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梦令 作者:可乐 王凡是一个快30的很平凡的女人。 如果不是命运把她推到了前台的话,她也许会一生淹没在浪潮般的人群里, 无声无息,也许快乐,也许不快乐。谁知道呢?快乐与否并不是取决于你希望与 否的。王凡耸耸肩,穿过几张桌子,她已经看见了她的客户正坐在靠窗的位子上 若有所思。 有谁见过王凡的话,是不会把她和爱情联想在一起的,正如不会把她和发财 联想在一起一样。然而人不可貌相,这句古话既然说了那么多年,又传了那么多 代,就一定是有一点道理的。28岁的王凡不仅小发了一笔财,而且曾经非常狂热 地爱过一个人,即使现在也从来不曾停止过。当然前者不是秘密,她那家“府都 时装公司”在业界是小有名气的;后者就不折不扣是一个秘密了,除了她自己和 被她爱过(或者说正在爱着)的那个人之外,她并没有告诉过第三者。不过王凡 挣扎沉浮到今天,也知道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到底还有没有人知道了?她既 不清楚,也就不打算去弄清楚了。 客户走了,留下一摊文件合同堆在桌子上。她盯着一串串的数字,觉得有点 滑稽,呵呵,她笑起来,一面用一支笔在上面飞快地写着一些字。 晚上10点钟,王凡打了个电话给她漂亮的妹妹王晓,王晓正在着手开一间发 廊。对面好象很吵,王晓的声音淹没在嘈杂的音乐里,她听不清楚,只好对着电 话喊:“你明天打电话给我,或者来我公司一趟!”然后她挂掉了电话。 一间发廊?她点起一根烟来,这个主意不错,发廊太简单,她还要美容间, 甚至连什么去皱、减肥都要包扩。其实她更适合这种生意,不是吗?她按灭烟头, 自言自语地问自己。手下2 ,3 百号人对她来说好象有点超载了。她站起来,走 到窗前,把落地的大玻璃轻轻移开,早春的冰冷空气顿时透过她薄薄的毛衣直刺 到了她的皮肤里去了。王凡站在18层的露台上,有一刹那的恍忽,眼前是灿若星 辰的万家灯火,忽明忽灭,忽远忽近,不知道哪家的窗子里漏出来一段歌声,她 依稀捕捉到一句,是:“心痛着你的心痛……” 也许那个窗户被关上了,她竖着耳朵想听清楚点,却只听见自己的电话在响。 她走回厅里,响到第5 下的时候,接了起来:“喂?”“喂。”熟悉得不能再熟 悉了,黑色电缆线静静地流过几丝杂音,有一刻的沉寂。“我回来了。你好吗?” “还可以,什么时候回来的?”“今天下午的飞机。”“那么明天给你接风洗尘 吧,我再叫几个同学。”对面顿了顿:“不,就我和你吧。”“好的。”她不由 自主的说道。 王晓在中午把王凡约出来吃饭,两姐妹在一家家常菜馆要了个小包厢。四壁 的墙纸本来也许是一种鲜艳的玫瑰红,现在带着一点日久的油烟变的黯淡了。 “老姐,什么事啊?”王晓一边倒茶一边扬着眉毛问王凡。王凡接过妹妹倒 的茶,“哦,有件事想和你商量。”“什么事嘛?”她看着妹妹用手轻轻略过那 头直直的长发,带着一点好奇地看着她。“是关于那间发廊。我想加一份到你店 里,那样我们可以不止做头发,美容什么的也可以做。”王晓好象有点失望: “哦,是这个呀,我还以为有什么好事情呢,你拿主意吧,你不来问我我也要去 问你的。”“那小钢什么意思呢?”“他呀,”王晓瘪瘪嘴,“他才不会来管我, 说了钱归他出,事情由我说了算,老姐你就别操心他啦。”王凡点点头,专心对 付面前的一盘凉拌芥菜。王晓一边捧着一只汤碗喝汤,一边就想起来昨天小钢睡 觉前的话:“你老姐到底在想什么?人家吴民也不是配不起她,都这么大把年纪 了,还不表个态,过了这个村就没有那个店了!”王晓当时推了小钢一把,叫他 少操她姐姐的心,但是心里也不得不承认小钢的话实在是很有道理的,她姐姐又 不是如花美女,也不是青春年少,象吴民那样事业有点成就的男人实在是很难得 的人选,再不抓住就必然是失去。 “姐,”王凡抬起头,“姐,你和吴民到底怎么样了?”王凡笑起来:“你 什么时候和妈越来越象了?还不是那样。”“那样?那样是什么样?你不要太笃 定了,看准了就嫁了吧。”王晓瞪着一双大眼睛气呼呼的说。王凡看着她这个妹 妹,不得不承认人是会变的,她这个飞扬拔扈美丽泼辣而曾经十分前卫的妹妹, 自从嫁给了小钢,不仅完全接受了夫唱妇随,辞掉工作在家做闲人,而且经常跟 在她后面对她的独身状态指指点点表示不满。“晓晓,我现在这样很舒服,短期 内我并不想嫁人。”王晓不甘心,“可是,你不抓紧点他就要跑了!前天小钢看 见他和别的女孩子在一起。”说完她也许有点后悔,急忙低下头拿筷子去拨弄盘 子里的虾球。“晓晓,不知道怎么说你,吴民不是我老公,他和谁在一起是他的 自由。就算嫁掉,我也不会比现在活的更好了,不是吗?”王凡笑着用手摸摸她 妹妹的脑袋。 是的,王凡走在闹轰轰的大街上的时候,觉得自己活的不错,居有楼,出有 车,现代人还能追求点别的什么呢?即使她再嫁给吴民,他又能给她什么呢?一 个名义上的丈夫?或者冬天的夜晚不会那么冷?可以开大暖气,她对自己说。 费遥记不得有多久没有和王凡单独吃过饭了,5 年?8 年?自从他结婚以后, 他们甚至没有见过几面。时间过的真快,王凡坐在他前面把身子靠向他的课桌听 他说笑话的情景恍如昨日,而实际上,早已是10多年前的事情了。年少青春的时 候总不知道时间会流逝得那么让人措手不及的。他和她之间变了吗?一场婚姻可 以改变多少东西?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个人是能够完全了解他 的话,绝对不是他那个美丽得让人吃惊的妻子,而是一直驻留在他生命角落里的 王凡。 坐在西餐厅一角的费遥看见王凡一身套装在服务生的带领下走过来了,“真 准时。”他笑着注视她。女人真是个奇怪的东西,往往非常艳丽的女人最容易走 型,而很平常的女人反而不会因为岁月而有太大的改变,王凡就是那样,18岁的 时候不曾美丽过,28岁的时候却也没有什么岁月刻下的痕迹。甚至连眼角也吝啬 的不曾有一条纹路。“你却来早了。”王凡拿过菜单给了他一个笑。 2 个人都以为他们这顿饭会吃的有点尴尬,而实际上却刚好相反。第一眼看 见费遥,王凡就知道他过的不开心,不需要什么理由,她和他之间一直都有很多 事情不用语言来交流。她只是拿眼睛盯住他,一举一动和每一个表情。他把背靠 到椅子上,把餐巾打开铺在自己的膝盖上,然后抬头迎向她,顺手把一缕掉到眉 毛上的头发理到脑后。“看的这么认真?看到你想要的答案了?”他问她。“是 的,看到了。”她答道。“你看到什么了?”他又问。“何必明知故问?我看到 你不快乐,”顿一顿,也许是他眼睛里鼓励的神色,她象恶作剧的小孩一样,面 无表情地继续下去:“而且是你老婆让你不快乐。”他的眼睛里明显的浮出了一 丝笑意,“我还以为你看到了一张非常英俊的脸和一个非常有吸引力的男人。” 她把头低了一下,终于忍不住还是抬起来,2 个人都笑出了声来。 他们没有再谈费遥的老婆或者他的家庭状况,只说了说最近的菜谱,流行的 服饰,发型,也提到了房价的走势,因为费遥打算在家乡置一层楼。当然还说到 了双方的饭碗,费遥做的是玩具,和王凡完全不同,唯一有点类似的是都是靠出 口吃饭。 出来的时候下起了毛毛雨,江南的早春并不温暖。“走一走吗?”费遥问。 她点点头,于是他揽住她的腰走进了雨里。她的脸热了一下,记忆中他们好象连 手也不曾拉过。 这天早上在王凡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11点了,她觉得喉咙有点痛,在床上赖 了一会儿,整间房间是黑漆漆的不见一点光。唯有床头柜子上那只劳力士手表的 指针发出一点点绿色的荧光来,可以看见时间。她一下跳起来,糟糕,好象晚的 有点过了头了!然而肩膀上的脑袋很不给她面子,一跳之下昏沉沉的有点痛。于 是她拿手指去死命地揉太阳穴,不去就不去了吧,现在到底也没有人会拿着架子 来和她说迟到一分钟扣多少钱了。一转念间,她又心安理得的靠回床上,顺手把 VCD 用遥控开了。有点声音比较好,不然这里就太静了,太静了就什么也想不了 了。 我要想什么呢?她有点抓不住自己的思路,仿佛头脑中有一点若隐若现的东 西在那里荡来荡去,扑了几下都让它不怀好意地溜走了。她拿右手打了自己的头 一下,挪了挪身子,坐的正了一点,公司有事吗?哦,有的,要打个电话去说一 下,不然人家要奇怪了,说不定以为她生了什么大病倒在自己家里了。哈哈,她 一面觉得好笑,一面伸手去抓电话。5419688 ,黑暗中她一个个数字的摸过去, 通了。接电话的是业务部的小李,她说了几句挂掉了。 她小心翼翼地把身体移回刚才的姿势,王晓那里有事吗?嗯,那里的事可以 慢慢来,不着急。她把被子拉上来一点。家里也没有什么事,晚上倒是可以回去 吃顿饭。吴民那里呢?她摇摇头,当然没有,能有什么事吗?然后另一个念头在 一刹那变的清晰起来,是费遥。她有点被自己吓了一跳,费遥?原来让她一大早 爬起来扑了几个空的是费遥。 费遥?她抓了一下头发,难道费遥还和她有关系吗?不,实际上即使在最初, 他们又何曾有过什么特别的关系呢?常人习惯拿来判断男女之间感情的所有依据 他们都不曾有过,清清爽爽得让人的好奇心无法得到任何满足,然而真的又是没 有么?她无法判断这个问题,费遥,这个名字象是生长在她内心的某个角落,始 终牵动着她最脆弱的一段神经。 他还是那么英挺,在见面的第一刻,这个念头自然而然地浮在她脑海里,她 可以一眼看到他心里去,看到他的同时,也知道他一样看到她的。真是奇妙,实 际上费遥和她记忆中的那个少年已经有很大的不同了,多了一点世故,一点倜傥, 一点不明所以的失意。这丝失意虽然被她在短短的几秒中看见,然而她知道他一 定收藏的很好,别人一定不会轻易发现。或者他对她根本就不设防,以至于她始 终能进入到他思维的最深处而不会遇到一点点的阻挡。 昨夜他们走了很长一段路,路边的梧桐伸展着光光的树干,挡不住那些绵薄 的雨丝,也许已经发芽了,不过他们都没有抬头看一看,似乎这样沉默的走着可 以一直走到生命的尽头去。 结果他们没有走到老,倒是走到了她那幢颇为壮观的凌风阁楼下。然后她告 诉他她已经到家了,他如梦初醒般的放开了手:“再联系。”她点点头就进去了。 电梯门在背后关上的时候,她觉得象走过了一个世纪那么累。已经有8 年没有和 他好好说过话了,而8 年的时间居然在他们中间未能筑起围墙城池之类的东西, 仿佛她一直在那里,而他就是出去打了瓶酱油那么简单。事实上,又怎么会那么 简单呢? 王晓一大早在风祥楼陪小钢喝了早茶就晃到了娘家。她爸正在穿鞋子准备去 上班,抬起头看见小女儿花枝招展的站在面前,还以为自己弄错了时间,低头又 看了看手表,咦?没错啊,才8 点半。“今天怎么这么早?”王晓伸手拍拍老爸 的手臂:“爸,我就不可以有一天起的早点?”“可以可以,最好天天早点起来, 人总是要有点规律的……”王之牧正准备语重心肠的给他女儿做一番早晨训话, 王晓却从他身边侧着身子走进屋子里去了,很干脆地给了他一句:“爸,你把话 留到单位里去说吧,老刘一定在下面等急了。”王之牧闭上了半张的嘴,自嘲的 摇了摇脑袋,拎起他的公文包下楼去了。 王晓等她爸关上了门,探头到厨房张望了一下,没人,她妈应该还在菜场里。 于是她拐进了自己房间,虽然嫁出去2 年多了,但是家里一直保留着她的房间, 她没有把门关上,半开着,把包扔在铺着一袭淡黄床罩的床上,然后把自己扔进 一张躺椅里。发了会呆之后,她又站起来从包里摸出一盒烟,等坐回椅子里的时 候,烟雾已经在房间里蔓延开来了。真好玩,爸爸从来也不抽烟的,结果生了两 个女儿全是爱烟派,她笑笑,嘴里吐出个烟圈来,烟圈慢慢的变大,向天花板飞 去,升到一半的时候,又有一个小小的烟圈追上去,从当中狡猾而轻巧的穿了过 去。她抽烟的姿势很漂亮,不象她姐姐毫无味道可言,那支白色的细棍子好象是 生在她的手指间的,那么自然而优美,带一点漫不经心。不过她自己从来没有注 意过,抽烟就是抽烟,只有那些蓝蓝白白的烟雾才是灵魂,其它的既然全是附属 品,她也就不会去花时间研究了。 这个房间什么也没变,虽然床罩换过了,地板又重新铺过了,但是只要一进 这间房间,王晓就觉得时间会倒流,好象她又做回女孩子了,没有丈夫,没有婚 姻,楼下有男孩子在等她去赴约会,隔壁有姐姐在听音乐,妈妈在厨房炒菜,爸 爸在客厅看报纸。她闭起眼睛这么幻想了一阵。人为什么要长年纪呢?她问自己, 这种问题永远没有答案,她把烟头在烟缸里按灭。人人都那么毫无选择的被生下 来,然后就一心一意死皮赖脸的活着,虽然有的成功,有的失败,有的风光,有 的黯淡,其实又有多少区别呢?比如她自己,比大多数女人都美丽,那又怎么样? 未见得她可以比大多数女人不无聊,也一定不见得比大多数女人更快乐。如果, 时光可以倒流呢?她亮丽的眸子从窗框上划过去,朝阳淡淡地撒在那里,又一个 早晨,每一日都重复着一样的故事。她有点烦躁起来,抓住椅子的扶手想把背调 高点,可能这椅子保持着这个姿势有点年头了,扳了几下都没有动静。于是她象 是一个闲赋多年的猎人终于看见了一头猎物,一下跳起来,兴致勃勃的蹲到地上 研究起那张椅子来。 星期五的下午,王凡和王晓,小钢一起看了看发廊的店面,是一个街角的拐 弯处,交叉的两条街都是川流的人潮,可以说是黄金地段了,唯一美中不足的是, 原来的这间门面一楼是街道开的杂货店,二楼是个堆东西的仓库,已经很破旧了, 换句话说,也就是他们必需出一大笔钱在翻新和装修上。 三个人不置可否的坐上了小钢的车,王凡要回公司。太阳很模糊的挂在天上, 不温不热的提醒着人们它的存在。王凡从反视镜里看见妹妹坐在前排打瞌睡,也 许是没有化妆,她的脸似乎有点苍白得病态,一缕头发落在她闭着的右眼上,使 得整个感觉竟是一种憔悴。怎么?她这个一直以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妹妹也会 憔悴?王凡有点不相信自己的感觉,憔悴是我这种人的专利,她对自己说。回过 神来她看见小钢正有点不解的也在镜中看她,她牵动了一下嘴角,也算一个笑吧, 把眼睛转向了窗外。 她看见了一辆熟悉的汽车,黑色,车尾是个圆圆的标志,蓝白相间的均匀分 布在圆周内。尾灯亮起来,显然那辆车要向左面大拐弯,她收回了目光,把身子 在座位里缩了缩,也学着王晓打起盹来。不过她运气不好,没过几秒钟,她就感 到车子停了下来。于是她睁开眼睛,原来是红灯。她又一次把眼光转到外面,在 最外面的车道,她看见了那辆黑色的车,里面坐着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2 个人 都侧着身子,女人的头靠在男的怀里,男人的手搭在女人肩膀上。 王凡在车里觉得有点尴尬,她向前面探视了一下,还是红灯。王晓也睁开了 眼睛:“怎么又是红灯?这城里除了红灯还是红灯!”小钢无聊的把头转来转去 东张西望,然后他好象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正要开口说什么,也许是意识 到这个话题并不有趣吧,他沉默地把一张CD塞到小音响里。王凡看见他的眼睛在 镜子里飞快的打量了她一下。 回到公司的时候,王凡接到了妈妈的电话的。“妈,什么事啊?”她有点紧 张,平时她妈很少会打电话来公司的。“哦,没什么要紧事情,我是问问你今天 回不回来吃饭。”她松了口气:“回来的,妈。”“哦,回来就好,晓晓和小钢 也回来吃,吴民来不来?”“他不来,我没约他的。”她妈妈在那头沉默了会儿。 “凡凡啊,你看晓晓是不是有了?”“有什么?”“有孩子啊,前几天一大早我 买菜回家,她居然一个人拿了把榔头在敲椅子,声音大的在楼下就听见了,我进 去一看,好好一张椅子已经七零八落了。”“妈,那这和那个有什么关系呀?” 她觉得有点奇怪。“啊呀,你不懂,怀孕的人脾气很差,一点点事情就生气,简 直不可理喻的都有。”“那你问问她不就知道了?”“我问了,不过她说没有。 你说不是怀孕的话,她怎么脾气那么坏?还会有什么事?你最好问问她看,说不 定她对你说实话。”“知道了,妈,你别担心了,砸一张椅子也不是大事情,晓 晓从小脾气就倔的呀,总之我会问她,问完了和你汇报。” 挂掉了电话王凡一屁股坐进了沙发里,眼前是妹妹那张苍白的脸,晓晓不是 一直挺快乐的吗?美丽、聪敏,小钢也有本事把她养的无忧无虑,还有什么不满 呢?也许只是象妈妈猜想的怀孕而已,那就是喜事了。她努力把不愉快的念头压 下去,自然而然地,她抓起烟盒子,心不在焉的抽出一支烟,红色的万宝路,女 人好象和这种烟太不相配了,尤其是她这种看起来循规蹈矩的女人。但是谁叫她 第一次抽的就是这种烟呢?如果她第一次抽的是SALEM ,也许她就一直到现在抽 的还是SALEM 吧?不,我不会抽SALEM 的,因为,那时候费遥抽的不是SALEM , 费遥抽得是这种广告里下着大雨,一群牛仔在荒野里煮咖啡的万宝路,所以我就 注定只能抽它了。 她觉得鼻子有点酸,费遥带一丝失意的眼睛在注视她,她莫名地有一点惊慌, 原以为不会再这么近的看见这对眼睛了,然而命运总是喜欢开玩笑,也喜欢捉弄 人。她以为她已经把他包好,妥妥贴贴地黏上了标签存放在一个保险箱中了,尽 管她始终能够在千里之外感觉一点属于他的东西,但是她是准备好不开启那只保 险箱的了,谁知道世界上竟没有这样一只保险箱,以至于让他自己又溜出来赤裸 裸的面对她了。 有人敲她的办公室门,她很高兴有人来和她打个岔,负责生产的车间主任张 金娣一边走进来一边扬着一叠规格表和生产进度表说:“小王,这个单子无论如 何赶不出来了,一定要发一点出去做,让业务部多抽几个人去跟单。”王凡接过 进度表,上面是一组,二组等等密密麻麻的一些数字,大烫,后道,包装……那 些数字跳起舞来,一面跳,一面对她挑衅的笑,她甩一甩脑袋,定一定神再看, 却看见那张白纸变成了她妹妹的苍白的脸,一会儿又看见费遥的眼睛从那些黑色 的数字上浮出来,慢慢变大,变的模糊了,有2 个人影从那双模糊的眼睛里走出 来,女人倒在男人怀里,男人的手搭在女人肩膀上。 王凡无力的倒回沙发里,挥挥手对站在一边发愣的张金娣说:“我有点不舒 服,你直接和业务部的人商量吧,你们自己拿主意就行了。” 人和人讲个缘分,吴民就觉得和王凡没有多少缘分。认识了2 年多了,几乎 还是停留在吃吃饭,喝喝茶的地步。王凡并不是一个漂亮的女人,所以吴民从来 也没有对她爆发出多么了不起的所谓强烈的爱情过,开始只是因为无聊,或者她 那张非常安宁的脸会让他情绪稳定吧?和王凡打交道是一件很轻松的事情,她从 来不追问他,也很少主动约他,所以实际上很多时间他都可以为所欲为。他可以 在她面前发发牢骚,诉诉苦,他知道她明白。到后来他就觉得如果把她娶回来的 话,也绝对不是一件坏事情,虽然她不够漂亮,不够引人注目,也就是不够上台 盘,不过老婆嘛,不会让人操心的不是最好吗?况且如果她肯嫁给他的话,起码 他可以肯定她不是为了他每年最少7 、8 位数的收入的。 然而事与愿违,他总觉得她并不是很热心的要嫁给他。 为什么呢?他找不到答案。 是不是你太花了?他记得小钢这么问过,也许吧,女人谁不吃醋呢?不说并 不等于不介意,她是那种什么事情都放在心里的人。他觉得舒服了点,有人为自 己吃醋总是好事情。 吴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在这个空荡荡几乎没有几个人的大厅里坐到现在,他 带来的那帮人都在包厢里,大概都已经醉的差不多了。五颜六色的灯光转来转去 的让人头晕,大屏幕上在放一张原声碟,老的掉了牙,是陈惠娴的演唱会,这个 爱戴帽子的女人。他咧咧嘴,对着屏幕上的女人举了举杯子。 今天也许是个不眠夜,他不耐烦的站起来,晃悠悠的走到前台:“小铃,结 帐。”那个叫小铃的女孩子马上笑眯眯的走过来,“今天那么早走?要我去叫米 雪吗?”“不用。”他数了一叠钱扔在柜台上:“多还少补。” 米雪?天知道她到底叫什么,哈哈,他踉跄中找到了自己的车,却怎么也找 不到车钥匙,罢了罢了,他决定放弃,又兜回到街边。这一刻他很想念王凡,想 在她的屋里看电视,泡一杯浓浓的热茶,也许她会为他放好洗澡水…… 王凡这一刻在想费遥,费遥这几天天天有电话来,不着边际的和她拣到什么 说什么。滔滔不绝的费遥,一如很多年前的许多个日子,她总是他的听众。他告 诉她去看过的几处房子,面积多少,价位如何,他告诉她和谁去吃饭,吃了什么 菜,谁买的单……种种,不一而足。语调一如继往的潇洒,王凡却听出了许多寂 寞与失落,在听了他好几天电话行踪报告之后,她终于开口问他:“你和她到底 发生了什么事?”他在电话那边沉默了很久,她知道他在,但是她不打算说别的。 “其实什么也没有发生。”他有点艰难地说,“我只是不知道到底为什么要和她 结婚了。”她无语,这不是她可以发表什么见解的时候,很多时候她只能沉默地 看着他,不是吗?喜怒哀乐都是自己的事,再爱,又怎么可以去代替对方体会? 多少年了,她似乎只是他生命中一些段落的观众,当中还错过了几段。 她始终都忘不了他的婚礼,数数日子也有三年了,每次想起来却怎么也不会 模糊。她记得费遥那张意气风发的脸,志得意满。还有他的新妇,即使她是一个 女人,也有惊艳的感觉。也许做新娘总是特别美的吧,她不无嫉妒的曾经无数次 安慰过自己,却不曾想那么美丽的女人,也逃不过那个惯例。呵呵,老婆是人家 的好,她自言自语。心里不是没有一点快意的。 她拿起遥控,换了几个频道。当屏幕里出现一张熟悉的脸时,她停止了按纽 的动作。 这是一张椭圆的鹅蛋脸,眼睛水汪汪的要滴出水来了。很漂亮,她对着屏幕 浮起这个念头。奇怪,为什么她生活里总是充满了美女呢?她妹妹王晓就是个公 认的美女,甚至比电视上这个还漂亮。可惜一母所生,自己却一点也没有这种优 异的遗传基因,平凡的让人丧气。 电视里的美女在介绍欧洲歌星,红嘴唇开开合合,她没有注意到她在说什么 具体的东西,这个艺名叫做红豆的女人,实际上是她的大学校友,不过比她低两 届。如果不是最近有一种暧昧的谣言在她周围传来,她是不会去注意这个和她不 曾有过任何关系的女人的。 也许红豆并不知道谣言已经四起,也许知道却无可奈何,又也许无所谓。不 过王凡在一个下午无意之中窥到这个漂亮女人悠然的坐在在吴民那辆价值不菲的 车中,于是很清楚的知道,至少关于吴民的那部分谣言是真实的。 对于红豆,王凡已经知道得够清晰了,不知道为什么,周围的人茶余饭后总 是要拿人家的私事来做文章,若是有幸知道点所谓名人的私隐,那更是要添油加 醋说个不亦乐乎。恰好红豆就是这样一个不咸不淡的“名人”。 她又为自己点起一支烟,很想喝两口,不过明天车间里要赶出货,今天绝对 不能喝多,她把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谁会想到她王凡现在已经是烟鬼加酒鬼 了呢?呵呵呵,她笑了几声,什么时候可以和费遥喝几杯的话,一定很有趣。她 抬头看了一下时间,1 点半,实在应该去睡觉了,明天是个做牛做马的日子,香 港公司的马先生一定会象个恶婆婆似的到处给她找麻烦。然而睡意还在不知何处 的浪漫地方旅游,总是不回家。奈何?记得晓晓前几天也和她抱怨睡不好觉,看 来这失眠的毛病会传染。你呢?今天会是个失眠的夜晚吗?她对着屏幕里的美女 轻轻问。 赚几文钱真是不容易,王凡在心里嘀咕。马先生不光一大早就进了车间,现 在居然挽起了袖子给大烫做示范。昨天的失眠使得她带着两个黑眼圈,不过倒并 不是很累,恐怕也是饭碗在做怪。热气腾腾的烫斗呲呲的叫着,所有人包括她在 内都在冒汗。是布料的问题,从料子一进仓库,她已经一眼看出了马先生赚了多 少,但是既然他赚的是香港那面的钱,她也就不会去抗议什么,反而因着多年合 作的交情,很愿意帮他遮掩一二。 看见一把年纪的老马吃力地企图用热腾腾的蒸汽洗去面料表面混杂的不合格 的纤维,她真是有点同情他。他倒是一点也没有这种奢侈的附加感情,只是反复 用他可怜的国语说:“看到了?要这样烫,这样次点就少了。”大烫组长求援的 向她望过来,她只是笑笑:“尽量照马先生要求的做。”是的,只要尽力了,也 就无可厚非了,毕竟造成被动的是老马自己。她知道组长一定会很精确地掌握她 话里的那个尽量。这里所有的技术骨干都跟了她几年了。想当年,她第一次进车 间被介绍熟悉整个生产流程的时候,最害怕的就是大烫这个位置。那时候还是个 刚出校门的黄毛丫头呢。现在呢?她突然有点辛酸,现在叫做黄脸婆了。 车位上的姑娘们有一半被调到了质检和包装帮忙,这次的货货期又短,工艺 要求又高,还偏偏被老马在面料上做手脚,现在发出去给别的厂做的货全部堆在 后道再质检一遍,几乎全部要按照马先生的要求重新大烫一次。这样一来,即使 香港方面收货的时候不出意外,王凡也是要赔进这额外的工钱的。 衣车隆隆的在响,比机器的声音更响的是马先生的话音,她觉得腿有点酸, 撇下老马回自己办公室去了。 办公室里有人在等她,是美女王晓。她妹妹虽然做了家庭主妇,穿衣服却始 终是走在最前面,一条现在最时髦的直桶裤,一双粗跟的皮鞋,王凡一眼望过去, 那跟起码有9CM ,上面穿件紧身衬衫,配了一把直直的长发,清爽的不得了。 “你没事跑这里来干什么?今天我赶货,没时间陪你。”她一边把自己扔进那张 大沙发里一边说。“你可以当我透明,我没事情干,来听听你们的机器声音。” 真奢侈,原来是来听声音的。原来听声音也可以当做一件事情来做,她对着 妹妹笑:“晓晓,我看你是够无聊的,我只知道听音乐,听歌,听戏曲,听相声 什么的,听机器声音?你真是想的出来。”王晓没睬她,把脚上的鞋子一甩,拎 了双软底拖鞋换上就开门去车间了。她把背靠在沙发上,王晓是一定有什么事情 瞒着他们,虽然她一如既往的貌似洒脱。或者人是不能太空的,幸好她自己常常 忙的恨不得生出两双手来。以前晓晓也经常叫她去凑麻将嗒子,不过她经常是一 口回绝,有时候好容易去了,打了几圈就嚷着要歇手,搞的另外三家实在扫兴, 现在她们也不来叫了。不知道晓晓是不是还老是没日没夜的穷耗呢? 晓晓那件黑色的长大衣搭在门边的衣架上,口袋里泄出来半条色彩艳丽的丝 巾,唯有hermes才可以用那么缤纷的颜色而让人觉得雅致。也许自己也可以去买 一条来配深色的套装,简直是嫁不出去的白领丽人的标准形象了,她暗自大笑。 马先生在她的一脸忍不住的笑容中推门进来,不由地看了她几眼,也许很奇怪在 这种时候她有什么好开心出来的。她摆摆手,站起来为他去泡茶,今天什么人都 钉在车间里了,连个给他泡茶的也没有。 马先生慢条斯理的从兜里掏出包餐巾纸,在油光光的脑门上擦了几下,她把 茶递过去:“别着急,不会耽误出关的。”“是,我相信。这次的面料……”她 笑着打断他:“我不管你的帐,你自己搞掂就好。”老马带点感激的低头去喝那 杯新泡的龙井,一低头,头发散落了一些到脑袋前,她发现他多了不少白头发。 认识这个永远说不好国语的马先生已经很多年了,自出校门就开始和他打交 道。那时候马先生看起来还远远不象老马,人是傲慢的很,手里抓着大把单子, 众星拱月似的被捧着。她那时候是个在丽达时装打工的小字辈,勉强在业务部挂 个业务员的名字,实际上根本不接触任何业务,倒像是专门来聊天喝茶的。 “阿凡,这张单做好,我要去趟奥洲。”老马打断了她的思路。“哦,你和 我说过了。”奥洲对于老马来说,就等于一个垂垂病危的老妇,她很清楚的知道 这当中的原由。“你……太太还好吧?”她小心翼翼地问,问完又后悔,似乎不 必提起的,何必问呢?老马倒好象没有在意什么,还是一贯的腔调:“等死啦, 还能怎么样?”等死,就那么简单,她不知道一个血癌病人除了等死还能做什么, 但是这2 个字总是让她脊背凉嗖嗖的,毕竟曾经也是相亲相爱一起走过来的。她 不知道那个素未平生的女人是如何在遥远的南半球挨她的日子的,她只知道眼前 这个男人一片痴心的把她一个女朋友千辛万苦的弄到香港,只等那边一断气,这 里就要结婚了。 人生,何其残酷。 “有张大单,阿凡,你看看,随便你发出去还是自己做,我就跟你收钱。” 老马把自己带来的公文包拉开,拿出一叠厚厚的装订在一起的资料递给她。她忙 忙收拾起淡淡的感慨,马上把视线投到了那叠资料上。 王晓在中午时分潇潇洒洒的晃出了府都,“叫几个朋友去大富豪混一顿。” 王凡朝她挥挥手,回去吃她的盒饭。货已经全部下了车位,一大半已经装箱,大 家松一口气。她办公室里只有她和老马,没有人来打搅他们。“阿凡,”老马欲 言又止的样子。“什么事?别吞吞吐吐了。”“哦,是阿萍。”她每次听到他这 么称呼自己和陆萍的时候都想笑,也许广东人总是喜欢阿什么什么的,而她一听 见就想起阿狗阿猫。“陆萍怎么了?”“她怀孕了。”“哦。”她的嘴巴撑圆了 忘记把它闭上,真是不可思议,老马自己的儿女比陆萍小不了几岁,原配还吊着 一口气呢,“外面的世界真精彩。”她嘀咕,“什么?”老马问。“没什么,陆 萍怀孕了,那恭喜你要再做一次爸爸了。”老马似乎很高兴她这么说,咧着嘴笑 了起来。“阿凡,你知道,我实在是很喜欢阿萍的,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她 迟疑了一下,“什么事?你先说出来我听听,如果办得到的话,我当然会尽力。” “其实不是什么难事,”老马盯着一只茶杯盖子,“是阿萍想回来住几个月,你 知道她家里人一直反对我们的,恐怕也不会怎么照顾她,如果,如果你肯稍微看 着她点,我会放心很多了。阿凡,你是不是可以照顾她一下?”她点起一支烟, 狠狠地吸了一口。“马生,陆萍是我朋友,这点事情你不交代我也应该做的,你 放心。” 下午出了货,送走了心满意足的马先生,王凡打了个电话给费遥,感谢人类 发明了大哥大,而又进一步改良为可以漫游,使得她不必要到处乱拨号码去通过 别人找到他。她要请他去吃日本料理。她今天特别想念生鱼片和清酒。这个混乱 得让人头痛的春天,也许唯有清酒醇厚温热的感觉能令她不去面对又一个失眠夜 吧。 但是为什么偏偏要约费遥呢?为什么不是吴民呢?为什么不是晓晓?不是任 何一个其它人?她放下电话问自己,没有答案,或者说答案在很久很久以前已经 在那里,现在放得太陈旧了,反而不想翻出来了。 坐在塌塌米上,王凡很高兴自己今天穿了一条松松的牛仔裤,虽然桌子下面 挖了一个坑可以方便客人坐得舒服,到底窄小的套裙是不适宜的。这间日本料理 她很喜欢,日本客户来来往往的时候,她总是带他们来这里。 现在的生活就剩下做牛做马和吃吃喝喝了,不知道别人的日子如何打发,也 许很精彩吧,她已经无暇顾及了。 日本真是个小气的民族,看他们吃饭就知道,永远的小碟子小盘子,调味料 倒很可观,吃顿饭,似乎调味的比正菜还多。冷的菜,热的酒,正好配她现在的 胃口。费遥为她斟酒,本来这是服务员该做的,不过他坚持要自己来。月白色曲 线玲珑的酒瓶,泛着幽冷的光,她喝一口自己杯里的酒,他为什么要在这样一个 夜晚赴自己的约?是多年以后的良心发现?是在美女如云的包围中厌倦了而回到 她身边来稍做小憩?又或者为着纯粹的无聊?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如果说人 永远是旁观者清的话,那么即使她能看懂他所有的关于她之外的心思,也强过不 明白任何有她存在的那部分空间的。这就是遗憾,若是能够看清的话,也许就不 会有那样的痛了,真的吗?她耸耸肩膀。 费遥很吃惊这个看起来温文尔雅的女子,喝起酒来可以这样豪放。也许他们 之间真的是有太长时间的空白了,他甚至不知道她何时学会了喝酒,何时练出了 这等酒量。久远的岁月里,那一种温馨的感觉又随着酒意慢慢泛上来,流溢在这 间小小的包厢中。他曾经在不经意间走得离她越来越远了,回首时,只看见她一 个朦胧的影子。 他一直不知道她爱他,每天他和她在课堂上偷偷说说话,互相换书看,换磁 带听,一如所有其它的同学。毕业的那个暑假特别热,他们一起去吃冰,是他请 她吃,唯一的一次。然后他们各奔东西,他在本地读大学,她却去了冰天雪地的 北方继续深造。她喜欢写信,每封信仔仔细细,一笔一划的,他也喜欢写,却永 远是龙飞凤舞。也许以她这么一个沉默的女孩可以写那么多信给他本身就是一种 说明了,然而那时他却来不及去体会了。他有了第一个女朋友。 “还记得你以前那个女朋友?”她含一抹笑看他。“哪个?”他一时间搞不 清楚她问的是谁。她把手里的空杯递过来,指甲修长,涂着淡淡的粉红。“你大 学最早的那个呀,听说是个大美人。”“哦,她啊。记是记得的。”他为她注满 那只白瓷杯。他恍忽间想起那个身材苗条的女孩,其实他所有的女朋友包括现在 的老婆都是同一类型,虽然他换了一个又一个,回忆起来却象一个人。永远的漂 亮出众,永远的喜欢出风头。她盯着他的眼睛,似乎读出了他所有的心情。他笑 笑:“其实你知道的很清楚,何必问我?” 清楚吗?她以前也自以为很清楚他,结果却是中学的同学写信来,在最后的 角落里告诉她:知道吗?费遥找了个女朋友,漂亮的很,听说是校花级。这几行 字她可以倒背如流,直到今天还那么清晰。记忆真是个可怕的东西,有时候她真 希望没有记忆,不堪回首。 “和你在一起总是很开心的。”她听见他在那里轻轻说。“是吗?”她不抬 头,小口抿她的酒,他的手搭上来,“少喝点。”她怔了一下,他没有把手移开, 于是她抬头去看他。他不语,眼睛里浮起来的是她不敢面对的东西。她有一瞬间 的慌乱,勉强逼出一个笑来,一低头,才知道自己逼出来的却是泪,一滴,两滴, 掉在那杯酒里,无影无踪,一如逝去的时光。那只手抽了回去,然后她发现他递 了一方灰色的手帕过来,她接过来,擦了擦。这年头还有人用手帕,还是个男人, 她把帕子递回去。“还记得你曾经老是说我不带手帕吗?”他问她,“记得。” 她小声在喉咙里打了一个滚。“这几年才养成的习惯。”他把手帕塞进牛仔裤的 后袋。她笑起来,他记住每天要带手帕了,她倒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再也不用 了,只是尽量在自己周围到处散放着纸巾。阴差阳错,不知道为什么她脑子里跳 出来的竟是这样一句话。 红色的鱼铺在白色的萝卜丝上面,白色的萝卜又铺在透明的冰块上面。她慢 慢和他说晓晓,说老马,说陆萍,甚至不小心说起了红豆,酒真是一样好东西, 她从来不会这样滔滔不绝的,没想到今天费遥做了她的听众。 他一路听,曾几何时,她的生活圈子已经和他早不相干了,然而这样一个微 醉的夜晚,他带一点渴切去聆听她所有的琐碎。他知道她有一个男朋友,因为她 现在的举动是经常有以前的同学向他汇报的,他通过他们知道她表面的一切,什 么时候买房子,什么时候买车子,甚至什么时候有个经常一起走的男朋友。终于 有一天他发现他迫切的希望象以前那么了解她,而不仅仅满足于时有时无来自于 他人电话或其它渠道的消息了。然而她没有提那个据说是钞票赚得满进满出的男 朋友。 当她开口又要叫酒的时候,他摇摇头,“要喝也换个地方吧。”她想一想点 头。两个人在一片谢谢光临的喊声中走出店门,她把车钥匙给他,“去哪里呢?” 他伸手出来,一手抓住那只捏着钥匙的手,一手环到她的腰上去,稍微用下力她 就完全在他怀里了。真老练,她飘飘然的脑子居然还会转动,接下来她就无法思 考了,因为他低下头来吻她了。不知道是酒精作用还是这个吻她实在等得太长久 了,她完全不能控制自己的肢体向着地面软下去,如果不是他在后面的那只手强 有力地撑住她的话,那么她甚至他们两个一定会摊到大街上去了。 车灯迎面对着她强烈地晃过,她有一刻的清醒,然后轻轻推他,他放松了后 面那只手,从她手心里把那把钥匙挖走,“听歌去吧,很久没有听了。”她没有 出声,任由他搂着走向她那辆宽大的房车。 王凡不知道费遥把车开到了哪间夜总会,只是踏着轻飘飘的脚步跟他进了一 间几乎座无虚席的大厅。没有任何人回头来看他们,服务员很抱歉的把他们塞进 了最后面的位置,台上有个男人在唱一首她不知道名字的歌。她来不及的抓过那 个盈盈带笑的小姐,要了一渣生啤,费遥没有阻止她,只是把椅子拖近了她一点, 把手搭在她肩上轻轻搂了她一下。不要烦恼只要笑,她对他喃喃的说,显然他并 没有听见,她看着他转过脸去看那个男人唱歌,留给她一个熟悉的侧面。 酒来了,他为她点起了她的万宝路,再给她斟满了一杯,白色的泡沫停留在 杯口,他把头俯到她面前:“也许说的太晚了,其实我一直是爱你的。”她有片 刻反应不过来,每个字她都听见了,却连不到一起,只是傻瓜一样的瞪着他,他 笑了,笑的非常灿烂,即使光线黯淡得人人面目模糊,但是她分明地捕捉到了那 个笑。 第二天,被电话吵醒的王凡头痛欲裂,是费遥,只听见他在电话那头一路大 笑,笑完很温柔的问她头是不是很痛,她说是,于是他叫她“好好睡一觉,我会 再打电话来的。”她扔下电话不到三分钟,又有电话进来,这次是吴民。“听说 你昨天晚上喝醉了?”她的脑袋越加沉重起来,这世界上真是永远不缺嘴巴闲的 人。“是的。”她很干脆的说。他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也叫她好好睡一觉。 结果放下电话以后她倒是完全没有了睡意。 脚是软的,她发现自己还穿着昨天的衣服,哈哈,她张大嘴笑起来,笑得脑 袋一阵发晕。洗了个澡,换了件睡衣,她从冰箱里翻了个小小的枕头出来,这还 是日本的客户带给她的,说是发烧时候用最好。抱着枕头她爬到床上躺下,把那 块冰冰的东西贴在脑门上。昨天到底是喝的太多了,她没有打算喝到如此大醉的, 醉到所有的记忆都是破碎的。 依稀中最清楚的是那个吻,车灯划过,自己在向地上滑下去,他的手在背后。 如果这个吻以它本来的次序到来的话,那应该是在多少年前呢?她昏沉沉的大脑 不适宜数数字,数了一会她放弃了。我现在是连有妇之夫也可以当街大吻了,她 自言自语。奇怪,居然找不到痛心疾首的感觉,她本该推开他,即使不给他一耳 光也该清清楚楚的对他说:你是有妻子的!不是吗?哈哈哈,是的,10几20年前 的人都是那样做的。然后他们去了一个闹轰轰的地方,有人唱歌,有人喝酒。等 一等,她拼命清理自己的乱糟糟的记忆,我好象看见晓晓的?她问自己,她记得 醉眼朦胧中,晓晓和一个很高大的男孩走过她身边,对她轻快地说了句:“老姐 又在灌黄汤了?”是真的吗?不是做梦?她没有把握。费遥,浮起来的名字使她 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既然一大清早他可以对着电话大笑一通来嘲笑她,那至少 他没有醉到搞不清楚见过或者没有见过晓晓。她放心了很多,等他电话过来的时 候再问吧,她实在不想从床上爬起来去拨已经记不清楚的号码,那样会让她再吐 一次。 她怎么也想不到他会对她说爱她,很多年前她已经绝望了,绝望于他一个又 一个新鲜出炉的女朋友的消息中,最初她还是抱着一线希望的,虽然无数次想打 消这点无望的希望,到底那时候人是年轻的,嘴里还会哼几句明天会更好。她只 问过他一次,在收到同学的那个消息以后,她写了一封信,在最后问:听说你有 女朋友了,是真的吗?于是他也回了一封信,一样在最后写:传的真快啊,是真 的。连上标点符号一共10个字,她的眼泪就掉在这10个字上面,一片模糊。那种 痛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个寒假她没有回家,和几个同学去了北京,那遥远的江 南她是不能够面对的。回到学校时是彻头彻尾的累,她愿意就躺在那张窄窄的床 上失去所有的知觉,闭上眼睛是他的脸,俊朗而有一分不在意,她只好又睁开眼 睛去看天花板,却看见了一块木板,那是上铺的床板。于是她想起来自己是在学 校,还有课在等她,但是她起不来,所有的力气全部被抽走了。 她叹口气,把脑袋小心翼翼的移动了一下。也许爱上一个人总是可怜巴巴的 事情,如果运气好对方也爱你,那也就是仅仅保证你不会因为自尊而受伤,其它 地方受不受伤是不保证的,万一运气不好落得个单相思,那就万劫不复了。好彩 现在的人都比较吝啬,轻易不言爱,她想到这里不禁想起昨天晚上费遥的那句 “我一直是爱你的”来,是吗?是吗?是吗?如果他不是知道她一直是爱他的话, 昨天晚上即使她是醉的,这句话还会说出来吗?她不知道。唉,人年纪一大就疑 神疑鬼的,如果这句话早几年说的话,她怎么可能还躺在这里头痛呢? 又有电话,她低低的诅咒了一声去抓话筒,抓过来却发现不是家里的电话而 是她的手机在响,她犹豫着按住那个冰枕头摇摇晃晃的去找声音的源头。还在她 的手袋里,她气喘吁吁的接通电话,原来是正在进行店面装修的工头,告诉她门 面的灯箱已经做好,无论如何要去个人验收,王晓和小钢都找不到,所以就找到 她了。放下电话她觉得真是倒霉透了,连个觉也睡不好,这种时候还要一脚高一 脚低地去看什么鬼灯箱。然而诅咒归诅咒,既然想要赚钱,没得睡觉也是自找的 了,没有要你自己爬在脚手架上贴墙纸就是便宜你了,她安慰自己。 王之牧的老婆陈心梅年轻时是个大美人,王晓就完全长的象她,大女儿王凡 却没有遗传到妈妈的美丽,一张脸平平淡淡,虽然也没有什么缺陷,却总是和美 丽无缘,一眼望过去,和之牧早就过世的母亲倒有七分相似。虽然小女儿长的出 奇的漂亮可爱,王家两夫妻倒是不约而同地对大女儿偏点心。一来王凡出生时两 个人还是很新鲜,又有之牧他妈帮着带,就只觉得孩子可爱而不觉得烦;到了小 女儿出世的时候,老太太已经过世了,变成两人手忙脚乱地恶补育儿课程,搞的 人仰马翻,所以自然就觉得小女儿不乖。二来两姐妹到了读书的时候,也明显的 有了不同,大女儿年年三好学生,小女儿虽然成绩也不能说不好,但是开家长会 的时候老师永远有状要告,什么上课思想开小差啊,不听老师话啊,到了初中之 牧算是开了眼界,老师居然把张小纸条放在他面前,说是男同学递给自己女儿的。 那天回家之牧忍住怒气把那张让他丢脸之致的纸条放在小女儿面前,问她到底怎 么回事,心梅一看就在旁边掉开了眼泪,大女儿是红了脸不敢出声,谁知道小女 儿不慌不忙说爸爸你怎么这么糊涂,要是我真的有什么事做错的话,老师怕不把 你当场就叫去了还会拖到家长会才轻描淡写地叫你注意?人家要写条子给我,错 不在我,又不是我写的。他一肚子气让女儿给说的无影无踪,是啊,到底生的漂 亮是惹是非的,不过既然女儿没有睬人家,好象也不能就骂她。这件事过后,之 牧在床上悄悄地和心梅嘀咕:“我们家凡凡是不会让我们操心的,晓晓嘛,以后 麻烦多的是了。” 牧没有想到,这句他认为很有远见的话只说对了一半,晓晓的麻烦是不少, 可是凡凡也没有让他们不操心。 心梅近来热心于两件事:一是晓晓什么时候怀孕,二是凡凡什么时候嫁给吴 民。尽管晓晓曾经不止一次告诉过他们30岁前不打算生孩子,不过心梅还是以她 百折不挠的热情诚心诚意地挂念那个并不存在的婴儿。之牧有时候会觉得老婆实 在是让人烦,可有时候在她一通牢骚过后又会涌起一阵强烈的怜惜,于是他会过 去搂一下她的肩头,叫她别操那么多无谓的心,有力气不如做多点好菜两个人吃。 这种时候心梅往往就会拍拍他那只手:“女大不中留啊,早知道给你生个儿子。” 儿子?心梅真是糊涂,他给她分析,叫她去别人家多看看,哪家的儿子不是为人 家生的?倒是女儿还贴心,时不时的会回娘家看看,小钢来他们家比回自己家的 频率要高多了,再看大哥家那个王兵,独苗苗一棵,还不是为了个女孩子飘洋过 海的追到美国去了?唉,心梅照例要叹口气,然后对住他看,眼光里那句话他读 的出来,叫做:生儿女所谓何来? 之牧想了几年了,还是没有想通为什么要孩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话是 这么说,可要是全照搬的话,他们家两朵花也不好算是后。孩子说来就来,来了 就是你一生的债,永远还不光。不过他倒不想有付清的一天,既然债已经上身了, 就慢慢还吧,可怜的是,现在孩子们有不让他还债的倾向,以前他在厂里干的昏 天黑地的时候,老嫌家里叽叽喳喳没有个安静的时候,睡觉都不安稳,现在好了, 房子越住越大,车子也越坐越大,声音倒是没了,除了老婆成天对着的电视机。 现在他也一样睡觉不安稳,因为太安静了。 如果说晓晓是嫁人才出了门,那么王家两老始终也不搞不清楚大女儿出去住 又是为了哪桩,要是有个男朋友同居的话,虽然他们会觉得难为情,但是起码也 是个理由,现在岂不是连理由也没有了?记得心梅还抱着条毛巾一边擦眼泪一边 问女儿:“凡凡啊,买了房子不是保值吗?那就让它保去吧,也不一定要住人的, 就是要住也可以租给别人住,干嘛非要自己去住呢?”后来之牧看看女儿为难的 脸,反而去劝心梅:“反证开车也就20分钟,你来我往的很方便,她喜欢自由点 就让她去吧。”就这样两个女儿都出了家门,想通点就当一次都嫁出去了,反证 迟早是人家的人。很久以后,当心梅对着他冷冷清清吃晚饭的时候,还是要怪他 胡里胡涂的就把女儿放走了。 是啊,他是够糊涂的,孩子越大他越搞不清楚,虽然他在单位里还是一呼百 应的头号人物,一回家就乱了套。最开始让他觉得自己糊涂的是小钢。那是晓晓 第一次带所谓的男朋友回家,这次的毛脚上门充分的验证了他以前的那个预见, 果然麻烦。道理很简单,当时还是大学一年级的晓晓,居然找了个摆地摊的男朋 友。当时他是气糊涂了,又不好当场发作,那脸色一定是可想而知的。心梅还没 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一个劲地给毛脚夹菜。那顿饭吃的味同嚼蜡,末了毛脚 拍拍胸脯对他说叫他放心,不混出个人样来绝对不娶晓晓。一副慷慨激昂掷地有 声的样子,于是他也不说话,喉咙里滚了几下甩甩手回房间睡觉去了。没想到那 个卖女人旧大衣的小贩子还真的在晓晓将近毕业的时候开起了汽配公司,然后用 晓晓的名字买了一套房子说是结婚礼物,他想了两个晚上,最后点了头,这个小 女儿就在毕业后的第一个国庆节嫁了出去。 第二个糊涂是凡凡给的,那时候晓晓还没有嫁,凡凡刚刚不顾他的反对进了 丽达,本来他的意思是就让女儿在自己统治下的进出口公司干,没想到女儿一点 也不在乎那只金饭碗,硬是放弃了干部指标考进了一家外商独资的公司。结果不 出三个月,他们家来了个金头发大鼻子的洋人,本来他还以为是公司里的什么客 人,往人家后面张望了半天也没有看见翻译小张的影子。“王先生你好。”他楞 了一会儿回过味来,原来是个不用翻译的。热情洋溢的一番客套过后,大鼻子开 门见山的告诉他自己很爱凡凡,今天来凡凡并不知道,他是自作主张来认识一下 伯父伯母的。这次连一向对毛脚爱屋及乌的心梅也迟疑着不敢表示自己的欢迎了, 只是一个劲地瞪着丈夫的脸。幸好这个大鼻子后来无疾而终,以后没有再来过他 家,不过这个突然来访的事件不由他不认识到,自己实在是老的糊涂了,不知道 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开始老也赶不上趟了。 小钢去了香港公干,晓晓这天在家里吃饭,心梅打了电话给王凡,却说是和 同学吃饭不回来了。心梅唉声叹气地挂上电话,招呼丈夫和女儿吃饭,晓晓在一 边嬉皮笑脸地说:“妈你有什么好叹气的,老姐和人家吃饭当然比坐在这里有趣。” 心梅楞了一下,又待再问,晓晓却跑到厨房冰箱里去帮之牧拿啤酒,她突然记起 来那碗海蜇头的调料还没拌好,也赶紧去厨房捣鼓,这一打岔,晓晓后来没再提, 她自己也就忘记了。之牧问了问小钢什么时候回来,晓晓说要一星期,心梅就说 忘记叫小钢给带条18K 的项链回来,这里的款都不大方。一顿饭慢吞吞地吃完, 晓晓帮心梅收拾了碗筷,泡上茶来,之牧歪在沙发上看电视。晓晓去自己房里拎 了手袋说要走了,心梅忙跑出来问怎么不睡在家里,晓晓说要先出去玩,怕太晚 了打搅他们睡觉。没等心梅再说什么,一声“BYEBYE”拖的老长的出门去了。 王凡不知道是不是该再去一次晶都夜总会,费遥告诉她,大醉的那个晚上她 妹妹确实在晶都,旁边有个男人,费遥不认识小钢,但是王凡知道自己妹夫是个 小平头,而这个据费遥说非常漂亮的男孩是一头染成棕色的长发。她沉默了一下, 费遥马上了解到了她的困惑,“现在这种事情很平常的,你别去头痛了。”一句 很普通的话,不知道为什么她硬是听出了一点暗示在里面。真是世纪末了,她在 和一个有妇之夫眉目传情,她自己妹妹偷偷在那厢红杏出墙?她不知道那枝杏花 是否已经无可挽回地攀向了墙外的风光,但是蠢蠢欲动是已经难以掩饰了。 昨夜的宿醉搞得她很虚弱,吃完饭她就想睡觉,费遥善解人意的招手买了单 说要送她回家,她就在那红起脸来。她几乎完全记不得昨天是怎么回家的,但是 她也有点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昨天是完全开不了车也几乎不可能把钥匙插进自己 房门的锁孔里去的,那么就只能是他给送回家的了,说不定还要把她抱到床上去。 坐在车里她还是脸上热乎乎的,费遥一手搭着方向盘,一手就靠在她肩上。 她希望这车不要停,让她就一直坐在他旁边,原来他照顾起人来可以这样周到, 没有经过是不会知道的,也许到底是有家室的人了,冷暖也知道的多点。车拐了 个弯开上了去湖滨的路,他转头过来说:“去兜兜风,兜完就回去。”她把脑袋 在他身上靠了一下算是回答,奇怪,他吻了她一下也就是昨天的事,说的那句 “爱你”也是昨天的事,怎么他们之间就好象已经走了很多年那样地亲密与默契 起来了呢?她坐在那里默默地想自己的心事,他也不去打搅她,一门心思开他的 车。 男男女女的事情是再也想不明白的,她虽然很多次在心里提醒自己费遥现在 是属于另外一个女人的,但是没有用,她的心她的人都无法抑制的向他那头靠过 去,于是她果然把脑袋往他怀里靠得更近了点,无意中倒想起前几天的红豆与吴 民。黑暗的空气中她失笑,原来自己也会有这种动作,做得一点也不比红豆犹豫。 这一点或者还是要感谢那个一直被她家里人称为大鼻子的人的,四年大学生涯留 给她的只是一身的伤痛,虽然间中也有几个男生或羞涩或大胆地向她表示过追求, 然而她的自尊与自信仿佛都早在一夜之间被费遥那个传说中十分诱人的女朋友剥 夺了,她总是习惯于以一种毫无表情的脸色去面对她的追求者,本来她就不是那 种容易吸引人的女孩子,那几个男生一来二去的也就不见了踪影。一直到她毕业 回到了家乡,站在车站她看看变的陌生的街道,看看来来往往的车辆与行人,突 然莫名其妙地涌起来一阵快乐,而这阵快乐中不但包含了回家的意味,她无可奈 何的发现,尽管她多么的不愿意,还是不得不承认她是如何的希望可以见一见费 遥,甚至仅仅为了能离他近一点而开心得差点掉下眼泪。 后来她发现回来这里又是一个错误,费遥毕业以后只过了一个月就南下打天 下去了,即使在这一个月中她也只在街上偶然地遇见了他一次,旁边还吊着个神 采飞扬的女子。大鼻子就是在这个让她不知所措的时候闯来的,他是丽达的台湾 客户的客户,只是很偶然的机会,因为来了这个著名的风景城市旅游,所以也就 顺便到正在为他加工产品的地方看了看,结果他也许还没有看清楚产品,却看上 了正在为自己忧伤不已的她。仅仅回去了一星期,大鼻子带着无比的热情再一次 飞来这个城市,非常直接的把她约出去,灌了她满耳闻所未闻的甜言蜜语。而正 当她目瞪口呆无言以对的瞬间,大鼻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个大拥抱并送上了 一个吻,事后她痛定思痛,悔之已晚,看惯了琼瑶、三毛的她总以为这个初吻是 应该献给费遥的。 之后的几个月里她就成了周围女孩子的嫉妒目标,这于晓晓来说也许早就习 惯了,而她是从来没有过这分殊荣的,开始她还莫名其妙,渐渐的咂出点味道来 了,也许在大家眼里,凭她这么个面目一般的女子怎么配有那么一个有钱的大老 板做男朋友呢,然而爱情是盲目的,大鼻子的爱情或者在他们眼里就更加盲目了。 她觉得也没有必要到处去解释其实他并不能算她的男朋友,但是她后来想想,自 己也不确定了,到底她时不时的还是去赴他的约的,自从被他吻了一次之后,有 时兴头上他要吻一下,她也不是那么抗拒的,那么,难道这还不算是男朋友吗? 大鼻子来来去去的飞,她也不痛不痒地敷衍着他,她搞不清楚为什么自己明明不 爱他甚至有时候对他怪腔怪调的台湾国语实在厌憎,却还是不能爽爽快快的断了 他的念头。到很后来她终于有点想明白了,大鼻子对她来说也许不仅仅是空虚时 候的一块鸡肋,更加重要的是在她完全丧失自信而又自尊心受伤的时候充当了她 恢复健康的最好的药剂。如果大鼻子的身价地位不是那么让周围的人眼红的话, 也许她的养伤期会更长,当她爸爸之牧告诉她有个大鼻子来过她家自称是她男朋 友的时候,她终于发现这个游戏玩的过了头,于是她仔仔细细想了一遍,决定快 刀斩乱麻,她对他说:“我不爱你,我不能和你在一起,请原谅。”然后大鼻子 就从她生命里消失了。 女人是不管好看难看都喜欢听好话的,她缩在车里想,当年大鼻子的好话也 曾让她轻飘飘过,还以为自己真的成了天下第一美女。不过好在她家里不缺镜子, 又不缺真正的美女,她只要照照镜子再看看妹妹就知道大鼻子的话是多么的无稽, 也难怪那帮公司里的女孩子要不平,也许外国人的审美观是有点问题,尤其是看 东方人的时候,简直是美丑不分了。忍了半天,她终于还是笑出了声,费遥于是 也转过来看着她笑,却分明不知道她在笑什么。 她现在是尽可以笑了,一直就只喜欢这么个人,虽然迟了那么些年,到底还 是回来说爱她,不管他对其它女人如何,充其量也就是一句爱你,还能怎么样呢? 她爱慕的眼光停留在他的脸上,现在可以肆无忌惮的看他了,她觉得很满足。 王晓手里掂着张7 筒,不知道该不该打,她在做万子的清一色,留了就等于 没得胡,但是下家分明在做筒子,想了片刻终于还是眼睛一闭打了出去,下家的 余娜娜倒是也没要这张牌,闲闲的伸手出去摸牌,一边就问她:“你们家那个什 么时候回来?”王晓告诉她还要一星期,娜娜一边把张牌扔到塘里一边暧昧地笑 着撇了她一眼:“自由了?那怎么还在这里陪我们耗?”上家林燕插嘴道:“陪 我们耗才是重要任务,你当男人可以陪你一世的?最后还不是我们凑在一起耗耗 时间。”“嘿嘿,燕子是老公太不老实了吧?”坐在对面的张佩吃了娜娜的一张 牌,忍不住得意起来。“男人还有老实的?不老实写在脸上的还好对付,就怕把 你哄的一楞一楞的,到时候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林燕一边点烟一边反击。 王晓今天牌运不佳,偏偏又心神不定,一直是个三赢独输的局面,加上四个 女人在一起打牌,噪音肯定是免不了的了,所以就更加觉得烦,要不是经常要在 一起玩,怕人家说她输不起,还真想一甩手就走人了。她也伸手去抓烟盒,打开 了才发现已经空了,林燕顺手就把自己那盒递过来,反证她们这一伙,人人都只 抽紫罗兰,所以没烟就抽别人的,倒也不怕。王晓吐出一口烟,忽然没头没脑地 说了一句:“我老姐昨天在晶都。”三个人开始都还楞了一下,不过马上体会到 了那句话背后的意思,也就是她姐姐看见了她和那个唱歌的小白脸。娜娜第一个 反应过来,马上凑近了身子带点兴奋地问:“你姐姐没把你怎么样?”王晓摇摇 头:“没有,她自己喝醉了。”“哦?和吴民?”张佩也在那抢着问。“不是啦, 快打快打。”王晓突然觉得没必要把姐姐的私事和她们讲,就一叠声地催张佩出 牌。“吴民最近好象被红豆缠上了,你要叫你姐姐注意点啊。”林燕的老公据说 是和红豆有过一手的,所以她始终把红豆当做敌人处理,有点她的消息都要拿来 践踏一番否则不足以出她胸中的恶气。 王晓当年结婚的时候是没有想到有朝一日她的生活会变成这样的,自从小钢 坚持让她辞职回家里“舒舒服服地养着”以后,她觉得自己好象越来越没精神了。 开始她虽然也觉得银行这个人人羡慕的工作辞掉了可惜,但是每天不用急急忙忙 地从被窝里赶出来蹬着车去上班到底也是个很大的诱惑,加上小钢又容易吃醋, 放着这么个人见人爱的美人在单位里实在是不保险,于是她也就半推半就地回来 做她的少奶奶。考了驾照出来,小钢马上给了她一辆日本小吉普开,当时搞的人 人羡慕,很出了一阵风头,又跟着老公出双入对地到处去吃饭应酬,倒也兴兴头 头地过了一段时间。 但是慢慢地她就觉得没劲了,倒也不是怀念朝九晚五的日子,那种日子也自 有它的烦恼的,于是她开始打牌,一上牌桌就是另外一个世界了。 牌桌上的时光是容易过的,仿佛眼睛一眨已经从日暮坐到日出了。这个世界 真是好玩,王晓常在心里想,时光好象总是在轮回的,一如时装的走势,当年被 批得一无是处的生活方式,曾几何时又成了人人向往的了。说起来现在她妈妈心 梅是最让那些老太太们羡慕的,一个女儿自己做老板,一个女儿嫁大款,自己老 公又是公家的大老板,这日子还不要太好过了?王晓每次听到别人在她面前这么 说总是要笑笑,然后摆一种其实也不尽然的姿态出来,那个说话的人就会觉得心 里舒服了很多,看来王家也不是那么事事都顺心的,这种地方本来她是比她姐姐 会做人,但是后来她发现说多了以后那个不尽然就不是她故意摆出去而实实在在 是存在于她心里的了。 暖气开的很足,热烘烘的让人舒服,四个女人沉寂了一会儿,王晓胡了手上 那把清一色,于是大家把牌往塘里推,一张张牌争先恐后地掉进洞里去,早又有 一付码好的端端正正地升了上来,张佩把手伸到桌子中央挥了几下:“肚子饿了, 叫几碗馄饨吃了再打?”其它三家也就点头不去摸牌,林燕正好离门最近,就站 起来去按那个招呼铃,一会儿服务员进来,是个蛮秀气的小姐,大家来得多了也 互相很熟悉了,张佩是今天的大赢家,靠在椅背上说:“你们要吃什么自己点啊, 小雪给我来碗馄饨,再拿个水果盘。”王晓要了碗炒粉,又叫拿两包烟进来,林 燕说要减肥,只要了个醉凤爪,余娜娜也要了炒粉。没多久东西上来了,四个人 吃着自己那一份,免不了东家长西家短的接上了刚才的话头。 王晓拿着筷子挑着盘里的米粉,听到张佩说:“燕子,你这向哪里做头发? 我每次去' 巴黎' 都看不见你。”“我家后面开了家新的,懒惰跑路,就在那里 做了。”王晓忽然就插嘴说:“对了,忘记和你们说,我和老姐要弄个美容中心 出来,以后都来我这里帮衬。”几个人听了忙问地址,王晓一边吃一边说:“别 急,还在装修呢,人我找了几个,巴黎那个广东仔也要挖过来。”林燕啃着凤爪 登时就显出羡慕的神色来:“晓晓就是好命,小钢那么宠着你,我们家这个有一 半就好喽。”“人就是这样的啦,你越淡他就越来劲,谁叫你那么拿他当回事情 呢?”娜娜满不在乎地弹着烟灰。四个人里面王晓和娜娜年纪相仿,也最谈得来。 张佩和林燕都三十出头了,结了婚也有孩子,娜娜没结婚,和一个香港的男人同 居着,那男人不在的时候,晓晓也经常看见她和别的男孩子走着,本来以张佩和 林燕这种年纪,最见不得象娜娜这样的女孩子,不过娜娜做人非常大路,用钞票 又从来不小气,也不会象一般年轻女孩那样张狂,所以她们两个也就不介意了。 王晓读书的时候是不知道有女人可以象娜娜那样活的,当她第一次看见这个 女孩子的时候,还当她也和自己一样,嫁了有钱老公,过着无聊日子。后来娜娜 自己和她说,那个成天被她叫老公的男人是有老婆的,她不过和他同居,而他照 顾她的一切。当时她听了有点茫然,其实她学校里就有人干着据说是下三滥的勾 当,经济改革改得校园里也不再是象牙塔,但是晓晓自己有个有权有势的爹,所 以她只是忙于和男孩子周旋而从来不用对别的什么留心,及至出了校们,她就被 小钢严严实实地罩了起来,间中几个饭局里会碰见几个“做那行”的女孩,却当 然只维持表面的礼貌,骨子里是鄙视的。娜娜就完全不同了,她先成了她的朋友, 然后才揭开了她的身份,使得晓晓竟然连一点反感也找不到。 其实抛开其它的一切,光从朋友来讲,和娜娜聊天是很舒服的一件事情。娜 娜很时髦,很漂亮,也很聪敏,还是大专毕业的。一头削的象男孩子的短头发, 一双大眼睛里闪着天真的光,“我运气好,长着一张骗人的脸。”王晓常听见她 这么嘲弄自己。熟悉了以后娜娜就和她无话不说了:“你呀,真是要命,怎么这 么年纪轻轻的就嫁了。看看你姐姐,人长的一般,却比你聪明百倍。女人自己手 上有点东西才最好,那时候想要什么男人找不到?这个道理人人都当是对男人说 的,其实女人还不是一样?”她被她说得有点讪讪的,于是她又来替她圆回来: “当然这种话只有说你们这种家庭的女孩子啦,象我们这样家里出来的是没得挑 的,抓到一个算一个,有得嫁我也是要巴巴地赶去嫁的。”后来王晓很诧异的知 道娜娜的父母居然都是教师,有个哥哥在厂里做的,最近下了岗,倒也不出去找 活干,老是来问娜娜要点钱去打小麻将。 第一次见到雷宇亮的时候,就是和娜娜在一起,旁边还有一群女孩子,王晓 不怎么熟悉,光是听她们说话,后来轮到他出来唱,她们就都停下来听,于是她 也转头过去看。一看就再也没有回过头来,从来没有一个男人能让她有这样的震 撼,即使小钢也没有过。她完全听不清他在唱什么,只知道他声音很厚,带点哑 哑的。他穿了件黑色的皮衣服,皮裤子,皮靴子,一身夸张的闪亮,脑后是把染 过的长发,散落在背上,清爽得象是随时会飘飞起来。眼睛是深陷在眼眶内带点 窥探的神情,转身的时候她发现他的鼻子高的惊人,从眉峰利落地切下来,犹如 刀锋划过般的坚毅。 吴民抱着红豆软软的身子随着低低的音乐踏着舞步,心里很奇怪,不知道为 什么每次他和红豆在一起的时候,总要想到王凡,就象现在他明明抱着的是红豆, 脑子里却在想:怎么从来不叫王凡和自己跳个舞呢?就是叫她也未必肯出来,说 不定她现在就在和别人跳。他的脚步一下子僵硬起来,红豆好象感觉到了,稍微 抬了下头不解地看了他一眼。他趁势松了手,说:“去坐一会吧。”红豆分明有 点不高兴,但是也不能在舞池里不走,就抢在他前面向包厢走去。他在后面看着 她的背景,一头卷发在身上跳跃着,带着点挑衅的味道。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惹上了这个女人,其实想起来倒好象是她来惹的他,因 为当时她满面春风异常亲切地伸手过来说“吴先生你好”,而他只觉得她有点面 熟却不知道她到底是谁,可见她是事先打听过他的,也许把他当做了一个目标。 近几年来他动不动就成了各种女人的目标,希望通过他能达到各自不同的目的, 对于这一点他既有点无可奈何又有点得意洋洋。不过他喜欢以一个成功商人的头 脑去分析那些女人的目的,如果他觉得自己不会吃什么亏的话,他也很乐于接受 她们。在他一视同仁的眼光中,红豆也不过是其中的一个。红豆自己也许不知道 吧?他坐在沙发上,从小几上拿过他自己的那只高脚杯,棕色的液体在昏暗的灯 光下散着自己的温热。他一仰脖子,那杯液体来不及地顺着喉咙落下去了,于是 他抬起另一只手来,她就顺势倒进了他怀里,象是预先练习了很多次,乖巧的很。 他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没有多少话说,开始是她一个人在那说,后来她说的泄 了气,也就沉默了起来。 她是一口标准的电视上的国语,一开口他就觉得遥远得象演戏,他还是习惯 于这里的地方话,这几年来来往往的客户多了,老是要操着江南口音的普通话应 酬不停,就更加对这种老要卷舌头又让他卷不起来的语言讨厌。但是红豆是北方 人,想必是学不会他们的腔调了。不过他倒也无所谓她会不会,她和他是不相干 的,也不打算有什么相干。 红豆不喜欢在这种公共场合和他一起出出入入,但是他却偏偏要和她唱对台 戏。若是成天和她躲在家里的话,又何必和她走呢?换谁还不是一样?他当然不 会说出来,但是那意思分明写在了脸上,不知道她看没看明白。他虽然也和她动 手动脚,却并没有和她上过床,这对他来说是一种游戏,他知道她最终的目的是 把他弄到床上去,或者说是要他想把她弄上床去,他一旦有了这个念头的话就等 于给了一条缰绳在她手里,她就可以一件件的把条件开出来了,或者是把笼头加 到他脖子上去,让他拉着她走。可惜这个女孩子还是不够他聪明,或者她不在自 己的地盘上,跑到了一个陌生的城市,难免做出来的事情有点傻乎乎的,其中最 傻的一件就是她居然以为他会对她做过的事情一无所知,以至于总要在他面前摆 一摆所谓文艺界的高傲。 也许今天他一直没有个笑脸,所以她才破例没有摆谱,讨好地给他斟酒,她 翘着小手指捧着酒瓶,酒无声地从细细的瓶口跌出来,毫无怨言地跑进了他的杯 子。早上得到王凡醉酒的消息时,他还是半信半疑,一直以来他知道她也喜欢喝 几口,但是来来去去身边那几个人,要么客户,要么是她妹妹,要么就是他了。 于是他来不及地电话过去求证,谁知道她一点也不想掩饰的就和他承认了,仿佛 他根本没有责怪她的权利。想到这里他觉得胸口有点闷,一抬手又把那杯酒灌下 肚子里去了。 费遥原本打算回来一个月,没想到那天他和王凡坐在她家客厅里喝茶的时候, 他老板来了个电话叫他明天就赶回去。王凡在旁边坐着抽烟,虽然没有听见对面 在说什么,从费遥脸上还是看得出来问题绝对不是小的。他把手机收起来的时候, 她站起来,走到他身边,从一只白色染着小碎花的茶壶里斟出茶来注满了他的杯 子。他伸手过去接,“真是抱歉,我必需要走一趟的。”她笑起来轻松地说: “吃口饭是不容易的,谁都一样。”他把她拉到身边,一只手搭在她腰上,他和 她也真算是没有多少缘分,成天对在一起的时候还小,或者说大家都不知道珍惜, 任由时间慢吞吞又急匆匆地溜走了,等到现在,他可以随时把她抱在怀里了,又 没有时间了。她的眼睛看住他的,一样地有点焦燥,也许她已经尽力掩饰过了, 但是他们之间是不需要掩饰的,因为根本是多余。 外面的天暗下来,还是下午2 点钟,她带点怀疑地去开那扇落地窗,窗子一 打开,是一阵强风吹过,带着雪白的纱帘子在空气里一扑一扑地飞,她一脚踏在 窗框上歪了脑袋去看天,乌沉沉的,象有时候堆在仓库地上染坏了的白胚。楼下 的车辆小甲虫般的在地面上慌慌地走,很有几分滑稽,她看得出了神,突然就发 现他的手从身后环住了她,从肩上传过来一阵热气,一直到胸前。她把头贴住他 的脸,他的呼吸吐在她的脖子里,“这天是要下雨了。”她喃喃的说。 那扇窗后来一直开着,那帘子也就一直飞着,一厅冰冷的空气,冷的让人发 抖。不过他们不会感到,卧室里是另外一个天地。也许两个人都没有想到有天会 赤裸裸相对,又或者其实已经在心里过了很多遍,反而不能去面对了。她的手是 冰凉的,抚过他的脊背,没来由的记起了一个下午,上着地理课,外面也骤然暗 了下来,几个人跳起来开灯,老师镇静地往下讲着课,他的手指截到她背上,她 就把脑袋往后伸了伸,听到他在背后压低声音说:“要下大雨了。” 他的汗滴在她胸前,混和她自己的,他的声音浮在她耳边:“爱你……只爱 你……”“我也是爱你的。。。"她回应他,咬着牙齿回应,不知道是哪里痛, 整个人是撕裂的痛苦。那些泛着陈渣的回忆都在脑子里泛滥开来,一会儿是他和 她说:”那只' 无心睡眠' 真好听。“一会儿是她在那嚷:”把我桌子里的物理 试验册扔下来~~~~“一会儿又看见他的新娘走过来,一脸耀眼的笑,角落里有个 影子,好象是那个曾经被他吊在膀子上的女孩子。后来他搂着她躺在那里,吻着 她的耳垂,一阵带着体温的话语流进了她的耳膜:”没想到你还是第一次…… “她转头过去看他,正好看见一滴泪从他的眼眶里滑出来,落在那只鼓鼓的白色 枕头上。原本应该是她落泪的呢,怎么变成他了? 出来的时候才发现不是下雨而是下雪了。灰灰的背景里,雪花也仿佛是灰色 的,一粒粒地往下落,看久了就搞不清楚究竟是落下来还是飞上去。他走过去帮 她关窗,又细心地拉好帘子。“想不到居然会下雪。”他低声说。她靠在沙发上: “现在没有四季了,只有冬天和夏天。”他的头发在热水冲洗过后带着新鲜的潮 湿,倒有点重生的感觉。她终于彻彻底底地得到了他,在这个一切都反常的春天。 她美好的身体包裹在厚重的睡袍里,看着他打开暖气又打开电视,心里是一点点 的甜蜜。得到之后是离别,她也许是习惯了,反倒不怎么伤心,他们总是离离别 别的,最初是她离开这里,等她回来了他又走了。交错地回到这个温柔的城市, 反复着他们一切若隐若现的牵挂。也是很够了,她对自己说,也在心里说给他, 他回过头来朝她笑笑,一如很多年前那样天真。 费遥在大雪初融的早晨飞走了,把她留在热哄哄的被窝里,他叫她不用去送 他了,融雪天是最冷的,他不想她感冒。她点点头听话的把被子拉高了点,他满 意的亲了她一下:“等我。”然后开了门,放了一阵冷风进来,随着一声乒的关 门声,他走了。其实她也没有想过要去送他,他们一直都是不用别人送的,走得 潇潇洒洒一点也不拖泥带水。她无意去改变他们之间所有已经存在的习惯,她只 希望就那样放着,散着一点温馨地停留在某个角落里。 于是日子又回到了往日的节奏,下雪天车子不好开,路上行人歪歪扭扭地踏 着类似于醉酒的步子,她小心地控制着车速,一手去开了电台听,流出来的竟然 是首“无心睡眠”。有一刻她忘记了呼吸,怔在那段音乐里,慢慢地昨天他微带 羞涩的脸在眼前就越来越清晰,他伸手解开了她后面束着的发,披散下来,满满 一肩。他深邃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是赞叹的迷醉。“没想到你还是第一次……” 然后她看见那颗眼泪,滴下来,实际上是落在了她心上,偷偷地漾开来成了一片 大水,漫到了她的喉咙口。 差一点她忘记了还是第一次,完全没有牵强只觉得自然,羞涩是免不了的, 如果不是那个催行的电话,也许也不会这样了。她把音量调的更大了一点,前面 的车子慢慢地一寸寸地爬行着。他们之间甚至感觉不到那个本应该横陈在面前的 婚姻,仿佛那只是一个并不存在的误会,可以任它自行消失一般,而实际上是刚 好相反的。前面的车停下了,她也踩到了刹车上,慢慢的停住。现在他走了,留 下了无限的空间给她,大得她可以自由自在地在里面遨游。她觉得自己这几年象 是在做一个奇妙的圆周运动,现在刚好画完一圈又站到了起点上预备下一次的旅 程,一切都是相似的,只不过最初是她离开这里,现在是他走,留下来的总是未 知和永远没有了断的记忆。 车子驶过一个交叉口的时候,她看见了王晓的那辆惹火的跑车就停在街边, 于是她犹豫了一下拐了过去,自从她醉酒之后两个人就没有联系过,照理讲她应 该去问问她的,到底是自己的妹妹,但是一来她和费遥天天搅在一起,好象再没 了多余的时间,二来她不得不承认这实在是让她尴尬。现在她硬着头皮把车停到 了妹妹的车后面,看见她妹妹正对着反光镜理头发。 停好车她还在想究竟是叫妹妹过来还是自己过去,王晓已经从车里面钻出来 了,然后从她对面的车门坐了进来,带进来一股新鲜清凉的空气。她妹妹也象那 阵风一样新鲜,一件白色镂空的小毛衣,一条梯形的粉蓝小短裙,下面是双白色 半帮的靴子。一件多余的首饰也没有,甚至没有那只结婚戒指。她一时不知道如 何措辞,王晓已经开口先笑起来了:“老姐,枉你还自称海量呢,那天让人家灌 饱了吧?”她张了张口,却找不到什么话给自己辩解,王晓用染着粉蓝指甲油的 手指轻轻地卷了她耳边的一丝碎发玩,就象小时候那样,马上把身子腻了过来: “老姐,是你以前的同学吧?那个叫费遥的?”她奇怪她妹妹怎么会记得费遥这 个人,王晓却不用她问就回答了她:“唉呀,你当我是死人啊,你以前借回来的 书啊,磁带啊,作业啊,最多的就是这个名字了。人家还来过我们家的呀,当然 就记得了,还会错啊?怪不得你对吴民不在乎呢,嘻嘻,原来是还有一个青梅竹 马在那里。”她无可奈何地看看她妹妹,也不想抵赖,不过她马上想起来她把车 停过来的目的,就打了妹妹绕在自己头发上的那只手一下:“你倒说起我来了, 你那天那个染过头发的金毛狮子是怎么回事情?”王晓好象是做过一番准备的, 还是笑嘻嘻的并没有什么停顿,“他是唱歌的呀,我和他蛮说得来的。”又是轮 到她没有话说,如果她和费遥没有那一段,也许她还会理直气壮地说她妹妹几句, 最不济也要委婉地提个醒,毕竟是结过婚的女人,不是可以由着性子来的。现在 她的嘴被她自己用一大把口香糖堵住了,明明要吐出去的,却不清不楚地全部塞 在口里。 “老姐不和你说了,我要和他去拍雪景。”王晓拍了她一下肩膀,早已推开 了车门,利利落落地蹦了出去,然后弯下身子对她讨好地说:“别和家里说呀, 过几天请你吃饭。”她看见街角那边转过来一个相当高身材的男人,一条土黄色 的裤子又大又肥地从地上扫过来,没有大衣,想必是从暖气房出来又预备进到有 暖气的地方,一头棕色的头发在早晨的寒冷空气里飞扬,真是惹眼,她在心里给 了他这么个评价,晓晓也许就是喜欢这种男人吧,有点野,又干净清爽,年轻得 象是随时会飞起来。她牵起嘴角对他微微点了个头,因为她看见他在朝她打招呼。 等王晓那辆大红跑车飞快地窜了出去之后,她也慢吞吞的发动了车子,又拐 回了去公司的路。现在晓晓等于在她这里过了明路了,她有点无奈,还以为晓晓 会安分守己地做她的家庭妇女,毕竟是个错觉。美丽飞扬的女子永远有无数的故 事,永远有各种各样的男人愿意和她们配合上演各类故事给别人看。其实就算是 不美丽的女子如她自己,不是也在上演一个故事吗?酝酿多年,终于揭开了幕布, 喜剧还是悲剧她自己根本看不见,只能被动地演下去。小钢发现的话会怎么样呢? 离婚?她和所有的人一样,以为妹妹和妹夫婚后是幸福甜蜜的,毕竟四年的恋爱 总不是无缘无故的,料不到让她三番两次地看见她妹妹和别人在一起。这个春天 是乱了套了,她暗自地诅咒了一句。 雪融了之后就仿佛是到了夏天了,王凡还在疑疑惑惑于客厅的温度,开了气 象报告一听才知道她的身体一点毛病也没有,有病的是这个季节。她的女朋友陆 萍就是在这样一个一切在阳光暴晒中的午后回到了她的家乡。 陆萍长的很娇小,小小的脸盘子,小小的骨架子,笑起来左边脸蛋上是个小 小的梨窝,王凡记得以前有个男孩子老是对着她唱:“微风~~~~披一身满清香, 梨窝~~~~轻舞美的动人。”开始她听不懂那似象非象拗口的广东话,后来费遥借 她的一盘磁带里有这首歌,对着歌词才知道了那个男孩唱的是什么。不过她现在 看见的陆萍小还是小,却象是一件衣服洗过缩了水的那种小,白白褪了颜色起了 褶子。也许是怀孕吧,她把惊讶的表情小心收藏好,拎过朋友的行李箱,带着她 风驰电掣地回了家。 陆萍回来前从香港打来电话,和她商量是不是能住在她家里两星期,她虽然 觉得不妥,但是也拒绝不出口,只得答应了下来。回到家陆萍开了箱子先去洗了 澡,换上了宽大的睡袍,看样子也是不打算出去了。陆萍站在客厅中央,迅速地 打量了一下这房子,意大利的黑色真皮沙发,日本的成套电器,酒柜在一角带着 一种悠闲静立着,里面是大大小小种类不一的瓶子,厚重的丝绒窗帘整齐地束在 窗框里,露出一层雪白的蕾丝帘子羞答答的对着太阳,象是女孩子秀气的衬裙, 女孩子,她心里过电一般地就刺痛了起来,带点忧伤的眼睛滑下去盯住了平坦的 肚子。 王凡从厨房里捧了一杯橙芝和一盘水果出来,孕妇吃水果总是没有错的,她 暗自想,盘里放着几片切开的苹果,错错落落地又摆了两串洗好的加州葡萄,都 是前一天自己去超市挑的。她把东西摆在沙发前的小几上招呼陆萍:“来吃点水 果吧。”陆萍点点头坐到沙发上,拿起杯子喝了一口。王凡不知道该不该问问她 家里到底去不去,几时去,因为她到底也不是天天可以陪她的,公司里一大堆事 情要做。她这个女朋友去了香港几年,一直没有回来过,间中是老马带点东西过 来,说是她叫拿给她的,也通通电话,不过到底少,她又忙,今天骤然看见,她 不是不为朋友惋惜的,去时是一个娇滴滴的女孩子,回来时只看见一个不满写在 脸上的小妇人。 “我想打掉,明天你陪我去。”陆萍淡淡地说了一句,眼睛看着手里正在剥 皮的葡萄上,紫红色的汁滴在雪白的磁盘里。她开始没有听懂,楞了几秒钟,不 过很快她明白了所有的一切,只是打不定主意自己到底该怎么办,因此没有出声, 习惯地去摸茶几横档上自己的那包烟,谁知道一摸摸了个空,才想起自己昨天因 为陆萍要来,把所有的烟都收起来了。于是只得站起身来,一边朝厨房走一边问: “马先生知道吗?”她其实也知道老马一定不会知道的,他和她说起这件事情的 时候还是满面春风的样子,果然陆萍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他不知道的。”“哦。” 她应了一句逃也似的钻进了厨房。 开了头顶上木柜的门,她掂起脚拿了个大茶杯出来,又去找茶叶,陆萍从厅 里跟了过来,靠在门框上和她说:“你一个人住的那么大,我那里两个人住,小 得转个身都碍手碍脚的。”她笑笑,早也听说香港住房小,不过她几次去香港玩 都是住在酒店里,从来也没有什么机会去普通人家家里看看,照说老马和陆萍家 她本来应该去看的,但是陆萍他们总是到酒店去看她,要么就是带着她在外面吃 饭,买东西,往往要到上了飞机才想起来又忘了去他们家里拜访。现在看起来, 也许他们住得小,不方便招呼她吧。她总算找到了茶叶,泡了满满的一杯,捧着 茶又和陆萍回到厅里,“晚上去我家里吃饭吧,叫老妈多做点好吃的。”“我看, 过几天吧。”陆萍皱着眉推辞,当中拧成一个“川”,久久不能散开去。 这种时候是尴尬的,明明真相摆在面前,却碰也不能去碰,唯恐一碰之下如 脆弱的气球一般炸开来,于是她清了下嗓子开始说:“还好前几天你没回来,居 然下起雪来了。”说着她就想起来那天下午,天灰沉沉的暗下来,费遥的手从身 后绕过来,呼吸暧昧地吹在她的脖子里。“现在越来越怪了,不过也不好算六月 雪。”陆萍跟着她的话头,“你倒是一点也看不出年纪来,我现在自己照照镜子 也看不下去了,残过黎明。”最后那句是用广东话说出来,说完就一个人咯咯地 笑起来。她也笑,笑完安慰她:“怀孕的人一个两个都这样的,听说变的厉害的 都是生儿子。”一个沉默横在她们中间,倒听见了不知道哪里飘来的一阵歌声, 她细细听了一会,“……心痛着你的心痛……”有点耳熟,不过她很怀疑自己是 不是真的听见了,因为开着冷气,门窗都是关的好好的。 “你公司里还好?”陆萍把背靠到沙发上看着她问,“还好啦,单子也没有 断过,忙的时候还要发出去做。”“那就好,其实老马回来我也经常问起的,都 说你生意不错。”“老马是比较照顾我们公司的,一直单子都放在我这里。”对 老马她还是感激的,总算也是老客了,省掉了多少力气,算也算不过来。“唉, 他再能干,顾两头还是力不从心的。”陆萍的声调忽高忽低地回荡在这间看起来 过分宽敞的厅里,“早知道不跟过去了,也不会象现在,有家也回不了。”顿一 顿,她看着她把脚抽到沙发上,慢吞吞地盘好,再把睡袍仔细地覆盖在上面: “当初以为那边那个很快就会过去的,谁知道一拖就拖到现在,照理说我和人家 连面也没有见过,这种话不能说的。不过我想想实在也算是晦气,青春都白白耗 掉了,现在还不明不白的肚子里多了一个,生出来不知道算什么。老马要是真的 住半山的海景房子我也就认了,这几年为了那边不来唠叨,多少钱都是白白扔掉 的,别人不知道你是知道的,几个孩子读书都是在美国,成天伸手要钱。那时候 叫做年轻没有见过世面,换成现在,老马再是说破嘴我也不会去的了。唉……” 她坐在旁边抱着茶杯听,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当初陆萍要走的时候她也是委 婉地劝过的,没想到过了这些年却听到了这么番话,“别想那么多了,总算也拿 到香港的身份证了。”话出口她就看见陆萍的脸上泛出来一种讽刺的神情,“身 份证?有什么用?不能当饭吃,不能当房子住,唉,总而言之我当初是太蠢了, 明明知道要回归的,却总是不甘心。”“再熬一熬就好了。”她空洞地说,都讲 劝人是要劝合不劝分的,她也就谨慎小心地说着她分内的话。“不,我已经决定 了,你不用劝我了。”陆萍的手在空中很爽快地挥过,仿佛向她表明她的立场, “想也想了那么多年了,道理早就在那里,只是我自己犹豫不决罢了。现在我这 样做虽然很多人要讲我没良心,不过这社会总是对男人比较客气的,我也不在乎 别人讲了,我自己的青春眼看着就没了,自己再不珍惜没有人代你珍惜的,所以 老实对你讲,我不光要打掉这个孩子,而且要和老马分手了。”大概是说得激动 了起来,陆萍的脸上浮起来一阵红,眼睛亮晶晶的,倒有点以前的模样了。她看 着自己从小一起玩大的朋友,心里莫名地有点哀伤,也许人活着就是这样,永远 没有多少做对的事,明明自己是想把事情做好的,到头来总是错,小的时候就想 着明天,仿佛有无限的机会可以供自己纠正错误,谁知道有的错是没得改的呢? 比如陆萍,走错一步虽然不见得步步错,那个烙印总是打在心里了,永远消不去, 碰一碰就是痛。她自己呢?费遥呢?她伸手出去拍拍陆萍的肩膀,拍的很轻很细 致。 王晓从店里把冲好的照片拿回来坐在车里一张张地看,微笑掩饰不住的挂在 了嘴角。如果有人问金童玉女是怎么样的,相信她可以很自信的请他看照片,然 后笑眯眯的告诉人家,照片说不定还没有本人更漂亮。 认识雷宇亮之后她突然迷上了照相和录象,仿佛害怕这段邂逅只是一个梦, 来不及地要收进一张薄薄的纸里面或者一卷黑乎乎的磁带中,难道是为了以后随 时可以凭吊一番吗?不过她也并没有忘记,这种东西同时无疑也是一个证据,起 码证明了她眷恋着丈夫以外的男人。可是现在的社会这种事情几乎已经不构成罪 名了,没有人会去审判她,人人都忙着自己的那点事情,如果有人真的关心她的 婚姻状况的话,也许会骂她几句水性杨花,叹息小钢几句没有眼光,然后转身偷 偷笑,好,干的好,要是离婚了就更好了。倒也不是恨她,不过就是看见她成天 吃穿不愁,钱多的用不完的样子来气。想到这里她的笑里面不由浮起来几丝嘲讽, 人啊,就是这么个东西,她对自己说。 终于把厚厚的一叠都仔仔细细地看完了,她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把照片小 心地收进封筒里,然后塞进手袋,顺手拎出一付太阳眼镜来戴上。车子一发动就 蹿了出去,她得意地吹起了口哨。暮色里,火红的跑车如一头美丽的豹子,蓄满 了无限的活力。明天这叠照片她会妥贴地放进中国银行的保险箱里,如同以前已 经放进去的那些一样。这个箱子是她认识雷宇亮以后开的,只有她知道,也许若 干年后这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天大的秘密了,她得意地笑起来,然而笑到一半她 就觉得有点心酸:难道必需和他分手的吗?也许,如果她只想做现在的她的话, 她模模糊糊的有这么个答案。 一见钟情的故事总是发生在俊男美女之间的,一眼看见,啊,这人仿佛在哪 里见过,可以套到红楼梦里去。王晓和雷宇亮就是标准的一见钟情。就是那个晚 上,她惊讶于自己看见他之后的震撼中,于是找个借口和娜娜告别了先出来,似 乎逃回家去可以找到一些平静,结果事情却正好相反,她站在晶都门口,没有人, 只有霓红灯从头顶向远处一直延伸出去,照亮了黑漆漆的夜幕。于是她摸出烟来 点,点了几下都被风吹灭了,其实那天几乎没有什么风,她叹了口气准备放弃了, 却听到有把似曾相识的声音和她说:“卡地亚漂亮是漂亮,就是不防风。”然后 一点火递过来,她慌乱地去就,终于点上了,抬头看见他在对她笑,笑得她一阵 心跳,后来她知道那天他的心也跳的很快,也许比她还快。 车慢慢地靠到了街边,说起来也是不能停在这里的,不过好象也没有几个人 听,况且她已经四处张望过,并没有看见什么会找麻烦的人。工头已经从里面跑 出来,殷勤地候在车外面,她跨出去,就靠在车门上先打量了一下。一个豪华的 轮廓已经出来了,尤其那个花了大价钱的灯箱,简直有点美轮美幻的感觉,雾蒙 蒙的底色,一个长发女子的剪影,旁边打出几个秀气的字:郦影美容中心。门框 柱子全部是闪亮的不锈钢,市面上现在正流行,大家都免不了一派钢铁巨人的模 样,她把车门甩上,抬起腿往里迈,工头还在述说着那个灯箱是如何地价廉物美: “这城里找不出第二只来。”里面的仿大理石砖也差不多全部铺好了,只是到处 还是灰蒙蒙的,几个工人正在锯木头,三夹板堆满了一角,她犹豫了一下看看自 己脚上的高跟凉鞋,终于还是没有鼓起勇气,转身丢给工头一句话:“我明天叫 小钢来看。” 回到车里她听见手机在响,接起来原来是小钢:“晓晓,晚上我有个客要陪, 你来不来一起吃饭?”“我现在刚好在看装修,饭不去吃了,你们那些客我也懒 惰见,多叫几个三陪给他们就好了。”小钢在那头哈哈笑起来,说了几句就挂了。 这就是她和小钢了,她手握着方向盘在心里想,也曾经那么爱过的,或者婚姻里 本来就是没有多少激情的,甚至再也找不到心跳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故事换 了主角了,变成了那个有把好嗓子蓄着一头长发的男子。也许她还是不适应婚姻 的,即使是借口也是顺理成章而不牵强的,她实在对淡如水的生活厌倦了,那种 日子是上了年纪的人过的,象她这样年轻漂亮的女子何至于要这样过呢?也许等 她精疲力竭满面沧桑的时候,未尝不觉得这种日子的可贵,但是现在,现在她只 想飞起来,去燃烧一次,和她钟情的男人一起。 王凡想了又想,终于还是打电话找了熟人帮忙,约了时间带陆萍去了趟医院。 她知道这一来无疑是要得罪老马的,但是她不忍看陆萍一个人摸到医院去,况且 人一住进她家,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本来她就已经脱不了干系了。回到家陆萍一 张脸白得象纸,她安顿她睡下了,慌慌张张的开车出去买了一大堆菜回来做,前 一天她偷偷地打了个电话问心梅,一五一十地把陆萍的态度说了一遍,她妈妈叹 口气说:“你们做的事情我也搞不懂的,不过你做朋友总要站在她那边的,可怜 她家里大概也不管她了吧?”她就点点头说了个“是啊。”她妈顿了顿说:“作 孽啊,明天做个鲫鱼汤给她喝,好好养两天。”她放下电话不知道怎么无端端想 起了晓晓,她妈妈要是知道晓晓的事情会怎么样呢? 因为心梅交代过,所以她特意买了一条鲫鱼,加了点萝卜丝在那里慢慢炖着, 春笋本来油焖最好,又怕陆萍嫌油腻,就准备弄点木耳和精肉炒,以前陆萍她妈 做的蛋饺特别好吃,她还记得她妈总是盛在一只大盘子里,一只只棱棱角角的, 嫩嫩的金黄色老是让她流口水,于是她也剁了馅子来做,好在现在有现成的肉馅 买,她再加点榨菜、香菇、笋,也要不了多久就弄妥了,便点起火来小小心心地 做,其实她读书的时候年年就帮心梅做蛋饺了,也算轻车熟路,现在虽然长远不 做了,做了几只也就做顺了手。本来她没打算做多,没想到吴民打了个电话来约 她出去吃饭,她就说今天要在家吃饭,谁知道他在那头听得今天她下厨,就死皮 赖脸的说要过来吃,也不等她回话就把电话挂了。于是她只好去冰箱把里面的东 西统统翻了出来,三只青蟹,拿刀狠狠切开了,再用刀背每块都斩几下,扔了生 姜进油锅,等烟冒上来,嚓啦一声把那些碎块放进去,加酒,加酱油,加生粉, 加葱,她按部就班地加着料,一会儿香气腾腾地冒上来,放进盘里,左看右看, 好象也不比饭店里端出来的差。 没等她忙完厨房里的事情吴民就来了,跟着她进了厨房,靠在一边抽烟,她 今天的菜次序都错了,手上正好在弄凉菜,吴民笑着说:“天热了你做菜也只求 凉快了?热菜凉菜上了桌都是冷的。”她自己想想也好笑,又不甘心,一边叫他 把菜搬出去一边说:“也不知道是谁巴巴的要赶来吃冷菜,你不说要来我也不会 后面再加菜的,就不会冷了。”他不答她,只是吃吃地笑,一面就一手一盘地把 菜端了出去。 陆萍也起来了,脸色还是苍白,精神倒不错,吴民很乖巧,虽然一点也不知 道来龙去脉,也不问什么,甚至不问问陆萍怎么住在这里。菜的味道都不错,尤 其那个汤,又浓又白,陆萍喝了还要添,吴民从冰箱里拿了啤酒一个人在那里喝, 也不给别人倒,也不要人招呼他,陆萍就有点觉出来了,偷偷地笑著给她使眼色, 她装做没看见,光顾自己吃。吴民吃她做的菜不止一次两次了,有时吃的高兴起 来不到喝醉不罢休,倒是费遥,那么多年下来,吃过她妈妈做的,吃过大家同学 聚餐一起做的,却从来也没有吃过她一个人从头到尾做的一餐。她听着吴民和陆 萍有一搭没一搭地聊香港的饭店,便站起来要去饭锅里拿蒸好的蛋饺,吴民仰起 头来问她要拿什么,她说是蛋饺,他便站起来叫她坐着,自己进厨房去了。 陆萍等吴民的背影消失在走廊那头,把脑袋凑到她面前,压低了声音问: “这人还不错啊,那么体贴你。还是你有福气。”她笑笑:“你别乱猜啦,不是 的。”陆萍还待要问,吴民已经捧着盘子进来了,只得做罢。“好久没有吃蛋饺 了。”吴民一边说,一边就夹了一只自己先吃起来,一连声地说好吃,吃完一个 看住她:“你怎么不去开饭店?自己下厨房连大厨的工资也省了,哈哈哈……” 她们两个也笑了起来,都去夹来吃。 和王凡在一起总是很平静的,比如今天,吃吃她做的菜,说几句笑话,时间 就很快打发掉了,心里乱七八糟的事情仿佛被一张白纸滤过,清爽的象那杯新泡 的茶。他心满意足的喝了一口,是今年的新茶,清冽的没有杂质,陆萍在磕瓜子, 说是香港没有新鲜的,好几年都吃不到,王凡也在喝茶,脸上有一点疲倦,看得 他竟然有点心疼起来。他很久没有看见她过了,好象这一向特别忙,红豆又成天 缠在身边,她旁边也有个他以前并不知道的人。厅里亮着壁灯,柔和而不刺眼, 正好照的三个人脸都有一个深沉的阴影,他觉得她今晚看起来很妩媚,一把头发 因为忙乱而有点毛糙起来,漏了一些在夹子外面,皮肤是润滑而白晰的,连眼光 都是柔媚的,在他与陆萍身上流来流去。一瞬间心里暖烘烘的,他有点希望这就 是他的家,招呼朋友吃完饭大家坐着打瞌充。 陆萍磕了半袋瓜子就推累了要睡觉,回房间关了门把他们两个剩在了那里。 吴民大声说了“好睡。”一点走的意思也没有,她知道大家都是熬惯夜的人了, 这时候叫他走恐怕他也要伤一番脑筋再找地方去消磨。于是她去找了一盘《滚滚 红尘》的VCD 来放,买了很久一直没有机会看,问了他说也没看过,于是两个人 坐着看,他伸手去玩她脑后的头发,手指一卷一卷的,她感到了,微微有点尴尬, “别闹。”她听到他又在那笑,“以后少喝点啦,好象瘦了一点。”没头没脑的 一句,听在耳朵里却有点触到她的心。瘦了吗?她不由地去摸自己的脸,醉酒, 费遥,她的脑子昏乱起来,大雪,一粒粒落下来,帘子在空气里飘。象电影里的 慢镜头,一点点从她眼前流过。费遥走了有点日子了,“等我。”他对她说,她 不知道那句话有什么具体的意思,等和不等到底有什么实际上的不同呢?他还是 经常有电话来,通常是简短的,“好吗?”“还好。”“爱你。”“我也是。” 熟极而流。象背书一样。但是却有一种意味是在那几句简单的对话外面的,她知 道,他也知道,仿佛两颗心在那根看不见的电缆线里暧昧地跳着舞,只有心知道, 别人是看不见的。她挂掉电话之后往往会腾云架雾一般地踩不到实地,心里有暗 暗的潮在涌动,一阵又一阵的拍过来,哗哗地响着,充满了她的耳膜。她伸手去 抓烟,现在又解禁了反证那个孩子也不存在了,他在边上给她点火。“嫁给我好 不好?那样我天天有蛋饺吃了。”声音是淡淡的带点调昵,她语塞,于是他又去 拉她头发,“不用着急回答我,你慢慢想好了,我有的是时间。”说完他站起来, 说要回去睡觉了。于是她也站起来,一直送到门口,他笑笑出门去,她听到那脚 步声慢慢向电梯那边过去,夹杂着清脆的口哨声。 空气是热的,尽管中央空调的冷风强烈的在吹着,但是聚集着那么多手舞足 蹈的精力无处宣泄的男女的大厅还是热的要烧起来一样。王晓和雷宇亮自然也是 其中的一分子,音乐开到人的心脏随着一起跳的程度,他们两个也和其它的所有 人一样剧烈地扭动,脸上是痛苦的神情,这里每个人都是一种表情,除了那些吃 过药的,一眼可以看出来,猛烈地晃着脑袋而神情茫然的都是。 一只极快的曲子告一段落,换上来的是一只轻松的连巴达。王晓停下来朝雷 宇亮看了一眼,转身朝亮着一圈小灯的吧台走去,她今天穿了一件吊带的连衣裙, 粉粉的蕾丝在昏暗的地方有点闪亮又有点朦胧,美好而圆润的肩膀是一个柔美的 轮廓,脖子下面的锁骨清晰而性感,雷宇亮每次要提醒她:“这就是日本人所谓 的' 锁骨美人' 啦。”她找了个边上没有人的位置,叫了一杯XO,这种地方几乎 是没有人喝XO的,但是她是熟客,里面的酒保都知道有这么个开跑车的美人是喜 欢在跳舞的时候喝XO的。雷宇亮走到她身后,用手臂环住她,对着酒保大声叫啤 酒。她把脖子仰成一个很漂亮的角度去看他,他正好低下头来,顺势就印了个吻 在她额头。她有一种放肆的快感,混合着已经喝下去的酒,慢慢地蒸腾上来,似 乎也传染了给他。 这间夜总会里的的事高是她一直喜欢的,不象其它地方那样充斥着十来岁的 学生,由于收费非常高,客源就一直稳定在二十来岁的程度,又有大批的外国人 点缀在里面,她觉得进来不会尴尬。她这么想着,就看见娜娜吊在一个男孩子身 上走过来,“嗨!”这样就算完事了,她们在有男伴的时候是不太去麻烦对方的, 大家方便,心照而不宣。一杯酒很快喝完了,“照这样下去还不如开瓶酒放在这 里,不然一杯杯买亏死了。”她转头过去和他抱怨。“你喜欢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他笑着说,眼睛眨了几下,象是在和她开着玩笑。要开也等下次吧,她心里想着, 转过头去又叫酒保。他却一把拖住她的手:“跳舞吧,喝什么酒呀,哪里都可以 喝的。”她被他一拉,一下没站稳,整个人倒了过去,他张开手臂把她一把抱住, 就一路抱着走进了舞池。 他有时候真是放肆呢,她默默地看着他,鹤立鸡群那几个字好象就是为他写 的,一件T 恤加一条宽大的到膝盖的牛仔裤也可以吸引每一个人的目光,尤其吸 引了她的。他和她使了个眼色,然后一转身从人群里向DJ的控制台舞过去,也许 很多人也认识他,自动地给他让路。她看见他走上台,那几个鬼老DJ似乎和他很 熟,马上递了耳机和麦可风过去。音乐一下子变了,下面的人丛里轰的一声叫好 声炸了开来,她看见他一手捂在耳机上开始唱起来:“我爱的人已经飞走了,爱 我的人她还没有来到……”下面的人很快被感染,也跟着唱,整齐划一,居然都 和节奏配合地丝丝入扣,“给我一杯忘情水~~~~”是他的声音,“换我一夜不流 泪~~~~”是下面的人在吼。她觉得一颗心在膨胀,涨得她呼吸有点困难起来,他 的长发在她眼前飘着,丝丝缕缕,仿佛每一根都缠绕在她那颗随时会跳出来的心 上,“只愿一生爱一人,因你是独有……”他把手朝她指,那手从空中划落,直 直地指向她,每一次都是,引得几个聪明人一边跟着唱一边就转过头来把愉快的 眼光射在她脸上。娜娜不知道什么时候跳了过来,凑在她耳边喊:“你们真是要 把我感动死了!”她笑着看女朋友,看见她眼里亮晶晶的,她知道自己也一样。 “其实不想走,其实我想留,留下来陪你每个春夏秋冬……”舞池里越来越挤了, 声浪一阵比一阵高,娜娜的男伴拼命地挤过来,嘴里高声地大叫着。“这一生最 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这次已经不需要带领了,所有的人一起 唱,她也唱,他也唱,娜娜也在唱,甚至那几个鬼老也在唱。她泪眼朦胧里看见 他年轻的身体在跳跃着,长发飞舞,这一幕如一幅用心血染成的图画,她知道她 一世也不会忘记了。 夜已经深了,王凡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想着心事,本来打仗一样的一天,浑身 骨头都在发酸,却偏偏睡不着觉,早知道吃饭的时候也喝两口,这时候就用不着 在这里烤烧饼了。她又翻了个身,房间里一如继往的漆黑一片,要适应很久才可 以看到家具的浮影,影影绰绰地踞在那里,她睡在大床上,睁着两只眼睛。想不 到他终于还是说出了口,是意外也在意料中,走也走了那么久了,外面的人都顺 理成章地把他们看成一对,谁说过的?男人对女人最大的赞美还是娶了她;男人 对女人最大的尊重就是求婚。那么看来她做人还不算太失败,在单恋着别人男朋 友和丈夫那么多年以后,起码还有人会向她求婚。可惜不是费遥,她叹口气,翻 了个身。 即使是费遥又怎么样呢?如果他离婚了,不不不,她在枕头上摇头,费遥不 会离婚的,她对他太了解了,他爱她,却不会离婚了,也许他对她的爱是以前不 曾经历过的,但是婚姻,显然他没有去考虑过。而她,在匆匆的几天相对里,也 没有多余的时间去考虑。难道她和费遥之间还需要婚姻吗?她想起费遥忧郁的脸, 婚姻带来的到底是什么呢?如一件家具,买来时簇新,款式新颖,日子久了就慢 慢积起灰尘,怎么擦还是脏西西的感觉,式样也过了时,越看越不顺眼,恨不得 搬出去扔掉而后快。看看晓晓,当初和小钢总算也是爱的荡气回肠了,小钢为了 她老爸不把他排除出去,日做夜做,虽然赚钞票是为自己,到底也有晓晓的一份 原因,谁晓得现在也成了跌停板的股票。 再看到陆萍,就更加让人寒心了。情节曲折如长篇电视连续剧,甚至还没有 婚姻那个催化剂呢,单单同居几年,也一样褪色,不但感情褪掉了,两个人看着 都象隔夜饭一样让人提不起劲头来。她想如果自己换成是陆萍的话,大概现在看 起来就象小老太婆了吧,或者干脆就是老太婆。还是男人好一点啊,象小钢,晓 晓不希罕他,外面希罕他的女人不知道要多少,还是有钱,男人一有钱就吃香了。 钱?她自己也不是没钱,好在吴民钱多的用不光,不然实在值得怀疑了,她清楚 自己不是美丽的女人,实在没有多少本钱去吸引男人,换成年少青春又多少有点 不同,俗话说18无丑女,顶多是不美丽,丑总是不会的。那么晓晓呢?她突然想 起那个金毛狮子,会不会……会不会是吃软饭的?她想到这里自己也有点骇然, 居然把别人想得那么不堪,晓晓其实还是个孩子呢,那么任性,象个想摘月亮的 小孩子,扔了一地的玩具,蹬着脚手指着天:“我就是要那个月亮嘛!”她在黑 暗里笑起来,还好她有个妹妹,不然她还以为人都是活的象她一样没什么味道的 呢。 早晨起来开了门,正好看见陆萍从她房里出来,两个人带了四个黑眼圈,活 脱两只大熊猫。她有点尴尬,陆萍是理直气壮地可以失眠的,她又有什么理由呢? 尤其吴民昨天晚上还刚刚给她发了最佳女主角奖,那么只好说是高兴的睡不着了, 这么想着她就对着陆萍笑起来,倒把人家笑得莫名其妙摸不着头脑。时间着实还 早,梳洗一番后两个人坐在沙发上喝果汁,谁也没有胃口吃点别的,陆萍就问起 吴民来,说怎么从来也没听她提起过,她笑着说:“本来就是不相干的,普通朋 友罢了。”陆萍点点头,过一会儿叹口气说:“其实说句老实话,嫁人还是这种 人比较好,反证也没有多少感情在里面,反而大家客客气气好商量,你们两个都 是自己有点货的人,处起来也容易,少了多少柴米油盐的事情。”她不响,只拿 手去压一只饱满的垫子,一压一放,其乐无穷的样子。“你看我和老马,几场架 吵下来,什么感情都没了,明明知道他也不是没良心的人,就是看着不顺眼了, 也懒得去想他到底对我还有几分感情,有没有都一样了。”她抬起头来说:“我 知道老马是很喜欢你的,也很在意你。”陆萍象是没有想到她会这么说,愣了一 会,“喜欢又怎么样呢,对方不喜欢的时候就等于一堆垃圾了。我受够了,喜欢? 因为他喜欢我,所以我要去接受那个没有见过面却是他老婆的女人;因为他喜欢 我,所以我要一天到晚蓬头垢面地为他维持一个家;因为他喜欢我,所以我现在 有家也回不了。”顿一顿,“我受不起这样的喜欢,现在要原璧归赵了,谁受得 了谁去受吧。”她知道所有的劝慰都是无益的,正象陆萍说的,别人没有兴趣的 时候,你的感情就是一堆垃圾,她自己的感情就一直是,只是现在突然被费遥赋 予了新的意义,变的可以登堂入室起来。 “你真的不打算回家里看看?”她想了很久终于问出口,陆萍低下头去: “这样回去有什么意思?”她明白,当年陆家是全家反对的,这样跑去不明不白 地做人家小老婆,虽然没有在法律上脱离关系,但是话是说的很重的了,现在如 果陆萍终于已经嫁给了老马或其它任何人的话,也许还可以堂堂正正地回去,然 而又不是。她看着陆萍,瘦弱的肩膀倔强地拱着,苍白的脸上是激动过后的茫然。 “那,回去有什么打算?”她小心地问,虽然这不是她应该问的,但是她总是不 放心,希望可以尽自己一点力,到底从小到大的朋友也没有几个。陆萍的脸色活 络了点:“我回去和朋友说好租他们的房子住,这几年我也存了点钱,不多,自 己够用的,而且我断断续续地在那里也打过几天工的,现在大陆过去公司多了, 反而容易点。安排好了我会给你电话的,不过我不想再见到老马了,他这个人永 远拖泥带水的,大家没有好处。”她点点头,认识老马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的 脾气当然她也知道,如果会做一点的话何至于搞到今天这样。“我还记得那时候 你有个同学,人长的书卷味十足的,挺漂亮,叫费什么来着?”她心一跳,“叫 费遥。”“哦,对,是费遥,他现在怎么样了?”“他离你倒不远,早就结婚了。” 她故做镇静地答道。“可惜了,他没眼光,其实娶到你这样的人做老婆才是福气。” 她半张着嘴巴,原来人家都有点数,只是不点破她,晓晓知道,陆萍也知道,到 底还有多少人知道?“他太太非常非常漂亮。”现在说这话再也不会痛了,再漂 亮十倍也不过如此,美丽本来就是只能放在远处瞻仰一番的,拿近以后,美和丑 就分不清楚了,时间再一久就简直没有区别了。“再漂亮也抵不住老。”陆萍喃 喃地说,带着一脸的恍忽。也许她想起了很久以前的那首歌吧?她心里想着的时 候,耳边就不知不觉地响起那两句歌来:“微风~~~~披一身满清香;梨窝~~~~轻 舞美的动人。” 心梅肚子里有个秘密没敢告诉之牧,放了好多日子了,现在经过一番发酵, 慢慢膨胀开来,引得她老是胸口堵的慌。每每她想起来就懊悔,早知道那天不要 去买那只什么倒霉的象鼻蚌了。说起来也怪之牧,偏偏说那东西好吃,害得她老 是放在心里,那天还是落雪天呢,隔壁张家姆妈说看见水产市场有的卖,她就叫 了辆出租赶着去了,唉,唉,她想到这里就要跌脚,那天到处的车子开的都象爬 一样,后来干脆不会动了,好在已经离市场不远了,她就下了车走过去,正好在 融雪,她还东张西望地四处看,结果就让她看到了,先是看见了晓晓的那辆车, 红红的,雪地里特别触目,她一阵高兴正要准备扯开喉咙叫呢,却发现车子里有 两个人,抱在一起,有反光看不清楚,只看见车窗里面有把棕色的头发闪了一下。 她象是做贼被人发现了一样,心跳得快出了腔子,也不买东西了,转过身急急忙 忙地沿着来路就往回走。她没有忘记自己女婿正出差在香港。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事后她想起来总要怀疑那天是不是自己眼花了,不 过晓晓最近老是喜怒无常掉了魂的样子又有八九分象,肚子里藏着件事情不敢说 的话,人就怪起来了,晓晓是这样,她自己也是,本来她是最热衷于叫女儿女婿 回来吃饭的,现在她变的有点怕看见晓晓了,唯恐一个不小心说出口来,倒不是 怕她否认,实际上是怕她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儿干脆就一口承认了,那时候叫 她和之牧怎么好?这样一来也不能光叫凡凡回来却不叫晓晓,于是便偃旗息鼓, 推说关节不舒服,成天对着电视机想心事。 那天凡凡打来个电话,说是陆萍回来了,她倒是有心想叫她来家里吃顿饭的, 也是从小看着长大的女孩子,没想到凡凡却告诉她人家明天要打胎,心情不好, 过几天再说。这年头净是这种事,男男女女的,一会儿这个,一会儿那个,她们 做长辈的,今天才记得个脸,明天已经换人了,永远也跟不上,倒是凡凡,一直 没叫她烦过这种事情,不过不烦这个就有那个烦,转眼就三十了,也不晓得体谅 大人的心情,就是喜欢做什么单身贵族。 心梅虽然在心里颠来倒去地猜疑着,却是一点也不敢漏给之牧,本来之牧对 晓晓这头婚事是不满意的,那时候侄儿王兵已经去了美国了,照之牧的意思,晓 晓也应该去外面镀镀金,但是他们家两个千金,谁都对出国留洋这件人人争的打 破头的事情没兴趣,现在看起来倒也算有先见之明,两夫妻有时候讲起来,之牧 就要告诉她,没有去也罢了,不光眼前热闹,也省得去人家那里刷盘子,现在要 去的话容易的很,钱先走过去,弄个什么公司在那里,人再过去就是老板,那里 的房子车子都便宜,她在一边听了直点头,不过点头归点头,有的事情还是不能 就马上让他知道。唉,这个晓晓啊,还真是让之牧说着了,嫁了人还不让他们安 生。 于是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她就揣着这么件触心的事情天天烦,最后大概实在 憋得难受了,想起大女儿说不定也知道点什么首尾,那时候晓晓砸了张椅子还叫 她去探过口风的,于是她在一个记电话的本子里翻出凡凡公司的号码拨了个电话 过去。接电话的是凡凡,马上问:“妈,什么事呀?”她倒在这头为难起来,这 可叫她怎么说?话在舌头上打着滚,就是推不出去,“哦,哦,有点事情。” “什么事呀?快说嘛。”女儿跟她撒着娇,她犹豫着,硬起头皮问:“凡凡,你 跟妈老实说,晓晓,晓晓她是不是背着小钢……”“妈,你说什么呀?没有的事, 快别乱想了,晓晓成天朋友多来来去去的,别人误会也是有的,自己人怎么也跟 着呀?你就别操心他们了,明天我带陆萍来吃晚饭,她就要走了。”她一听松了 口气,大概自己是老了,见风就是雨,正在懊悔,又听说女儿带朋友来吃饭,马 上打听陆萍喜欢吃什么,要准备多少菜,吴民来不来。讲了会儿就把晓晓的事给 岔过去了。 放下电话王凡在办公桌前楞住了,怎么老妈消息那么灵通呢?是谁告诉她的? 既然她说“背着小钢”,那么最起码不是小钢说的,看来事情要闹大,估计老爸 还不知道,但是既然连她妈都已经知道了,那么外面有多少人知道?她木然地去 摸出烟来点上,晓晓做事情就是这样,从来也不知道遮掩一下,或者也不削去遮 掩。她想起醉酒那天吴民是第二天就知道的,那么小钢总也会知道这件事情的, 晶都实在目标太大了,场面上的人谁不是常客?现在最大的问题在于:晓晓和那 个金毛狮子究竟走到哪一步,她的脑子迅速地运转起来,晓晓究竟对小钢还留不 留恋,搞清这些什么事情都好办了。慢着,还有一个关键,她突然觉得自己疏忽 了,那个金毛狮子,他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呢? 她一个人坐在那里前前后后想,其实晓晓是个很会做人的女孩子,唯独在这 种事情上面却从来也不愿意委婉一点,总是语不惊人誓不休的架势,或者这就是 美丽的特权吧。她笑起来,觉得自己毫无根据地坐在这里想对策实在也有点荒唐, 难道小钢知道了就一定会离婚吗?她自己眼看着费遥在别的女人怀里滚了那么多 年,甚至还和别人结了婚,还不是一样可以接受?她抬头看看外面,天色已经暗 下来了,和她的心情一样,船到桥头自会直,她自言自语道。 吴民看着眼前的这个女人,宽大的T 恤,宽大的牛仔裤,得体,大方,就是 有什么不对劲,说不清楚,也许仅仅是岁月把记忆冲洗得有点陌生了吧,什么女 人只要有点年纪就不经看了,他在心里说。一点遗憾升上来,原来当年他爱过的 也不过是这样一个女人。这种感觉是复杂的,有点解脱在里面,也有点失败感原 来我的眼光也不象自己想象的那么好。他记忆中的吴灵灵是不一样的,是多少年 前了?他记不清楚了,就记得她的两跟辫子又粗又黑,眼睛圆圆的,老是带着笑, 他就喜欢看她笑,一笑眼睛就眯起来,鼻子又皱起来,特别的甜。可惜后来她走 了,跟着一个高才生去了地球另一面,他也就看不见那个笑了。她和他说:“我 们是同姓……”奇怪,这么简单的借口,他当时还真的相信了。一个笑挂在他嘴 角,人总有天真的时候,好在他现在知道那叫做借口了。 “回来都不认识路了。”他听见她在那头说。脸上细细的多了一点纹路,头 发还是直直的披在肩膀上,可惜没了那一点甜美,清汤挂面也只是徒然地做着姿 态。“是走了很多年头了,也不回来看看。”他给她斟茶,是浓浓的乌龙。她的 眼睛盯在他脸上,也许是想搜索出一点往日倾情的遗骸,他了然于胸,平添出一 点凄凉。“这不是回来了?看起来大家混的都不错嘛。”声音里有淡淡的落寞, “这几年还混的过去。你多吃点,那么苗条还不至于要减肥。”他把菜夹到她的 碟子里,看见她眼睛里遮不住的有点惊讶,他笑了,看起来当年他可算是三棍子 打不出一个闷屁来的家伙。她回来有点日子了,早有人和他通风报信过,连带她 在那里的情况他也知道的一清二楚,老公在什么大学年薪多少,她自己在什么公 司,年薪又多少,还有一个儿子。当时他对着那个消息灵通的人骇笑:“就这还 是去淘金的?在这里淘淘马桶也淘的出来了。”那人陪笑说:“吴总当然觉得没 什么花头了,我们看起来还是蛮过的去的了。”他听了心里是舒服的。 于是他一路在犹豫要不要请她们夫妻一起出来吃顿饭,结果却是她大大方方 地来了个电话,说要请吃饭,他当然忙不迭的说该由他请,没想到来的只有她一 个人,他也七七八八地猜到点她的心思,还不就是来满足一下年华老去的女人的 虚荣心的吗?他自认为不是个狠心的人,大家做做戏吧,演戏谁不会呢?两个人 各怀心事,饭倒吃的和和美美的。不过没想到有个人不喜欢他们上演这出怀旧的 戏,风风火火地跑来搅局。 红豆跟在服务员后面走进包厢的时候,吴民是一脸的笑,确实好笑,两个自 以为拥有他的女人碰上面了,也许马上有台好戏看。刚才红豆打电话问他在哪里, 他什么也没有想到,顺口报了饭店的名字,电话就忽然断了,他还以为是线路关 系,现在想起来红豆还不算太蠢,这样吴灵灵就肯定看不出破绽来,还以为他们 是约好的。 看得出红豆是有备而来的,刻意地展露着年轻的主题,头发拉直了盘在头顶, 发梢俏皮地泄出来,和前面一排流海融合在一起,天真的象个少女,一条纯白的 无袖连衣裙,直直地罩在曲线流畅的身躯上,连长长的指甲也是涂成了白色的, 非常的时髦。他马上站起来让座,一边就介绍她们认识:“这是我以前的邻居, 吴晶晶小姐,这是电视台的名主持,红豆小姐。”他深的要领,只要是女人,管 她是半老徐娘还是豆蔻年华,一律小姐到底,大家皆大欢喜。红豆马上笑眯眯地 伸手过去:“啊呀,是晶晶姐,真不好意思,我在赶一个节目,迟到了,等下自 罚三杯。”到底是吃开口饭的,一句话出去就让人吃软刀子,他座在那里暗暗地 在心里笑,红豆那个“姐”叫的抑扬顿挫,拖的老长,用意自不待言。吴晶晶也 许到现在才回过神来,也站起来握住红豆的手:“哪里哪里,幸会啊。”原来女 人打起官腔来也很可观,毫无意义的句子最容易在关键时刻帮你围起遮羞布,他 一口茶含在嘴里,忍了好久才没有喷出去。 三个人围着张桌子又吃起来,红豆仿佛胃口特别好,不停地往嘴里塞东西, 但是她塞了那么多吃的一点也不影响她说话:“晶晶姐,你先生是做什么的呀?” “是个教书匠啦。”“哦,大学教授呀?真是了不起,轻轻松松的,又有寒暑假, 哪象我们这个,一身铜臭。”红豆说着就把手指截到他鼻子上,一面把水汪汪的 眼睛瞟过来,歪着脑袋朝他笑。他也不插嘴,光是呵呵地陪着笑。“哪里啊,我 看红豆你们北方姑娘才厉害,把男人都比下去了,你看吴民对着你多老实。”正 说着,服务员推门进来上龙虾,于是吴民殷勤地招呼她们两个,“来来来,都多 吃点。”“你让晶晶姐嘛,我自己来。”红豆拍了他一下,把脑袋往前凑了凑, 推心置腹地说:“晶晶姐,是不是吃芝士容易长胖点?我是吃什么怎么吃也不长 肉,唉,以后看样子要弄点芝士来吃吃看,要是行的话,再难吃也要吃点的。” 吴晶晶夹了一块龙虾肉进嘴里,也凑过头去:“好象也没有什么用,你看我吃了 那么多年了,还不是一样?”吴民听着两个女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打着机锋,除了 一个滑稽,实在也找不出别的字眼可以形容了,不过看场滑稽戏总比自己去演一 场并不胜任的怀旧戏要有趣点,况且由一个对他处心积虑的女人来讽刺另一个当 年曾经把他当抹布一样抛弃的女人,还是让他觉得心里痛快的。不管她们谁占上 风,对他来说都是不痛不痒的事不关己。 “美国人素质就是比较好,大家闲下来是听歌剧,听交响乐。”他听到吴晶 晶在那里说,“是啊,不过不知道留学生有几成去听的,大概都忙着读书吧。” 红豆慢条思理的声音。那头一时语塞,顿一顿接着说:“回来了都住不惯家里了, 小的来,只好住到酒店里,还方便。”红豆噘着嘴唇喝那碗鱼刺汤,一边头也不 抬的说:“晶晶姐住惯了带游泳池的大房子了,也难怪,下次回来就住到我家来 吧,还比酒店自由点。”他心里也奇怪,听红豆的语气,好象也对吴晶晶的情况 了如指掌,总是有人告诉她的吧,她也不是蠢,也不是丑,自然有人愿意和她说。 他埋头喝他的汤,乘机也放松一下已经笑的太久而发酸的肌肉。如果是王凡坐在 这里而不是红豆的话,恐怕他的肌肉就不会酸了,他的思绪偷偷的飘了开去,她 是用不到这样唇枪舌战的,安静地坐在一角也自有她的气度,充满了以不变应万 变的淡定,也许她会陪他一起喝一杯,笑嘻嘻地听他和吴晶晶说说以前的人和事, 一起叹息几声世事艰辛,那样的情景才是他希望的吧?他暗自叹口气,抬起头来 又是一脸不变的微笑。 一顿饭好不容易吃完,买了单大家往外走,红豆指着吴晶晶脚上那双耐可鞋 就轻轻地说:“晶晶姐,现在都流行凉鞋啊,大冬天的都是赤脚,你怎么还穿运 动鞋。”吴晶晶勉强笑着:“我们这把年纪了,哪里还有心思成天赶时髦啊。” 一言既出,也就是宣告红豆大获全胜了,她得意而亲热地挽起对方的胳膊,“我 们去唱卡拉OK吧,还早呢。”“哦,不去了,我先生还在酒店里等我呢,你们去 吧。”吴晶晶来不及地摇着头。吴民小跑着去把车开了过来,两个女人都上了车, 红豆当然义不容辞地坐在了前面,他把车不急不徐地往酒店开,车里很沉默,大 概红豆既然打败了对手,也就不想赶尽杀绝了,吴晶晶更是只把脸孔朝着车外, 一言不发,他搭讪着把一张张学友的CD塞进音响里,没等唱完一只歌,已经到了, 酒店的服务生开了车门,吴晶晶默默地下了车,他坐在位置上没有动弹,她向他 们挥挥手:“再见了。”“再见了。”他们也说。简简单单,然后她的背影穿过 玻璃门,慢慢地消失在大堂深处,萧索的,带着一身的沉重。 车子再发动起来的时候,他觉得有一点凄凉慢慢地袭了上来,就这样告别了 青春时代最后一点牵绊,即使那点记忆已经再也不能让他日夜萦怀。他们以后就 是陌路人了,既不会有多少相逢的可能,更不会有多少言欢的兴致。他在流畅的 音乐里缅怀他自己的过往,有一刻他有点懊悔,不该让红豆搅进他们这场重逢的 戏里面,尤其是她还给了她那么多的难堪,不过他马上想起那句话:“我们是同 姓……”于是他又释然了,该过去的总要过去,“想和你一起吹吹风,吹吹风… …”张学友这么说。 费遥和王凡仍然保持着频繁的电话联系,有时候也说点手头的事情给她听, 王凡便知道他效力的那间公司在经过了一个黄金时期以后,已经走向下坡了,其 实出口行业几乎全部面临这样一个尴尬的局面,她自己也不能免。 陆萍终于在脸蛋渐渐恢复点红晕出来的时候走了。还是一个人,拎着来时的 那个箱子,“希望有点好运气。”她轻松地笑,于是她也朝她笑,两个女人在机 场面对面的笑,笑出几许辛酸。陆萍站在入闸口和她说:“谢谢。”她摇头: “不是说大恩不言谢的吗?”陆萍打了她一下,挥挥手:“我会再回来,BYEBYE.” “BYEBYE. ”她也说,一直看那个瘦瘦小小的背影消失在人丛里。她知道陆萍这 一去就意味着麻烦的开始,这些都是她推不开的烂摊子,必须背在肩膀上,就好 比她的公司,大大小小的事情从来没有暂停的时候,这两年她也懒起来了,习惯 睁只眼闭只眼,或者这就是年纪,等你做任何事情都已经到了缺乏好奇心和提不 起多少劲的时候,大概就是开始老了。 回到公司她首先是叫了会计进来,吩咐他把老马这几年所有的单子都清一遍, 看看该给的是不是都给了,又叫他尽快把手上这张大单子的回扣全部去核对好, 不必等信用证兑出来,先备一笔现金在保险箱里。会计疑惑地答应着去了,她必 须有个准备,万一老马吵上门来的话,她不会措手不及。最近这行越来越淡了, 她幸好是有点远见又有点运气,车间里有四个组是被一个日本客户包起来的,等 于是旱涝保收的状况,当年单子多的满天飞的时候,谁也不愿意多做日本单,唯 有她,到处挖了技术过硬的熟练工来,打起十二分精神去应付那些拿着尺子量针 脚的日本人,现在大家回过头来羡慕她了,欧美单越做越少,工价越给越低,好 多公司已经倒掉了,府都还是一成不变的门庭若市,不过王凡透过那表面的繁华 却似乎看见了一线危机正在逼近,未必是她有多少经商的天才,只是本能的感觉 到独善其身是接近于神话的不可能,所以其实府都最近也做过了一些变动,只是 她谨慎地把变动做的非常微弱而不至吸引太多的注意。首先她扩大了版房,悄悄 地试验着内销市场,然后她把楼下的100 台衣车并了一半来楼上,划出一半场地 转租出去给别人做了仓库。本来按预定方针是要把那批衣车全部撤掉的,但是她 惟恐一下子大批裁员会引来人心惶惶,终于折中地走了这一步。最后那步就是和 晓晓一起投资的那个尚在摇篮里的美容中心了,虽然还在装修中,但是凭她的经 验几乎已经可以看见他日财源滚滚的远景了。她笑起来,这种人人都愁赚不到钱 的时候,她居然还要忙着投资,真是够冒险的。 忙忙碌碌地处理了手上的一些事情,吴民来了个电话,说是为了谢谢她那天 做菜给他吃,他要在家回请她。她在电话这头一阵大笑,然后答应了。 吴民住在离市中心有点距离的“海富”花园,这一带全是新造的两层楼花园 别墅,她不是没有来过,不过没有一次是吴民请她来的,也没有一次不是在深更 夜半,她想起来就要笑,记得每次都是自己开车送他回来,他就倒在车箱后面, 嘴里含含糊糊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还好他醉的时候也不会完全失去知觉,所以 当她竭尽全力去拖他的胳膊时,他还是可以自己稍微用把力的,“不然你就只能 躺在自己花园里过夜了。”她老是要这样取笑他。 他约她一定是有目的的,也许就是那个话题,结婚。她可以嫁给他吗?好象 没有什么可以嫁的理由她爱的是别人,但是也没有什么不能嫁的理由他有钱,人 也和她蛮合得来。那么她究竟是嫁还是不嫁呢?她没有想到现在会在路上犹犹疑 疑地左右颠倒起来,一直以来当别人问起的时候她似乎总是斩钉截铁的否认的, 也许女人天性里总是热衷于结婚的,以至于她一旦真的听到他说出了口,总还是 有不止一点的震动的。仅仅是震动,而没有爱。 吴民到底有多大了?34?35?她想了一会儿还是不能确定,这个年纪没有结 婚的男人不是奇丑就是实在穷,他也算是个异数,也许她们这一把年纪的男人以 后到了那岁数倒是有不少独身的,毕竟环境完全不同。然而费遥,也许是太有女 人缘了,那么早早的就被一个女人网罗进了一个窄小的天地,现在拼命地探出头 来,扑了半个身子到她怀里。费遥。 停好车,她绕到前面去按铃,花园里的草正好抽出新芽来,点着一些小野花, 一看就是没有人打理的样子。手刚伸出去门就开了,显然是听到了她的汽车声, 是吴民,一贯的衣着怎么舒服怎么来,一件汗衫,一条帆布短裤,松松的,裤脚 刚好遮在膝盖上,脚上连拖鞋也没有穿,真是到了家的感觉,她不禁失笑起来, 他一边做个请的姿势,一边眨着眼睛说:“嫌我这样太失礼了是不是?”她耸耸 肩:“无所谓啦,反证是你自己家里。”到了客厅坐下,她马上问:“你做了什 么好吃的请我?”他神秘西西地笑着说:“请你吃馄饨,哈哈,我做这个非常拿 手。” 她倒也没有多少吃惊,光觉得好笑,本来也没有指望他能做什么出来给她吃, 不过吃碗馄饨跑那么远实在有点小题大做。窗外的暮色刚刚开始沉下来,几缕绽 出青青叶子的树枝在窗前悠闲地摇摆,她觉得自己来的太早了,好象等不及的要 吃他一顿饭。吴民问她要不要喝一杯,她点点头,他就去柜子里抱了瓶马天尼出 来,红红的,闪着宝石一般光彩的,她向他举举杯子,他便扔下她跑进厨房去了。 甜甜的酒肯定不是吴民的口味,她拿着瓶子打量了一下,果然是新开的瓶, 站起来走到窗前,外面是别人家的花园,当中隔着宽宽的车道,白色的小篱笆很 有点异国情调,这种地方住家也许是最好的,清净,孩子有地方折腾,空气也好 点。一个人住得话,还是象她自己那样,吊在都市的半空比较合适,闲来看看一 窗的灯火,知道自己还活在这个忙碌的红尘中。晓晓是更加不能住到这里,否则 打一次牌都要开车赶半天,吃顿饭还要半夜摸回来,呵呵,她一个人笑起来,怎 么吴民倒住的惯这种地方,或者就是男人和女人的不同吧。 她听不到厨房里有任何声音,就转身摸了过去,亮着灯,长长的流理台,原 来他已经在包了,动作是象卖了一辈子馄饨的娴熟,飞快地剐起一团馅扑进另外 一只手,然后那只手掌一合,又一扔,一只小巧的馄饨就躺在一只大盘子里了, 他抬头朝她笑笑,“有什么好看的,喝你的酒去吧。”她站在那里看他的手势, 并没有要走的意思:“我家以前那条弄堂口有个馄饨摊子,那个老太太做得和你 差不多,快的我眼睛跟不上。”他没有抬头:“也许我没有和你说过,我帮过我 妈妈卖馄饨的。”“哦,怪不得那么快呢。”他又抬起头来,笑的很开心:“去 坐着等吧,要么看看电视什么的。”她点点头走出去了。他看着她的背影,普普 通通平淡的象上辈子就驻留在了那里。这个女人是不一样的,她不会轻易表示她 的同情,她始终以最自然的态度对待他,仿佛任何事情都是应该的,也是有它们 自己的缘故的。 王凡回到厅里又为自己斟了一杯,什么都模糊了,她懒惰去开灯,只是把自 己缩进臃肿的沙发里,这样安逸的黄昏已经多年未遇了,还是小时候,可以扔了 书包大模大样地翘起脚等着妈妈开饭出来,嘴里吃着零食,凑在窗前借着最后一 点夕阳的余辉看着小说或者杂志。那时候是不知道珍惜的,现在想起来象一部旧 片,黯淡的色彩中自有一种回味,这部片子是她的,别人走不进来看不见。她抿 一口酒,或者费遥可以。于是,很多东西都飘了出来,在灰沉沉的房间里围着她 转,费遥说:“我一直是爱你的。”费遥的手在她背后,费遥写信告诉她:传的 真快啊,是真的,费遥的汗滴在她胸前,费遥的泪滴在枕头上,费遥的新娘在对 她笑,仿佛告诉她:我是美丽的。所以我可以拥有费遥。突然她听到了一个声音 并不属于费遥:“你要加什么在汤里?”一瞬间她不知身在何处,然后她想起了 吴民,再想起了他的馄饨,于是大声叫:“放点榨菜就可以了。” 很快吴民端了两只大碗出来,一边招呼她去饭厅,一边怪她怎么也不开灯, 她跟在他后面进了饭厅,他放下碗又去把她的酒拿过来,她骇笑:“我不是连吃 碗馄饨也要喝酒的吧?”他怔了一下,也笑起来。两个人埋头吃馄饨,没有再理 会那瓶酒,桌子大的可以排列八张椅子,黑色锃亮,没有任何装饰,只有两只碗 热腾腾孤零零地站在那里,远处是只长颈的瓶子,“这样几样东西放着,估计可 以画静物。”她嘴里大嚼着含糊不清地说。他抬起头来看了一会,“嗯,大概可 以。”馄饨是小小的,金鱼似的拖着一条满是皱褶的尾巴,薄薄的皮子透出一点 馅子沉着的颜色,漂在清淡撒着葱花,榨菜的汤里,十分诱人。然而没等她吃完 一碗,电话响了,2 个人都迟疑地看对方,再听了一下,是一只“卡门”的旋律, “我的。”她站起身,到客厅的手袋里取出来听。 “喂,喂?”“喂?”声音不是很清晰,也许是接收的关系,“阿凡么?阿 萍在不在?”原来是老马。“马生?她不在。”对面的声音有点激动,忽高忽低 地闪烁,“阿凡啊,麻烦你告诉阿萍,我回去就结婚……她过去了。”“什么? 你再说一遍?”她有点不信任这个电话,嘈杂的噪音混杂着老马的喊声一起钻进 来。“我说,转告阿萍,我回去结婚,不用再等了。”他一个字一个字的告诉她, 这个消息来的太突然了,她不由的一屁股跌进沙发里,“哦。”无力而迟疑。 “那就这样,我搞完这里就回去,葬礼已经完了,一直没有时间打电话,我回去 香港再联系,很快的,我定了后天的飞机票。”“马生……”她想解释一下,但 是不知道从哪里解释起,舌头徒劳地在口腔里滚动,滑稽而悲怆,“阿凡,回去 再说,唉,总算都完了,她也吃了不少苦头。我收线了,BYEBYE. ”“马生?马 生?”她如梦初醒地大叫,已经迟了,不知道是谁迟了,是她?是老马?是陆萍? 还是每一个人?她收了线,看见吴民靠在门框上看她,模模糊糊的一个轮廓, “她也吃了不少苦头”,谁?他的元配?还是陆萍?那个女人总算咽气了,拖了 那么久,缠绵病塌,不知道她是不是清楚老公早就别有怀抱,也许是知道的,否 则何以不早不迟挑了现在离开?她这么想着脊背就冷嗖嗖地麻起来,冥冥中自有 天意,她从没有比现在更加深切地体会出这一点。 不知道什么时候吴民坐到了她旁边,一只手搂在她肩膀上,她闻到他身上的 烟味,也许她自己也有,他把她搂向他:“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不出声, 开始抽泣起来,她不知道为什么要哭,但是眼泪止不住要来,他的手在她背上轻 轻地拍,她开始断断续续地说老马与陆萍的事,恍恍忽忽中她记得了很多已经淡 忘的东西,比如他们认识是因为她,那时候是偶然,她们两个去一家新开的酒店 喝咖啡,就看见了老马。再比如陆萍悄悄地告诉她,老马是个很温柔的男人,脸 上是红红白白一如春日里的桃花。她讲的颠三倒四,反反复复,他却一味地听, 并不问什么也不打断她,为什么会这样呢?早上送走陆萍,晚上老马就给了她这 么个消息,她一次次地叹息,最后她沉默了,他撩起自己的汗衫为她擦眼泪,她 没有察觉,夺过那块布狠狠地醒了醒鼻子。“这种都是缘分,即使陆萍没有打掉 孩子的时候他老婆就死了,也不会改变这整件事的。”他在那里劝慰她。是吗? 她疑惑起来,如果那时候知道的话,陆萍会不会改变主意呢?“别想了,我再去 下馄饨。”他缆起她往饭厅里走,一线光慢慢地越走越近,然后可以看见他的手 牵在她手臂上,她自己的手里面还拽着那个手机,转个弯,光线亮堂的近乎辉煌, 豪华的水晶吊灯刺的她的眼睛有点痛,她本能地眯起眼,拿另外一只手去挡。但 她并没有能挡住,他把她的手推开,然后俯下头来吻了她一下,“乖乖地坐着等 吧,闹了这一顿也该饿了。”他笑着说,“不过我要先去换件衣服。”她一眼看 见他的汗衫上布满了自己的眼泪鼻涕,不由的一阵尴尬,脸红红地钻进了饭厅。 那是他头一次吻她,随随便便的印了一下,但总是一个吻而不是其他别的什么, 她的脸更加热起来。 王晓和小钢在匆忙中去了欧洲旅游,非常突然,王凡前一天听到这个消息, 第二天他们就走了,王晓说她自己也是才知道,全部手续都是小钢在办,要去两, 三个星期,所以有一大堆行李要准备,没有什么时间和她多说。王凡是疑惑的, 她怕小钢是知道点什么,所以才孤注一掷地突然袭击,或者是想在浪漫的欧洲修 补他们日渐陈旧而淡漠的感情。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作用,不过她没有来的及仔细 想,费遥也在突然中回来了。 她没有去接他,因为正在谈一笔内销的交易,如果成交的话就会给她打开一 个新局面,交涉进行了很久,看得出对方也是资深的狐狸,报价非常辣手,但是 她手中捏有一张皇牌,就是她的面料与款式都是别家无法提供的,所以经过一番 拉锯战双方握手言欢,版房的赵师傅紧张的神经大概也得以放松,长长的出了一 口气。事毕对方推辞了她共进晚餐的邀请,很爽快的说了句:“希望合作愉快。” 就走了。她挂着费遥,交代了赵师傅几句也走出了公司。 费遥在一间小咖啡馆等她,昏黄的灯光下有几分忧郁,下巴是一些模糊的阴 影,和她熟悉的面容有几分差距。她座到他对面,发现他脚下有一只行李袋,他 伸手过来抓她的手:“我真的真的很想你。”她感觉有一股热流顺着他的手传到 了她的手上,然后顺着血管传到了她心里,一阵微微的痛。“你还没有回过家?” 她问。他点点头:“我想和你在一起。”她惊讶,眼睛里明显的浮出问号,他一 笑,抽出烟来点上,“没有问题,你不用操心的。”她点点头,实际上她并不担 心什么,即使那个美人打上这里她也无所谓,更何况美丽的女人通常不会让自己 丢脸,也许会装不知道吧。这一刻她居然有点同情起那个艳丽的女人来,老公流 连在一个并不美丽的女人怀里,是什么滋味?也许比她自己当年更难过。但是也 难讲,如果小钢现在爱上别的女人的话,晓晓也许根本就无法顾及吧?那么谁能 保证他老婆不是这样呢?她去摸烟,费遥却把自己的盒子推过来,她顺从地抽出 一跟,他帮她点,用的是火柴,也许是店里的,扁扁的一片,火柴却长,两个人 看着那一点火苗在他手里烧,红红的,跳跃的,最后挣扎了一下熄灭了,留下一 缕烟拖着尾巴散开去。两个人不约而同地交换了一下眼神,彼此看到了那点不想 出口的惊恐,也看到了那熄灭的火苗在对方的眼睛里闪现。 她看了看餐牌,没想到这里居然还有面卖,她问费遥是不是也愿意在这里随 便吃一点,因为家里是什么也没有的。费遥点点头,于是各叫了一碗鳝丝面和一 碗大排面。费遥很久没有吃过这种江南口味的面食了,不停赞好吃,吃的鼻尖开 始冒汗,掏出手帕来擦。她看着他笑,很想把他抱在怀里,一面想一面就脸红心 跳起来。 两个人坐进车里面的时候,费遥迫不及待地拉过她,给了她一个深深的吻, 于是她的脑子里又是一片混乱,所有的真实与虚幻都在舌尖起舞,他的胡子刮在 她脸上,是以前没有的,有点刺痛有点诱惑,她记忆里的少年是一脸的天真与俊 秀,而现在被她双手环绕的男人却是一脸的饥渴与彷徨。她无法比较,只知道这 个男人可以带她上浪尖也可以把她推入深渊生命里最重要也最无力推搪的男人。 她爱他。 如果相爱可以分很多种,王凡显然不知道她和费遥到底算哪一种。或者成年 男女就是这样,爱到尽头都会殊途同归,谁也逃不过去,除非是始终失之交臂。 她躺在费遥的怀里静静地听他的呼吸,一缕头发搭在他微汗的额前,笔挺的鼻梁 划下来,是一个很优美的下巴,甚至大多数女人都不能拥有那样的弧度。她用手 指去拨那根头发,他们以后就这样了么?闲时他飞过来抑或她飞过去,共渡几个 偷欢的白昼与黑夜?也没有什么不好,她在鼻子里笑了一声,他与她的根是长在 一起的,即使枝叶要探向不同的方向,最终还是会彼此牵连,离开了就会枯干。 所以他出去游荡了一番最后还是要回来,他需要她,需要从根输送过来的营养。 她把脸贴到他胸前,听到他的心脏跳动的声音,他动了一下,用手环住她的身体。 如果别人发现了会怎么想?也许惊讶是最多的反应吧,一个个睁大眼睛:什么? 她也会抢人家老公?!晓晓是不会说什么的,也许还要鼓励她把费遥彻底垄断, 晓晓不会明白他们之间盘根错节的关系,其他人更加不会明白。吴民?这个名字 划过她的脑海,莫名其妙地带起一阵烦躁与不安,或者他倒是可以了解他们的。 但是她并不想他了解,也不想他知道,为什么呢?为什么她不能象以前那么坦然 的面对他呢? 吴民似乎和费遥配合得很好,每次费遥一出现他就自动消失了,也许他自有 他的生活,王凡每次这样想起来就会看见红豆那张脸。她一直陪着费遥,白天除 了非去不可的会议,她总是借故呆在家里,偶尔两个人会去买点菜回来做,夜里 更是闭门不出,把以前没有时间看的片子看了个不亦乐乎。费遥当中抽了一点时 间带她一起四处看房子,毫无顾忌的样子,也许那个美人也没有多少机会会在这 里长住,最后看好一套交了定金。出来的时候象两个人买了新房的感觉,太阳晒 在身上,热乎乎地发烫,她一抬头,蓦然省起原来已是初夏了。费遥站在车对面 朝她笑,象很多年前的某一个夏天,太阳撒在他身上,整个人仿佛罩着金色的盔 甲,定格镜头一样打进她的脑海。 两个人相对的日子是容易过的,来不及地挥霍着感情,似乎没有明天一样, 他总是喜欢搂着她,不管她是在做菜还是在打理房间,眼里流出来的是满足与忧 愁,她知道自己的眼神也一样。来打破他们二人世界的是老马,他从公司里一直 闯到了她家里,以前他从来没有来过,但是也许公司里没有人能拒绝他开口要地 址,于是他终于来了。 幸好王凡与费遥在老马敲门之前刚好准备出门买东西,所以衣冠楚楚的绝对 让人不会起任何怀疑,其实老马回香港以后她已经在电话里把情况都交代清楚了, 或者他忙于在当地大海捞针而终于没有任何线索,所以又跑来向她兴师问罪。大 概是多了一个不必要在场的人,老马进门后没有提起陆萍,只是含糊其词的问她 有没有什么消息,她摇摇头,老马为难地在沙发上坐下,她知道他绝对不会轻易 地离开的,于是打个眼色给费遥,费遥迟疑了一下,却摇着头不肯离开,只是站 起来说:“我去饭厅看电视。你们慢慢聊。”老马马上也站起来很客套了几句。 也许心事太重,他连起一点疑心的力气也没有了,等到费遥消失在走廊那头,就 把自己沉重地摔进沙发里:“阿凡啊,找不到她……” 她跑去厨房砌茶,碎花白瓷小茶壶显眼地倒立在一方毛巾上,她没有去碰它, 从柜子里取了两只玻璃杯出来,浓浓的泡上了,端着回到客厅,老马还是一成不 变的姿势,越加老了几岁起来的感觉。男人一样经不起岁月,几年功夫下来,整 个人松松垮垮不堪入目,到底一个人有两头牵挂是不行的,别人左右逢源倒也罢 了,轮到他身上是千斤担子,不免要被拖垮。“节哀顺变吧。”她把茶放到他面 前,轻轻地说。他抬起头来看了她一会,看的她心虚起来。“我叫你照顾她的, 你也答应的,”他说的很慢,“怎么会这样?怎么就让她这么走了?”她也看牢 他:“是的,马生,我很抱歉。”她没有能够照他的原意去做,也是不得以,然 而失信就是失信,没有什么可以掩饰,她也不想去找什么借口,彼此熟悉又是成 年人,这种时候忙着推辞找借口实在可笑。他脸上一点红慢慢扩张开来:“抱歉? 抱歉能挽回什么东西?你这里轻轻巧巧一句抱歉,我那里少了两个人!”“马生, 我不知道除了抱歉还能说什么。”他也一时语塞,想了想道:“那你看看她会不 会和家里有联系?”她摇头,陆萍怎么会和家里联系呢?那段血缘关系已经因为 老马的介入而完全断裂了,要再续,也许是要等另外一个介入者了。两个人沉默 了一会,她点起烟来,“真是想不到,都到头了还要散。”他在那里自言自语似 的说,也不知道是不是说给她听。“我总算也对她好了,那么难,走了多少路子 弄过去,还是要走,唉。”她没有说话,默默听他一路诉苦,一些成年老帐,一 篇篇翻给她,说到后来全部是为什么,似乎他这样一个毫无缺点的男人是不应该 有女人有任何怨言的,她听得目瞪口呆,原来人看自己总是完美无缺的,这样一 个拖儿带女的中年男人在他自己眼里也可以是一个年轻女子的白马王子,多么可 笑,她叹口气,“节哀顺变啦。”还是那句,好象堂而皇之可以百试不爽。他眨 巴了几下眼睛,“拖了那么久,要哀也没有多少了……” 那么还是有点哀的,她吐出一口气,找回了一点人性,两个人年少青春的时 候也有过很快乐的时光的吧?可爱的小婴儿,围着摇篮手拉手地看,该是他一生 的顶峰吧。后来就慢慢变黯淡了,片子老了,模糊了,还带着白花花的条条点点, 再后来一抹新鲜的颜色跳进来,衬的那本来的颜色更加陈旧,那抹颜色慢慢地混 杂进片子里,捣的整块幕布不新不旧地泛出点繁杂与错乱,现在都好了,片子终 于演完了,新的旧的连袂而去,空余白花花的散着横条,什么也没有了,连个 “完”都忘记打上去,不清不楚,不明不白。 他大约该说的都说完了,茫然地坐在那里,茶已经凉了,茶叶舒展着默默地 挤在杯底,费遥疑惑地出来探了下头又缩回去了,她开口:“马生,那张单子可 以先全部付现金给你,你随时可以去公司提。”他点点头,“我明天去拿。”也 许他也不想在她面前做态了,本来现在生一个或者死一个都是大动干戈的阵仗, 以他的境地不至于会游刃有余的。“不要想太多了,几个孩子还要靠你。”她好 言劝他。他不出声,站起来拍了几下裤子,“我该走了。”她也站起来,引着他 到门边,他一边换鞋一边和她叹气:“唉,阿凡,做人真是难啊。”她笑起来: “马生,本来就是的。”他直起腰看她一眼,“我是灰心了,早知道不如对她好 一点。”她点点头:“不要难过,她即使怪也是怪陆萍,不会怪到你身上的,不 然不会拖那么久。”他一怔,眼睛潮湿起来,急忙忙背过去,“我走了,BYEBYE.” “BYEBYE. ”她也对他说。看着他无限寂寞的背影走向电梯,仿佛一个看不见的 包袱压他腰上,她赶紧把门关上,再看她怕自己也要眼睛潮湿。回过头来费遥正 好在身后,一把搂住她,她便躲到他怀里半天不肯抬头。 王凡没有猜错,吴民这几天确实和红豆走的比较勤,因为他想快点结束这个 游戏了。红豆显然不明白他的用意,还在为他突然的热情而暗自庆幸这个男人终 于快要上钩了。 吴民其实是矛盾的,既然已经求婚了,当然要把手边的乱七八糟的事情理一 理,尤其是红豆,不比其他女人,一定早传的沸沸洋洋的了,但是就这样叫她走, 好象又很不上算,日后难免后悔,于是他便抱着这样犹豫不决的态度频繁地与红 豆约会着,每次都想摊牌出去,又每次都打退堂鼓。 这天两个人在晶都的包厢里喝了一晚,两个人猜拳猜的没有意思起来,吴民 让红豆随便带几个三陪进来猜,结果总管带了一大队,挨个排在门口让他们挑, 实在是啼笑皆非。很多人都不知道,虽然他一直以来都做汽车钢材比较多,但是 晶都的后台老板实际上却是他,当年他盖了这个三层楼面起来,一楼是拿来做保 龄球馆的,当时还没有人把眼光放在这个上面,他很果断的引进几条二手道,又 很大气地一盖盖了三层,结果二楼他为了凑数,搞了个卡拉OK,拉了台湾人来投 资做,三楼就拉成办公室,虽然浪费,但是他认为一定有人来上钩,果然,后来 保龄球一开放,差点没有变成24小时营业,一年做下来什么都回来了,他悄悄的 把那几乎可以算三手的球道又卖了个原价,狠赚了一笔,当时不少人看中他空出 来的一楼和当办公室的三楼,但是只有那个台湾人要求把整幢房子包断,他便很 果断的和台湾人签了约,脱手了经营权,座地收钱,当时公司下面的几个经理拼 命怨他不该只收租而应该要分成,但是他笑笑,告诉他们不会亏,因为他的房租 是抬的很高的,现在那几个经理说到晶都的时候,都要竖起大拇指,现在萧条了, 晶都虽然是全市屈指可数的热地方,但是总是大不如前,要是分成的话,远远不 及当年签下的高租金了。 吴民坐在角落里看红豆和几个女孩子用骰子赌酒,红豆其实没有什么酒量, 但是她拳划的非常好,不管任何一种划法都是立于不败之地,那几个女孩子也算 素有历练了,几个人还是不够她一个玩,连连地仰起脖子往下灌,她便在一边得 意地笑,脸扬起来变成45度的仰角,嘴里流出一串国语:“还有谁没喝?不够, 要喝到一半才行,你帮她喝也行,那就得喝完。”他听得有趣起来,也加到她们 当中,一手缆过红豆,“你输了归我喝。”几个女孩子的抗议声中,红豆很开心 的转过脸来亲了他一下,一转头又是一串:“快点快点,喝了就来,别磨蹭!” 几个女孩子和他慢慢地把两瓶XO都干到了肚子里,于是站起来打道回府,那几个 已经东倒西歪了,自有主管会照应,他把小帐一起给了主管,打个招呼就携了红 豆走了。 车子没有象以往那样先送红豆回家,却是拐去了风景区的一家最豪华的酒店, 红豆没有出声,和平常一样地靠在他身上。两个人停好车直接去了房间,她很疑 惑地看了他一眼,他笑笑:“我处心积虑地早就开好了。哈哈哈……”她推了他 一把:“哼。”事情很顺利,顺利得吴民简直要失笑,肚子里笑完又开始担心, 因为没有按照他先前设想好的进行,这于他来说未免有点不踏实,他围着条毛巾 从浴室里出来,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一边点起烟来,红豆裸露的躯体包裹在薄薄 的一层布里面,慵懒地看着他。他实在很奇怪,视线里的红豆慢慢地变模糊了, 然后王凡的脸浮出来,一样在那里朝他笑,他转过头盯住电视屏幕,红豆应该是 有她的目的的,但是这个女人实在不象她看起来那么老练,居然就这么让他轻易 地得手了,想起来别人也是这样轻易的吧?不然不会传的大家都知道了,他有点 为她可惜,也许就是为了一部电视剧,或者是一个别的节目的主持,总不会是为 了感情。红豆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路:“你坐在那里干什么呀?到这儿来呀。” 他按灭了手上的烟,走过去锨开被子欣赏了片刻,然后躺下身子抱住她:“抽根 烟也不许?”她一翻身贴了一半身体到他身上,“你都没有和我说爱我。”声音 甜得起腻,他一时间转不过弯来,居然还要说爱?真是新鲜,大概女人总归是女 人,这种事情总要冠个爱字在上面,不然不成规矩一样,他搂住她,张口结舌了 一会,“我很喜欢你。”是他们的方言,红豆没有什么怀疑,却有点意犹未尽的 神情,他拍拍她:“帮我把那包烟拿过来。”她马上听话地从他身上爬起来,踏 着和平时一样的步子到窗前的小几上帮他拿了过来,蹲在床边,取出烟来自己点 上了才交到他嘴里,他吸了一口,顺手把她一把拉上来,象牙般的肤色,紧凑的 肌肉,他爱抚地伸出手去摸,“最近有什么打算?”他开口问,“没有什么打算 嘛。”她一边半推半就地闪着一边撒娇地说。他轻轻哼了一下,“瞒我干什么? 有打算就直说吧。”她怔了一下,也许是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单刀直入,“我,我 有点想去灌唱片。”原来如此,但是他很奇怪,想灌唱片应该找她们圈里的人, 找他有什么用呢?她在旁边为他解释:“有家台湾公司过来挖新人,好象捧了一 个男的在唱歌,你可能认识他们老板,听说和晶都的老总很有交情。”他恍然, 这样的话她当然要找他了,先联络上了,要是人家一眼相中,那自然是好,要是 不理想,也可以借他的财力为她铺路,事情自然容易办。他点点头,价码似乎高 了点,但是这样可以免除后患,尤其他以后不想有人提到她的时候也会说出自己 的名字,“我去试试看,成的话以后看你自己了。”先把话说死,免得以后罗嗦, 他诧异自己怎么可以面对一个裸露的美女说这么冷静的话,也许是老了吧,甚至 对她美好的身体有一点点厌恶,是需要结婚的时候了,努力记住不要叫错名字的 日子该到头了。 日出前的黑暗里,吴民开着车子拐出了酒店的车道,一个人,开着车窗,清 新的空气灌进来,挤在他的周围。开了音响来听,还是那只歌,“想和你一起吹 吹风,吹吹风……”他笑起来,风吹过去是不是会洗去尘埃?还是带来尘埃?不 过车子箭一般的射出去的时候,是可以把不要的东西扔下的,比如现在,他把红 豆扔在那里了,前一刻他还紧紧地搂着她,仿佛要把所有热情一次用完,现在都 扔掉了,以往,过去,曾经。他是疲累了,但是他不愿意躺在她怀里熟睡,宁愿 开着车赶上长长的一段路,倒到自己的床上去打鼾。临走他看见了红豆的眼泪, 那么这个女人是有点真的动起感情来了,她真的是有点傻,居然看不出他的不耐, 他并不想无情的,可惜他做不到,多年以来他已经不习惯对着女人做戏了,因为 没有必要,除非是没有责任,没有明天的戏。红豆选了他是不幸也是幸,或者到 她上了年纪才会体会出来吧,这样没有手腕的女人碰到狡猾点的就有去无回了, 但是他不能提醒她,她不是他责任里面的。要是换做别的男人,这一霄一定是抵 死缠绵的,也许会留给她一个永远的假象这个男人曾经如此爱我。而他却没有给 她。是为遗憾。 风在路上走,一辆黑色的车流溢着一阵飘忽的音乐跟在风后面。 王之牧两口子的每一天是平稳的,早晨心梅去锻炼,跳跳舞,打打太极拳, 他如果有兴趣的时候也跟了一起去,然后一起去永和豆浆吃个早点,末了他去上 班,她去买点菜或者回家,中午之牧从来不回来吃,老是请不完的客户开不完的 会,所以心梅一般就随便在家弄点吃,有时候晓晓会开车来接她出去逛逛街喝喝 茶,两个没有事情做的女人悠闲而无聊的打发时间。心梅即使生过两个孩子也没 有发福,仍然苗条的背影,不过她生性不是爱卖弄的女人,所以始终穿着很得体 而不会碍眼,她的脑子也象她的外表那么保守,根本不介意做外婆,而且简直是 眼巴巴的等着做外婆,对于这点之牧觉得很不可思议,通常女人总是怕老的,但 是他老婆脑子里好象就没有老这个字,永远象个小孩子,即使她的言行多么老太 太姿势,但是在他眼里,她不过是个要他带领要他保护的小女孩而已。他现在看 着她常常会很温馨地记起以前的一些事情,想起她某一条裙子,某一天的话,有 些模糊,或者还带了点他的想象,当自己不是很肯定的时候,便要开口问:“我 说,那时候我们一起去看牡丹展,你是不是穿了一件桃红的毛衣?”她就会停下 手中干着的事情,想一想又问他:“哪一次?” 好多夜晚就是这样过去的,他很厌烦那些你请我我请你的应酬,别人是乐于 此道,他却老是来不及的要往家里赶,总想着现在孩子们都住出去了,只有老婆 一个人,孤单单的,所以回家的心就更切了,搞的他公司里人人背后叫他气管炎, 他也有点风闻,却并不在意,有时候还要拍拍别人肩膀得意地说自己是他们的榜 样。再过半个月就是他们结婚30年纪念,之牧心里早就想着这件事情了,总要送 点什么给她,跟了他这么多年,现在条件好起来了,却都老了,不象晓晓他们, 一会儿东南亚一会儿欧洲的,他们那时候真的就是笑话里讲的,两张床并在一起 就是新房了。 心梅心里想的却是晓晓,那么突然的两夫妻跑出去旅游,不知道衣服有没有 带够,吃饭是不是对胃口,走之前自己去一趟就好了,好歹叫他们带几包吃的去, 那些西餐怎么吃的惯呢?有时候之牧或者女儿们陪她去吃,她总是只要个猪排或 者鱼,牛和羊是吃不惯的,要不回家了还得吃泡饭,真是活受罪。还有凡凡,也 不知道跑到哪里玩去了,家里电话也不来一个,打过去又是没人接,昨天她迟迟 疑疑的放下电话的时候,之牧却叫她少管那些闲事,这怎么是闲事呢?她气呼呼 地问之牧,他头也不抬的看报纸,“你管她们也不听的,还不是白费劲?”一句 话问的她答不上来,想想也就是那么回事,便真的扔下电话不管了。 费遥离开前一个晚上,王凡和他一起去了以前的学校,已经大变样了,门口 是招商的店铺,密密麻麻,好不容易两个人找到了门,却关闭着,望进去里面很 多教室都亮着灯,传达室另外有个小门开着,他们犹豫着往那里走,张望了一下 放下心来,房间里并没有人,墙上一块小黑板似乎比他们在的时候新了许多,两 个人快步穿了过去。 进了校园仿佛就把所有一切都摈弃在门外了,时光奇迹搬地转回来,那些流 逝掉的分分秒秒都在耳边哗哗哗的往回跑,迎面的大楼矮小下去了,也许见惯了 高楼,以前在他们眼里曾经非常巍峨的建筑如今像弯着腰的老人。然而还是那么 亲切,他的手不知不觉又绕到了她身上,操场是开阔的,大方地展现在他们面前。 头顶的夜幕繁星点点,两个篮球框孤独地面对面,天长地久地相对,他们移动步 子朝实验楼走,是一幢颇为古色古香的老式房子,高翘的屋檐,砖墙上有排水管 竖下来,沿着房子的花圃里有紫荆,现在早过了季节了,但是他们仿佛都可以看 见那一串串紫嘟嘟的花蕾,顿时眼前亮起来,象一个春天的早晨,大家排队到操 场做广播体操,踢哩踏啦的步子,夹杂着老师的训话声。她感觉到腰上的手用力 地揽紧了她,她便顺从地把头靠到他肩上去,这是他们的根,他们一起回来检阅, 带着一些柔和的痛楚,有点无奈,有点恍忽。“记得有年元旦开联欢晚会,散了 之后你站在这里哼那首' 无心睡眠'.”她低声地梦游般的说。“哦,我也记得, 唱完才发现你站在那里,还很不好意思。”他抬起另外一只手指了指台阶。是的, 象这样的回忆说也说不完,随便抓一点出来都有她的影子,甚至等到后面分开了 也还是一样的,当他对着一个女孩子说一件事情的时候,心里不自觉得会想:她 知道会怎么说呢?她有什么样的感觉呢?然而那时候他不知道这样的感情叫做爱, 他只以为被美丽吸引得想占有才是爱,现在知道了,不知道是迟还是早。 他们依偎在一起又向他们一呆六年的那幢教学楼走去,那种感觉很复杂,近 似于近乡情怯犹豫地,却是毫无选择的。远处看过去是与以前毫无二致的,有几 个教室灯火通明,他们站在楼下,“现在学校也蛮发财的,外面沿街都租出去开 店,里面是办夜校,听说很红火。”她淡淡的告诉他,“哪里都一样。”他抬着 头找他们的教室,一楼左边数过来第二个教室是他们初中时的,黑乎乎地,几个 窗子眼睛一般的盯着他们,4 楼当中那个是高中时的,显然在上着课,还亮着灯, “去教室里看看?”她点点:“就是不知道是不是关着门。”他们走到近前,他 走快几步去试着推门,门是锁着的,他失望的退了几步,一转念又走到后面去推 另外一扇,结果门意外的开了,他招招手,她也跟了进去。教室里有股粉笔味道, 窗子都关的好好的,他们没有敢开灯,只把门虚掩上了,借着外面的黯淡的光线, 看见了一排排的桌椅,居然还是以前的式样,那样熟悉,后面的黑板上有墙报, 似乎是一幅很大的画,粉笔画出来的,但是看不清,只知道是幅画,他抽出一张 椅子坐下,有点挤,便一抬手把前面的桌子推开了老远,她走过去,他便伸手拉 她到自己膝盖上座下,双手环住她的人,“回来看看真好……时间过的真快啊… …”她没有说话,听到他的呼吸声,似乎门外有人走过,轻快细碎的脚步声,他 们竖着耳朵听了一会,那声音没有了,“如果可以重头来……”他说了半句没有 声音了,她知道那后面的,所以也不问,即使重头来,即使他娶的是她,这时候 回来坐在这里的感觉恐怕也是一样的吧?她转过头去,他就把嘴唇凑过来,两个 人轻轻地碰了一下,然后他蓦地把她抱在怀里,一声不出的抱着,她也把手环到 他腰上去,默默地在心里重复他的话:“如果可以重头来……”?恅箯 这天王凡回家吃饭,心梅非要也叫上吴民,她便打电话去问他,他在那头一 口就答应了,开车来她公司接她。进了大办公室和每个人熟络地打了番招呼才进 她的房间,她看见他新理的头发,短短的,几乎就快成了光头,扑哧一声笑了出 来,他也不介意,把脚架到茶几上,扔了手上的车钥匙:“笑什么?这样精神点。” 王凡是有点吃惊的,费遥才走了两天,吴民就又顺理成章的出现了,仿佛一 种说不清楚看不见的缘分,交交替替来来去去,心里就觉得有点纠缠起来,象一 些新吐的丝,细细地绕在手指上,抹去的时候不小心就留了一点下来。两个人坐 了吴民的车到了她父母家,如同别人两夫妻回娘家一样,也许吴民是心安理得的, 她却不能不感到有点别扭,也有点新鲜。心梅做了很多菜,夏天家里做出一桌子 来未免有点豪壮,吃不了连放也放不住。 他们等了没多久之牧也回来了,王凡在厨房里帮手,吴民摆上筷子和盘子来, 之牧说喝点黄酒,王凡便抱了一个小巧的坛子出来,两个男人先喝了起来。菜是 一式的清淡,王凡一会儿也捧着刚出炉的火腿冬瓜过来,放下盘子便去厨房换了 心梅出来,还有最后一道清蒸河鳗,她用毛巾垫住沙锅的两个耳朵小小心心地端 了出来。之牧指指酒坛,“凡凡也喝一杯吧。”她点点头自己去倒酒,吴民倒抢 在她前面捧了起来,示意她拿自己的杯子过来。吴民在她们家吃饭也不止一次两 次了,不过那么主动的反客为主却还是头一回,心梅在旁边看出了点苗头来,一 个人笑呵呵地看着吴民,这个孩子她当然是看做自己毛脚的,有道是丈母娘看女 婿,越看越欢喜,便伸出筷子夹了一大块鳗鱼到他碟子里,“多吃点。”吴民也 笑着低头乖巧地去吃,连连赞她的手艺。 之牧几杯酒下肚,照例要说说公司里的事情,做报告一般,把国内国外的形 势一一点到,往常只有心梅一个听众,不免有点不够尽兴,今天有吴民在,说起 来又更加不同一点。话题慢慢移到了姐妹俩最近倒腾的美容中心上,这件事情王 凡虽然和吴民提起过,但是并没有很详细地说过,现在之牧粗着嗓门批评:“什 么东西都要包装一下,明明是剃头店,现在叫美容中心,”王凡偷偷笑,自己老 爸虽然外面看起来是个赶的上形势的人即使不想赶也不行,谁叫他领导着这么时 髦的一个进出口公司呢?但是实际上骨子里还是很保守的,这倒和她妈妈一样, 对于新的东西无可推脱地接受了,但是一样怀念旧的,原来的,仿佛那些好处是 永远也不可替代的。“晓晓他们也不象话,眼看要开张了,最关键的时候跑去旅 游了,不拿事情当回事。现在不是说设备还没有过来?”之牧突然扭过头来问王 凡,她点点头:“这些都是小钢在经手,要走他那边的路子报进来,那边可能在 等大货一起装箱吧。”之牧便接着话头继续下去:“看看,一点责任心也没有, 还是玩重要。”“唉呀,年轻人多玩玩有什么不好?你自己还不是美国加拿大的 到处去?怎么轮到孩子身上就不行了?”心梅打断了他的话,一边催吴民吃菜, 吴民陪着笑:“阿姨我自己来。叔叔说的也有道理,总要把手上的事情告一段落 才能玩,否则出了问题得不偿失。”之牧看看他,点了点头:“到底还是你稳重, 小钢还是孩子气。”吴民笑笑,转眼见王凡一个人举着筷子发呆,便夹了几只虾 去她碟子里。 之牧的长篇大论现在被吴民接了过去,讲起不景气,说是很多生意想收一收, 唯有一个新打算,想趁现在淡开个饭店玩玩,“起码公司上上下下一干人,请客 吃饭有个去处。”他笑着解释,心梅在旁边附和:“是啊,你看谁都叫生意不好 做,只有饭店里还是天天满座,看来民以食为天是不会错的。”之牧便打听着手 的情况,吴民把酒杯放到桌子上:“地方我看好了,就是那家火锅城,场面铺的 很开,不过生意不好,他们经营不得法,那么豪华的装修拿来只做火锅浪费了, 现在好象亏的很厉害,我找人去压压价,恐怕拿过来只要稍微搞一搞就可以开张 了。”王凡插嘴:“拿来做倒不要紧,不过做这种生意实在累,没有自己人一直 盯在那里恐怕不行。”吴民点头道:“是啊,到时候叫我老妈过去坐着好了,再 找几个手上客多的楼面经理,应该没有什么大问题。公司里的经理没有事也可以 去看看。”之牧笑呵呵地说:“开起来我把点定到你那里去,哈哈,肥水不流外 人田。”一句话说的王凡脸红起来,马上低下头去剥碟子里的虾,现在真是洗也 洗不清楚了,周围的人和吴民自己都坐实了她会嫁给他,连一向挑剔的老爸似乎 也很满意这个女婿,要是让他们知道费遥,她心跳起来,咚咚咚地似乎要蹦出来。 费遥,她悄悄地在桌子一角想心事,另外三个人说的热闹,心梅似乎特别开 心,一直笑嘻嘻地,也许她一向比较沉默,不象晓晓,所以都没有注意到她其实 并不热心加入他们的谈话。费遥走的时候她站在阳台上看,看见他立在街边招手 叫出租,然后车来了,小小的,他的人比车更模糊,一下钻了进去,然后那辆车 汇到了行列里,很快她的目光失去了目标,街上实在太多同样的车辆了。他和她 是没有责任的,这一刻身边围着亲人,心里却想着一个亲情之外的男人。费遥和 她如果谈到了责任的话,也许就不会那么潇洒了,她并不希望改变他们之间的关 系,很多事情都是注定,比如她之爱他,比如他的婚姻,又比如他们的一夜偷欢 ……太多,甚至一个眼神,一个手势,又何尝不是呢?美丽的东西总是短命的, 她无端端地涌上来一阵恐惧,抬起头来恰好看见吴民的眼睛盯着她,她转过头去 看一直开着的电视,却刚好看见红豆正在读一篇稿子,好象比上次看见的时候消 瘦了点,不知道是在哪个男人身上翻了船,她的思维飘到了红豆身上,或者是吴 民也难讲,一个微笑忍不住挂在嘴角上,再扭回头去的时候,吴民也在对她意味 深长地笑。 吃完一顿算是热闹圆满的饭,吴民又开车送王凡回去,本来心梅留她在家过 夜的,但是她坚持要回去,吴民便站起来说送她,心梅也就不坚持了。两个人在 车里没有说什么话,大约都是吃饱喝足了,到了门口她下车,说了声再见就进去 了,电梯等了很久,好不容易有一台从地下停车场上来,门一开她就楞了一下, 里面没有别人,只有一个刚刚再见过的吴民。 他靠在电梯上和她打招呼:“Hi!”她笑起来,于是他一手搭在电梯门上, 一手去拉她,她推了他的手一下自己走了进去,门便关上了,“没有地方去游荡?” 她开口问,“对,只好叫你收留我。”她不响,不一会门又开了,她抬头看看指 示,已经是跳在18上面了,便迈了出去,一边从手袋里找钥匙。开了门,她伸手 去开玄关的灯,谁知吴民却在身后一把抱住她,连带那只手也给拖了回来,不知 道怎么一来她就面对着他了,他低下头来吻她,粗暴而狂野,一些酒精的气味弥 漫在她的鼻子周围,她拼命去推他,但是他并不在意她的挣扎,反而把她抱的更 紧,紧的她几乎透不过气来,良久,他低笑着放开她,自己伸手开了灯,她无力 地靠到门口的柜子上去喘气,精疲力竭。他蹲下身子去抬她的脚,她很快把脚收 回去:“干什么?”他又在那头笑:“帮你换鞋子。”于是她不再动,任他把脚 上的皮鞋一只只脱掉,又细心地把它们套进拖鞋里。 坐到沙发上她觉得头有点痛,他坐到她旁边伸手去探她额头,半响说:“没 有发烧,大概是酒的后劲上来了。”她不说话,也没有去推那只手,他便自己站 起来到她酒柜里抱了瓶XO出来,又去冰箱里弄了一大筒冰块,慢条斯理地自己斟 来喝,顺手又开了电视看,她一直沉默地看着他走来走去,费遥从来不象他那样, 费遥似乎是个只为爱而生存的男人,不用担心任何俗务,饿着肚子也可以笑着风 花雪月,而吴民正相反,再深的感情到他身上也变成很平常的事情,可以变成一 杯酒,一双鞋子,一个菜,对比着她慢慢放松了紧绷着的脸,照这么分析下去, 岂不是变成费遥是最好的情人而吴民是最好的丈夫了?丈夫?她的心跳了一下, 费遥永远不会是她的丈夫了,除非现在他们已经七老八十,坐着等死了,但是如 果真是那样的话,还有什么必要非要在一起呢?那时候生命所有的意义只是回忆 了吧?她觉得有点伤感起来,仿佛自己真的已经白发苍苍,坐在自己的家里慢慢 数着以往情人的点点滴滴。 吴民抱着杯酒又蹭到她旁边,奇怪,这个男人在做这种动作的时候,既没有 讨好的感觉也没有暧昧的感觉,似乎一切在他手里,回旋自如而亲切,他搭了一 只手到她肩膀上,“也许你听说过红豆?”她有一点转不过弯来,反应了半天又 觉得有点难为情,他捏了一下她的肩膀:“已经打发掉了,以后就是我们两人世 界,希望你不要太介意。”也许没有男人会这么直接地向自己已经求婚过的女人 坦承另一段经历的吧?尤其几乎是同时进行着的,她措手不及地半张着嘴,不知 道应该说是还是不是。他吃吃笑起来,一口喝完了杯里的酒,“几时回去见见我 老妈,印象里你还没有见过她。”她知道他父亲早就过世了,听着他的话不禁有 一点点憧憬起来两人世界,他整个人是她的,没有别的女人。 那么费遥呢?这个名字一钻进脑子就是一阵混乱,可以感觉到他的手指隔着 课桌点在她背上,可以听见他的声音压的低低的:“我一直是爱你的……”有时 候是他学生时代的脸,清秀而书卷气,有时候是他现在的脸,刻着一丝忧郁而沉 重,雪花飘过来,他的手烫烫地印到她身上,她可以永远在一个角落里等候他幸 临,他也一样,似乎一个前生的约定,在经过了生生死死的轮回以后,终于可以 揭盅,彼此松一口气。一杯酒递到她面前,她定下神来看,眼光转过去停在吴民 身上,很随便的圆领T 恤,黑色,皮肤也晒的黑黑的,不知道是不是游泳游出来 的,脸上有一点淡淡的笑,眼睛里的笑更浓一点,她有种被他偷窥到心事的狼狈, 抢过那杯酒一仰头就灌了下去。他拿过那只空杯子:“慢点喝,喝多了要被我占 便宜了。”说完又去开瓶子倒酒,冰块发出细细的碰撞声,碰在她的心里,也跟 着一起碰来碰去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有烦的事情不要紧,以后早上爬起来对自 己说,老公会帮我解决,那样就不会烦了。”他的声音不高不低地钻进耳朵里来, 有点催眠似的,下去的酒精混合着以前的也慢慢温和的烧上来,舒服地充溢着她 的四肢,她想找个地方靠一下,身子就歪过去,正好他伸出手来接住,把嘴唇贴 到她耳朵上说:“还是老公好吧?”一句话问的她眼泪掉了出来,一滴一滴,为 她自己,为费遥,好象还有很多别的人,也有吴民,有陆萍,老马,还有晓晓, 甚至那个金毛狮子,红豆……一个个在她眼前晃来晃去,人人一张凄楚的脸,不 知道在为什么奔忙。他的肩膀很厚实,有酒精味烟味,一阵阵钻进她的鼻子,她 抽抽嗒嗒了一阵,他一直拿手摇她的身子,慢慢地轻轻地,象哄个胡闹的小孩子, 末了又撩起衣服去帮她擦,她笑起来,推开他,顺手扯了一张纸巾过来:“这里 没有衣服给你换,除非你不介意穿女人的衣服。”他一阵轰笑从喉咙里响起来, “我并不介意和老婆换衣服穿。哈哈哈……”笑了一阵他放开她,站起身来,从 裤子的后袋里掏东西,她有点吃惊地注意到他后面有个方方的盒子魔术般地被他 变了出来,他又坐下,把一个红色的箝着几缕金丝的盒子递到她面前:“不用我 下跪吧?”她噗嗤一声笑出来,鼻子还是红红的,却迟疑着不去接,几个烫金的 字母漂亮地浮在大红底?Cartier 应当价值非常不菲了。他便自己按在那突出的 按钮上,盒子开开了,果然是一颗独颗钻,镶在白色的圆环上,静静的躺在一层 白色软缎上。他拉过她的左手,“不知道订婚戒指是戴中指还是无名指?”她催 眠般的抬了抬中指:“大概是这个吧?不过我也不清楚。”他吃吃笑起来,一面 就把那闪亮的东西推到她的指头根部,很合适,恰好一圈,沉甸甸地坠着,坠得 心有点痛起来,痛里面又有点快感,这一世也可以任性一次,也许是唯一的一次。 他对着她的手指看了看,抬起头来说:“不错,刚刚好。”她点头:“家里知道 要怪我们今天都不说。”他放下她的手去抱杯子,“不会,他们只会高兴。对了, 我们应该干一杯。”然后他去找杯子,忙忙地帮她倒酒,她接过来和他的轻轻地 碰了碰,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倒在那头笑呵呵地自言自语:“以后有人做饭了。” 一口干完把杯子朝她亮了亮,她也便把那杯东西灌下去,痛快,她有种飞起来的 感觉,肩膀上的东西不知不觉卸下来了,哪怕是暂时也是快乐,他的眼睛在那头 盯牢她,浅浅的调昵,“是不是应该帮我放洗澡水去了?”她耸耸肩膀,听到自 己的声音冷静地响起来:“谁说的?我们家是家庭主夫。”他吃吃笑着转身向走 廊里去,一些音符从那里流过来:“好吧好吧,我是主夫,我服侍老婆。” 早晨醒来的时候吴民躺在床上找不到王凡,走到客厅里喊了几下才发现头顶 的挂钟已经走到12点了,一个人跺来跺去走了几圈,看见饭厅的桌子上摆了一碟 油条和小龙包,已经凉了,想必是没有想到他会起的那么晚,一只钥匙扔在那里, 他便坐到桌子边无端端地心动起来,手里拿过那只亮闪闪的钥匙来,簇新,一丝 划痕也没有,他捏在手里玩,慢慢想起来她的脸孔她的身体,温婉而热烈,充斥 着他整个心房,原来自己是被她吸引了,毫无抵抗而心甘情愿地让她带领了,到 底是一个怎么样的女人,居然可以如此把握到他的每一根神经?他坐在那里开始 啃油条,一面心满意足的把脚架到了另外一张椅子上。 王凡早上起来去楼下买了些早点吃了,又留了一份在桌子上,便一个人悄悄 地上班去了。因为昨天把车留在公司里,所以她索性迈开步子想走段路才叫车, 早晨的人潮是一浪浪的,每个人行色匆匆,只有她不慌不忙地挤在里面,太阳已 经挂在东方的天幕里了,微微地散着热量,不过空气还是有点凉凉的让人舒服。 吴民还在睡觉,早晨离开之前她又开了卧室门打量了一眼,看见他侧着身体把手 抱在她的枕头上,睡的正香。她很快就是他的新娘了,也许不过半年吧?最迟也 不会超过一年了,那么费遥呢?她的步子慢起来,把眼睛转到街面上流动的车河 里,生命也象这些车辆,匆匆地赶过去,一晃眼间掠过眼花缭乱的风景,来不及 细看已经流逝,流掉的都是最好最美丽的,真是遗憾。不过费遥不会流走,他是 刻在她心里的,算是万幸,用刀子划上去的东西没有一定的时间是无法消去的, 所以他们用刀子互相刻了一个又一个印记,来日相见可以细细数,这个刻在什么 时候,那个又是一个什么原故。 有个中年男人拎着一个老式的书包从她身边走过,低着头,仿佛在小心着地 上的蚂蚁,她驻住步子,回身过去看,这样一个男人有过多少过往呢?看见他微 弓着的背,认认真真小小心心地迈步,未必他没有轰轰烈烈的爱过,只是什么都 会褪色,等到褪到象老马的元配那样的时候,就算尽头了。那么她和费遥呢?她 的嘴角翘起来,露出一个凄凉的笑,他们没有机会褪色了,起码在相当的一段时 间里不会有机会褪了,她用吴民筑起一堵看得见的围墙,他的爱可以穿过来与她 汇合,而他的肉身将被摒弃在外面,一如以往他做过的。 昨夜她接受了一个求婚,她一遍遍告诉自己,那个会成为她丈夫的男人现在 睡在她床上,抱着她的枕头。她的心有点涨痛起来,她无法拒绝他的催眠,他给 了她一份几乎无缺的感情,唯一的错误是她也许并不需要这份感情,然而她细细 地搜索了半天,找不到一点后悔的蛛丝马迹,他会把她照顾得很细致,他会把他 的厚实肩膀给她,他会在她痛哭的时候为她撩起衣襟,还有什么比这些更加让人 烫贴呢?他知道她的事情,即使她昨天喝了点酒,还是很清醒地知道这一点: “还是老公好吧?”他也会说漏嘴,她几乎失笑起来,笑完有很多的感触,知道 有别人存在才会叫她比较,但是她还是感动,仿佛一个孩子问母亲:“隔壁家的 小胖没有我乖吧?” 刚好是个步行者的红灯,她在人群后面停住脚,前面是个衣着入时的年轻女 郎,短发,腰细细的不盈一握,她看着就想起晓晓来,算算日子也快回来了,不 知道他们两夫妻在那里把破衣服补的怎么样了,也许是依然故我,又也许是灿然 若新,她肚子里估算着各种可能,人群却移动起来,于是她也亦步亦趋地跟着。 晓晓要是知道她和吴民订婚的消息会怎么想呢?以前她很多次斩钉截铁地否认过, 后来给她知道了费遥。她的眼睛是一直看着前面的,但是什么也没有看见,一直 到蓦地印入了一个高大身影,棕色的头发束在脑后,一晃一晃的,她回过神来, 那人已经走到她面前,对她说:“嗨!”她点点头,他没有停下来,轻快地从她 身边掠过了。 晚上很意外的接到了陆萍的电话,告诉她一切都好,她便细细地说了一番老 马的事,陆萍听了沉默了一会儿,和她说:“麻烦你了。”她便告诉她订婚的事 情,末了加了一句:“老马说过你什么时候想回去都可以。”“走了就不会回去 了,我也知道他在找我,不过见了徒然烦恼,不如不见。”顿一顿又和她说恭喜, 她笑笑说以后请喜酒的时候希望她回来,国际电话打不长,没多久就收线了。吴 民正好从外面开门进来,还破天荒拎了个小尼龙袋,她指着他手里的东西问: “这是什么?”“几件洗换衣服。”他说着递给她,她一边大笑一边把那个可怜 巴巴的超级市场免费赠送的袋子接过去,转身进卧室去整理。“我今天和老妈说 了,她说明天一定要我们去吃饭。”她听见他在外面大声叫,她便也回应他: “知道啦,明天你陪我去商场逛逛,看看给你妈买点什么礼物。”说完自己觉得 好笑,原来结婚就是这样的,马上可以放下面子赤面相对,大喊大叫起来也有点 轻松的感觉,她把他的内衣一件件重新叠过整整齐齐地摆进衣柜里,妥贴的很。 等她出来的时候吴民正好赖在沙发上看一本杂志,面前泡了两杯茶,她走过 去还没坐下电话又响了,她连忙去听,居然是晓晓,在那头兴奋地叽叽喳喳: “老姐,买了好多东西呀,转酒店的时候累死了!小钢也养惯了,上街买东西简 直帮不上多少忙。”她听见小刚在那里低低的笑着抗议,吴民听见是小姨子两夫 妻的电话,连忙抢过去宣布:“你们快点回来叫姐夫,还有一个任务,给我把卡 地亚的商品介绍拿份过来,没有的话挑几本这样的广告杂志也行,我们好挑结婚 戒指。”说完把电话还给她,她听见晓晓尖叫:“真的?你居然把我老姐弄到手 了?真了不起!!”她笑着问:“谁了不起?”那头又改了口气“老姐,当然是 你了不起呀,那么一个王老五让你抓到了,嘻嘻。怎么只看卡地亚?铁凡尼也不 错啊,还有别的也可以看看的,反正名牌多的很。”“他的订婚戒指是买的卡地 亚。”她平静的解释。“叫姐夫回来接我们的机呀,我们还要在香港停留几天, 比预计晚几天的。”声音听上去是快乐的,笑声不绝,不过她妹妹一向如此,并 不知道那欢笑背后究竟是什么真相。放下电话吴民说:“小钢不知道算不算亡羊 补牢。”她一惊,他到底知道多少?怎么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他呢? 接下来的几天拜会吴民的母亲,又双方大人见面吃饭,忙的不可开交,问起 办事情的日子,一帮人算来算去说是放到圣诞节左右,正好大家都比较空,结婚 的人也不象国庆那么多。两个做老妈的碰在一起彼此了了一件心事,笑的特别如 释重负而诚心诚意,坐在一起就开始设想酒席啊,新娘的装束啊,新房的布置什 么的,大家陪在一边听她们漫无边际地想象。心梅还不时的暗示他们先要把结婚 证领了,于是总算两个人体谅大人的心情,抽出时间来也办了,把一张大红纸拿 给心梅看了,她满意地接过去左看右看,居然指着那两张面目模糊的照片说上相, 然后嘀咕道:“你们不懂,领出来到底理直气壮一点,万一有了孩子,准生证什 么的都好办,我们家虽然不怕这个,但是有备无患总是好的,也犯不着平白让别 人说闲话。”一番话说的王凡忍不住要笑,吴民却在旁边连连点头,说:“妈到 底想的周到,我们都没有考虑到,这么重要的事情。”王凡听了暗暗伸手过去在 他手臂上拧了一把,“这个马屁精!” 王凡在公司里抽空打了个电话给费遥,一个在心里背的滚瓜烂熟而没有打过 几次的号码。电话通了,她等了几下,听到他接起来漫不经心地:“喂?”有一 刻她想扔掉电话逃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去,但是现在无处可逃了,唯一的属于她 一个人的家也有个入侵者了,曾经是她和费遥的爱巢,“是你?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的声音有点急躁,她蓦地里一阵痛楚排山倒海的涌上来,淹没了整个人,自从 他走之后她一直是平静的,现在听见他那里出声问,一问把她外面的硬壳通通打 破,只剩下一颗柔软的心,订婚的戒指在手指头上沉沉的坠着,把她往地上拉, 她一点点地挣扎,他的声音响起来:“告诉我,是你要结婚了?”这就是她的他, 不分彼此,即使相隔千里一样可以看穿她,他的追问倒让她安静下来,“是的。” 迟疑的,却清楚地说出来。“哦……”他在那头沉默起来,她也是,却都不肯挂 电话,滋滋的电流声轻轻地爆在他们耳膜之间,两颗心慢慢地游出去,在电缆线 里交汇,他的心说:“一切小心,记得我是爱你的。”她的心也说:“你也小心, 我也是爱你的。”两颗心跳起舞来,慢悠悠地旋转,仿佛周围有雾,忽隐忽现, “如果你寂寞,我会来陪你的,随时。”“我也是一样的。”一颗心重叠到另一 颗上,踏着舞步,分明是首天长地久的布鲁斯,轻轻地摇啊摇,从电缆线的这一 头摇到那头,又转个身摇回来。一颗心缓缓的退了几步,潮湿起来,一滴水渗出 来,“别哭,我们是永远快乐的。”另一颗心安慰它,它们互相缠绵着,象是一 个不变的承诺,我会永远在这里等你,我也会。大雾漫过来,终于彼此不再看见 了。挂掉电话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流了一脸的眼泪。 可怜有的人只能是一把圆规,比如她和费遥,穷其一生只能画圆,在偶尔的 交错中彼此匆匆对面,然后怀着想念划开去,等待下一次,一定有下一次,他们 生命的轨迹就是一个个圆圈,你划过来我划过去,分了又聚,聚了又散,重复着 一样的情节,孜孜不倦。 她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发呆,脑子里是一件件旧事纷至沓来,那是多少年前? 她第一次看见费遥,还是个刚上初中的小孩子呢,扎两个羊角辫,他站在一堆男 孩中和别人说话,似乎在争论一道数学题目,那不该是第一次见面吧?但是她仿 佛是第一次看见这个人,注意到他书卷气的脸。后来他来问过她题目,因为她的 笔记总是干净整齐,一字不漏,她也问过他,他解几何题特别快,班里没有人比 得上。有次郊游的时候她分给他半块巧克力,他高兴地捧着吃,两个人都笑嘻嘻 的,脸对着脸,仿佛那块巧克力是偷来的,非要努力的尽快吃完。高中他们也在 一个班,开学那天两个人对视一眼彼此看见眼里面藏着的侥幸,偷偷的松口气, 又怕这口气出的太大给别人察觉。后来分了座位他就在她后面,一伸手就可以碰 到,他便经常地伸出手来,一会是借块橡皮,一会是塞本小说过来,要不就是要 抄她的试卷,有时候她也会靠到他的课桌上去,用手指指自己课桌里面的零食, 他要是低声说:“拿点过来。”她就会小心地从桌子底下传过去,当然这样一来 通常是四个人分吃,两个同桌都沾了不少光,记得她自己的同桌都已经做妈了, 她还去吃过喜酒的。这样慢慢地想,周围就暗下来了,她并没有感觉到,眼前只 看见多年前的一个下午,他手上吊着个漂亮女孩,站在街上轻快的问她:“打算 进什么单位?”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答的,这些事情她都不怎么愿意想,但是 却老是缠着她,最近想的少了,那些回忆突然就淡下去了,仿佛有的遗憾已经被 他细密地补上了,也可以不予追究了。然后她看见他的新娘从墙壁里浮出来,朝 她得意地抬着下巴笑,她也笑,不知道互相在笑什么。就在她挤着一脸笑的时候, 门推开了,是吴民:“怎么还在这里?不是要去你家吃饭的?快点走吧,不然你 妈要着急了。” 晓晓两夫妻就要回来的前一天,她意外地见到了一个人雷宇亮。是他约的她, 电话来公司,问她可有空出来一下,她迟疑了一下答应了,他便告诉他自己在楼 下等,她挂上电话楞了一会,这样看来难道她说没有时间的话,他就要闯上来了 么?于是她摇摇头就抓起车钥匙下去了也是预防万一,要是时间久一点的话,两 个人不至于站在大街上演西洋景。 出了门看见台阶上坐着一个人,满头长发象前几天偶遇时一样,束在脑后直 直的一把拖下来。他听到脚步声回过来看,然后站起来拍了几下裤子:“嗨!” 她照例点点头,心里猜测着他到底有什么事情居然敢登堂入室的来找她。他高大 的身影竖在她面前,实在晃眼,于是她问:“有事情谈?”他点点头,她便说: “那我们换个地方吧。”转身去停车场,他跟在后面,坐进车里她问,“想去哪 里?”他笑笑:“可以去湖边走走么?”于是她发动起来,一转弯就开上了车道。 她坐在车里忍不住又问他:“到底想说什么事情?”他把太阳镜从脑袋上翻 下来,遮住了那双深陷的眼睛:“我要离开这个地方了。”“哦。”那么言下之 意他是要和晓晓分手了。未尝不是件好事情,她在心里庆幸,然后又奇怪于人的 心理,衡量别人的时候总是用世俗的眼光,而衡量自己的时候则完全不同,是不 是每个人都自以为与众不同呢?也许是的吧,人嘛,总是特别把自己当回事情的, 他一直没有再出声,仅仅指点了她一下方向。一会儿他指了一条小马路叫她开进 去,解释说那里可以停车,于是她弯进去。一会儿两个人爬出车来,并着肩膀往 外走。 是一条沿湖的长堤,小时候也经常和同学朋友来玩的,现在是几乎绝迹了, 没想到别人也一样,因为长长的一条堤上几乎看不见什么人影,只有两面的杨柳 在风中寂寞地摇晃他们的枝叶,一排排,密密麻麻。“晓晓喜欢这里,经常带我 来。”他突然开口说话,“我不是这里的人,家在北方。”她听得出他的国语非 常纯正,于是点点头。他的步子很大,她要快步走才可以跟上,“晓晓说小时候 经常来这里玩,却不知道有什么美丽的地方,现在知道了,来的也少了。”又是 一个晓晓,他是来怀念晓晓的么?她突然就一句话冲口说出来:“晓晓明天就回 来了。”他停下步子,转头过来看,把眼镜推上去一点,露出眼睛,亮闪闪的对 着她:“我知道,所以我今天晚上就要走了。”说完他重新戴好眼镜,又开始走, 她不说话,默默地跟在后面,踩着他的脚印,他的脚很大,穿着一双几乎算靴子 的鞋子,重重地落在地上,如果走在泥地上,当真是一步一个脚印了,那些脚印 如果会说话,她猜那一个个都该是一个名字:“晓晓”。于是她慢慢地觉得他可 亲起来,一个爱着晓晓的男人,她无法憎恨他。 翻过一座陡陡的石拱桥,他带着她往湖边的树丛里钻过去,那些桃树现在早 谢了花儿,剩下绿色的叶子在丝丝缕缕的阳光中舒展着,周围的空气闷闷的,他 坐到一块石头上:“我们经常来这里坐,一坐就很久。”她也在旁边找了块石头 坐下来,走了这一段实在是热了,汗水慢慢渗出来,她拿出纸巾擦。“为什么要 和我说这些呢?”一个谜团憋在那里实在不舒服。他笑了一下把眼镜推到脑袋上, 拣了块石子扔出去,水面上一串圆圈一个接一个地远去,“我只是想找个熟悉她 的人说说她,而且我晚上就走了,也许你不会在意的。”她想了半天却似乎找不 出话来说,“我走了以后,如果她没有提起就算了,要是,要是她难过的话,请 你把这个给她。”他从裤子后兜里掏出一样东西给她,她接过来发现是一盒磁带, 她迟疑地抬起头来,他解释:“没什么特别的,我灌的一些歌曲。”她放心地点 点头,“你,一定要走么?”“是的,我现在没有办法让她快乐的,她是个被宠 惯的孩子,跟我在一起就不同了。所以我只有走,否则没有完的一天。”她看见 他的眼光投到了很远处,对岸的树影在天水一线间,一只鸥略过水面叫了几声, 寂寞地飞走了。 “她是个最特别的女孩子,我见过的女孩子中最特别的。”他梦呓般的声音 带点水汽空洞的划在水面上,“她笑起来的时候你简直不知道有多么漂亮,她的 舞跳的那么棒,可以一池的人都停下来看。”她有点想笑,居然有人认为她不知 道自己妹妹的好处,但是终于忍住了没有开口,这个小男孩仿佛初恋般的虔诚, 执扭地诉说着他的情人:“只有看不见她的时候我才可以走得掉,如果她一回来, 站在那里一笑,那么我又完蛋了。最后两个人一起完蛋。”她微微地被他感动起 来,原来他居然如此为晓晓颠倒,平时总以为这样的男人是只知道玩的。“我也 知道别人怎么看的,但是我不在乎,晓晓也不会在乎,我只在乎自己无法承担她, 也许是我没用。”他的眼睛黯淡下去,她明白他的意思,自己也曾经猜疑过他是 不是吃软饭的,而晓晓从来不曾谈起过他们之间的一切,也许他是陌生人,反而 容易在她面前开口。 这天晚上她带着一点好奇把那盘磁带放进音响里,一段沙沙的声音过去,然 后很轻快的节奏随着鼓点打出来,她斟了杯酒坐在那里居然脚痒痒起来,到底是 年轻,一颗心可以唱到歌里面去。“树上停着一只,一只什么鸟?”她听见雷宇 亮的声音厚实沙哑地回荡在她的厅里面,“哦哦哦,这只爱情鸟……”她站起来 去开窗,于是这些音符象一群扑着翅膀的鸟,呼啦啦的都飞了出去,她把脸帖在 那白色的帘子上慢慢听,一曲唱完她发现这根本就是一盘连奏,象舞厅里放的那 种,当中不会断,只把旋律巧妙地转过去,应该是在的士高放的音乐。“给我一 杯忘情水,换我一夜不流泪,所有真心真意,管它雨打风吹,付出的爱不收回… …”原来这样缠绵的歌也可以这样拴释,抬头看出去,又是一窗的灯火,闪闪烁 烁,忽远忽近,她想起了费遥,他们的拴释是不同的,断断续续,藕断丝连,象 隔壁花园里传来的笛声,悠扬而若隐若现。忽然吹来一阵风,手里的帘子飘起来, 和着屋子里的旋律,“给我一杯忘情水……”雷宇亮悠扬地打着旋子飞上去,费 遥的脸在歌声里走近来,一滴泪从他眼眶里滑出来,悄悄地落下,他滚烫的肌肤 紧贴着她的,忘情水,她需要一杯忘情水……她仰头把酒倒进喉咙,没想到喝的 急了呛到了,一阵剧烈的咳嗽把她的眼泪咳了出来。“只愿一生爱一人,因你是 独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刚好听到这一句,一只空杯子险些不曾掉到地上, 一生只爱一人,多么浪漫却也有多少的心酸,一直只爱他,以前,现在,将来。 她听见他对她说:“实在是委屈你了,真对不起。”她便明白,其实他不说出口 她又何尝不明白?他无意背负另一段婚姻,她也没有勇气拿最致命的感情去做试 验,于是才有了吴民,才有这段婚姻,她是如此在乎他,连一点点压力也不愿意 给他,现在她是别人的妻子了,他们一样了。 她又为自己斟了一杯,坐到了阳台的地上,天上的星星稀稀疏疏的闪着光, “请让我给你安慰,不论结局是喜是悲,走过千山万水,在我眼里你永远是那么 美……”晓晓在雷宇亮的眼里也许就是这样,永远美丽动人,记忆停留在最灿烂 的岁月里,他宽阔的肩膀衬着她可爱的额头,青春,烂漫,两情欢娱。艳红的跑 车在夕阳里敞开天篷,风中两把散发纠纠结结,棕色的缠住黑色的,黑色的拉住 棕色的。晓晓也许会伤心吧,不过伤心总是难免的,雷宇亮又何尝不伤心,此刻 他也许正在飞机上,高速地从这个温柔的梦魇般的城市逃逸而去,离开她的美丽, 离开她的不羁,离开她给他的所有的柔情,也离开自己失落的心。这一刻王凡坐 在自己的阳台上,不得不承认那个高大的男人实在是个美男子,那么挺直的鼻梁, 那么幽深的眼眸,可惜了这一对璧人。 音乐在不知不觉中过渡,再响起来已经是另外一首,高亢地扑进她耳朵: “其实不想走,其实我想留,留下来陪你每个春夏秋冬……”不是么?每个要走 的人都这么和别人说,我不想走,我是不得已,给自己一个借口,也给对方一个 台阶,象她自己算不算呢?一个红红的亮点在黑幕里一闪一闪的过去,应该是一 驾飞机,也许载着那把棕色的头发。她和费遥大概是个例外,他们的走与留都是 已经不需要借口也不需要台阶了,那么纯粹的相知,何必还要附加的东西,两颗 心已经沉重的可以耗去一生的力气,再加点东西上来就压垮了。陆萍也许日后会 对老马说,当年我并不想走,但是实在不得已。老马或者会很感动,或者不会。 她猜不到,也没有力气去猜。还有吴民,也许他和红豆之间也不需要借口,象他 那样一个男人,红豆怎么会是对手,得失之际应该全部由吴民控制了,美女也自 有美女的烦恼,比如费遥的老婆,不论她在不在乎费遥,快乐是不会快乐的了, 烦恼也永远不会少。她的思绪混乱地飘来飘去,然后感到有双手自身后绕过来环 住她,她以为是个梦,闭上眼睛去体会,鼻子里闻到了一点淡淡的酒精混合尼古 丁的气味,是她的丈夫。她把身子靠到后面去,想象着某一个下午的情景,帘子 在空气里飞,天色暗下来,有一个她钟情的男子在身后抱住她,呼吸吐在她脖子 里,温热,蚀入身髓的心动。 “这只歌不错,刚好唱给我们听。”吴民在她耳朵边说。她听到是段不同的 过门,一样的鼓点声声做响,象是为她的心跳做伴奏。“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 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一路上收集点点滴滴的欢笑,等以后坐着摇椅慢慢聊… …”她回头过去笑一笑,再回头只觉得那远处的辉煌夜空变的无比苍茫,所有的 灯火在一刹那间黯然失色,只有那天尽头的苍穹现出来一抹宛如晚霞般的光亮, 毫无顾忌的涂抹着一小方空间,她看见费遥和自己从那里走出来,背着书包留着 小辫子,他的脚步很轻快,她也是,两个人面对面笑嘻嘻的说话,她听不清楚在 说什么,认真的听了一下,这次听到了,却是雷宇亮的声音:“我能想到最浪漫 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老得哪儿也去不了,你依然把我当成你手心里的 宝……” 后来晓晓回来了,王凡把那盒她已经听过的磁带交给她,她没有说什么,只 是默默地接过去,然后说想去王凡家里听,于是两姐妹在客厅里听那个男人唱, 王凡是听第二次,王晓一句话不说的听,烟却一支接一支地烧,一直听到最后沙 沙声出来,机器自动地跳上了,良久,王晓对王凡说:“知道他第一次对我说了 句什么话?”没等她摇头,她在那里自言自语:“卡地亚漂亮是漂亮,就是不防 风。我就是那只不防风的打火机,漂亮是漂亮,但是不实用。”王凡默然地拍着 自己妹妹,看见她脸上滑下来两滴泪水。再后来她们父母三十年结婚纪念,大家 在外面吃了顿饭,两对小夫妻大概总也有点受到了鼓舞,三十年的恩爱,看来还 是有幸福的人,第二天之牧带着心梅去游港澳泰。一趟游回来俪影美容中心也开 张了,果然生意兴隆,晓晓天天蹲在店里,偶而还是打打麻将。到了圣诞王凡和 吴民如期结婚,热闹而铺张,整个海鲜楼座无虚席,好在是自己的场面,照顾起 来人手随便派,知根知底。蜜月里两夫妻在外面看见了一张红豆的CD,原来如此 的念头在王凡的脑海里油然而起,笑着看看吴民便买了一张回来听,放进音响里, 一段过门非常的熟悉,慢慢声音流出来:“记得你为我斟满杯中的酒,告诉我不 必烦恼不必悲秋,于是我紧紧跟在你身后,相信你会牵过我冰凉的小手……啊… …心痛着你的心痛,忧愁着你的忧愁,我在你的目光中找不到我曾经的温柔……” 原来是这样唱的,她如释重负地长长出了一口气,恍如隔世的记起很远或者 不很远的某一个夜晚,站在阳台上钻进她耳朵里的一段歌:“……心痛着你的心 痛……”前世一般的记忆,错失在这一段歌声里,抬起头她看见费遥站在窗前朝 她笑:“过来,让我抱一下。”她催眠般的走过去,越来越近,终于看清楚,是 吴民,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挂在嘴角,她投进他怀里,听见红豆在那里重复:“记 得你为我斟满杯中的酒,告诉我不必烦恼不必悲秋,于是我紧紧跟在你身后,相 信你会牵过我冰凉的小手……啊……心痛着你的心痛,忧愁着你的忧愁,我在你 的目光中找不到我曾经的温柔……”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