来倍受 关注。尽管经济落后的局面没有多大改观,但接二连三诞生了几颗政治新星,连 续三届市委书记晋升省委省政府领导,让人们对这个政治家的摇篮刮目相看。 凌志到市里工作了四个年头,对绿原还有点水土不服的感觉。倒不是生活上 不适应,最让他看不透的是绿原的官场。市里年年都有新名堂,前任书记甄天成 搞了个“三带经济”,柳一品接任书记后又在市直机关推行“三个放活”,年前 又抛出一个“一字工程”。凌志是搞文字工作出身,倒不是认为这些数字口号不 新颖,只是看不惯这些官样文章年年翻新。谁都知道做实事比做虚事难,所以很 多人专门在虚事上动脑筋。虚事看不见摸不着,只需培养个把看得上眼的典型, 经报纸电视一宣传,就会形成轰轰烈烈的声势和效应,经验总结的条分缕析,政 绩也就显赫昭彰。 凌志感到不解的是,市委政府的要员直接一杆子深入到了企业,还要这些工 业主管局干什么?陈立宽对他的迷惑嗤之以鼻:“现在好多事都是大年三十烧纸 ——哄鬼的,别那么认真!” “我们这些人真的就等着机构改革给革掉?”凌志不免忧心忡忡。 陈立宽不屑一顾地笑道:“你是杞人忧天,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凌志心中发虚,从各种情况分析,他感觉市里并没把这批“考”出来的干部 当回事。不然怎么三年过去根本没对他们进行考察,哪怕是召开一个座谈会…… 就这样胡思乱想着回到了家里。 简单地吃过晚饭,凌志拨通了市委组织部副部长林仕威的电话。在市委里只 有这个称得上同门师兄的关系,他比凌志早一年在华大中文系毕业,因此临上车 时老父一再提醒他上上门。 “师兄吗?新年好。我刚从花山回到绿原,想跟小李到家里跟你和嫂子拜个 年,方便吗?” “院子里人多眼杂,你我兄弟之间就不要搞这些客套了。”电话里林仕威亲 切诚恳的声音让凌志从内心深处感动,“真要来玩,等十五以后再说吧。你的事 一直在我心里装着呢!” 凌志理解他多年从事干部工作已经形成的谨小慎微的个性,鼻子一酸:“那 就感谢师兄关照了!” “我是手长袖儿短,师兄弟也不用客气。” 有林仕威这句贴心的话,他似乎看到了换换岗位的希望。静下来一想,如今 当干部没有关系还真不行,难怪有人总结出“身体在于运动,当官在于活动”的 经验之谈。 李欣想了想,提议道:“既然这样,我们今晚到胖局长家去一趟。老是我跑, 你还没上人家的门呢。”说着就将一摞钱装进一个恭贺新禧的红纸包里。当听说 封了两千元时,凌志高低不愿去。心想零零总总已送了一万多,老家伙还是滴水 不漏,只怕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反正他该收的已经收了,索性再塞上个炸药包,量 他不敢收钱不办事!”看着倔强的妻子变得有些陌生,凌志的心中蓄满悲哀。他 痛感党内有些腐败分子的胆大妄为,也痛惜生存环境对善良人性的改变。 敲开胖局长厚重的防盗门,凌志睃了一眼室内金碧辉煌而又高贵典雅的摆设, 禁不住目瞪口呆,仿佛刘姥姥进了大观园。粗粗估计装修价值在五十万元以上, 有些东西在外国电视上才看到过。李欣暗里掐了一把有些失态的丈夫。 胖局长年轻娇小的夫人客气中透着矜持,笑着说:“老钱出去了一天到现在 还没回来,也不知哪来这么多的公务。” 李欣连声说:“没关系有大姐在是一样。”其实她的年龄看上去比李欣要小 几岁。 凌志看见茶几上烟灰缸里还在冒烟的烟蒂,就知道老家伙躲进了房里。报纸 上登过不少贪官为逃避责任往往由家属出面受贿的情节,案发后便一推了之。看 样子就是个经验丰富的大腐败分子,总有一天人民会审判你。凌志为自己的想法 暗暗发笑。 “现在单位进个人还真不容易。书记市长签字打招呼的有几十个在排队,老 钱非常同情你,准备开年就研究你的事呢。” 局长夫人象是胖局长的新闻发言人,居高临下地传达局长的意见。 李欣攥着她的小手:“太感谢大姐了,我的事还是要钱局长多操心!”说完 向凌志使了个眼色,凌志识趣地起身告辞,他看见老婆随手把红包压在茶几上的 烟灰缸底下,动作娴熟而专业。局长夫人故意掉转脸装作没看见,寒暄着“有空 多来坐坐吧”,随手关上了防盗门。 凌志到市委接待办主任吴凤华家拜年回来,莫名其妙地兴奋了一个晚上。吴 姨对他的处境非常关切,她从内心想帮助这个知书识礼的年轻人,告诉他明天市 委书记柳一品将在西山宾馆招待家乡的老朋友。这是个结识书记的绝好机会,吴 姨特地嘱咐凌志将在花山时编印的自选作品集《映山红》带上一本。 这天早晨,凌志起的很早。他对着镜子细看,发现自己根本不象是才三十八 岁的人。眼角的血丝红得有些恐怖,脸皮象是在腌菜坛子里泡过,胡子似乎长得 特别快。心想镜子里的这个人曾经被人称作风流才子,真是滑稽。 他认真洗了个头,把头发吹得熨熨帖帖,把胡子刮的干干净净,显得神清气 爽。他不能没精打采地出现在绿原最大的官面前,一定要给柳一品留下个好印象。 当凌志真的走进西山宾馆最豪华的宴会厅,面对市委书记柳一品时,竟有些手足 无措。他多次聆听了书记的讲话和报告,柳一品高高在上的威严和气魄令他敬畏。 第一次近距离的接触使他感到紧张,迎着柳一品的目光,他硬着头皮叫了声: “柳书记,新年好!” 吴凤华看出他的窘态,很随意地向柳一品介绍:“这是市工业局副局长凌志 同志,他爱人的工作调动还是您亲自关心作批示的呢。今天正好到宾馆看个同学, 听说书记在这儿专门给您拜个年。” “是吗?”柳一品和善地眯着眼睛,微笑着打量凌志:“爱人的工作落实没 有?”凌志搓着双手,本想把胖局长不恭的行为如实告诉柳书记,转念一想李欣 的努力将前功尽弃,便敷衍了一句:“多谢领导关心,快了!”说着顺手呈上自 己的作品集,“这是我写的一些不成形的东西,请书记教正!” 柳一品随手翻了翻,递给了一旁的秘书,轻描淡写地说道:“不错,出了不 少成果嘛。年轻人就是要多学习,不断提高自己的素质。” “多谢书记鼓励,我一定牢记书记教诲!”凌志的谦恭让柳一品特别满意, 乘着客人没到的间隙,随意问道:“工业局的工作,市委很重视。你很年轻,要 多挑点担子呵。” 凌志感到柳一品的平易近人与台上作报告的威严凛然的书记形象判若两人, 他如浴春风,陡然大胆地说了几句:“作为年轻干部,我是想多做点事,可工业 局的企业基本上垮得差不多了,我们六七个局长也没有多少事做呀。”说完自知 失口,柳一品脸上显出些不悦的颜色。 吴凤华向他使了个眼色,意思有些责怪。又转而诚恳地跟柳一品推荐说: “其实小凌是个责任心挺强的同志,他是华大中文系的高才生,用在办公室研究 室是合适不过了。”柳一品不置可否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凌志对吴凤华出色的斡旋能力佩服得五体投地,觉得她既象母亲,又象老师。 凌志便说:“吴主任总是很关心我。” 吴凤华同柳一品天南海北聊起来,就当凌志不在场似的。凌志心里窘,脸上 却总微笑着。吴凤华同柳书记有时大声说话,还抚掌而笑;有时却又压着嗓子, 语意也隐晦。他们说到的一些人和事,凌志很陌生。他不知自己哪些话该听,什 么时候该附和着笑。 说话间客人已经到了。吴凤华说跟柳书记共进午餐吧,凌志便在大圆桌的下 首坐了下来。开席后他离开座位走到柳一品面前敬了满满一杯葡萄酒,又依次敬 了书记家乡老朋友的酒,顿时觉得脸上发烫。心想能跟这位堂堂的市委书记同桌 吃饭,也算是荣幸之致。 乘着酒兴,他再次从座位上站起来,举起酒杯:“柳书记,您为绿原的经济 建设和改革开放辛苦操劳,我代表绿原人民敬你一杯!”说完一饮而尽。 “小凌说的可是真心话。你看江那边的楚州,比我们绿原差远了!”吴凤华 不失时机地补白。 柳一品颔首而笑,目光有些慈祥。放在平时这些话显得肉麻,但在家乡老朋 友的面前听着,他感到无比惬意! 好不容易应酬完了,柳一品跟大家握了轮手,最后伸出他那大而柔软的手: “小凌,好好干吧。”又使劲拍拍凌志的肩,很关切的样子。 凌志双手紧紧握着书记的手,“感谢书记关心,书记休息吧!”他感到自己 有些醉眼朦胧。 三 绿原市三级干部大会刚结束,市委组织部就布置举办全市四十岁以下的县级 年轻干部培训班。据小道消息说,这次培训是封闭培训,是为机构改革做准备, 培训后将有一批干部走上主要领导岗位。也就是说通过一个月系统的封闭教育, 使这批干部的政治业务素质得到明显提高。 凌志到市委党校报到时,发现最先到齐的竟是和自己同时考上的那批干部。 他们的房间都安排在同一层楼,不知是巧合还是故意。他看到“同科举人”们都 有些蔫头耷脑的,只有少数几个在热门单位的干部精神抖擞些。这是他们在三年 前参加考试竞争后的第一次碰面,因而免不了要互致问候和寒暄。 凌志钻进隔壁的房间里,无意中发现里面坐着的全是被安排到市直工业企业 的七个干部。因为经常在一起开会,凌志跟大家并不陌生。见他进来,唐镇工具 厂的苏武热情地招呼:“坐会儿吧,听听我们几个企业的哥们诉诉苦。” “凌老兄也比我们好不到哪里去。”说话的是工业局下属九天公司的周金星。 “他总算是市直机关的公务员,不象我们都发配到了工人老大哥中间呵” “据说工业主管局在这次机构改革中都要撤消,凌大局长的日子也不好过呀!” “说到底,我们都是一根藤上的苦瓜。”苏武感慨地说。 凌志受到感染,说了句憋在心中的话: “我有个感觉,好象我们这批考出来的干部都是犯了什么错误,各个都灰溜 溜的。”没想到竟诱发了所有人的共鸣。 “就是,我都觉得无脸见家乡父老!” “市委根本就是把我们打入了冷宫。” “干脆辞职算了,听说建材工业局的余腾到海南办报发了大财。” “我们都上了当受了骗!什么狗屁公开选拔,选出来又不用。” “根源就在柳一品,他和甄天成之间有个人恩怨,也不该在我们这些人头上 撒气!” 凌志听着这些牢骚有些过火,便找了个借口回到自己的房间。言多必失,他 不想在机构改革的关键时期授人以柄,招惹麻烦。况且,柳一品有恩于他。 封闭培训的开班典礼隆重而热烈。市委常委除常务副市长外,几乎全部到齐。 柳一品的讲话《加大学习培训力度,努力培养跨世纪领导干部》被列为培训班的 第一课。他引经据典强调了培养年轻干部的重要性,在谈到正确使用干部时说了 一段精辟的话: “要量才录用,用人所长。人才资源的闲置是最大的浪费,绿原不是人才多 了,是有用的人才太少了。因此必须发挥现有人才的专长,把他们用到刀刃上。 同志们,干部用好了他就是一块金子,干部用错了地方,金子也会变成石头啊!” 凌志听得心里热乎乎的,他庆幸自己没有跟那些难兄难弟们说柳书记的坏话。 柳书记有这样的干部观点难得啊!他似乎预感到市委将重新启用他们这批坐冷板 凳的干部。柳一品接下来的讲话却让他感到浑身冰凉: “为了培养一批懂经营善管理的经济管理干部,市委曾经专门搞了公开选拔。 但是他们中的不少同志接二连三地找我和组织部,要求换岗位。不热心工业,不 安心工作。这是非常错误的。工业经济总要人作牺牲,既然选拔了你们,就要求 你们象螺丝钉一样爱岗敬业,为绿原经济发展作贡献!” “怎么不让你的儿女搞工业,不让你的秘书进企业?!”凌志扭头看见苏武 因愤怒涨红了脸低声嘀咕。看来柳一品真要让这批干部在产业经济部门成为生锈 的“螺丝钉”了! 凌志第一次发现柳一品长着一个鹰钩鼻,他的那双鹞眼储满了狡诈和冷酷。 不由记起花山的看相先生说的两句话来:鹰钩鼻子鹞子眼,挖人心肝抠人胆! 凌志下课直接找到了市委组织部副部长林仕威所住的房间。他是一个人住, 凌志进去后随手关上了房门。 见他一脸晦气,林仕威关切地问: “怎么啦,这种封闭培训还适应吧?” “师兄呀,这封闭半个月肯定能适应。听柳书记的意思,我们只怕要在产业 经济部门‘封闭’一辈子了。”凌志说完直叹气。 林仕威在他对面坐下,笑眯眯地说:“党章都可以修改,一个市委书记的话 难道就是不可更改的圣旨?” 凌志还是直摇头:“在法制还不健全的当今社会,掌权者的一句话往往可以 左右干部的命运啊!” 林仕威点了点头又摇摇头,继续微笑着说:“市委组织部的上上下下,都为 你们这批人叫屈。柳一品也不会象生锈的螺丝钉一样永远呆在绿原。再说修订后 的干部选拔任用条例马上将要出台,少数人左右不了干部工作的大局。” 末了,他拍了拍凌志的肩,真诚地说:“你就放心吧,你兄弟的事就是我的 事!” 凌志心中涌起一股暖流,眼眶有些湿润,紧紧攥住林仕威的手:“有师兄这 句话就成,我不会给你丢脸的!” 当天晚上,凌志悄悄溜回家里,叫老婆李欣无论如何到林部长家去一趟,给 大嫂意思点啥。社会民谣说得好:“不跑不送,听天由命。光跑不送,原地不动。 又跑又送,提拔重用。”夫妻俩在高兴之余感慨不已,在市场经济的今天,就是 求亲兄弟办事,干指头是掭不到盐的。 凌志从党校封闭培训回到市工业局时,机关竟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那天早晨,凌志正准备到局长室汇报党校学习的情况。黄宗礼一脸阴沉地递 给他一张复印着什么东西的纸,没好气地说:“汇报个俅,先看看这个吧!” 凌志认真地看了起来,只见上面赫然写着“戏说工业局班子”,接下来是几 段顺口溜: 局长本姓黄,水平不咋样。 机关乱糟糟,企业死光光。 改革缺办法,发展无良方。 见了困难躲,遇着矛盾让。 如此主心骨,怎能扛大梁。 纪检组长陈,绿原称人精。 牛皮吹破天,落实无声音。 贪污案不查,多占房不清。 抽烟必中华,喝酒过一斤。 纪检检自己,莫负公仆名。 凌志志不立,在位不出力。 文才数一流,武韬无出息。 工业靠实干,文章难应急。 公司矛盾多,不问也不理。 奉劝跑路子,早把高枝栖。 …… 凌志直看得耳根发热,心想写这顺口溜的家伙真够刻薄,简直就是入木三分。 一时气不打一处来,愤愤地说:“应该好好地查一查,简直不把局党组放在眼里 了。这是别有用心!” “现在是言论自由,你查出来了又能怎样。你未必真能把他送进牢里去?” 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陈立宽若无其事地说。 “问题是,这东西传到市委领导那里会造成不好的影响。”凌志口里这么说, 心中却巴不得让上面对工业局的班子进行调整。 “嗨,你总是小儿科。市领导那里这类东西多着呢。”陈立宽一副不屑一顾 的神气,仿佛刚从市委书记的办公室出来。 黄宗礼鼻子一哼,笑了声,说:“反正我是船到码头车到站,你们前途无量, 还是好自为之罢。” 接下来的几天里,凌志总看到机关的科室里干部们的眼神很怪异,三三两两 聚在一起窃窃私语,见到有领导进来就鸦雀无声。他便有事无事常到效益好的几 个公司转转,一来免得尴尬,二来显得虚心接受群众意见。 没过多久,市委组织部经济干部科科长赵云飞率领的考察组来到了市工业局。 因为赵云飞是花山老乡,凌志提前两天就知道了信息。 他分别跟所分管的公司负责人谈了心,要求他们不要一味说自己的政绩,要 多向考察组的同志反映专业不对口用非所长的实际情况。几个跟他关系很铁的经 理当即表示照办。 在考察组召开的动员会上,黄宗礼十分详细地介绍了他任职期间所做的可圈 可点的十件大事,对群众反映强烈的几个突出问题却只字不提。最后他要求参加 谈话的代表:“要实事求是,客观公正地评价每一位班子成员。不要带有色眼镜, 更不要意气用事。” 凌志暗自好笑,他看出黄宗礼内心深处的胆怯。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早知 今日难过,就该多听听班子成员的意见,办几件群众口服心服的实事。 凌志是在其他成员全部谈话完毕后走讲考察组办公室的。对局长黄宗礼和班 子整体情况他只谈了些抽象的观点。作为班子中最年轻的成员他不愿无所顾忌地 议长论短,因为这会引起组织反感,他只想向考察组好好吐吐苦水。 赵云飞公事公办地说:“前面几位成员比较系统地介绍了情况,看你是不是 还有什么补充。没有的话,你就重点谈谈你个人的情况。随便说吧。” 凌志会意地点点头,慢慢地说:“我是班子中年龄比较轻的,尽管在工业局 工作的时间不短,但对许多问题的看法还不准确,因此对黄局长和整个班子就不 妄加评论了。我只把三年来的工作和思想向组织上作个简单汇报。” “三年多来最深的感受是,比过去十年学到的东西还要多。不仅感受到了生 活的真实,同时也体会到了工作的艰难;不但经历了磨练,而且经受了考验。组 织上选择了我们,却又耽误了我们。生活上的艰难困苦,我们可以忍受,但是精 神上的痛苦煎熬,却让我们难以承受。” 他感觉自己有些慷慨激昂,不能自持。 “有人说,逆境对锻炼干部有好处。但长时间把干部放在逆境里,这会扼杀 他们的创造精神,同时也会消磨他们的意志!” 赵云飞没有打断他,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我们正年轻,正是建功立业的时候。现在工业企业正在向市场经济转轨, 不少中小企业纷纷进行民营化改造,有限的几个大一点的企业有市委政府领导拿 在手上亲自抓,产业主管局已经成了摆设。有关领导还在要求我们做‘螺丝钉’, 作牺牲。年轻干部应该经受多岗位的锻炼,难道真的要一考定终身吗?” 凌志见赵云飞停止记录摇头苦笑,心中明白这些话不一定传得到市委主要领 导耳朵里,只好平缓了语气,补充说:“其实,我也不是抱怨。我只要求组织上 对我们这批公开选拔的干部作些适当的调整,真正做到学有所用,有所作为!” 四 一石击起千重浪。 班子考察一个月后,市委对市直机关的干部作了较大的调整。全市调整干部 一百多人,市委办公室一下子提拔了四个副秘书长,组织部明确了三个副处级, 为了平衡,市政府办公室交流了四个科长包括市长秘书到热门委局担任副职。这 在绿原不亚于引发了一场不小的政治地震。 对绿原干部现状略知一二的凌志认为这不足为怪。封建朝代一朝天子一朝臣 延续了几千年,在小小的绿原,领导重用身边的工作人员也是情在理中的。甄天 成当书记时市委办公室都是溪河县方言,轮到柳一品当书记,市直一些要害部门 几乎全被青城籍的干部把持。 震动也波及到市工业局。出人意料的是报纸都念不清的副局长刘金发被安排 到市委文明办担任副主任,陈立宽调任市外贸局副局长,任职十八年的副局长宋 耀祖在明确正县级后任调研员,局长黄宗礼调任市经贸委调研员。这样一来,工 业局原来闹哄哄的班子人去楼空,只剩下凌志和兼任九天公司总经理的副局长萧 勉夫。 这正应了社会上流传的那段民谣:“年龄是个宝,文凭不可少。后台最重要, 德才做参考。” 凌志早就料想市里将有大动作,万没想到自己依然是涛声依旧。心中不禁十 分焦急,他找到组织部林仕威的办公室。一打听,一时象只泄了气的皮球。 原来这次干部调整都是少数领导照顾关系所为。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刘金发 竟有个在国家某要害部门当局长的转折亲打招呼,陈立宽与柳一品竟有一段患难 与共的感情。怪不得陈立宽神通广大,忘乎所以,凌志暗自庆幸没有在他面前说 柳一品的坏话。记得他曾在闲谈中无意透露,柳一品的老娘去世时,刘金发曾私 下邀他一同前去吊丧磕头。真佩服这些人削尖脑袋的钻劲儿! 林仕威向他透露,组织部准备要他在机构改革过渡期担任工业局的牵头负责 人。 凌志忍不住从椅子上站起来,急促地说:“不行不行。黄宗礼走的时候留下 一屁股债不说,关键是把全系统的秩序搞乱了。这样的烂摊子叫我怎么收拾!” 林仕威说:“你冷静考虑一下。乱中求治更能显出你的能力,再说头牵得好 有可能弄个正县级。” “就算是正厅级我也不想牵这个头!你帮兄弟做做工作推掉这烂差罢!” 凌志恳切的表白让他有些不悦。一想到自己好歹是师兄,心中又生出帮助凌 志的责任感来。他安慰道:“我再跟部长商量商量,干脆让萧勉夫牵头!九天公 司财大气粗,养工业局的十几个干部应该不成问题!” 凌志如释重负般吐出一口气:“这样最好不过了。” 令人高兴的是,老婆李欣的工作调动在这次干部调整后终于落实到位。不是 贪婪的胖局长良心发现,而是青城籍的原轻纺局局长邢启厚交流到了市城建局。 同是经贸委口的干部,他觉得能够尽其所能解决这个本不是问题的问题。单就这 一点,凌志倒是感谢市委间接做了件好事。 在市委尚未宣布工业局领导班子的时候,凌志将接任局长的消息在工业局系 统不胫而走。晚上,同李欣到江边散步回家进门刚坐下,“叮咚”门铃响了起来。 打开门,工业物资公司的经理孔方雄提着一个鼓囊囊的黑方便袋挤进来,脸上堆 满了讨好的笑容。李欣沏了杯茶后识趣地退到里面的房间里。 这个长着三角眼和酒糟鼻的中年男子,因为头脑灵活会赚钱,工业系统的人 都叫他“孔方兄”。凌志分管经营性公司两年多,他从来没有上过门。平常跟他 安排布置工作,不是推三阻四就是拖着不办,见了一把手黄宗礼却是唯命是从, 不敢说半个不字。听公司的人讲他曾不止一次公开说凌志长凌志短的。今天登门, 倒让人感到有些突然和不可思议。 “怎么,孔经理有什么事吗?”凌志不露声色。 “嘿嘿,也没什么事,就是想看看局长,跟您汇报一下思想。”一边说一边 不自然地搓手。 “是吗,局里的领导班子市里还没定下来,等新局长定了再汇报吧。” “凌局长,您也别对我保密了。全系统的人都知道您就要接任局长了!” “瞎说什么呀,就是撤我的职我也不会当这鸟局长!”凌志憋在心中的火腾 地冒出来。 “凌局长,别生气呀。是不是我们的工作没做好?” 凌志自知失态,见孔方雄弄的有些没趣,就屏息静气缓和了情绪,给他点上 一支烟。 “我不是怪罪你,只是近来心情有些烦躁。我真不想接工业局局长!” “凌局长,你是领导,有些话轮不到我说。其实你还年轻,先捞个正县再说, 不愁以后没机会调动岗位。” 孔方雄说出这番体己话让凌志有些感动,但脸上不想让他看出来,就沉了脸 说:“谢谢你的关心,我不在乎什么正县副县的。你还是等新局长定下来后再汇 报吧。” 见凌志不冷不热的神态,孔方雄满脸通红,嘿嘿笑着,几乎是退着出去的。 凌志在屋里焦躁地来回走着。他很清楚,这种善于投机钻营的小人不能得罪。最 近跟他套近乎的人越来越多,意图也越来越明显。无非都是混到中层干部份上, 效益好的单位头头拼命想保住职务,副职开始打算盘想上个台阶。 半个月后,绿原市委再次决定面向全市公开选拔十二名副处级年轻领导干部。 凌志颇费猜测,赵云飞透露了实情。原来,绿原的经济发展在全省十五个市 州中根本排不上位次,倒是所谓的干部制度改革在全省名气很大,被省委组织部 确定为试点。柳一品见前几任升迁各有政绩,便处心积虑想在公开选拔干部方面 搞出点名堂。民谣说:跟着组织部,年年有进步。紧跟省委组织部,不愁没有进 步的机会。 真他妈会搞形式主义,把已经选拔出来的干部用好不行吗?心里骂归骂,凌 志对柳一品的政治手腕倒是佩服。尽管干部队伍急剧膨胀,到处人满为患,多搞 几次公开选拔,柳一品任人唯贤锐意改革的形象不就凸现出来了吗。令人愤愤不 平的是,柳一品对凌志这批公选出来的干部仿佛有着深仇大恨,不理你,不用你, 搁在冷板凳上凉死你。 这天,凌志接到市委组织部电话,要他赶到备考干部培训班集训的遗梦湖宾 馆开会。他感到有些纳闷,自己已经是县处级干部了,备考应该与自己无关。到 底是干什么呢,从事组织工作的总是神秘莫测的。 凌志赶到遗梦湖宾馆会议室时,林仕威早就坐在那里。市委宣传部、市委党 校的理论专家和绿原大学的几个知名教授基本上都到齐了。凌志心中有底了,他 猜想今天的会议肯定与考前辅导有关。多亏林师兄还惦记着这个屈才的兄弟! 林仕威开门见山抛出了会议的中心议题:“今天是应集训学员的要求,召集 市内知名的专家学者给报考的年轻干部作个专题辅导。考试不是目的,只是一种 手段,主要是为了全面提高年轻干部的素质。所以今天把各位请来,酝酿一下有 关内容并作初步分工。” 市委宣传部副部长苏振乾号称绿原的理论“蔸子”,也是这次命题组的组长。 他随意拢了一下头上稀疏的几根头发,慢条斯理地说:“学员们要求辅导的目的, 不外乎想探听点考试的信息。我们基本上是命题组的,既要替组织负责做好保密 工作,同时也要为考生着想给他们提供一定的信息量。因此我考虑,这次辅导主 要分几个专题进行提纲挈领的提示。可以适当点一下复习重点,但切不可透露具 体的题目。” 苏部长的意见说完后,在座的人都附和着谈了些观点。最后是落实任务,大 家见凌志年轻又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活动,都叫他先挑。 凌志不便推辞,就客气道:“各位都是行家和权威,我曾经教过语文,也是 参加双推双考的过来人,就结合自己的实际谈点写作文的体会吧!” 林仕威与苏部长交换了一下眼色,点点头:“凌志同志两次参加公开选拔考 试,都取得了不错的成绩,有经验,有功底。这次很多学员点名推荐他讲讲作文, 请你好好准备准备!” 凌志心想,我到市里好几年了,还有谁记得本才子,肯定是师兄想借此机会 推介本师弟。回到家里翻箱倒柜找了一大摞资料,又打开电脑登陆了几个网站查 阅有关信息,没费多大神就准备好了讲稿。 走进报告厅,走上大红讲台,抬头面对满座学员,凌志心中掠过一丝紧张和 恐慌。毕竟多年没有机会在这样的场合登台演讲了。他深吸一口气,很快就镇定 下来。 “这是谁呀,跟我们年龄不相上下,讲得清楚吗?” “看样子,挺紧张的。” “据说是上次考上来的,应该有两下子。” …… 凌志抬眼巡视了整个大厅,议论声逐渐平息下来。他决定用普通话讲课。 “各位领导,同志们,受市委组织部安排,很荣幸能够在这里跟大家共同探 讨有关写作的体会。作为一个参加过类似考试的过来人,我很乐意把自己的一点 心得介绍给大家,希望能起到抛砖引玉的作用!”简练的开场白,标准的普通话 一下子使偌大的报告厅鸦雀无声。 凌志从作文命题内容、试题题型、审题技巧、布局谋篇等方面分别结合实际 进行了生动形象的讲解,在短短两个小时里数次赢得热烈的掌声。 课间休息的时候,凌志在走廊上意外地碰到了花山县委办的郑慎思。敷衍着 打过招呼后,凌志正打算走开,郑慎思紧跟着附上来,嬉笑着说:“主任仍然才 华横溢,课讲的不同凡响。看来组织部是真心听取意见和建议啊。” “什么,是你?” 郑慎思讨好地点点头,似乎立了件旷世大功。凌志心中仿佛觉得吞了只苍蝇, 尽管对这种心怀鬼胎的笑面虎充满了厌恶,却不好明里得罪他,只得勉强挤出些 笑容说: “多谢了。准备得怎么样了?” 郑慎思一副志在必得的神气:“好不容易等到这个机会,我虽然比不上你凌 主任才高八斗,但跟你学了这些年,还是有信心通过笔试关的!” “那好,祝你心想事成,到时我一定在绿州东门口迎接你!”话不投机,凌 志尽快结束了谈话。 正要转身离开的时候,一个很有风韵的年轻女子走到跟前,很大方地伸出一 双白得有些不正常的手,叫了声:“凌局长,你的课讲得真棒!” 说完一双会说话的眼睛流溢出甜甜笑意。凌志颇感尴尬之际,郑慎思又涎着 脸凑过来介绍:“这位是田逸飞田大科长,宣传部吴部长的专职秘书。”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狗日的郑慎思看样子是今非昔比,他的活动能量非同 一般。凌志随意一笑:“田科长是领导身边的红人,大名鼎鼎,我早就认识,只 是高攀不起啊。” “凌局长文才出众,放在工业局真是埋没人才!”田逸飞居高临下地说出的 客套话让凌志听上去很顺耳。 “田科长慧眼识才呵。部长信任你,要是吴部长把凌局长要到宣传口工作, 那才叫人尽其才呢!”郑慎思不失时机的搅和让凌志有些难堪。 田逸飞笑着询问凌志:“是不是真有此意?宣传部还真缺个过得硬的笔杆子。” “只怕吴部长看不上!” “我一定跟部长汇报!” 田逸飞甜甜的笑容让凌志兴奋了好几天。一段时间里他竟觉得郑慎思也不那 么讨厌。也许是看到自己这么多年失意的景况而良心发现吧。凌志甚至感到对郑 慎思的态度有些过分。 五 正如林仕威所设想的那样,兼任九天公司总经理的副局长萧勉夫被组织部宣 布担任工业局牵头负责人。 组织部长到工业局机关和二级单位负责人大会宣布的时候,萧勉夫满脸不高 兴。但碍着部长的面,只得轻描淡写地表了态,诸如服从组织安排在机构改革期 间负好责之类。最后重点介绍了九天公司的技改工程的重要性和他的工作意见: “我的主要精力是在九天公司,因为这事关市委确定的一字工程。局机关和 系统面上的工作由凌局长全面负责!” “我坚决服从市委的决定,配合萧局长做好份内的工作,小事不添乱,大事 请示办。”凌志见他有意当着部长的面推卸责任,不得不申明自己的观点。他对 自己的敏锐反应暗自惊奇。 县级年轻干部考前培训班上的写作辅导凌志一炮打响,很快在市直机关特别 是两个大院引起人们密切关注。 干部调整后,市“三个代表”学习教育活动领导小组办公室原来抽调的几个 副主任先后到新的单位走马上任,文字工作一度停摆,汇报材料无人写,工作简 报还出了几个不小的纰漏。分管这项工作的宣传部吴部长抓耳挠腮之际,田逸飞 举荐了凌志。 凌志得知这一消息后,当即到市人民医院住院向工业局牵头负责人萧勉夫汇 报。 到了病房门口,正好有人拉门从里面退出来,脸还朝着房内,招手点头,十 分恭敬。这人是工业物资公司的孔方雄,见是凌志,脸立刻红了,嘴唇动了半天, 才支吾着说了几句什么话。凌志也不做声,推门进去了。只见满屋子的花篮,摆 了一地。 凌志心里很不是滋味。看上去,如今上医院看望领导,方式都变文明了,只 提个花篮。其实谁都清楚,还得另外塞上个信封红包什么的。 汇报完局机关的改水改电和企业的破产改制工作后,凌志直接告诉他:“市 三个代表学教办最近要抽我去帮段忙,吴部长可能要亲自跟你商量。希望你能高 抬贵手!” “是吗,这可是个跟市委领导接近的好机会,我会给你争取的。”萧勉夫想 都没想,满口答应了下来。 到底是干大事的企业家,凌志顿生感激之情。临走时也拿出个信封,说: “我也不知你喜欢吃些什么,不好买。好好调养吧!” 凌志连夜查阅资料撰写了一篇《创新工作作风,实践三个代表》的体会文章, 一是想找找感觉练练笔,二是为了展示自己的文才。他找到了刚考任的《绿原日 报》副社长郑慎思。 接过凌志的稿子,郑慎思二话没说就答应在一个星期以后见报。凌志考虑见 报太晚没有多大意义,就直截了当地告诉他:“市委宣传部准备抽调我去帮助工 作,我想早点发表,越快越好!” 郑慎思沉吟半晌,勉强说:“既然事关老领导升迁,我一定尽快落实,保你 满意。” 凌志笑道:“算我没看错你,事成之后再请你客!” …… 一个星期后,田逸飞打来电话,语气中满是遗憾:“凌局长,看来我是有星 难照月呵。跟吴部长说好了要帮你,谁知你们萧牵头儿给一口回绝了!” “我提前跟他打了招呼,到底是怎么回事?” “嗨,你就甭问了。萧勉夫跟吴部长摆了一大堆困难,竟把九天公司的项目 建设作为挡箭牌,还拖出柳一品来做工作,气得吴部长直跳脚……幸亏报社的郑 慎思毛遂自荐给解了围。” 凌志气呼呼地找到郑山焯时,只见他一脸讪笑,假惺惺地说:“都怪我没问 清楚,早知道是一年我就不会答应你的。你想想九天公司正在上二期工程,我哪 有精力管工业局机关的事,现在只有你一个副局长,你走了谁问事?” “原来你是担心你的退路!”凌志气不打一处来,“离了谁地球都照样转。 我相信,小小的绿原工业局离了你,离了我凌某人一样垮不了!” “凌局长,话也不能这样说。说心里话,我是想让你牵这个头……” “谢谢你的美意,我可不愿做你的替死鬼。”凌志感觉到血往上涌,站起身 递给萧勉夫一张纸条,“这是我的假条,我准备出去看看病!”说完掉头走出了 他的办公室。 李欣见凌志无精打采地在家睡了一整天,吃过晚饭便好说歹说劝他到江边散 散心。 绿原这座历史文化古城历经岁月风雨的洗刷,已觅不见多少历史和文化的积 淀了。倒是绕城而过的长江,使人依稀可以缅怀“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 物”的往昔。这座古城并没有让凌志产生自豪和热爱的感觉,相反使他觉得自己 仿佛是漂泊中暂时栖息的游子。 唯一让他依恋的是绕城蜿蜒的江堤。在他们夫妻俩苦闷迷离的日子里,无数 个夕阳西下的黄昏,他们携手相依,相互慰藉,赏绿柳依依,任江风习习。面对 浩荡东去的江水,似乎人生中所有的烦恼都随波逝去,而新的希望又如潮涌来。 今天,夫妻俩谁都没有说话,沉默中的漫步让对方都感压抑。 “看来遥遥无期的等待只能耗费青春。柳一品不走,我们这批考苕难有出头 之日!” 李欣看到丈夫的眼里有泪光闪动。 “熬不下去了,林仕威不是打算帮你忙吗?” “师兄也有他的难处呀。竹密岂妨流水过,山高哪碍野云飞。” “什么意思?”李欣不解其意。 “这是一个得道高僧的禅语,讲的是人生在四面围山的景况下如何获得解脱。” “你想做野云流水?”李欣的眼中浮起一层朦胧的雾,“也好,跳出龙门一 首诗。趁着年轻,到外面闯一闯未免不是好事。” “我就是担心你和含黛……” “你想到哪里去就放心去,好在我的工作已经解决,真不行的话回来我养你!” “有你这句话我放心了,柳一品不是正在搞‘三放活’吗?明天我就到南边 探探水性!” 凌志深吸一口气,抬头看见星斗漫天。 六 深圳,一个让许多人心驰神往又让许多人痛不欲生的新兴都市。 凌志下了火车,径自打的来到最大的人才市场。在熙熙攘攘的求职大军中, 他发现象自己这般年龄的人非常少,大多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一个个精神抖擞, 青春焕发。不禁整整衣襟,用手拢了拢有些秃顶的头发。 他站在人才市场电子信息牌下瞅了半天,看到几乎所有的用人单位都要求在 三十五岁以下。看着心中有些发虚,但想到自己好歹是个有一技之长的中文系本 科生,不信没人要。于是耐着性子找,总算看见两个标明面议的用人单位,一家 是个杂志社,一家是个文化创意公司。凌志眼前一亮,信心十足地赶了过去。 杂志社负责招聘的是位戴着深度近视镜的中年男子。凌志递过自己的简历和 毕业证书,近视镜随意翻了翻,阴阳怪气地说:“当编辑可比不得当干部,需要 年轻和敏锐呵。” 接着又推过毕业证书,“深圳的本科生满街都是,研究生还凑合。” 凌志本想递上自己发表作品剪贴集,见他鄙视的神情气得掉头就走。抱着一 线希望,踱到那家文化创意公司招聘台前,一个穿着红裙子的年轻姑娘接待了他。 简要介绍了情况后,红裙子用柔柔的普通话告诉他: “先生,您是一个优秀的人才。从您的作品可以看出您的才气,从您的经历 可以看出您的能干。可惜的是您的年龄不适合我们的工作,如果您有一个成功的 创意个案,我们也许会考虑您的!” 尽管红裙子以措辞得体的公关语言拒绝了他,凌志还是礼貌的说了声“谢谢”。 出了人才市场的大门,他徘徊在熙攘的人流中,眼中蓄满了泪水。在官场上 混了这么多年,到了深圳居然成了卖不出去的臭猪头,曾经才华出众傲视一切的 风流才子,竟成了落魄街头无人问津的废物。他暗自庆幸没有卤莽行事辞掉工作。 凌志拖着疲惫的双腿在街上闲逛的时候,蓦然想起了在海南办报的余腾。既 然出来了,干脆到他那里转转。一拨手机,竟接通了。余腾告诉他自己正在深圳 发展,马上过来接他。凌志哑然失笑:“天无绝人之路!” 当余腾亲自开着一辆崭新的别克轿车停在凌志面前时,他的眼睛睁得如同一 对车灯。简单寒暄过后,凌志便被请上了车,刚坐进去他发现副驾驶的位置上早 坐了一位长发飘逸的妙龄女郎。 余腾介绍道:“这是梅丽小姐,我们记者站的公关部主任。” 梅丽优雅地伸出一只手轻悄地握了一下,大方得体地说:“你好,很高兴认 识你!” “凌局长,走出绿原天地宽啊。现在柳一品用八抬大轿请我我都不会回去的, 你看,在绿原我怕是一辈子也买不起这别克啊!” 凌志听出余腾在炫耀,嘴里仍然在附和他:“是啊,你还是有眼光有胆识, 今非昔比呀!” 余腾一边熟练的转动方向盘,一边回头跟凌志说话:“解放思想黄金万两。 当初要不是柳一品逼我们,我也下不了决心。开弓没有回头箭,我混出个人样就 是给绿原那帮昏官看的,我能考出个副处级,出来同样也吃得开!” “我们那批人都为你高兴自豪呢。” “其实你们都应该早作打算,朝中无人莫做官。做某些人无谓的政治牺牲品 不值得!” “我们就是没有你放得开,总想在官场上浸染了这么多年,轻易抛弃了可惜。” “嗨,那都是些蜗角虚名。为人民服务不如为人民币服务实在啊!” 凌志心中象打翻了五味瓶。这些曾经面对党旗庄严宣誓的年轻干部,曾经单 纯地信奉“为人民服务”的宗旨,曾经满怀希望用自己的努力为祖国为人民建功 立业,由于少数当权者的漠视和轻侮,使他们的政治理想逐渐破灭。 “选而不用不如不选,卖官鬻爵任人唯亲固然是吏治腐败,用人不当压制人 才同样误国误民误干部啊!柳一品的高明之处是压你凉你不用你,还美其名曰培 养你锻炼你,让你哑巴吃黄连有苦无法说。”凌志沉浸在激愤的情绪中。 “此地不留人自有留人处。绿原没什么值得留恋的。没有前途就奔钱途吧。” “话是这么讲,可高不成低不就的,只怕……”凌志不愿说出在人才市场碰 壁的事。 “我这记者站庙是小了点,看得起的话一起干怎么样?” 见凌志还在犹豫,余腾亮出了底牌:“别看我们是个小小的记者站,收入比 你在绿原绝对多出几倍。” 凌志想明天再到龙岗罗湖其他几个区人才中心看一看,没有马上答应他。 余腾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诚恳地说:“你就别费力气了,深圳这地方象我 们这个年龄层次的很难找到如意的工作。我是看好你的文笔才挽留你,我当站长 你当副站长是不是让你觉得屈才?” 话说到这个份上,凌志只好说:“谢谢你看得起,我考虑考虑吧!” “那好,今天晚上我在大富豪娱乐城为你接风。首先让你解放解放思想!” 凌志在花山和绿原当干部时经常进出一些比较高档的餐饮娱乐场所,当他随 余腾一道走进深圳大富豪娱乐城金碧辉煌的迎宾门时,禁不住有些目眩头晕。一 尘不染的猩红地毯,气势恢宏的宴会大厅,美仑美奂的服务小姐,一切都让他感 到局促和猥琐。 在余腾和梅丽的簇拥下,他尽量显得潇洒大方些,使自己看上去不至于很寒 碜。 席间,余腾特地点了最贵的海鲜和人头马洋酒,梅丽则找出一个又一个让人 无法拒绝的理由频频举杯敬酒。 生猛海鲜和着烈性洋酒,把凌志烤得醉眼迷离,感觉有些飘然。朦胧之中, 他仔细端详了梅丽好几次。他妈的真是美到了极至,黑亮的秀发下是一张白里透 红与众不同的脸,一双凤眼顾盼生辉,粉唇衬着皓齿,让人不由想起《诗经》里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句子来。看着她和余腾眉来眼去的,心中暗骂一声狗 日的艳福不浅! 临近宴席尾声,服务小姐递上账单,余腾从包里掏出一沓百元大钞,说了声 “不用找了”。凌志留心估算了一下有十五六张,心想自己在绿原一个月的工资 还不够请一回客的,真是两极分化了。 买完单,余腾硬拖着凌志来到附楼上的桑拿中心。凌志洗过几回净桑,在服 务生的引领下在冲浪池泡了一会便钻进蒸气房里蒸了四五分钟,然后洗了淋浴。 当他披了浴巾准备到更衣室换衣服时,余腾一把拉住他,一板正经地说:“别慌, 这还只是前奏呢!”说完便将他推进一个装修考究的豪华包间里。 凌志刚进去,一个穿着白色超短裙的苗条女子飘然而至。一双美丽传神的眼 睛释放着魔鬼般的光芒,她媚笑着说: “欢迎光临,很高兴为你服务!”柔柔的声音伴着浓郁的香气迎面袭来。 女子牵引着他走进里面的套间,五彩灯光营造出暧昧的氛围。凌志有些迷离 恍惚,他走到一张窄窄的按摩床上伏身躺下。女子悄无声息地坐在床头的凳子上, 一双玉手在他的肩上背上腰上揉搓按捏,推拿敲打,轻重适宜,十分惬意。 凌志微合着双眼,静静享受,缓缓睡去。蓦然间他感到女子已骑坐在自己的 背上,并俯压下来有意蹭来擦去。凌志一惊,大叫一声: “干什么,快下来!” 女子翻身站到床边,看着满脸通红的凌志抿嘴一笑:“先生是第一次到深圳 吧。人生在世难得潇洒,余先生早就安排好了,要我一定侍侯好您。” 说完紧挨他坐下,伸出一只裸着的胳臂蛇一样在他的颈上来回摩挲。凌志感 到热血直冲大脑,呼吸急促起来。“ 女子挽着他的脖子,嘴里哈出的热气喷在他的耳根,一双大眼水波荡漾,挑 逗地问: “怎么,是不是嫌我长得不漂亮?” “不,你很美!只是我不能……” “有什么能不能的,我们两情相悦,来吧!” 女子说着就要解凌志身上的浴巾,凌志浑身打了个激灵,赶紧掖住浴巾边, 猛地推开她匆匆走出包间。 余腾在休息室见他狼狈的模样,暧昧地问道:“怎么样,还舒服吧?” 凌志重重地当胸捶了他一下,恼火地骂了声:“你这家伙,差点儿害了我!” “哈哈哈,没想到凌大官人还是个刚进城的陈奂生!”余腾的笑声含着戏谐, 透着轻狂,同时还有种无可奈何。 凌志换好衣服,跟余腾简单道了别,独自走到街上漫步。 手机响了,一接听,是妻子李欣的电话。 “喂,凌志吗,情况怎么样?” “我到人才市场转了转,还没遇上合适的职位。不过我见到了余腾,他有意 邀我到他的记者站。” “不行的话,赶快回来。听说柳一品被省纪委双规了。另外今天市纪委打来 电话说,市委副书记纪委书记迟正道点名抽调你到市纠风办帮忙搞文字工作,要 你星期一就去报到。” 凌志跟市纪委书记迟正道有过一面之交。前年秋天,深受凌志爱戴的花山前 任县委书记从省城到绿原出差,凌志到西山宾馆看望他,正碰上与老书记私交很 好的迟书记在座。 老书记不失时机地向迟正道介绍:“小凌跟我当了六年办公室副主任,忠诚 可靠,文字功夫过硬。放在产业经济部门可惜呀!” 迟书记笑了笑:“我们纪委倒是用得着这样的人才,只是目前没有编制呵。” 老书记诚恳地说:“那就请书记放在心上吧,反正在绿原我也不会找你其他 麻烦了。” “等机会再说吧!” 凌志以为迟正道打的是官腔,就没抱多大的希望。没想到两年后的今天他竟 记起了自己。不知是临时抽调还是长期借用,凌志对这位言而有信公道正派的纪 委书记充满了敬佩感激之情。 夜色如水,深圳的都市街灯融会成一条条流光溢彩的河流。凌志觉得自己正 在幻化成一尾游弋自如的小鱼。 2002年9月初稿于黄州一枝梅工作室 2002年10月二稿于英山宾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