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城 她不知道带给她痛苦和幸福的将会是什么,所以她不能明确分辨悲伤和快乐的 界限。生命的感觉在于它的轮回。需要知道的只是开端和结局,就像21年前,她从 一个叫玫瑰女人的身体里来到这个世界,若干年后去向何处——未知。 她只有过两次极端的“痛苦”和“幸福”。那些是惟一让她记忆犹新的情节。 生命就是这样的平淡无奇,不像大起大落的潮汐,倘若真的可以永远在悲伤和 幸福之间徘徊,那么她会几乎疯掉。 她一直留很长的发,还有一排齐额的流海,被剪成平平的“一字形”,刻板地 像某种精致器皿的盖子,稳妥地罩住三分之一的脸。 撩开它的时候,会有人因为看到隐藏在里面的暇疵而为之惋惜。那是一桩痛苦 记忆的疤痕。十多年前父亲醉酒后的失手,鲁莽地将一只酒杯砸向她光滑的额头。 她担心让父亲看到,于是紧紧地用手捂住,冲到卫生间的时候,鲜血已经迂满了整 张脸,阳光下的稚嫩小手上闪烁着破碎玻璃明晃晃的光线。她感觉到浑身上下都在 淌血,隔着薄如丝纱的肌肤,随时都有崩溃的可能。她用水冲洗伤口的时候,那里 仍在止不住的流血,和清水一起丝丝缕缕地布满了整个白色的洗手池。 她第一次感到疼痛,是潜伏在肉体上的。涩涩的泪水和充满血腥味的液体浑浊 的糅合在一起,那一天,她绝望的甚至想从14层楼的阳台上跳下去。 最终,她没能那么做。原因是一个比让她跳更触目惊心的事实。救护车呼啸而 来的时候,血泊中的是她的父亲,而非是她。 惟一一次感到幸福是发生在小学升初中时,她以高分考入了一所重点中学,那 幸福寄托在别人的言语中,她觉得从未有过的骄傲,然后一整天,她都在笑。 她是个单纯的可怜的人。麻木地只能用笑和哭来诠释自己极端的感觉。 以为悲伤的,就笑。 以为幸福的,就哭。 然而生命里的大部分时间,她的表情是木然的。 她喜爱秋季,颓败而零乱。整个城市都在干枯中运行着,像一部古老生锈的机 器,启动的时候发出腐朽的声音,那声音是枯黄枝干上的败叶,摇摇欲坠。 从10岁到21岁,她没有去过第三座城市,只是在上海和北方的一个小城之间往 返着。一直到临行前,她都在想,自己不会去第三座城市,即便要去,那也应该是 在另外一个国度。她用自己有限的大脑记忆着这两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那些贫穷 的,奢华的,散乱的和干净的每一个角落。 上海她最爱的小街是幽静的汾阳路,北方则是那条没有名字的崎岖山路。 秋季的黄昏,不太辣人的阳光照射在汾阳路长长的路面上,脚下踩着的梧桐叶 仿似团团的棉絮,倦怠的感觉想就在地面上昏睡过去。这让她记起北方小城的那条 山路,有一样松软的枝叶,和魅人的光芒。它们之间有着微妙的联系,就好像汾阳 路的尽头是那条陡峭的山路。 这儿是上海最温情的角落,山坡上的小路是小城最奢华的地方。 父亲没有离开人间,但是也一直没能醒来,在白色的病床上,一躺就将是一辈 子。他靠24小时没有计量的输液维持生命。她同情父亲,却只去看过他一次,并且 那一次有她母亲的陪伴。 很小的时候,她穿着夕阳红色的花棉袄和母亲一起上街,走到哪儿,她都是那 种最招人喜欢的女孩儿。他们像抱洋娃娃似的把她从一个人的手里转交到另一个人 的手里。她被包围在所有人的中间,那些肆意的亲吻和唾沫星子雨点般的落在她的 脸上,她一个劲儿的哭,听到的却是母亲自豪的笑声。好像母亲是那种设计优质产 品的工程师,为自己的“杰作”夸夸其谈。 母亲不爱她,五岁以前把她当做一只花瓶带进带出。五岁以后,她和父亲离婚, 然后没有出现,一直到父亲出事的那天。 在父亲昏迷不醒的日子里,母亲把她抱在怀里,苦苦地喊着,我的命为什么那 么苦啊!她听凭她抱着,然后没有表情,也没有任何感觉。她想如果跳下去的是她, 那么母亲又会抱着谁在这里做出假惺惺的委曲求全的样子呢。或者她已经穿好高高 的靴子,和墨黑色的风衣,走在路上过她的悠闲日子了。 她知道母亲受不了她漠然的样子,然后她听到母亲靴底钉子“噔噔”的声音, 在医院的走廊尽头消失。她知道她不会回来的,从她离开家的第一天起,永远。 她一直不爱母亲,甚至是狠她。几分钟前她一直想问她,不爱我,为什么要把 我带到这个世界?! 不想看到父亲被纱布缠满的脸,她对医生说,有事,就通知我吧,然后她也离 开。 她开始一人生活,这似乎见怪不怪。从小她就生长在这种畸形的家庭里,妖艳 的母亲,辛劳的父亲和自闭的她,本来就是一种牵强的结合。 高二的时候,有一个男生认真地说喜欢她。她率直地问他,喜欢什么?他却似 乎玩笑地回答,你的坏。 她一直是那种无法拯救的“坏”女孩儿,15岁的时候第一次彻夜不归,16岁开 始抽烟,在高中课堂上公然不回答老师的问题,“吸引”着无数的男孩儿,然后又 不断地“抛弃”他们。 然而没有人当面说她坏的,除了那男生。因为她美丽,更要命地是成绩优异。 她没有参加高考,她一直觉得自己不是学习的料,却无从解释那些优异的分数。 那天她对父亲说,我不读大学了。父亲没有诧异,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那男生找她谈过很多次,劝她继续读书,开始的时候,她不说话,后来她开始 和他大吵,她用烟头烫自己的手。 他说,你为什么要作践自己?! 她冷漠地说,因为,我从来都没有爱过你! 她没有爱过任何人,对父亲的也只是怜悯。她觉得那些听起来“荡气回肠”的 爱,只是空虚生活的慰藉品罢了。 高中毕业以后,她一直没有去工作。赖在家里,过着自由而暗无天日的日子。 一天24小时里三分之二的时间都泡在网上,拼命地聊天,灌水,换名字。然后不断 地消失又出现。阴魂不散般地在网络里游移。 一直到他的出现,她不知道他在哪里,什么样子,什么声音,她喜欢这样的交 流方式,有更大余地的想象空间,一切都不知道,就等于一切都知道。 他们是在周末的深夜相识,他在网上唱歌给她听,跟她谈他过去美丽的女友还 有他故乡北国的雪。 她遇到过这样的人,只是把这种过程当做一种游戏,玩过了就不了了之,不需 要有什么刻骨铭心的地方,所以她不会破坏游戏规则,即便对方在网络上说很想见 她,她却只是键入微笑的脸。他给她电话,但是她从来都不打。 真正感动她的是他的文章,写给他的前任女友——一个叫素的女孩儿。午夜里 读这样的文笔,让她怀疑男人的内心是否真的有那么的美好。 然后,他居然也为她写了。通过DCC 传过来的时候,她有一点激动,第一次体 验到心灵被某种事物紧紧地抓住的感觉。她仔细地读每一个字,觉得那个男人正在 走进她的“生命”。而她很清楚,自己生命的归宿只属于宛如网络般虚无的世界。 她在网络里话很多,然而她不会知道网下的她是另外一种样子,当然不会是风 情万种,而是男人深恶痛绝的女人的冷漠,来自身体和内心的寒冷。 男人是贪婪的动物,可是还是一样的胆小。 又是一个黄昏的汾阳路上,她从那个不认识的男人身边经过的时候,他正和一 个应该是他妻,一个已经怀有身孕的女人走在一起。在很远的距离里,她就看到他 心不在鄢地咐和着妻子,眼睛却直钩钩地盯着她。她于是用同样锐利的眼神毫不逃 避地注视着他,从小她就是这样肆无忌惮的人,谁想跟她赌上一把就要坚持到最后, 而多数人以失败告终。那个男人也一样的感觉害怕,他失败了,彷徨地收回眼神, 安慰着身边的妻子。他一定很愧疚,为了妻子和他们还未出世的孩子。 这里的一切都像过往云烟没有什么好依恋的了。 临行前她去看了她也许永远都不会醒来的父亲,重新走了汾阳路的大街,回了 故乡的小城。 在飞机场的大厅里,她摸出口袋里仅有的一枚硬币,给他去了电话,她想听听 他的声音,在临走之前,哪怕只有一句“喂”也够了。紧跟着拨号音的是一个男人 磁性的嗓音,喂? 喂,没有什么,只是想听听你的声音。 呵,你早就该打来了,你在哪啊? 飞机场,再过一个小时马上就要起飞了。 起飞?你要去哪里? 澳洲。你知道的,这里我什么都没有了。 我马上来送你,我穿一身黑色的风衣。你等我! 然后她听到电话挂断的声音,硬币用完了。 她没有等他,缓缓地朝检票口走去。 到门口的时候,她突然定住了,楞楞地站在那里,看到身边有无数多的男人来 来往往,不知道哪个应该是他,她,想见他。于是她一直站在那里,等着他来。 许久,她被一个男人不小心撞了一下,惊讶于他也穿黑色的风衣,高高的个头, 清瘦,戴一副金丝边眼镜。慌慌张张的样子好像在等人,他盲目地东东奔西跑好像 又永远都不知道那个人会在哪里。他站在检票口处,询问着去澳洲飞机的起飞时间。 她微笑,然后再一次从他的身边经过,留下淡淡地兰蔻香水的味道,通过检票 口,坚定地走了进去。 她在飞机的位置上满意地微笑,他不会知道她是什么样子的,这样是她占了便 宜,游戏还会继续进行下去,她觉得自己可能会爱上现实中的他。 飞机在气流里颠簸着,身边是一些慌乱不安的人,尖叫着破涕大哭。 她冷静地微笑,然后想起10岁时,想从14层楼跳下去的一刹那,万念俱灰。 这一次,她会是和许多人一起飞下去的。 想到所要去的那第三座迷茫的城市,也许从来都不是属于她的,只有汾阳路的 街道,和故乡的山路依然清晰地在眼前飘荡。 从机箱内温暖的气流里,她感觉到自己在哭,那些久违的泪水,让她可以忘记 曾经拥有的痛苦和快乐。 然后和飞机一起消失在第三城的上空……