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人的影子 即使爱着的只是彼此的影子,我们仍是要好好相爱。 朔和我坐在仙踪林靠窗的摇椅上。 每次从这条街上经过,我都会透过落地窗向往地睹上这里一眼,这位子一直是 属于恋人的。 今天,朔陪着我。我能和他来这张椅子,因为我们已经是恋人了。我清楚坐在 这儿是我们之间承认彼此的一种仪式。 我一只手插在口袋里,另一只握着麻绳编的粗糙吊杆,艰难地摇刮着木椅。 要了一杯山楂汁,味道很酸,我讨厌酸涩的感觉,就像象女人脆弱的时候心里 面想的,我只喝了一口就和朔的咖啡做了交换,朔自诩:“我这是在替谁喝醋啊?” 然后迁就地呡了一口,幽幽地看着我。我不语,避开他直接的目光,将眼神停留在 对面上海书城的门口。 周六晚上的八点,书城门口不断有人进进出出。只有那个男人,一直在第二到 第四级的台阶上安静地徘徊着,一袭黑色的风衣和高高的个头,看不清他的脸,忽 然想到日剧“回首又见他”里的司马大夫,他也应该是脱俗而诡异的,是爱情生活 里的一个盲点,或者是女子心目中“他”的影子,不会有所属的爱情,跟任何一个 女人缠绵,但是,不爱她们。 有时候需要的只是一个影子,而不会变成有血有肉的“他”。 我用自己一贯固执的性格揣测着这个跟我毫无关系的男人。一直到他向那个女 人迎了过去,是个穿黑色大衣的女子,让那个男人难以自制的微笑,看不到,但是 我感觉到了,是微笑着的,或者是大笑。 这样特别的男人如果也有爱着的人,那么朔也应该是爱我的。我很清楚这似乎 是个牵强的解释,但是我必须要找个理由让自己相信他。 ——对不起,我自说自话地向朔道歉。 ——嗯? ——哦,没什么。 每次我有机会去想象一个男子的时候,事实总是飞快地像过电影似的在我眼前 上映,让我感觉自己失败透了。或许我对男人的第一印象永远是那么的不准确,带 有偏见,是自己心里面男子的影子,笼在任何一个陌生男人的身上,挥之不去。就 像现在,书城门口那对黑色的身影居然选择在我的眼皮底下经过,我看到他们亲密 的样子和他的脸了,有一点失望,或者根本就是自己对自己的失望。 朔不同,他是符合我想象的,我心里的影子就是像他那样的男子,他们是那么 的相似,我甚至觉得是否老天也在怜悯我的平凡。他高大,温柔体贴,似乎他身上 的一切优点都是迎合着我来的。我的生活空虚寂寞,我想有那么一个男人来爱我, 然而他就出现了。 我不想去回忆那些戏剧性的相识经过。只要结果,比如,可以嫁给他。 我不安分地坐在摇椅上,脚下踩着一些松软的人造沙粒,像海滩边的那种,我 喜欢大海,无数个梦里,赤脚踏着它们,飘荡在海滩边,风将我的裙裾掀起,我放 肆地笑着,然后“他”在身后追我,我跑得很慢很慢,但是“他”却从来没有一次 追上我。那个梦只是为了追逐,可脑海里只有海风的声音,放肆地大笑和沙粒间柔 软的磨擦。 店堂里的流行音乐配上这种动态化的声音,好像掩饰着我和朔之间那种陌生而 局促不安的感觉。 坐在这张椅子上的一个小时里,有点让我扫兴,我的脑子好像一直在越轨,和 朔的谈话不到五句,不知道他是否也在想别的。 ——你,累吗?我憋了很久,终于还是先开口。 ——嗯?你累了?你厌倦我了? 天,我紧紧地闭上眼睛,的确累了。朔就是这样的思维敏捷而又疑神疑鬼,他 曾经说过那全是因为一心一意爱我造成的。我感到惭愧,还没有真正搞懂爱情意义 的我,每天却要无休止地承诺着对他的爱。如果语言可以像精神鸦片那样吸食一个 人的灵魂,那我早就变成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了。对朔说爱的时候,心里 面特别的沉重,也许这已经是爱了,我要对这段恋情负责任的。 ——不,我只是觉得忙了一天的你又要陪我浪费时间。 我不断地用手将遮住大半张脸的长发捋起,然后再放下。似乎我一直是个闲不 住的人,生活里最起码能有什么东西牵拌住我的一双手,正如我不习惯空手走在大 街上,即便只是一只空塑料袋,起码它可以约束着我无所事事的手。对爱情是不是 这样我不知道,只是生活里从来没有缺少过恋人,不管那是我爱的或者只是爱我的。 朔对我很好,好得让我经受不起,我常会茫然地在他的怀里痛苦,这泪水本来 就是无端的。 从看到朔的第一眼,我就知道自己会爱上他的。不喜欢英俊的男人,但是他身 上有某种我所依恋的气质,想象中的男人就是需要这种气质和宽大的肩膀。可是他 却英俊。所以我不敢去爱他,更不相信他爱我。 走在大街上,他是那种有很高回头率的男人。目光投来的时候,我知道那不是 属于我的,他傲然的身材足以藐视身边的一切,我害怕他也终会有一天,因为那些 咄咄逼人目光而放弃我,可是每每这时,朔会突然地缠住我的腰,做出一些对我亲 密的姿态,我很怀疑那是真心的或者只是虚伪的掩饰,只知道接下来的目光多半是 属于我的,炙人的嫉妒或猜疑,我不喜欢朔那种样子,好像我一辈子只能在他的施 舍下度日。我常想,少了那些施舍来的眼神,我会过地更无忧无虑。 我没有去真正爱过一个人,认识朔以前所谓的爱应该是一种好奇的尝试。 认识朔以后,我才感觉到自己的无助和软弱。 朋友都说我是个活泼开朗的女孩儿。这句话应该追溯到认识朔的一年以前,在 见到朔以后,我心里面总有一种刻骨铭心的疼痛,如果有痛的话,那还是不是爱, 我不知道。 朔在我对面,依旧不说话。 我从包里掏出寿百年的烟,一支接一支不断地抽着,我把那些呛人的烟圈都咽 到肚子里,感觉是在喝酒,但不会熏然地昏睡过去。 朔不抽烟,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刚学的? ——你怎么知道?我不满地问他。 ——从你生疏的姿势。 我不希望朔对我说这些,他应该立即掐掉我的烟,然后再痛骂上我一通,那样 我会更好受一些。他永远只是迁就我,和蔼的态度另我窒息。 来上海的第一年我们就认识了,他大我7岁,他说爱上我是因为我的文字,每次 问他爱我原因的时候,他都是那么说。我明白那是用文字搪塞着对我相貌的评价。 我不怪朔,我去过他的公司,里面美女如云,单我1.60米的个头,就比人矮了一截, 朔有1.82米,在他的身边,对我来说这似乎既安全,又不安全。 ——别老是看着我,你喜欢的只是我的字,而不是我的脸! 每次他凝望我的时候,我都有一种想大声咆哮的冲动。 我不自卑,因为我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我不敢正视他,因为不美丽是扼杀一个 女人在一个男人心目中最强有力的武器。 我有点恼火,面部表情一定很难看,仙踪林里柔黄色的光线清晰地打在朔的脸 上,它们也一定把我脸上的表情暴露无遗。我把头坑地很低,觉得光线的刺眼,不 想看他,也不想被他看到。因为我在哭。 我看到桌子下面的砂地上躺着一张大红色的千禧心愿条。是从晃动的吊杆上散 落下来的。 “跟爱人的影子交汇,不等于灵魂的交汇。 ——一个与所爱人的影子交汇过无数次的男人” 我想笑。那文字很有道理。 狭长街道的两端有炽亮的夜灯和长长的行道树。我们的影子交汇在一起,由深 到浅,由浅到深,撒落在前方,隐没在背后。我们不说话,彼此等待影子的第若干 次重合,暗黑的身影里,我无数次地看到过两颗独立而苍白的心。女子的那颗滴着 血,迂回在温暖的肉体里。那身影像附属在我肉体上的灵魂,摸不到,但感觉得到。 我用手抱住头,佯装睡觉,店里在这时候放我爱听的“红豆”。抒缓而煽情的 旋律让我难以自制地抽泣。 ——为我改变一下好吗?朔说。 我感觉自己很可怜。 改变?谁能为我改变?他?永远不可能。我们都是我行我素的人。 因为爱情可以让我得到一切,所以首先我愿意为爱而放弃一切。 我是在不断努力着,为了他学做饭,学织毛衣。没有人提醒我那样做是愚蠢的。 这是一种自欺欺人的相爱方式。我应该变成什么样子,是他心目中的那个爱人的影 子?一直到昨天我开始醒悟。我想学着朔了解欧美的流行乐,于是我每天硬撑到十 一点收听午夜的欧美乐曲广播,尝试着买第一盒英文专辑,一个人想安静欣赏它们 的时候,居然是法文的。对着那些天书一样的文字,觉得自己爱得很累。我做了那 么多,在朔的眼里却是微不足道的没有成效。 我比朔小7岁——年轻是我惟一有勇气去爱他的资本,那些文字是彼此慰藉的工 具罢了。 在网上的NICK是朔替我取的,正如生活里的我听任他的一切安排。他在加拿大 读书的时候,有一本杂志的封面女郎就叫这个名字,是个东方女子。他每次神采飞 扬地跟我描述她的时候,眼睛里总是写着那些从未有过的柔情,我会产生一种要立 即改掉名字的冲动,可是无论到哪,我都用那个NICK注册,是想给他也给自己一些 朦胧错觉。 写任何一篇文字的时候,都会有我和朔的影子,出没在每一篇小说的任何场赴 里,朔也喜欢这种梦游般的文字游戏,所以他会爱我。 我努力地写着,只有在故事里才可以真正的放逐自己。 我在尝试中斟酌着,可以改变的一切我都用心做过了,虽然我的付出是那么的 苍白和无力。 我感觉到脸颊很烫,然后肩膀不停地颤抖着,我不忍心抬头,让周围的人看到 我布满泪水的脸。 我们之间依旧是沉没,他也许在想,来这里是个错误。 音乐停的时候,我平静下来,想安安静静地跟朔说些什么。感觉到朔的手压在 我的右手上,我把他的手突然背过来,死死地捏住,一直到手心冒汗,他平静地一 动都没有动。我是害怕失去他的,没有他以后我该怎么活下去,我从来没有想过, 我是个极端的人,所以我根本不敢想。 九点,对面书城已经关门。福州路变得很安静,没有了白天喧嚣嘈杂的人群, 吵闹的大街突然地安静下来,就像是温暖的心没有了寄托。 朔结了账,拥着我出了店门。 我和他再次从仙踪林门口经过,经过我们刚刚做过的位置,那里曾经有过无数 对恋人的影子,不知道他们现在是不是还彼此相爱着。忽然发现我和朔脚下踩的正 是一小时前那对恋人的路。 我想,没有什么值得回忆的,爱情就是在无数个场赴中晃动着,重蹈覆辙。 我和朔的影子就这样在路灯下交汇在一起,朔牵着我的手插在他风衣的口袋里, 觉得从未有过的温暖。当温馨到还剩下最后一种思维的时候,只有甜蜜的憧憬了。 我们可以相爱,可以永远地爱下去。 然后我闭上眼睛,在睡眠中前进。 一路上,我都是昏昏欲睡的。 他在电梯里吻我,然后我听到他呢喃着说,爱我。我不想醒来,渴望着酣睡在 他温柔的吻里。感觉那一段好漫长,我们一直没有走出去,许久地,拥抱着站在那 里,那几分钟似乎倾注了我们生命的全部。上上下下的移动着,没有话语,只有彼 此的心跳和温柔的缠绵…… 孤独立在他偌大的客厅里,忽然感觉我们彼此的陌生。陌生的气息,陌生的氛 围,甚至是陌生的人。 我问自己,待你把最后一丝资本都耗尽的时候,还能拿什么去爱他呢? 没有结果,我不知道,只明白我过去爱着,现在爱着,将来仍是要爱着…… 我心不在鄢地翻看着书架上的一些英语原版杂志,连着好几本都印刷着同一张 美丽东方女人的脸,各种各样诡魅的表情,右下角有她的签名。 我知道这是朔心里的女子,神话似的,遥不可及。仅一个影子,却深深烙在他 的心里。活在另一个女人的影子里是痛苦的。我该是那段灵魂,肉体在哪里我不得 而知。 朔端着斟得满满的咖啡走过来。我想如果是山楂汁,我会毫不犹豫地灌上一筒。 这个空间里,我是第三者。 看到朔手上有斑斑的印港,是我插在他口袋里的手抠出来的。我只想紧紧地抓 住他,没想到会给他那么多的伤害。我用牙齿狠狠地咬着嘴唇,一刹那撕裂的疼痛, 淡淡的血腥味迂回在我的唇边。 他有他过去的恋人,有他自己爱人的影子,只是这一刻会停留在我的怀里,我 会让这一刻延续下去。 我曾经这样茫然地看待一个男人对我的爱,好像有点儿对不起他。他也曾经是 一个影子,只不过是有血有肉罢了,爱他,是因为符合我的想象,我不可以太自私 的。 没有承诺,也不需要承诺,爱着的如果是影子,受伤的也是只是影子,即使这 样我们还是会深深地爱着彼此…… 说过我需要的是结果,而非形式,那一刻我听到他在我耳边说:“嫁给我吧!” 我抱住他宽大的臂膀,手里面的杂志从指间滑落,看到封面上的女人在黑暗里 对着我微笑。 然后,我说:“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